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山神祈舞》作者:极限一掌   内容简介: (2月14完结,确定出版!)小青年蹦蹦跳跳上山去,被截胡了嘤QAQ   百谷被献给山神,独自上山去。   可山神并不是一位。   还有其他人在。   不要期待过高,H文罢辽。   微博:撞羽LimX   ——————   2月16日新增,《山神祈舞》确定出版简体! 第1章   西南有高山,山有杳冥间。   神仙不可见,满目空云烟。   百谷去深山,道路阻长,满目云烟。   出嫁的衣裳披戴在身,手脚不利索,要从妹妹的身上穿到自己身上,还需加二尺布。   前天神婆指挥着老阿嬷们给他连夜加长了衣角,绣花,今日清晨做出来,套上,梳了头发,就急急地赶他走。   他爹连续几宿没睡着,当天提着饼和腊肉送他出寨,一路无话,前后不知要嘱咐些什么,都像废话,都是多余。只有踩在草上的两双脚步踩得乱了心神,等到了河水湍急的渡口,船夫在抽烟,不肯上路。   “水哇哇大么,怎么走,不走。”   他爹心想是能多留儿子几天,怪好,但又怕神婆不许:“他要去岱耶的山殿里,七月中旬要到的。”   “那是山神,”船夫躺在舢板上不起来,“过这里,让河伯带带你么。”   两个人望着大河一时也不知怎么办,回头?回头还是要去的,早晚要去,晚去了山神发脾气,落了栽秧没的效果。   百谷上前一步:“叔行舟多年,急水暗流哪个不清楚,为何今日不出?”   船夫看他一眼,坐起来:“河伯封水,使鲤鳝开口通报我等,渡口皆不能行舟,渔船也不得入黎水十里内。”   百谷:“那你便载我至黎水十里处,我自想办法去。”   他爹扯他:“不然今日算了吧。”   又问船夫:“封到何时?”   船夫答:“七月十五。”   他爹一拍掌:“坏了,河伯是为岱耶封水的,我们晚了几日,封到寨口了。”   船夫抱着手看他们爷俩:“也不是不能成事,给我多点银子么。”   百谷便给了,跳上筏子跟他爹辞别:“回去吧,带我妹妹去,她这几日被梦魇住,醒了不能没人在。”   船夫收拾起竿,一支一推就离了岸边,他爹抱着包袱看着他颠簸地变远,变小,心里揪紧了,忽而才想起来,大叫:“饭在这里呢,带走!”   他噗通跳下河,水立即没了大腿湿了一半的衣服,伸着手去给儿子送饭;船夫也使劲往回划,奈何浪头大,两边都不稳,溅起多少浪来。   百谷唤:“莫来了,我路上采点果子菌子也饿不死!”   船夫伸了竿子想捞住他爹,结果他爹把饭盒提手套在了竿子上,左右交叉系住,自己则头一沉,潜进了河里,忽地就没人了。   “你去哪儿!”   百谷抓住包袱跪在筏上看水底,还把头也一同潜进去:“一把年纪了,疯什么疯!”   黎水激荡,回旋,推阻,不住涌起落下打湿了筏子,船夫技艺高超地稳住平衡,还是被推远了。好在过了一刻,百谷看见他爹浑身湿透爬上了岸,胸膛起落不住喘气,给他挥了下手。   “我走了!”百谷喊,“你们忘了我吧,给我妹再寻个娘来,再生个小子!”   河把他带得更深,去往水中之水,山麓的腹部。   百谷的额发湿了,满脸是流淌的水滴,分不清哭没哭,他扶在筏子上看天阴得蒙蒙亮,雪山山头积累着黑云。前几日才从洛阳带着攒下的银子回来探亲,再离开,却是要绕行到另一边与众神接壤的土地了。从繁华的东都,去往深山里的庙宇。   河水哗啦作响,扰耳困顿,船夫偏偏要压过这声响,唱起歌来:   “西南有高山,山里有神仙,   不若神仙无慈悲,唤尓上贡换命安,   山之东来献黍米,山之西来献美玉,   山之北来献牛羊,山之南来有茶香。   问至我家献若何,家有小女名采秧……”   天地定位,山泽通气,百谷想,只要出了渡口,在哪个位置上山都能进去。哪知船夫胆小不肯深入,生怕河伯报复,拿了银子才行五里就把他放到一处汀岛一走了之,简直是任凭其人死活。   这里不仅不通山,还四处皆水,他等了一日待潮落,夜里反而上涨得更凶。小岛变狭,草木淹没,每刻都在限制脚步,使他小寐时间都几几战兢。   夜中时,更是到了只能堪堪纳一人两脚的地步,河水流得他绝望,想了爹和妹妹整十个时辰,心中死灰,气脉虚脱,一阵冷风含着两岸的瘴气吹来,不禁浑身颤抖,歪头坠入其中。   他立即连续被暗流吹得浮沉跌宕,波面晕眩,眼目昏花。百谷使劲力气向着天空怒吼三声——月亮出来了,他指着那一盘玉壶怒骂:“为何生我族人,又灭我族类!天不公,地无道!”   他要把全身的力气用在咒骂上,哪怕水来卷卷,山来倾倒。   彼时,有一只轻舟恰巧使过,挂在船头的星点油灯如梦中之火,听到他呼喊便掉了个方向,唤道:“可是有人落水?”   男人声音洪亮雄厚,显得河水声都小了许多,百谷燃起活下去的希望,伸手拍击水面,着急喊着:“这里,船家,人在这里!”   轻舟速度极快,行动迅捷,掠过身旁时,他被一条有力的胳膊拉扯上船,浑身已完整地湿透,好在没呛多少水,歇了会儿,喝了几口船夫的米酒,渐渐缓过来了。   “小兄怎么在此地落水,”   船家给他拿了干手巾擦脸,“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难道是船翻了?”   百谷看他一身短打布衣,带着竹编的帽,只露出下半张脸,以为是入夜打渔的渔夫,便把自己被抛下的事说了。   船家的嘴角绷紧:“还有这样的事?封水是为了安全,若是事出紧急,祝祷牲祭即可。怎么把人往坑里推还怪在河伯的头上?这人坏透了。”   他又问:“小兄往哪里去,可是顺路。”   百谷看他直爽感言,便坦言:“深山里,寻岱耶。”   船家反倒静了,这才仔细看他一身奇怪打扮:内着红衣,外衫在黑棉布上绣满了彩色的花雀木枝,一双银的镯子,像嫁娶的新娘。问他:“为何寻岱耶?”   “寨里人祭擎签出了妹妹的名字,我替她来。”百谷低着头,答:“幼妹才及束发,与邻里两小无猜,故此可怜。”   船家笑了,撑着腰:“嗯,此情义倒让人喟叹。   可小兄虽姿仪貌美,却是堂堂男子,恐怕山神不好行事,更惹了怒气,你寨的人又有麻烦。”   百谷的脸红了,低声说:“我在洛阳呆了三年学习厨艺,在满了高官贵胄的酒楼里做菜传菜,见了不少事,自此知道男人也可以。”   “哦?”船家有些感兴趣,“你倒说说如何可以?”   “这,这……船家莫要打趣我了。”   百谷躲闪,不想才见面就聊些荤话,“若同路,将我放在山脚下,我自行上山。”   “山庙有多远,要走多少路,你不知道。”   船家摘了帽子扔下水,水便托着帽游走,他蹲在他面前说道:   “而且,男人可以怎么样,我真的想知道。”   船家皮肤晒得微黑,墨发束起,留了一缕垂在脸侧,鼻高眉长面目英俊,神采烁烁,眼睛却如深河一般透着宝蓝。   百谷在长安都没见过这般人物,心道或者碰上了精怪,赶紧拜了一拜才说话:“上仙可是要替岱耶山神验我真心?此去上山,心中虽有不舍,但心甘意诚,愿服侍左右,以供时时差遣,绝不反悔。”   船家笑了,手指在他尚且青稚的脸上滑过,捏住他的下巴渐渐用力:“差遣?哪有想的这么美,小心被吃了,骨头都不剩,别去了。”   这人长得魁梧结实,手指也不细腻,偏偏感觉如水清凉。   “不成,即使艰难,即使销骨,也要完成寨中托付。”   “你如此守约,山神未必领情。”他附近,在百谷耳边呼气:“不如你信奉我,随我走。”   百谷心中狂跳,如被蛊惑了一般,看着他的双眼问:“上仙去哪里?”   “你不想看遍世间?山在这里万世不动,水却可带你去五湖十泊,逍遥,自在!”   百谷的心事多:“我的寨子怎么办,茶园虫灾,五谷不丰,我爹,我妹……”   船家捧着他的脸,循循善诱:“他们把你舍了,还不明白吗?再表现得不舍,也是舍了你。回村,会被打死,上山,会被吃掉,谁在乎你死活,好可怜啊。”   百谷被水灌了一天,深觉如此。原本身上发潮湿冷,此时觉得水很温暖,在衣裳里暖和着皮肤,暖和了心。河水也安静下来,如叶子簌簌静流,听着他们的说话声。月色姣姣,冷光冰罩大地,唯水面击碎了它的千年寒色。   “如何称呼上仙?”百谷轻轻问。   “我名百谷,百亩之田皆出良谷之意。出生那年恰逢大灾,吃不饱饭。”   “我名津滇,不是上仙。”   船家答,他放开瘦小的百谷站起来,脱掉粗布外衣立在河面上,光转婆娑,把他皮肤映得发光,还有刺在肩上臂上的青红海蟒。   “我是河伯,育养水土,所以你跟了我,也是一样。”   他伸出手来:“新娘子,同我走么。”   轻舟已驶过三山五岭,至一处在山夹角的小湾风平浪静。   津滇换了一条绣了横波的大氅牵他上岸,岸中香草遍布,水荇莹莹发光,隐隐可见夜色中几匹野马在远处甩尾,星汉灿烂之下已不同寨中天地。   “衣裳湿了。”   津滇的唇几乎贴在他眉上,呼着热气帮他脱下外衫,布料发涩,须得用力,“怎么这样紧?”   “妹妹衣裳改的……”百谷的脖子都红了,按住他的手指:“河伯为何如此之急,可否待来日……”   “我行在河上已整月有余。孤单伶仃,久不见人。”   津滇抱着他,想亲他又细又白的颈子:   “有时岸上熙攘,迎娶接嫁,我却只能看着门口染红的灯漂流而过,唯一口饮不尽的米酒伴我。”   百谷心里乱了,身上发烫,却还想着:“黎水纵贯国境之南,两岸渔民皆是每日向西南发源地叩拜,你哪里找不到女人,河伯莫不是在骗我。”   男人笑了,揶揄他:“小聪明鬼,能不能糊涂些。”   他把百谷放倒在香草之中,欺身压上,想尝他滋味,百谷又说:“河伯!听我一言,男子之事不可心急乱来。”   “百谷直唤我名即可,不需忌讳。今夜过后,你我便有夫妻之实。”   事到临头百谷才觉不妥,为何轻易听了这人的话呢,山神保佑他的山寨不受虫滥折虐,不受旱魃影响,不论这人是不是真河伯,都无济于……   他被吻住了。   像躺在干净的白沙上,含进了珍珠。   “那你说,我该怎样。”津滇柔和地问他:“把你见识过的,说与我听。” 第2章   津滇身上漫溢着的男性气概,是百谷从别人身上没见过的。   寨里所言的强壮,肥头大耳脚力强健,能下地干活从不言累,或赤手与山中野兽搏斗,带回漂亮的毛皮,个个皮肉糙实却不美。   长安的强壮,是裹在锁甲里的禁军,是跃在琉璃瓦上一闪而过的侠客,在百谷眼中如浮光掠影,无法真实地触及。   都城谈吐文雅的名仕,家乡会唱山歌的郎君,俊则俊矣,缺了几分耐力灵活。   他今日被人搂在怀中就开始脑热耳鸣,不分左右,尤其被吻了两回,舌头被人含着,吸着,嘴唇咬破,只知应付,眼睛不断震动着,反而被那既俊美又宽背窄腰的河伯讥笑:“百谷真的懂?莫不是拿话柄勾/引我吧,罢了,还是我自己揣摩。”   津滇又揉又抱,不知如何下嘴,但只是这样生涩的、拙劣的,但是热情的、真实的动作,就能渐渐引燃自己的欲/火。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终于,百谷见津滇的手探进了自己衣服底下,两手一掐捏住腰,被这样的男人深深抱住,紧紧相贴,百谷何尝不有第一次的紧张和羞扭。掌心的热度烫着了他,皮肤上起了一层抖不掉的淤麻,他想走了,立时逃开,不要被这样的神弄的乱了心,不像平时的自己。   于是百谷按开他的手腕:“不……”   “什么不?”那男人不由分说的眼神看他,气息充满野性,想侵略一切靠近的人。   百谷话到嘴边,却说:“慢些,津滇,慢些,我好热。”   “我也热。”   津滇拿他的手放在自己身上,让他摸怀里的肌肉:“你也来摸我。”   双手搭在平滑的肌肤上,百谷看着他期待的双眼,把手慢慢按下去,干惯了粗活的手掌没有那么敏感,捂了一会儿才有知觉,觉得他浑身森凉,觉得他血肉火热。每块肉都结实地长在骨头上,骨头也美,肩膀上的弧线,锁骨的突起,脉搏在胸口擂动……传递到了手心里,百谷忽然从地上起身抱住他:   “津滇,若你真能保佑我寨,那冷酷的山神,我便不去寻了。”   “原来你是小看我。”   津滇笑得时候喉结发出震颤,把百谷被水粘住变乱的头发用指头梳开:“区区一寨而已,我看守的可是千万里河川。”   两人又去亲吻,百谷现在能好好地体验这种强烈的感情了。跟一位之前完全不相干的男人交握十指,被他在野地里压住,心跳得快,那便快吧,炸裂胸膛才好,放弃抵抗互相触摸。他觉得浑身起了烈火,烧得呆头呆脑,声音发抖:“我包袱里……带了一小罐猪油。”   津滇心想着猪油用来做什么,解开包袱之后就清楚了,油罐旁边还有一截用木刻的杵,通常当地人碾磨花椒便是用这种器具,但它特意雕了一个凸起的圆头,便像极了身上的东西。   “百谷的心思我已晓得了。”   津滇亲他的脸:“今夜不让你后悔,要让你快活。”   百谷脸热地脱下最后的衣裳,向他慢慢打开膝盖。跟本地人不同,他直到腿根里的皮肤都生得白嫩细腻,因为做着早起晚睡的生计浑身薄薄一层肉,青稚的身体里有灰粉色的入口。   “不要盯着了,你不要再……”他又合上腿,不让津滇再看他股缝,“我自己来吧。”   河伯有力的手腕又拉开他的大腿,像拉开一双桨,拨开水面。男人的脸埋在他的鼠蹊部舔着那一处凹下去的肉,舔不尽兴又咬了一口,用坚硬的牙齿折磨着身体的软肋,使得百谷已微微苏醒的阴/茎又受到刺激。   “嗯……”   百谷轻呼,锁紧身体,看他又移动着头去舔肚脐之下,弄得一片又湿又痒,手在他没有肉的胸口上胡乱地揉着,节制地掐着,春潮把他浸软了,只能仰着脖子吸了两口气,一切都随对方心意而来。   百谷用手指沾了些冻住的猪油,抹在那截削好的木头上,涂匀了,又去够着股缝里的那一处褶皱涂满,后/穴窄小,还没遭到过异物入侵,紧闭着房门。   津滇捣乱似的不让他好好伸进手指扩张润滑,偏要自己来做:把百谷两条瘦腿折在左臂上,让他屁股抬高,又去看令百谷难以启齿之处,目光打量,用指尖探测。   “让我弄,把它打开,是吗。”   百谷咬着下唇点点头。   “原来是这处,”那河伯拍了拍他屁股,“模样生得俏,屁股也翘。”   百谷自知身体不能跟他比:“河伯莫说这种话了。”   “又唤我河伯了?津滇二字若聱牙,百谷也可称我为情郎么。”   这不是更难出口么!百谷腹诽着,自己的两瓣屁股被他打开,小巧干净的后/穴闯入了带着油脂的手指头。   体温自然地化开油,手指越往里钻越热,油滋润了干燥的肠底,又滑出几滴落在草地上,声音清晰可闻。津滇放下他的腿,把木棒顶进两腿间,刚挤进一个头,转了圈儿,百谷就变了表情,猛地抬起了腰:“痛,好痛!”   “这么个活,只能如此了。”津滇的大手摸着他耳垂,“谁叫你削得粗。”   百谷捂着脸,手缝里看见漫天的星星,看见低垂在江边的月亮,看见津滇的眼睛笑着看他,张口道:“我心想着,神明的……自然……”   津滇喜欢他这模样,心里喜笑,就把那木棒拔出来,问他说:“你信不信我。”   “我信……”   “那便交给我。”   “好……”他嗫嚅出声:“交予你。”   津滇揉了两把裤腰凸起的地方才解开裤带,直言憋死了。   夜里看不清,好似他拿出一团轮廓粗大的长物要塞进腿里,吓得百谷两手抱着他的背:“你,你……”   “要情郎如何?”   自己刚说了要信他,不可反悔,百谷不好再推拒,转而说:“再摸我多些,背上被草茎压得难受,土里泛潮。”   津滇在他耳边笑着,声音低沉有力:“你是要急死我了,好宝贝,且忍忍吧。”   随即边是揽着百谷的腰身拂去沾上的露水,边把赤露的男根朝他的后/穴捅进。青年以为要被塞破了,死死咬着下唇收紧肌肉,然而打开他后/穴的力量不是那么突兀,比木头做的假势还轻巧地塞入进来,有可以忍耐下的胀而已。   “嗯……进来了……”   舒服的感觉让他仰起脖子,放松穴肉,虽然奇怪看到的轮廓可比刺入身体的东西大,但进来后的滋味并不难捱,只有兴奋。他在同一位神明做/爱,本该神圣,却被带在无人可至的水旁私媾。   百谷淫/欲所驱,大着胆子去摸河伯留在外面一半的男根,更加疑惑:“是这个插进来的么。”   “水本来就能改变形状,百谷不知道?待我慢慢将你这穴磨开。”   津滇开始抽动,他一个魁梧男人心思却细腻,更让百谷着迷。嫩肠中上下插着,起初是闷闷的胀痛,而后越来越狠,驱散了痛劲儿,口中声音呢喃破碎,还要去吻他,闻他身上的咸的水汽。   撑在身体里的渐渐变大,百谷越喘越重,觉出津滇在变着方向操/他里面的肉,把里面捣烂了捣出水,滴滴答答向外流。甬道一时油水混合更加畅滑,出入不费力,男根又变大一些,填满了肠中每个角落。   “啊,津……啊啊,这是什么法术,好厉害……”   “哪里有法术,百谷自己身体里就有水,不过操出河道来了。”   后/穴彻底开了口,河伯这才真正使了力气操/他撞他,将那粗的根屡屡插入一半拔出,来回七八次,百谷轻哼,再使劲全部一次顶到肉道的尽头,百谷便“啊”地叫起来,伴着臀/部的拍打声,甚好听。   随着河伯的深入,百谷的四肢也不听话了,不由自主吸取着他的力量,一双扶着他肩膀,一手抓着他小臂,随他插入的频次和力道起伏。周身折断的香草冒出清凉的香,增加了强烈的幻觉,与津滇的美目对视时,仿若正置身于神殿中。这神殿不是烧的砖砍的木所建,它正是建在幕天席地之处,在水一方,在河伯的双臂中间。   以此过了两刻,腿根都被操得发酸,透明的口水顺着唇角流出,后/穴也顶不住那精神的男根抽/插,百谷射了一回,被折磨地不像个新娘,倒像个荡妇了。他浑身发粉,穴中淫/水不断,搂着那河伯不撒手,初尝情事便食髓知味,两人于水畔牢牢相缠,浑身激荡不已。   约莫又过二刻,百谷双眼中的月亮都淡了,体力虚空,开始哀求:“好津滇,嗯,嗯……今日放过我吧……”   男人大起大落地用那粗大的物猛操湿穴,一直溅出不少液体,正在兴头上:“百谷的滋味真美,难以罢手,再让我快活半个时辰。”   “啊,不行了,津滇,啊啊,肠里要操坏了,胃都要顶破了……”   津滇抹去百谷眼角痛快出来的眼泪,见他是真体力不支,眼下发黑,便声音暗哑地说:“那,唤我情郎。”   说完了就剧烈开合大抽大入,两个囊袋拍着百谷的屁股,粉穴大张着,被插得摇晃,还能看见里面的软肉被水淋得发亮。   百谷被操昏了,胡乱应下来:   “啊,啊啊啊,好情郎,力气好大,受不住了,我情郎……啊呀,来日再给你操……”   津滇听了这话才舒坦,还是这样用男根去插入那承受不了的穴/口,裹着他的肉越发无力柔软,只知吐出透明的水让他方便往来,百十来下之后才叹息着打开精关,也不拔出,射在百谷里面长长一段时候。   百谷叫了一声,绷平脚趾,感受到一股股精/液有力地激在穴中深处,肉被刺激地收缩,肠内逐步饱胀,同时自己前面又喷了一回,两腿之间腥液无数,流淌在腹上腿上,草叶上。   穴虽被干得麻了,却十分满足,他也好像是被喂饱的小兽,沉静片刻后含着男人的粗茎翻身在他胸膛上,让那东西在身体里磨着:“津滇,我好快乐。”   “你摸摸。”河伯带着他的手去又去摸留在外面的男根,“还没完全涨大,待你休息一天我们再做。”   两人忘情地吻着,小而软嫩的舌头被大的舌头卷起来,津液来回对换,不再区分你与我。河伯的手指还在玩弄他的后/穴,浅浅插入,拨弄粉肉,好像要弄明白刚才缠裹自己的是什么东西。   偏偏在二人甜腻抚慰的此时,山中云雾笼罩之地三道落雷劈嚓落下,闪电照明大地河流,惊得百谷抬头一望:“怎么了!”   “无事。”   河伯轻笑地看着那远山,摸着他脖子,吐气在他耳旁:“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山中天气变幻无常,落雨罢了。”   百谷惊出一身汗来,望见闪电落下之地一个人影伫立在山巅上,如此遥远,如此清晰。   ——————   少数民族小哥哥太热情惹!【捧脸 第3章   “啊哈,津滇,慢些……船要进水了……”   百谷原本扯落他大氅要看他刺青的模样,昨天夜黑,始终辨不清晰,只觉红红蓝蓝甚精美,如画轴一般的栩栩如生。那河伯却以为青年是主动寻欢,抓过人来柔情地抚触两下又顶进去。   百谷的骨头都要被他震散了,半身是软的,跪在他身上颠簸,感觉到杵在里面捣碎自己的,又是不同昨日的硕大,好像寨中做烧腊,把一段肠塞得满满当当,稍一错位都要撑破了。   “你这样吸着我,可慢不下来。”津滇两手抱稳他的腰,把人牢牢固定在自己的胯上,不住顶着,像要把他从水里扬起。   两人乃是在舟上一跪一坐,顺水而行,也不知身在何方。两岸青山入云怪鸟啼叫,浓重白雾浮于水面,他们就穿过这些雾,劈出一条氤氲的行路来,波纹荡漾划向两侧。   津滇托着他的后脑深吻,身下又硬又粗的东西埋在青年体内,时不时狂烈地抽/插一段时间又停下来,复而再上,拉长了整个情事的消耗。剧烈的动作也让小舟荡个不停,左右摇摆,百谷又要稳住身子不落入水,又要承接他操弄的力气,心惊胆战下的叫/床声无法收敛。雾气仿若白帐纱帘,将他艳声不断遮盖,围绕其中,岸上都未必听得到。   “嗯……好胀,不要再大了……”   “为何?这里明明软得可以再进去些了。”   百谷无奈,被撞得失去方向,只得胡乱说些好话求他开恩:“情郎,情郎饶了我吧……要坏了。”   “又要用此法吊我胃口,”津滇看穿他的小计谋,凑近问着:“总是让我停下,不怕憋坏你情郎?”   百谷的眼眶红了,泪珠都激出来:“才头二回……”   津滇笑:“那就多练练,得把你教会了,与我日夜情浓。”   百谷出寨时大约意料到做别人新娘子要付出什么,没想到他精力如此旺盛,天天要耗光身体里最后的力气。   看百谷眼角上有委屈的红晕,津滇好好哄着,舔掉了那些水滴:“听不听话,学不学?”   “学。”百谷含着泪,把求饶咽下去:“你说了算……”   河伯顿时心满意足:“好乖。”   他一口咬住他要守护的黎民百姓的脖子,把人低低地压下去,身下紧紧深入贴合在一起:“你好乖呀,我好喜欢你。”   百谷耐不住了,腰身弯折,往后仰着头叫,感觉这硬邦邦的东西刺透了他全部防备和廉耻,透不过气来。睁眼瞧见津滇一副滚烫的眼神,猛地胸中燃烧,那是二十年中未曾有人这样认真看着自己的冲击,温暖的涌流直抵到心,仿佛是被爱的。   想要与人缠绵,想要依赖着他,百谷一手摸着河伯的面庞,把鼻子同他的鼻尖相抵,好一番情长意绵。   小舟一沉一起,二人均以为是鱼群游过嬉戏,连延波荡,仍旧互相抱着。   而就在半米外,白衣白发的男子已立于船头,脚尖点着一角,轻盈地似乎没有重量,长袖垂下,背后立一无风而起的飘带,身体被白雾衬着,如仙子一般。   再一看,连睫毛也是雪白的,本是一双桃花眼却透着无情无意,淡然地看着拥吻的两人。   百谷余光一瞥,见一张白面伫在头顶上,还以为是跑来的鬼,瞬时吓得抱住津滇的腰:“什么东西!……唔!”   他一动弹,让粗大的男根又往里进了些许,顶得自己要瘫了。   津滇见到此人,却先笑了一笑,不慌不忙脱下大氅披在百谷头上,避也不避,肆无忌惮地给他看着怀中美人的脊背:“原来是岚间,许久不见,喜欢看你兄弟的房/事了?可还喜欢嫂夫人?”   岚间本来盯着百谷瞧,看脸被衣服遮住,才转了眼珠看他:“原本,不忍打扰。”   声音也是冷的。   百谷蒙在衣服里,想他应该是跟津滇相反的人。   “还有什么但是?夫妻行/房个中趣事不便让兄弟知晓。”津滇笑看他:“小心吓坏嫂夫人了。”   岚间不为所动:“我奉岱耶之命将他新娘寻回,见我兄怀中之人,与描述最相近。能否让我见一面。”   津滇嗤笑:“我弟怎么像个传话筒?”   岚间像个假人一般重复着:“让我见一面,不是的话便走了。”   百谷最紧张,为何岱耶没见过他还要寻他,他坏了规矩,跟别人好合,会被处死么?   而且衣服只能盖住他的脑袋,那与男人身体相连的部分还是向人展示着,他与河伯正在做什么,一目了然,连说谎的机会都没有。   河伯依旧笑着:“我弟,怎如此轻贱自己。”   岚间不欲争辩:“给我一见。”   “我这兄弟啊。”   津滇吻着百谷的耳朵尖儿:“大概是你们最不喜欢的神。”   他把百谷身上的衣服往下揉搓,盖上屁股和大腿,渐渐露出后脑勺,白嫩的脖子,瘦的双肩,还有上面粉色的咬痕,一点点在岚间眼前现出来。   “你们寨里人上山打猎,采菌,找些野果,多有进了山里再也回不来的,多半是进了雾,迷失方向,跌下山崖摔死了……这是谁做的呢。”   这是真的,相连的几个寨子总会流传着“鬼雾”的传说,那雾不分季节地游走在山中,有时会追着人,拖着腿,扔下山脚。   津滇继续刺激着岚间:“这么做的,是雾野之神吗,是个索命的鬼吧?值得供奉吗,不如……荒毁他的庙宇,抹掉他的名字,让他与孤魂野鬼同列,再不得进入众仙之中。”   岚间看着他的哥哥,一时无话,风寂无波,百谷都以为人走了,刚要回头,被津滇摁住。   津滇又问:“你辩驳吗。”   岚间没有被触怒,嗓音依旧淡淡地:“不辩不驳。”   津滇舒服地侍弄起百谷的发梢来,青年一头乌黑的长发,攥在手里柔顺服帖,像他人一样。   “那我弟现在,自持何等身份,来跟我要人呢。”   岚间开口:“我兄虽为河伯,但发源在那万山之巅上,以千年雪汇融,按理,也应从山神岱耶之命令。”   “那又如何,河流的命数便是离开原本的山脉,奔赴向东至无限海,从不回头。”   津滇从来看不惯他弟这副冷冰冰的样子,加重了字音:“每一条河,都不会回头。”   百谷深爱他豪迈气概,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把头枕在他颈湾里。   岚间看得此情,见是二人互相倾心,深感有些不妙:“你抢他的人,我帮不了你。”   河伯哈哈大笑:“何须你帮?我弟莫惹我发笑了。当初你我二人已割席断义,就不要再假惺惺说些帮不帮的话。”   这一时,岚间的眉峰才一动:“人祭不同其他村民,岱耶所要的是虔诚之心,况此人是自愿前来,意义非常。”   河伯的东西埋在百谷里面许久未动,说了会儿话有些难耐,重新把人抱起来插了两下,百谷被他突然一动刺激到,长长呻吟破口而出,又想起是被人看着,顿时捂紧嘴巴。   岚间见他不拿自己当回事,无可奈何。问他:“你还有话没有?”   “有。”津滇看着那雾野之神,诚心发问:   “你要跟我一起吗。”   岚间不再回他,轻点脚尖,翻身一跃投入雾霭,雾淹没了他,他也带走了雾,不多时河面上干干净净,太阳便出来了,晒的人皮肤暖和和。   “别怕。”河伯同百谷说:“我护你。”   ————   弱攻也是攻啊 第4章   他们在汕乡岸边多呆了几日,这里本是小城,因为一个三岔口的水道而连接了周围四五个边寨水乡,有出产的各家各族自发聚集在此,形成了一个繁忙的贸易水集。每隔七日就有一个热闹早市,人人前来购置数日的吃住需用,连河伯封水这样的吩咐也不能遵从了。   河伯自己也不想封这里的水。   满载吃食、手艺和货物的船只往来不绝,将宽阔水面挤得船舷相擦,得是在细窄水巷里撑船经验丰富的好手才能保证畅快通过,又能博得叫卖的好位置。   花哨的新娘服不能一直穿着,津滇带着百谷泊入水上集市,给他买了一套靛青侗布的对襟短衣统裤,在袖口领口绣了趟凤凰花花边,项戴银圈腰佩彩布,像个富户的小儿子一般俊俏。百谷还想要个饰着绒球的包头巾,但津滇执意要为他梳发,插上朵银花,又取了一件带帽的罩衣披上,遮住了长发。   百谷玩着自己的银耳环低语:“这不男不女的……”   津滇把他从上到下认真看了一遍:“哪有,在我眼里美得很。你长发好看,不要包起来。”   百谷心里暗喜,嘴上还是说:“谁知你话里真假,整天故意哄我高兴。”   “哄你高兴是应该,话也是真的。”   津滇立刻就要吻他,百谷推拒,二人闹得小船磕碰到并行的卖花人,差点把一船的杜鹃龙胆掀翻在水里,不敢再闹了,连忙买下几朵蝴蝶兰赔罪。   这种巴掌大的花能吸引蜜蜂把蜜产在花茎里,吸起来味道甘甜、健体易脾,当地人也作为一种糖食给孩子吃着玩。   百谷嘴上含着花瓣,乖乖让津滇带着游走在众船之中,此间还有酸角糕兰花串,炸好的糯米团和蛇肉,腌制的酱料火腿,成熟的大小瓜果,更有从洛阳、扬州那么遥远的地方运贩来的金钗和胭脂,价格昂贵,但女孩子一定会选来选去,央求阿爹阿娘发发好心给自己买下来最小的一个。   “小时候,我爹也带我来过这样的集市……却从不敢买什么东西,能看一眼就知足了。”   百谷望着往来的乡亲,仰头问津滇:“那时你也在我们中间吗?你早在我们之间保佑我们了,是也不是?”   津滇笑看撑蒿,并不答话,把溪洞族做的朱砂点在他额头上祝福。周围是他所爱的人们,人们也爱他。河水静而有力,承载着众生,他们的起居与灌溉都离不开黎水,滔滔的波澜是生活的盼头。   “那边好热闹。”   百谷嘴里又塞着鲜花饼,边吃边嘟嘟囔囔:“有吹唢呐的,许是有喜事,瞧上一瞧讨个彩头吧。”   两人脱离了贸易水市,往近岸处行驶。岸上不仅吹着唢呐、竹笙,还放了两卦炮仗,正当两人观望之际,从围绕的众人中推出了一个身着青黑大襟长裙,头戴花冠的女娃,她神情呆讷,两手被两位覆着牛头鬼面身着绮丽大袄的神婆挟着上了岸堤,两人举起鹰羽和鹿角做的杖念念有词,随后指挥人把这小花荣捆起来。   百谷看到那女娃的年龄跟自己亲妹子相近,立即揪紧了津滇的手,快速地说着:“又来了,渔民要淹死她献给河伯,鱼获节前祈祷丰收常有此事。”   “也不问问河伯乐不乐意收。”   津滇黑着脸,又同他说,“你抓牢我,我们去下游救她。”   小船起行,河中一股急流托着船底飞速游下,如一快箭射出,约在二百米开外回头旋转停住,在上游爆发一片震天的人声呼喊之后,彩布与杜鹃花中裹着一人直坠入河,津滇脱下大氅鱼跃入水逆流而行,在翻涌浑浊的河底接着那个女娃。   百谷惊心地望着他动作,生怕出了闪失错过,但女孩命大,一路没磕在暗石上,直直地被津滇抓住。两人一推一拉把她救上船,飞速地离开了人多的水域,避开村民的耳目。   百谷同情她,又是给她换衣又是喂糕,然而女娃神情依旧呆滞,被两人轮番询问多时也说不出自己姓名,津滇心想或许原本就是个痴傻的,把别人不好的孩子扔给他了。   “怎么办?”百谷问他:“送她返家去?”   津滇:“不成,带到他乡找个好人家,去做奴婢吧。”   女娃这才说话了:“我,我想回家找我娘。”   “家里是不爱你的人,回去做什么,再被丢出来一次?”津滇无情地斥她,“不爱你的地方,要趁早离开,自己去寻个好人家。”   女娃又恢复了木讷的样子。   他也是这样同自己说的,百谷想,也许他不是一开始就一去不回头的人。   便从女娃的身边坐去津滇身边,问:“你呢,为何与弟弟生分了?”   船儿自由行走,津滇歇息着,观看两岸的山水。   “岚,为驻留山间之雾,生来叫人入茫,困住脚步陷落迷团;而我是河,给人明明地指了方向,带人来往奔波。是以天生不同,性格背道而驰,在诸多事上不能共识共解,便分开了。”   百谷心想这对兄弟生下来就是上天的捉弄,叹道:“也怪可惜的。”   那河伯的手渐渐摸在他后腰上,如在自己的疆界里来回巡游,附在百谷耳边低声问:“可惜什么,你情郎一个人不够,想待我兄弟来一起把你弄舒服?”   “你!乱说什么,”百谷红着脸锤他,“有孩子在呢。”   “你要真喜欢这样,也不是不行。不过他给那岱耶做事传话,恐怕一时半刻急着告状,赶不回来弄你了。”   百谷气得扯他耳朵:“莫再说了!”   “好,好,不提他了。”津滇抓下新娘子的手,握在手心里。“他那副假惺惺的身段不知在给谁装样,看了就烦。”   百谷本身正是喜欢津滇的无拘无束,爱得直接,偷偷把手与他握紧了。   女娃不懂他们的话,不搭腔不言语,给什么吃什么,让休息就睡觉,两天下来倒也十分听话,一路顺顺利利地到了大越城。   三人上岸向本地人打听,可有大户人家缺婢女浆洗服侍的,能把人领上门看看。几番折腾下来,有名有姓主人家的管事都没相中那女娃的样子:挑水做饭没力气,留着做媳妇也不聪慧,看着就不灵巧,针线活学不会怎么办?怕她碍手碍脚还要多发一份口粮。   他们倒纷纷看中了一旁待人柔和,说话软言软语的百谷:“看这位妹妹窈窕貌美,多大年纪了?”   津滇没好气地挡在他身前:“这是你爷爷我的人,靠边儿吧。”   两人在大越城转了三天没有收获,倒是生了一肚子气。正要离开此地去乡下试试,有一对年至六旬的老夫妻听说了,连夜找到他们住宿的客店,说想要收养那女娃作为自己的女儿。   百谷心细,对主动找上门来的人不放心:“别人收养都要男孩儿,你们怎要女儿?”   老人对他拱手:“实不相瞒,我们老两口已有三个儿子,皆是去了北方不再回来,偶在年节传来平安书信,不提半句团圆。数算下来已有二十年不见,此番想找个女儿留在身边,哪怕她是要嫁人,就在本城里找。   不至于孩儿是活人,我却如丧子,连盖棺之人也无有半个。”   如果真是这样,可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百谷也向老者拱手:“若是实话,确实是这苦命女娃的好去处。”   老人道:“对公所言,句句确凿,定会如亲身女儿一般待她。”   在里屋的津滇听见有人来领走这傻女,十分高兴,蹲下来嘱咐那孩子:“去了新家有人疼你,多笑一些,伶俐点,懂的么。”   女娃看他:“要改名么。”   “要改,有新的姓氏。”   女娃呆了一会儿,偷偷从门缝里看了眼那对正与百谷说话的老夫妻,回头同津滇说:“你是河神吧。”   津滇反而被她吓了一跳,定定看她:“为何这样说?”   女娃:“你救我的地段是急流,他们是选定无人敢下水的地方把我扔了的。我怕把名字给你,你就要杀我。”   津滇这才知有大智若愚的小孩,笑起来:“我喜欢活人,我的祭品已寻到了,不需你了。”   女娃说:“既要改名,旧名便无用了,告诉你也可,我叫沙迁。留在你的祭册上,保佑我一乡人吧。”   津滇听她这样说,眼睛暗了几分,想把种子种在她心里:“保佑?他们要害你,你还想让我保佑他们吗?对那样的人,不是引洪水漫过庄家,全年颗粒无收更好?”   他想让人知道河流有汹涌的报复。   女娃沉思了好一会儿,手指勾着,纠纠结结,直到外头的百谷唤她来见新父母,她才急匆匆地向河伯说道:“要的,因为我养的牛要生小牛了。”   她被领走了,留下一句重重的、不着边际的祈求,百谷喜笑着回来找他,直说成全两家的心愿是美事一桩。   津滇抱着他的人,心想人真是既可恨又荒谬,既可怜又无辜,不知该对谁怜悯,对谁狠毒了。   “为何让我唤你情郎。”百谷仰着头亲吻他的下巴,“如偷似窃。”   听他这么说,津滇顿时忘了别的,忍不住笑着挨个解开百谷衣裳的扣子:   “哦?把你从山神的手里抢来还不是偷情?百谷是想喊我好哥哥,好相公了吧。”   百谷脸上带粉,将头上银花解下,长发垂落,披散在肩:“我们……连日没做了,你轻些,嗯……呀,好痒。”   津滇伸出舌头舔着他的耳朵,酥麻感顿时串了半身,百谷深深跌进了河伯的怀中,任他用嘴和牙齿把两只耳环摘下来,随后整个脖颈被吸得青红相接,长领的衣服也难掩一片霞色。   两人情已动,身体发热似融铁,转到床上去缠绵。这一想,他们居然还没真真正正地在软铺上行过事,均是躺在人迹罕至的野地里,船舶上,在清澈的水面,散发着浓情叹息。   “一进店里就想操/你,”津滇一边扯落二人的衣服一边说,“带着孩子属实不痛快,什么都做不了。以后还是不救人了。”   百谷忙道:“若不是你好心救我,我也早成了溺死的水鬼。”   他摸着津滇的胸膛,感受着他永恒的心跳:“津滇的心是热的,所以我爱。”   男人把手撑在他头侧,嘴唇沾着他的唇,气息相接:“那我便问你,你可愿在这江河上一直伴我,就算不能安居,瓢泊过日,也不会离开?”   百谷眼里微光闪烁,腹上觉出那坚硬粗硕的男根在顶着自己,一时喘息不定:“真是坏人,当日即与你定情,还说什么离不离开的话,你别抛下我独自划船走了才是真的。”   那不尽的米酒喝厌了,津滇见他就如饮下沁凉甜酒,有说不完的爱意。咬完他的唇往下又咬他的锁骨,单薄的胸膛,折磨一身细皮嫩肉通通发痒发痛才好;再大大地掰开一双腿,倾身而入,听见身下人一声迷离又恁软的叫音。   屋外闪电落雷频发,路人彼此连连呼喝急急躲雨归家,竟是突然下起瓢泊大雨,顷刻之间模糊人间。他们在屋内鸳衾谩展,一人轻声依偎一人力翻浓浪,还好床脚牢稳,撞起来只有嘶嘶哑声,绣花枕头垫在腰下,更适合插入的角度,一波/波地让他拔起落下。   百谷看见细腻的汗水就藏在津滇的皮肤里,闪着光,像一把水晶砂沾满了脊背,把整个纹身映得如同活物鲜亮,一道青龙似要腾飞而起。他就在他的守护中安心地闭上眼,两腿缠紧,被实实在在地充满了。   ——————   人家家想要荐和火三咧,姐妹们帮我安排! 第5章   暴雨之后天深海阔,大越城中百花清丽。   两人登上竹楼乘凉吃茶,店家见百谷生得可爱,送了他一面刚糊好的蛇皮小鼓,说是长夏时节冷不丁遇上游离的鬼怪,击打这蛇鼓可以辟邪。   “怕么。”   百谷在津滇面前拍来拍去,咚咚作响,“可有胆怯?”   津滇反问他:“我是神是怪?”   百谷嘻笑:“寨里船公说你能让鲤鳝说话,这几日也没见你使法术,说不定正是鲤鱼精呢?让我看看你胡须!”   津滇见他天真笑颜也不气,伸手捏他鼻子:“真宠坏你了。”   两人说了会话,百谷见他不如前两日健谈,生怕是对自己淡了,小心问着:“津滇,可是有事瞒我?”   这一问,河伯居然长出一口气,点了点头:“也不是有意瞒你,今早起来觉得胸中气脉颇为淤堵,心经不畅,头脑沉甸甸的,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百谷看了一看,四处是安居乐业之象,走货商背着背篓唱着山歌,白日之下不像有大事的样子。   他问:“可是在这大越城里?”   “倒不是在近处。”   津滇捻起手指思量:“我力量扩展水道各处,无水患无旱灾,无人坠河,水车桥梁稳固如常,但就是有一道阴云生在心头上,惴惴不安,琢磨不出。”   百谷摸他额头试温:“莫不是昨夜着凉了,来,我捏捏你肩膀疏通经络。”   “我怎么会得病?从来没有过。”   津滇虽这么说着,身体还是倚靠在他身上,让一双手仔细捏着肩颈和后脑,指节按压,一路滑到前胸,他立即把这手捉住了:   “好了,要把你相公摸硬了。”   “别乱说!”   津滇笑着让他坐在自己腿上:“之后想去什么地方?我也带你去,数遍这世上所有春夏。”   正想着怡游出行的功夫,大越城中鼓声轰然大作,八方角楼擂鼓重重,一传令兵骑白额黑马从城外进入,经三月大道直直朝着都督府方向奔去,高举腰牌,连续嘶吼:   “报——上游水寨遭泥石覆盖,掩埋千余户,请府兵调遣救援!”   津滇当即站起来,带着百户从竹楼里飞跃而下,抢在纵马掠过之前向那传令兵高声问道:   “什么寨?!”   “白水寨!”兵丁回喊:“被山埋了!”   百谷一听眼前昏黑双膝发软,若不是被搀着就跌在地上了,他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   “百谷,起来!”津滇问:“可是你家里?”   百谷六神无主:“我寨,我寨并非依山而建……唯有茶园菜园是在绕山盘往,怎会有泥石流……那场雨……是那场雨,我爹,我妹子!都没了!”   他红着眼向津滇喊:“我要回去,带我回去!”   他要抓住津滇的手,却因心慌抓不住任何东西,手心里是冰凉冷汗,津滇反握住了他,不断安慰着:“莫慌,莫慌,山若离得远,许就是传错看错了。”   “是他……是岱耶,”百谷全身发抖,不可抑制地颤着,“你在我身边他害不了我,转而去威胁我寨中之人……”   他原本因痛失至亲没了力气没了胆气,却突然推开津滇爆发出恨来:“龌龊之神!卑鄙败坏!”   津滇以为他骂的是自己,心中一窒,三分痛楚逆袭上来,是以没有尽到护他的约定,惹得心上人失望气恼。   但百谷继续喊着:“这山神极可恨,自侍有通天之能,行这些不光明、不正当的事,吞我辈之出产、残我族之性命,气煞我了!”   “莫说了,”津滇不忍见他又气又悲,担心生出个癔症来,不时点着他头顶穴道,“先带你去看,若赶在府兵救援前赶到,我便催水赶逐落石。大雨是近傍晚至夜中爆发,正是进膳就寝之时,或许有救。”   两人即刻赶去大越的渡口,解绳起船逆流而上,这一走反而比当初顺流的速度更快,想必是津滇使了法子,风和水的混合摩擦让河上行人的耳畔隐隐都听到了低沉的龙啸。   只不过,来时意气风发的繁花美景变换了残花败柳的哀伤,百谷浑身冰凉,过了一会儿竟是站也站不稳,全程被津滇托住,脑子里也乱哄哄,仿佛走夜路被歹人用铁锤敲狠了,想也不能想,睡也不能睡,看不见,听不着,宛如一个废人。   越是临近白水寨山势越崎岖,连绵数里乌云遮日,河道浑浊变狭。津滇发觉臂上剧痛,有一股力量在限制住他,打压着他,更有不安的预感。   忽地,天空作响,一道猛雷劈中山顶,瞬间爆炸声在群山中回荡,隐约带着几声冷笑。立即无数石块滚落着冲向河道,越来越快,竟是铺天盖地直冲津滇面门砸来!   津滇反应极快,马上用衣服裹紧百谷夹在臂弯,右手一拉将浪头引出河面,推手上翻卷住碎石层叠包裹,脚下改变小船方向,将两人从众多石缝里解救下来。那大大小小的石头就在他们身后扑通扑通地入河,堰塞住了。   百谷见到这万物颠倒的景象,惊诧得舌结:“他,他,他还要赶尽杀绝不成?”   “是有一场恶战。”   津滇望着前方更狭小的山涧,紧拧眉头:“你躲在我背后,蒙好罩衣,恐施法时顾不全你。”   百谷这一惊反而动作快了些,不敢吵他,从衣领口里透出一双眼看那山神是如何与他的河伯斗法,心中不断祈祷着津滇的平安。又一想,他平时就是向山神祈求的,这就无用了。   正此时,碍事的白雾又从四面贴地翻滚涌出,磅礴之势如同雪崩。及飘近了,居然像缆绳一般拉住了津滇双手,不让他动作。   津滇三两下挣脱不开,被扯得摇晃,从船头摇摇欲坠。   他对着那雾气大骂:“好你个吃里扒外的岚间,口上唤着兄弟仁义,却见不得你哥跟你嫂子好!还是滚得远远的,别被我看见,不然免不了把你打的开花!”   波澜不惊的白衣人在那至白至圣中踏步而过,岚间体态轻盈,一舞飘带衣袖,流动于河面的白雾便向上攀爬,逐渐阻碍了两人的视野,自己又神隐在雾中,不可捉摸。   他们头顶山石轰隆碎裂,脚底水面噼里啪啦,均不知即将到来的危险出自何方,津滇只能靠临时应变推开落石滚木,躲避漩涡礁石,他被两位神明的合力约束牵制得极难受。   但白水寨不得不回,这是他对百谷的约定,所以甘愿走这不擅长的近道,故意踩中这明显的计谋,法术不灵时,他就用身体把那落石挡住。   津滇上身光背只穿一单件大氅,平时贪图凉快方便,此时却根本无法阻御凌乱的飞沙走石,皮肤屡屡被擦破裂开,绽出血色,所有的锋利棱角都在他身体上划过,刮起皮肉。   百谷伏在他身后,不知不觉已经是两眼模糊,泪痕斑驳,忍不住大叫起来:“我不去了!津滇,回头吧!”   “要去!”   河伯咬着牙:“答应了你的,我做得到!”   百谷不得已叫出来平时不肯正经说的话:“相公,回去吧……好相公!”   津滇只回头问:“你信不信我?”   百谷开始听闻寨中噩耗是浑身麻木不已,如坠冰窟,世间失落得只有黑白两色,现在他的痛苦是浓重的青与红,是心放在炭火里焦烈烤炙,既然不能两全,索性放弃,将来再收殓父亲和妹子的白骨,以不孝不义之身苟活于世,也好过再看着守护他的神不断受伤。   带着惩戒的冰凌石长长地划开津滇的脸,热血滴在身后百谷的脸上,像得到他的热吻一般。   他的嘴唇就是这么烫,总能将自己点燃。   津滇在一个时辰之前还说他不会生病,转眼间遍体鳞伤。   百谷一发声才知自己哽咽得喉头生疼,他脸上被刮来的土混着溅起的水沾脏了,还是担忧地观望着。津滇与他兄弟的白雾之束对抗,拳头握得指节发白,两臂青筋绷起。正难受时,轰声再来,乃是前方一座小山头从半腰折断,带着一身青葱玉树和灌木斜斜拦在他们前头,横着坠落,眼看要插入河道中央。   如果按照目前的速度前行,必是硬生生地撞上,落个船毁人亡。   津滇从胸腔中爆发一声大吼,背上青龙发光变幻,照得百谷闭紧双眼。   再一睁眼,津滇已不见,其人形陡然变化成一条粗壮水蛟龙,其鳞如珍珠蚌壳熠熠生彩,摇尾一摆,便载着百谷如鱼跃龙门般直上云霄,腾云驾雾,把什么凡尘山河都撇下了!   百谷哪里飞过这么高,吓得叫了一声,死死抱住那青黑龙角不敢撒手。周围大风袭袭,水雾弥漫,他见水蛟龙张口吐息,顿时地上河水泛泛,涨满涧中,只留下可怜小船儿摔在那要拦住他们的横山头上,粉身碎骨了。   危机化解,山神也拿九霄之处的游龙无可奈何,水蛟龙带着百谷一路奔向白水寨方向,片刻不迟延。   “津滇!”百谷喊着:“好威风啊!”   玉青蛟龙一声龙啸回应,尾巴甩在一处山脊上,顿时拍得山体塌陷,簌簌掉土。   然而刚行几里,不待百谷欣赏高处风景,津滇不知何故喘息粗浅,越沉越低,到最后竟然重重地戳到了野地里,身体铲起一亩地的映山红,蝴蝶惊腾。他在漫天飞扬的花中缩小,化为人形倒下,没了知觉。   “相公!”   百谷心急地扑在他身上:“可是伤到了哪里?快醒醒,别吓我!”   草木花香,百谷寻了些薄荷、苦艾搓出汁液来让他闻,津滇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浮动眼皮,乌黑睫毛慢慢抖动睁开,见是心上人急得要哭,连忙扯动嘴角笑着给他擦脸:“哎,我美人。”   百谷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对不起,津滇,我对不起你。”   “别担心,只是岱耶击中我灵丹,封了我法术……只有我弟知道那蹊跷位置。此次强行化形,损耗近三百年修为,一时半刻怕不是他对手了。”   百谷一听这还得了,便对他说:“你先在此等着,我去寨里找人,得了消息就同你一道回去。”   津滇执意要同去:“等什么等,又没死了,损耗的是修为罢了,身体无碍。”   他见百谷疑虑不信,愁眉不展,便让他定睛看着身上割破之处,是如何被法力治愈,皮肤上不留半点印子的。   “看?我是神明。”   津滇给他看完,吻上百谷脏脏的脸:“再弱小的神明也比人类强壮。这你可要记住,除了我,须绕着他们走。” 第6章   白水寨的消息一经传出,附近村民自发前来帮扶,两人到时已有数十位热心乡亲在来回搬运石头,用锨和盆铲出泥水,但对整个寨子来说,不过杯水车薪。   百谷两眼一望,四周茫茫,泥石流从茶园倾倒而下覆没了大半个村寨,削平地势,只有靠近溪边的高脚楼幸免于难。他估摸一下自家位置,铁定是没了,连晾制腊肉的阁楼屋顶都被泥石掀起,定是灌满一屋,无一生还。   想起爹爹和妹子憋死时的痛苦凄凉,百谷泪流不止,苦着心向那位置跪下,叩了三个响头。   这是对祭品和津滇的警告,是对所有人和神明的警告。   是山神的威严。   津滇心里不痛快,想为这寨子多做些事,便对百谷说:“我去引水来修整一番,或有可能寻出人来,或是继续耕种,不至于变成空寨。地上湿滑,你莫要走远了。”   百谷需要独处一段时间,不想落泪被他看到,就默然点头让他去了。   从小长到大,除了在洛阳那三年的奔波劳碌,百谷整个生命里最重要的事都发生这儿。上山种茶下地耕种,院里喂鸡屋里养狗,还有最重要的,向山神祈舞许愿,他和所有人都类似地活着。   直到山神人祭,擎签擎出妹妹。   这一生就乱了。   百谷沿着泥石漫过之路慢慢走着,想这一辈子活得喜忧参半,亲眼见生机盎然之地变为死地,成了罪人中的十恶不赦者,无法偿还,无法弥补,也没有任何一种酷刑能赎罪。   他怎么能逃过?   苦艾在脚前顽强地生长着,一串串米黄色的花随风而摆,他刚要伸手去摘,一根杯口粗的竹杖狠狠地敲在他背上,内脏一震,把他砸得眼冒金星。   “你去哪里野了!”神婆破口怒骂:“还敢回来!”   她没穿祭祀的行头,一头灰白蓬松编发,因匆忙行路而使两个裤脚全是泥。   起初百谷还没认出来,随后就从那难以忘记的声音里辨识出了:“巫姥……”   “莫喊我,该死之人靠近你都倒霉!若不是昨天去外寨给人接生,连我也要葬身此地!”   巫姥是权利最大的人,百谷最怕她,低着头四处寻找津滇的身影:“我,我半路,见到了别的神……”   又是一棍打来敲在胳膊上,巫姥的手劲极大,百谷几乎听见自己骨头碎了,青紫色的淤血迅速肿了起来,他依旧是咬着嘴唇不敢发声,听老人训诫:   “别的神?管灶的一百管田的上千,都叫神,能要你死去活来的十万万,也是神!但睁开你的眼,瞧瞧这山……”   她转头,用竹杖指着连绵起伏的崇山峻岭,那白雪皑皑的千年神山:“山之北的牦牛和骆驼,山之东的五谷与牛羊,山之西的玉石和金器,哪一个不是要把头生的最好的贡给他,哪有一次疏忽,哪有一次怠慢,你知道为什么吗,嗯?”   她又一杖打在百谷头顶,向他嘶叫着:“因为山神的力量最大,没人敢忤逆他!”   百谷弯腰捂着头,疼得一句话都说不出。   巫姥:“你不去,想要自由,别人就没有自由,你想要生命,别人就没有!   他看重自己的祭品是好事,给了他,他就不会再来要别的东西,换其他乡民三年安居乐业,五谷丰登!我们祖祖辈辈就是这样过来的,可你这小子……”   旁边干活的人听到巫姥的话纷纷停下来,他们站在旁边聚拢成一个圈,冷漠地看着百谷。   罪疚其心,无法开脱,百谷缓缓跪在地上,直觉再也无颜面对父老乡亲。纵使身上疼痛,心中更痛:“我,对不起白水寨……愿他们的在天之灵,能得安息。”   “疏忽了啊……”   神婆掩面,用杖撑着地面转身:“你去过洛阳,见过繁华,怎么还能收的住心?当初你说替你妹子去,就不该答应的,轻信你了哟——可怜我五百多口——”   今日就是他的铡头日,从今往后,都如死人了。   “百谷?”   这时,从乡民中走下来一个背着箭筒和弩的猎人,不懂他们在做什么,过来拍拍他的肩膀:“你爹和你妹逃掉了,你知道么。”   百谷本来跪趴在地上,立时精神一振:“你怎知道?”   巫姥转身:“什么?”   猎人对她欠腰:“回巫姥,我前日从南召贩卖鹿皮,见到百谷他爹进城,说是白水寨是他伤心地,要在南召呆一段时间,料想父女二人,此时平安。”   百谷瞬间吃了定心丸一般,抚着心口感谢上苍待他不薄,从大难里捡回命来。   倒是巫姥面色更加阴冷,走到百谷面前:“一寨里,就你们家三口人躲过了,是什么道理?”   她恶狠狠地提了竹杖又要打百谷:“原来这来来回回不遵守族规,任凭山神报复,是你们一家人安排好的!”   乡民听到这里,也被鼓动了情绪,抓起手里的耙子铁锨喊起来:“畜生!百谷,你一家人是畜生,你要偿命!”   “不是,我、我没有……”百谷慌忙后退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懂……那时我已走了啊……”   乡民听不进他的分辩:“还敢说谎!”   津滇不来,怕是路上又遇到岱耶和他弟的阻挠,百谷一个人被几十人的怒火包围,身上前后挨了好几下抽打,已分不清哪里不痛了。   巫姥步步紧逼,等他额上被打得出了血才一振杖,叫人住手停下。   “百谷,我有,两个方法。”   她看着青年已被逼到尽头,无法挣扎,便慢慢地说:   “其一,若你父家是无意避开,那祸患会从白水寨一直追讨到南召城。别忘了南召的根扎在山上,岱耶若想撼动,弹指之间就可毁灭它。   为了平息岱耶之怒,你要上山去。   其二,若你家三口是铁了心分散逃离,那我就把这丑事传遍百越千城,黎水两岸,把你爹和你妹抓起来浸在水牢中,让水蛭和黑老鼠吃死他们为止!   所以,为了不让这事发生……你要上山去。”   她恢复了一个和蔼老人的表情,问百谷:“你选哪个?”   百谷的心割开了一半,冒出来的是含在眼眶里不想示弱的泪花,他此时定要负一人,无可更改,他的命数就是这般不由自己做主。   百谷抹下血迹,抬头看她:“我去,我上山去。”   巫姥撇着嘴,双手搭在杖上,威严命令:“无论你见的是什么神仙,过了牙牙门,就是跟那人分了。来人!”   她指挥几个壮丁勇士,押了百谷起行:“送他上——山——!”   声音一落,百谷被人架起,扭送出寨。乡民仇恨地看着他,恨不得此时此地就将百谷活活撕碎了,作为白水寨的敌人处以极刑。   “我想同他作别!”百谷回头喊着,“再等一会,我同那神说几句话罢了,让我见最后一面吧!”   “这不是你的家了。”乡民把刀一甩,指着他:“回来你必死!”   巫姥高声叮嘱:“莫让他与任何活物见面。”   壮士按住了百谷的脖子,想把他绑起来,他还是说:“他好可怜的!他会在河上划来划去等我,你们鱼都钓不到了!”   人往他嘴里塞进了布条和荆棘,百谷的舌头扎破了,上膛也破了。   小时候,爹总给百谷说河里有神仙,呛水了也莫怕,他会来救你。   “那你见过吗?”   小百谷把饼饼掰碎了喂给纷飞得像鸟一样的鱼群,问他爹:“神仙什么时候出来?”   “望江而歌时,”他爹一边摇橹一边说,“对江饮酒时,击鼓作诗时,观星测命时,他都会出来同你一起歌一同饮,共击鼓共观星。”   “嗯嗯嗯,”百谷从他爹的叨唠里听明白了,“是个喜欢人的河神呀!”   后来河神喜欢他。   壮丁们把百谷推过牙牙门,看着他走,若有回来的迹象就用铁器打他。不多时山体微微震动,这些人刚见了一番地狱之景,才慌张四散了。   只有百谷一个人,死心地上山去。   也对,津滇的性格还是不适合告别,他就算耗去修为直至力竭,只要有一滴血是热的,就要同那岱耶打个你死我活。这样的性子,必定是不顾一切地抱住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什么人间规矩,都要把他带回河流的中心里。   河流的中心十分温暖,他尝过。   百谷不禁抱住自己,上山的才走出百步,就已怀念他的臂膀了。   河水潺潺响,只有送行舟。   津滇会怎么样呢,他是个一去不回头的人,他会忘记自己吧,忘记一些辜负和背叛。到头来万里江流过,竟然哪一段都不能再怀念,怕想起自己闯下的过错,怕想起他有多好。   每走一步都是一万里,越走越远越走越沉,百谷垂着头,抓着津滇给买的衣服上山。   半腰上他听见有人唤自己,声音沉在山风里,飘散去各方。   百谷回过头,见津滇正立在山脚下,青红纹身盘踞在身,大氅飞扬。一看就是侠气英勇的英雄。   “你回来!那老巫我替你打死了,”津滇说,“在人堆里恬不知耻地说些什么疯话,让我碰见了,替你出气!”   “不要!”   百谷把吹乱的头发捋在耳后,两手摆成喇叭:“今日山神封你心脉,下次断你何处?我不要你受伤了!”   两人在野外坡上对喊,每一句都显得不温柔。   津滇:“什么受伤,我从来没生过病!”   百谷:“我不要你再为我流血了!”   河神恼火地问他:“你到底信不信我?”   这话一出,百谷立时又要哭了,他用手使劲抹了一把脸,又喊着:“我不信了!”   “不再信你了,情郎!”   他想起当日挥别他爹时说的话,也向他喊着:“回去吧,忘了我,去别处再寻个媳妇来!”   津滇把酒壶摔在地上:“你是混账!”   百谷吸了吸鼻子,头也不敢回地转头咚咚往上跑,草蔓长过小腿,登山费力。而津滇被岱耶力量所阻,上也上不来,拦也拦不住,只得看着,心中气恼。   百谷想起那驱鬼的蛇皮小鼓,想起他爹说如何招来河神的话,就从腰里掏出来,边哭边吸鼻子,又一边用手敲着,跌跌绊绊上山去。   砰砰砰,砰砰砰。   西南有高山,山有杳冥间。   神仙不可见,满目空云烟。   百谷去深山,道路阻长,心里念着情郎。   ——————————   天啊,是双更!有没有留言和评分奖励呀 第7章   山高了又落,低了又起,月亮跟着百谷走,徒步行到第三日再举目,离着那皑然高峰相同的距离,半步未近似的。   百谷泄气:若让人去,何不修出一条好路来!   津滇说去往山神的庙宇路途遥远,村里人说,须得诚心,才能感动岱耶。   他不想感动,只求见了面别一掌劈死,要死就现在立刻死了,省得浪费许多力气。   几天下来累得腿肚子抽筋,这次被人赶走匆忙,竟是什么重要的工具都没带,树上青梅地上浆果解饥不解饿,口中乏乏,掐了点香草在口里嚼着,好不容易找到些野芋头,只能生啃。   山中小溪甘冽,抗浪鱼金线鱼肥美,他赤着脚把石头围成一圈做成小堤捕捉。既已捉到,也湿了全身衣裳,树木更是湿润无法起火。百谷拿着几尾热闹的活鱼不知接下来怎么办,心想津滇在的话就不至于落得如此潦倒困顿,河神还不是能让鱼儿们乖乖听话?   愣了会儿,直到鱼在手里憋死不动了,才想起来用石片去除鳞片苦胆,草草剥皮剖腹后涮了涮,提着生的往口里塞,一气儿吃了两条下去,冰软软的,胃里都有些恶心了。   “小兄弟,这是做什么。”   一个被晒得黑红脸庞的猎户腰里别着三只漂亮的雉鸡,叉手看他:“怎么上这里来,寻野味么。”   百谷以为走到这里就没人了,没想到总有讨生活的比他脚程更远,赶忙捂脸用袖子擦嘴:“阿叔,你要吃么,都是刚捉的鱼,我替你剥了。”   猎户常年在山中一入数月,鲜少见人,碰见会说话的都不避讳在一起吃饭。   那猎户在他跟前坐下:“你怎吃生的,是没带火石么?这林子在何迩族里叫洞乌拉瓦,就是潮湿之沼。不带火石和土草做的火折子,是烧不起火的。”   猎户看看百谷身上打扮有疑:“小兄弟不像打猎的,去哪里?”   百谷不欲告诉他,只恳求道:“阿叔能生火么,给我烘烘手脚吧。”   两人当即生火烟熏野味,百谷把路上摘的菇子串在树枝上,同鱼一起烤熟,猎户又分给他吃家中带来的荞糕和米花,几杯米酒一进,百谷才觉得冷冰冰的肚子里热起来,身上有劲了。   百谷上下不带刀箭,却独携一面小鼓挂在腰间,猎户看到,笑着问他:“这是重要的东西么。”   百谷心里半酸半甜,默默点头。回忆起那一日同津滇在竹楼上同饮,与他抱着,亲着,肌肤相贴,都当是找到了此生疼惜的所爱,甚至商议在小舟上挂起两只红灯笼过川游海,让岸上的人能好好看着他们,也来羡慕不已。   转瞬成空,痴心未了。   猎户还问:“所以你是去寻人咯?”   百谷低声道:“是了,那人住得隐蔽,叫我急急去寻,又不让我顺顺利利。”   猎户:“哟,是个辣妹子,要给你点颜色看呢。”   百谷苦笑,也不反驳。   两人聊不多时,他便起身告辞:   “阿叔,我要去的地还远,就不在此耽搁了,阿叔慢用。”   猎户手背抹嘴,指了个方向:“也好,无论你去何地,都尽快在日落前出沼。先向东行三里再转头,不然水深及肩,夜里毒蛇恶虫齐齐出来,苦藤缠路,洞乌拉瓦就要吃人了。”   这才日中,入夜之前行三里足够了,百谷听后拜谢了他,径直顺着小溪往东去。   树木深高,茎垂于地,又从地上伸出来攀回高枝,幽深处密不透风,积水到脚腕处。树皮上长满绿苔活藓,巨大的蝴蝶背上长着吓人的眼,在林子里来回扑棱,落在发着恶臭的花上。   约行一里路,百谷突然心脏狂跳、眼前晕眩,以为是吃了生鱼导致,吐出来便好了。没想捂着心口才又移几步,便跌落在地,指尖如针扎一般。   该不会是岱耶真要他死了吧,还不如在最后关头放手一搏去与津滇终成眷属,快活几日,好过在这求索路上了然中断……   百谷心痛难忍,切切呼求他的神:“津滇,救我、救……你来……”   随后人一头栽倒在浅水中,震起波浪,两眼一闭沉沉睡去。   南柯一梦空欢喜,黄粱一梦短而虚。   谁看仙人闲落棋,叹世都如驹过隙。   暑气消下,日落月升,地里冒出来沼泽深处的丝丝凉气让百谷悠悠转醒。他抬头是漆黑的树冠间一轮近满的明月,星海交映,清辉无数,嫦娥孤栖与谁邻?   快十五了。   每个月的十五都该有团圆,一家人围坐在地上,用芭蕉叶热饭热菜,开开心心地吃上饱足一顿。如今他却不能跟爹和妹子再见一面,寨里的人让他去寻山神,再到十五时,便只能从山上与家人遥遥相望了。   怎么走了如此之久?   百谷摸着头坐起来,纳闷地四处望了望,心想六月末时离家上路,本要在七月十五时到得山庙亲身供奉,没想到这一走半个月竟是还在沼里,猎户说什么洞乌拉瓦……离着雪山还有老远呢!   糟了糟了,那神明威严,时常显灵给他们看,怎么能怠慢了。   他扶着树干有些急躁地看路,让垂下的枝条撞到了腰间小鼓,“砰”得一声,他吓了一跳,疑惑地按住,又摘下来。   咚咚。他拍了两下。   “这是?”   不知此物是从何处来,又因何故得到,倒是这一拍就拍得心里空荡荡,浑身难受,像在梦里得了至宝,直至醒了,两手空空皆已不在。   百谷又翻了一圈,蛇皮和鼓面上没有署名没有记号,爹和妹子不善乐理,没做过此类物件,又怎落到自己手里?   “不管了。”   百谷三两下想不通,就佩回去,找了下东边方向:“这里吧……”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寨中乡民性命要紧,夜里也得赶路。   却说那猎户同百谷吃喝完,看着他渐渐走远直到没了影儿,这才一甩手,顿时空中仙气缭绕,白雾腾飞环转,从头到脚甩着圈,变出另一个万泉濯净的美人来。   迷雾之气缥缈无形,又可化为万形万影。岚间从沼间一蹬地,飞跃而起足以纵横千里之外。这一跃是从林间往雪山上疾走,带动气息流动,掀起一道夜霞,直奔山巅之庙宇。   极顶极寒,连年飞雪漫天,石壁皆冻上两寸厚冰,只余狂风单调的声息。   内室虽寒但颇宁静,丹桂之香袅袅飘散,有神明在其中浅眠。   他不畏寒,赤脚卧在冰榻上,穿一件玄色长衫,盖同色的单薄外褂,腰坠环佩,衣摆处精心绣了几片彩山祥云;闭目时肃肃清举,眉尾微微上挑,显得昂然贵气。乌青长发一半垂在背后,一半曳在地上。   安然凝神,琢如奇玉,如金如锡,风雪触之不得。   天色傍晚金光四照,映得雪山尖上明晃晃,随着岚间从长长的回廊里进来,他也睁开眼睛,瞳仁里隐约闪着一片雪花,整个人的气息突然变得凌厉。   “去哪儿了。”   岚间站定他跟前,行揖礼:   “回山神大人,属下去见了百谷,让他吃了夺酒。只消一盏茶的功夫,他便会将津滇的事忘记。那时,他便只认定您一人,敬畏您一人,再无多余二心。”   “……你啊。”   岱耶叹口气,从榻上缓缓起来,叫他靠近:“净擅自做些蠢事,诚心气我。”   岚间不知这事为何没做到他心里去,便上前两步问道:“岚间惶恐,请大人明示,此事错在哪里……”   话音未落,岱耶伸手打在他脸上,岚间立即痛得一哼。   这力道虽不是下狠手,也足够疼了。   “错在你有私心。”   岱耶也不看他,自己走到镜前整理衣裳:“嫉妒吗,和你兄一起度过数百载,到头来亲情如薪而熄,分开不到十年,他就有了欢喜之人,事事许诺了。   是以为能有人与你一样独僻孤老,难觅知音,还是以为你兄即便与你决裂,心里也只有你一个人,能处处忍让?你该不会是……”   岱耶转回身:“还没长大吧?”   岚间垂目不言,手指用力捏拳。   岱耶有趣地托起他的下巴来,看着那张似乎冷淡似乎漠然的脸,嘲笑着:“瞧瞧,玉骨冰姿的雾野之神,嫉妒起来丑极了。”   岚间慌忙低头低声:“属下无能。”   岱耶喜欢看众仙对他低眉顺目的样子,笑起来:“罢了,岚间,此事也可回转,先吃茶吧。”   岚间听命撩起衣袍,坐下来煎雪,不一会儿冰室内蒸汽缭然,漫漫氤氲,高梁上的冰被这一点热气化开又冻结,不时听见碎裂声,像盛在琉璃里的珍珠碰撞晃动。   岚间从架上拿出一包锦袋包着的茶叶,说道:“大人今日就喝它吧,这是白水寨最后的茶饼,以后再也无了。”   “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岱耶挥手让他去弄,自己摘着青丝拢在手间,自言自语:   “不过说起再也无有,还是有些难受。有诗云,天平山上白云泉,云自无心水自闲。何必奔冲山下去,更添波浪向人间……看来,是我做的绝了……”   “我兄事事以己为先,自私顽固,性格顽劣,若不这么做,那不知轻重的百谷也难回头。”   岚间先前被戳破心思失了脸面,又不能不过问:“山神大人以为,此事要如何回转?”   “我的新娘子,一时半刻出不来沼的……”   岱耶阖目,葱长手指划了一符,白字列位,掷去山下。   “洙尾日夜守在那荒村野地里哀叫,扰我烦心,就让小百谷先给他喂饱肚子吧。”   此话一出,岚间不解:   “可洙尾性情怪异,近年身上染疾,恐下手更加暴虐。大人不怕……”   岱耶睁眼,不悦地盯着他:“我怕什么?”   岚间对这几个字有所犹豫:“不怕他不干净吗?”   岱耶又笑,手指在冰清雪洁的茶桌上敲着:“岚间干净惯了,看谁都是脏的。不过,比起纯洁无暇的新娘子,我更愿意欣赏在红尘中辗转滚爬的凡人啊……   在洙尾那里变得痛苦的三魂七魄,再见到我时,定会觉得这山巅里是极乐世界了吧。”   岚间内中暗惊,心道岱耶的狠是藏在深处的,常人难以猜测,便不敢再为谁说情了。   “虽是这么说,也不可伤及百谷的命。”岱耶捧起杯来,吹凉了:“你须把人盯牢,莫要出岔子。”   “岚间领命。”   --------   山下,中了咒印的百谷双脚不听使唤,纵是晓得路向何方,还是偏行至一隅,闯入了水泽湖沼之中。   “啊啊,不要,走开!不要不要——!”   百谷身体扭动着,他的脚被一粗蟒绞紧了,身体失衡拽倒,被这物拽着往深水里游走。半个身子来回扑腾也抵不过蟒蛇的野性,把他一路拖入了洞乌拉瓦的腹腔。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越往里游,水里有更多的东西撞到了身体和脸颊上。   原本百谷欲抓住树桩跟蟒蛇抵抗,刚碰到一硬物即刻攥进手里,哪知拿到眼前一看,居然是条翠绿青蛇,差点咬着自己,百谷马上吓得扔出去老远,连不小心吞进口里的水也“呸呸”吐出来,生怕吃进什么卵去闹肚子。   胸膛发紧,淤堵不畅,百谷无暇顾及被拽到个什么偏僻地方,拼命挣扎。那蟒蛇把他扔在浮出水面的一块石头上,自己继续沉在水里,绕着人一圈圈地游,似是守着口粮不让人窃走。   他咳嗽不停,脱掉上衣大口吸气,不见寒惨月光下水面浮萍晃动,水路上由远及近潜来一尾黑影,快到近处了,百谷才被这宽阔的涟漪吓到,紧紧抱着双膝,心里不住念:别过来,别过来!   但来者直冲向他,在百谷所处巨石边上陡然浮出水面,仰头而立,带出的落水砸在他身上。   百谷挡着脸望去,面前的居然是一男子,紫眸如星,俊中带着脱不去的邪气,额头和项上均佩何迩族的繁杂饰物,耳悬银铛,一动作便玎玲作响。   再往下看,从光裸的腹部开始覆满光滑发光的青灰色鳞片,双腿不是腿,居然是一条蛇尾浸在水里!   百谷只听说过那造人的女娲有蛇尾,还没听说过有男人亦是如此,不住惊惶地后退:“你,你是何人……”   “让吾看看,孩儿们带来了什么东西。”   半人半蛇的男子似乎在岸上行动不便,两手扒在石头上,弓身打量百谷的眼睛,留着长指甲的手强横地掰开他嘴巴,就着月色往里瞧:“嗯,不及弱冠,身体犹健,甚好,甚好。”   百谷挣开他粗鲁的动作,揉着嘴巴:“什么好……”   “吾名洙尾。”   男人目光向下,伸手按住他的细瘦脖子,感受着青年温暖真实的心跳,十分满意,又一路游移到他的腹部才停下,“吾守在这洞乌拉瓦已久,人人称我为沼泽之神。”   他的嘴唇贴近百谷睁大的眼睛处,手上一用力,似要把人拧开,百谷痛得倒进他怀里,听见这人轻声说:“待吾将你肚子里的肉操软了,就将蛇卵塞进去。”   “给吾生孩子。”   ——————————   想不到吧,是人外!   有么有奖励呀 第8章   百谷第一反应是要跑,踢了那半蛇一脚转身向高处爬去。但巡视左右来回都被泥沼毒蛇封死,身子所处的石板只是狭长的一小块,像从什么屋子里剥落下来的。   此外满目是躁动的浮萍,水花渐次响动,如煮沸了一般,在这其下不知多少可怖的东西在等着自己,想想就浑身发凉,弹起鸡皮疙瘩。   “有点力气,还怕你不够强壮。”   洙尾不在意地抹了一把被他踢中的地方,他身旁的水里冒出一个个小脑袋,阴影中数以千计的黄色双眼若莹莹鬼火;一条纯白的蛇顺着洙尾的手臂爬上来,慢慢拧着身体,头对准百谷的方向“唰”得张开大嘴,两根赤色尖牙清晰可见。   “贵客上门,它在欢迎你。”洙尾瞧着百谷的面色,伸出手来:“下来。”   虽然白水寨中常有野蛇出没,拿来做蛇羹蛇酒也是常事,没想到有朝一日能来到蛇窝子里,跟半人半尾的守护神打交道,还要接受这些泥泞动物的欢迎。   百谷见僵持下去早晚要死,直接跟他说了:“仙人,我是山神的祭品,快些放我走,不然他连你一并罚了!”   洙尾吸气仰头,冲着月亮之下神圣的雪山笑着:“是他啊,也对。若不是为此失迷,怎会有好端端的少年人进这失落之地呢。”   他歪头看着百谷,肩上臂上的银饰反射着廖茫天河,身披紫色绫缎,在几簇火红的睡莲中宛如上古的精灵:   “见你年幼便与实话相说,山神,不在乎你。   他看透了世上男女爱恨别离,度过了重生寂灭,刹那无常,你算什么。难道是仗着你长得美就格外恩待吗,你美在哪儿?”   百谷自知还不如对方长得高大生威,脸上顿时火辣辣地:“嗯、嗯就算如此,他看中我的心……我们寨中人的心。”   洙尾追问:“哦?你的心比你的脸好看些?”   百谷想这半蛇该不会将自己心脏剖出来看看吧,要回这话才是疯了,便半句不敢出口。   洙尾看他不说话,更得意道:   “想想那些祭品,你们各寨各村的人献上最好的牛羊,头茬的物产,然后被宰杀、焚烧,岱耶吃了吗?他没有。   他索要的就是那股飘起来的滚烫青烟,是烧尽的躯体,是从丰盛的喜悦中全然献出的归无,那才是有价值的!人祭亦是如此……   是用生离,死别,求而不得,不能成全的痛苦之火焚烧。直到酿成眼泪,两眼流尽干涸,才成了他的最爱!”   洙尾越说越用力,眼里如熔炼的紫水晶般灼灼,仿佛亲身经历过一场与岱耶有关的大劫。他在水中摆动长长的尾部,调整姿势,上前摸着百谷受到惊吓、充满怀疑的面孔:   “听明白了,你这小玩意儿,祭品越疼他越享受,无论吾待你如何,岱耶都不会着急的。”   他嘴角轻挑,把强烈的恨意灌溉进了百谷的心中。   可对百谷来说,在他去洛阳之前,每年都是寨中祈福庆典上的主角,为山神跳起从古传今的舞步。   虽去年和今年寨中灾害临头,害虫遍地,吃光幼苗,青黄不接,他仍对山神有敬畏之心,不信半蛇的话:“仙人莫要诋毁,这是我祖祖辈辈所信奉的神明。白水寨从最初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变成如今五百多口的大寨,就是岱耶所赐!”   “呸。”   那蛇神见费劲口舌也无法让百谷听话,当即咽下善气露了凶相,两手拖住年轻人的脚腕把人拉进水里。百谷仓促地叫了一声,听见“噗通”声响后,紧紧闭上嘴巴屏住呼吸。   这蛇神腰身强健,在浅水中不靠浮力就能奔游,单手拎着百谷往湖泊水深里带。   夜暗水浑,异物影影幢幢,水荇交织缠绕。百谷残余力气消殆无几,眼中酸涩泛起,唯剩下的几口空气也要全部吐完,再被附着贝类的怪石一撞,肺中再无半点富余。   直到眼前发黑,舌根外张,洙尾才将快要濒死的他拉扯上岸。   这里不是什么岸边,残墙倒垣更多,砖瓦破碎房梁交叉倒塌,阴森败落;好处是阻挡了蛇群,只有那更红更艳的长蕊石蒜花长满在浅水和泥地里,衬得到处一片猩红火海。百谷垂死挣扎,晃晃悠悠撑起脖子,被这磅礴的红震了一震:这里融天汇地,非在人世内,非在黄泉坂。   只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觉得之前也受到过反复的浸水与咳嗽,清澈的,湿润的,缠绵的,只是无法细究是在何处发生,无法回忆是同谁在一起。怅然若失的感觉刚到,就被闯上来的洙尾挤走了。   青年被反身压在地,湖沙像晒干净的新棉一样柔软,可唯独一条腿被那蛇神卷住,冰凉凉的劲尾把他勒得无法动弹,坚硬的鳞一片片地贴在肉上,像一面铁的网烙住的下半身。   想起洙尾说过要把蛇卵产在自己体内的话,慌张就袭上心头,百谷急唤着:“仙人,可怜我!你是男子,怎么会产卵?我同为男子,又怎么能帮你坐窝呢!”   “是你不知吾的本事。”   洙尾解开他的衣带,把湿哒哒的衣服扔进水里,慢悠悠摸着他光滑的腿根,观览着:“人的腿分分合合果然方便,可惜时间已久,吾不能变化了……先让吾看看这里能不能成一番好事。”   百谷登时一瑟缩,没有接受到任何抚慰动作,饱满的屁股被人捏住使劲往两边分开,稚嫩的隐密处一览无余,显眼的肉/穴随容易害羞的主人抽动两下,要勾/引人似的。那蛇仙的指头按住褶皱缩紧的穴/口,没轻没重揉几下就往里捅进去:“嗯,这里的体温比心口还要暖和许多。”   还是要给他孵蛋了,百谷哭腔喊着:“不要,求求仙人,这里塞不进去,我会死的!”   “真是娇气娃娃。”   洙尾哪里管他,不在意地用手抠弄,他的长指甲捅在内壁的软肉上,如上刑般生疼。扩张不利,反而刺激肉/穴不住收缩,腿上肌肉绷得紧紧,人也哭得他心烦。   洙尾一颦眉,摇尾投进湖里去,不见了。   白谷喘息片刻,回头看看人已不再,料想他厌了自己没趣味,便要捡回裤子穿上。这一使力才知左臂好像受过伤,碎裂般的疼,他倒吸一口凉气直接从原处滚落下来,磕到几处青青紫紫。   完全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多了一处伤口。   正这时,洙尾提着一根白白嫩嫩的长藕出水而归,见他两腿大开,卧姿十分不雅,口里揶揄着:“是吾让你不爽快,要自己弄起来了?”   百谷赶紧收回来,脸红到眼角:“仙人莫要说笑,百谷不是轻浮的男子。”   “那你就是……想跑?”   男人一把提着他长发,扔出四五尺去:“还与吾装作什么难忍姿态,不如打断你双腿,叫你再也不能动!”   他转身拧腰,粗长的蛇尾抽在那几块浮起来的石块上,硬生生抽成了石粒,悉数震落在百谷身旁,扬了他一身的碎石。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百谷见他生气更不敢动,这半蛇情绪不稳,一不顺他意就要吃亏。整个人被他提来卷去压在浅水里洗净了,臀/部又被分开。   洙尾手持鲜藕,从细一点的末端塞进了百谷的股缝里,将闭合的肉孔缓缓撬开,先深入一截,再拔出一小段,又顶入一大段,如此来回反复抽/插前进,磨得百谷哼哼呀呀,头埋在手肘里,露出两个发红的耳尖。   藕段成节,坚硬膨大,两节中间凹陷下去,在稍粗的地方这种伸缩感更明显,刺激非比寻常。百谷耐不住地仰头叫着:“不要、不要再深了,顶到了,仙人,我……要坏了。”   洙尾正在兴头上,取出来后掰断了最细的三节,用较粗的地方再捅进去,这回胀得百谷乱动,拔出时粉肉外翻,肉圈紧紧吸附在干净的白藕上,有晶莹液体顺着藕孔滴滴答答,不知是藕水还是淫/水,是“藕断丝连”的挣扎,还是肠内湿润的欲液。   这画面好看,洙尾多了点耐心道:“你莫要挣扎,这时候藕未长成,脆生得很,小心断在里面取不出来,你可就受罪了。”   断在里面也比孵出幼蛇挨咬好些,百谷想着,这蛇神在路上肯定跑不快,此地废弃木料沟壑纵横,攀跃钻伏是人类的强项,他一条尾巴能做什么。百谷就趁他松手时猛地往前爬去,把那藕节故意折断在身体里,往深处逃去了。   洙尾并不急着去追,手划着湖面狞笑,用柔和的嗓音遥问:“要跟吾玩游戏吗?也好,许久没人一同玩耍了。”   他荡在水里摆动青灰色的尾巴安静游着,见半堵旧墙横在面前,便“砰”得甩尾砸碎,不顾毁了地上娇艳的石蒜花:   “那就看看吾能多久把你找出来,不过,找出来之后……”   他把能藏身的地方悉数破坏,粉尘飞扬覆灭星野,把几只紫水鸡的巢也给毁了。忽而听到背后一处细小声音,洙尾立时扭头观看:   “找出来之后,就算你输了,输的小孩,就要接受惩罚。”   百谷远远地听着不敢应声。   他算错了这黑夜,到处是房屋松散倾倒,月色不旺,映不到深处,不注意就要绊上几脚拖累行速;房梁斜扎入土,已长满了藤蔓与野花,看样子荒废已久,好走的路皆被堵死。   他一颗心“扑通”跳着,难以按捺,更重要的是留在体内的那两节断藕,拥挤着肠,死死得撑着甬道,不住顶着一个脆弱发痒的点。低头就见股缝中不住地向外流出粘液,打湿了大腿,流到了脚跟,在亡命奔逃的时刻几乎崩溃。   不然,就先把这东西弄出来吧……   他在一间相对完好的木屋里跪趴下来,腹部用力向外排,手指向后伸进已经收不住口的肉/穴里,想要把异物抽出。   万幸百谷身体柔韧,不多时断藕就在他手里冒出一个头来,更多的液体也随之溢出,留向四处。他抠住那一截慢慢地拔,藕段尽情磨着内壁,肠内顺次空憋,却因长时间的撑大贴合不到一起,一种巨大的虚空感让他绞紧了余下的半段,不自觉地又送回去三分。甚至模仿起洙尾的动作,伸入又抽出,再狠狠地捅进去。   好羞耻,又好过瘾。   就在他背后,洙尾从破窗中看到了百谷的动作,原本鳞片平滑的腹部上,显出一块凸起的鳍脚。   ——————   我好会卡肉哦   收藏数能破800吗!   寒山上,月静湾,岱耶的养心室。   狂风到这里停止肆虐,但温度依旧低冷,室中央的梁顶挂着一个巨大银笼,不时吱扭作响。再细看,里面关着一个呼吸微弱的少年,在栏杆中间垂下无力的右膊。   格力勉缩成一团,身上盖着貂皮大被,身下也铺着狐狸毛,脸色依旧冻得发青,嘴唇颤抖。   与百谷不同,他是黑河旗的孤儿。在某一年冬季,格力勉的父母深入阿勒疆的深处放牧,被狼群掏了牛羊和窝子,从此格力勉无依无靠,帮人看着骆驼长大。到了献人祭时,村长就把他故意擎出来,大家伙掉掉眼泪,互相拥抱,与他告别。   他从山之北骑马带着烤饼越过沙漠,后来烤饼吃完了,他就在隔壁上以蝗虫野蜜为食,也吃红柳的根,马上不去山,他就把马放了,一路坎坷来寻岱耶。   没想到岱耶用了他一次,就嫌他皮肤不细腻,把人关进这悬空之笼里,像养一只鸟观赏。   但他的皮肤,分明是路上让那大漠的粗砾刮出来的。   岱耶并不是从此就不管,而是常来看他,问他家乡的土地和羊群,问他相亲们的模样和土产,给他唱各地的山歌,甚至亲自喂他东西吃——只是能让鸟吃饱的程度。   不仅是无限冬天的寒冷,还有饥饿产生的寒冷,被刻意漠视生存的寒冷……以及被抛弃的。   “苦儿哟,你像田里的犁车。”   岱耶一边给他梳头一边说:“口粮多时养你,你犁干净了村里人的心,人人以为自己乐善好施,你得够各家的便宜;口粮少时推你出来,你犁干净了路,不拆散他们任何一个家,这是回报,哪怕做了手脚,黑水旗也当作……是我,我岱耶给村里好心人的,回报。”   他吻着格力勉的大眼睛:“苦儿哟,你好用得很,是自言自语之人的挡箭牌,做了挡箭牌,便是半个神了。”   格力勉在笼中关了足月,瘦得皮包骨,肋条外面一层薄皮,路上被野狗伤的口子久不见好,岱耶心疼地握在怀里,却不给他医,伤口就溃烂了。   格力勉一直觉得,等新的祭品赶来他就会死了,不过,好想好想,跟那后头来的人留下几句话。告诉他快些跑下山,莫回头。   但当他迷迷糊糊醒来,已感受不到手脚的存在,想必熬不过今日了。   这时随着气流轻轻一带,格力勉感觉自己被包裹起来,与寒冷隔住了。白的雾如实体渗透进银笼子里,比狐狸毛和貂皮还暖和。   “岚、岚间……”   他抬起头微微出声,“是你么。”   岚间回头关上养心室的门,从袖子里掏出叶子来,叶子打开就是热气腾腾的肉。他送到栏杆里面说:“吃些吧,从山下烤的鱼,肉嫩得很,他不会发现的。”   鱼肉质地釉白,是岱耶喜欢的颜色。格力勉虽饿极了,现在却不想吃。   “今日,我才找到这个。”   他从笼子缝里抽出一根难得的鹰尾递给岚间看,这是青年们用来插在包头巾上的。   “这笼子里,关过多少人呢,岚间可以告诉我么。”   岚间垂目:“我不知道,你快吃些吧。”   格力勉:“然后呢,再活几天?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了。”   岚间捂住格力勉冰凉的手,回想起初次见他时,少年正舞着缰绳套住河边的野马。那是匹不懂事的小马驹,自己玩耍时跑丢了。少年便说小马不容易在水草干枯的季节活下来,他要回去用奶酪喂一喂。   岚间看出这小家伙贫穷,身上衣服是用骆驼毛编成粗线捆着,便问他:“你哪儿来的奶酪。”   格力勉大声回:“偷来的!”   草原是从来没有雾霭停留过的地方,那里的人崇拜山神和牧神,鹰神,却不知有什么雾野之神。他去了,草原里才弥漫起雾气,很轻很轻,羊毛上湿漉漉的。   想到过去,岚间一直垂着头,竟是不敢再看他了。   格力勉说:“后面来的,岚间也要管他。”   百谷已行在路上,却因他与自己兄弟的牵连而心有厌恶,岚间说:“那不是格力勉了,随他,我想让你活下来。”   小牧民最后扯出一个笑:“岚间是善良的神。”   这么一说,岚间的鼻子一酸,顿时泪水充满了两眼。   格力勉感觉整个人已被完全冻住,只有舌尖上还有一点温度,问他:   “岚间,会为我流泪么?”   “是,”岚间抬手摸着他的头发,一滴水从眼眶里掉下来:“你想去哪儿呢,要回家乡吗?我引你魂回去。”   “可是……”   格力勉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皮不住合上,他看不清人了。   也对,岚间总像雾一般,有如幻的影子,在低缓的山间。   小牧民嗫嚅道:   “……我记不起家了。”   他死了。   眼泪化在水里就看不到呀,   眼泪化在雾里,也是这样啊。   ————————   过800收藏了好开心呀,H没写出来给大家更个小段子吧!   再翻一页的时候可能就有掉落了,嗯! 第9章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百谷玩弄着自己私密处,尝到个中美好滋味,浑身染粉,于暗中自渎。   他也好像化作艳红诡秘的石蒜花,用长长的蕊勾起身体里的甜芯,脚尖颤抖;嗓中不断哼出失准的的断续声音,有时简短,有时绵延,伴着浓烈喘息,失去思考的意识,渐渐忘记自己是在什么落魄境地,为什么会变成如此淫/荡的作态。   只想让自己常年憋住不能迸发,被礼义束缚不能倾泻的拥堵胀意有个出口。手下渐渐加快,身体欢愉,就算没了过去的记忆,这具身子曾经容纳过一个男人加倍的疼爱,尤其曾经得到过调教的软嫩穴内,不住因一股股的酥麻扩及到全身的神经,连手指都要握不住白藕了。   他呼出一口热气,像呜咽一波三折,像从梯田跃上几层。   正当抛弃人伦的此时,百谷被从后搂住,蛇神的双臂牢牢地缠紧他的瘦腰,轻声吐气:   “抓、住、你、了。”   百谷这一惊连忙要收回手来,掌心里满是晶白的液,刚才的样子若让人看了去,就不要活了。   但洙尾显然看了全程,直至忍不住来捉人。他托着百谷的后脑吻住嘴唇,不顾青年挣扎也要把那一段舌头含在自己嘴里。手指捏起百谷胸前薄薄的肉,反复摩擦,起初蜻蜓点水,而后流连贪恋,乳首要掐红了。   庭后藕节不巧地正顶在一半的位置,上下不靠,前后不进,潮情强硬地被阻拦。   百谷节奏乱了,“嗯嗯”地想摆脱这个蛮横的吻,越吻越溃败,觉出对方舌头比自己灵活许多,在口里填得满满,恣意霸占,不由跟着他一起呼吸,顺势推进。   过了一会,洙尾终于放开百谷的嘴唇,伸长舌头开始舔他耳朵,那温热的舌尖较人类的更细更长,连耳朵眼里也能伸进些许。湿淋淋地进来让得百谷浑身发麻,并紧肩膀,到口边求人放过的请求,也成了不自禁的呻吟:“仙人,嗯,好痒……要……”   靡音软媚,一出口,百谷就咬紧了下唇,怎么可耻地发出这种声响?可对得住家中的叔父乡亲,对得起供奉的山神么?   他死死咬着嘴不肯松口,甚至皮破出血,然而疼痛不是药方,触动身体的双掌更像高明的毒剂,他被交挽拥怀惹得心若蝶乱……   “喜欢么。”   洙尾用两指按压自己下腹部,从密实的光滑鳞片中张开一个肉腔,一枚带着肉刺的阴/茎伸出来,硬硬地支棱着,被他三两下撸动就膨起来,抵在百谷的腿上。   “快些让吾快活起来。”   百谷才从迷离中骤然醒了,心中惊吓,想这究竟是哪处来的东西,方才还没长出,以为他没有如男人一般的行/房能力。若只是要受孵卵之苦还可忍受,怎么没留神,又惹上了要被亵玩的情事了?   洙尾不顾他疑惑,将腿中藕节拔出扔了,替换成自己肉刃挺身塞入,百谷大呼一声,双手撑在地上才没倒下。   白藕外皮光滑,已被浸润得舒适体贴,而这阴/茎里却长着笔挺的骨,外覆一层肉刺,原本是防止那母的摇尾脱出,卡在肉壁上的,没想到如此陷进了青年的嫩肉里。   百谷顿时被刺激地摇晃,从来没受过这等蚀骨销魂之事,纳入的又是从未听说的形状,随着蛇仙的抽动而“啊啊”地浪叫,叫/床声烫耳,他就用牙齿咬住自己的手背,口液顺着破皮流出的血滴淌出来,滴在石蒜花里。   “仙人!这是什么,”百谷翘着屁股,喘着气,不敢抽走不敢将就,“这阳锋上似乎有异物……顶着,嗯……我呢……”   “可还舒服?”   洙尾就此情动继续操/他,健壮腰身捣捅后拔,把那软肉操得服服帖帖。明明是百谷的皮肉,却跟着别人的肉刃吸吐迎凑,淋漓滴流,甚是听话乖巧。   蛇仙用指甲轻轻滑过青年的两条大腿内侧,皮肤薄而细腻,两股敏感,碰到哪处,哪处痒得发抖,密集的神经连通到前面的玉茎上,像煽火般把他从炉火撩拨成了大火,让百谷有些忍不住要寻个畅快的出口。   洙尾的尾巴有力,紧攥着他一条脚腕,把两腿撑到最大的姿态,两处肉与肉不住贴合又分离,肠中催发的清水流出后被拍的又粘又浊,复使拍打声愈发粘腻,淫情云/雨,急奏琴弦,百谷被操得失魂,蛇神把身体里的淫性传播给他,像插秧似的,种在他身体里,让青年沉浸在放纵的痛快中:   “不行了,仙人,好深啊……你,再快些……”   洙尾咧嘴一笑,反倒停下,他捡起白藕来,试着跟肉刃一起塞进百谷的肉/穴里,那凉下来的植物根茎一贴到肉/穴/口,百谷就觉出不妙,朝后看他:   “这!万万使不得,仙人,会撑破了!”   “今日说了,抓到你就要给你惩罚。”洙尾伸着长舌舔他的颌骨,“怎么,被吾磨得舒服就忘了?屁股放松。”   说着巴掌就打在他侧臀上。   嵌在体内的够粗了,硬如支天的玉石,光是看露在外面的一小截布满尖锐肉刺,就如刑具可怖。百谷腹诽自己身体居然吃得消,但好不容易习惯了形状,又要塞进来别的,这实在不成了。   百谷抵死不从,忘了刚才如何求人忽快忽慢,这一扑腾就让肉刃戳到了内里的肉道侧面,青年趴在地上痛得一时不能出声,本来因激动而扬起的玉茎又落下来。   洙尾笑着往前顶他,一身银饰又纷纷轻盈叮咚:“嗯?怎么不闹了?”   “仙人……”百谷疼得出了眼泪,“此地无药可治,若从此撑坏了如何是好?”   “是啊,那一定要好好吞进去。”   洙尾摸着他光滑的背和清晰的肩胛线,伏下/身子叹道:“初次就被操得这么爽,待吾将你好好打磨,更不知是何种风情了。”   莫非他要把自己困在这荒泽里过一辈子?百谷哼呀求饶,一刻静不下来,直把蛇神又吵烦了,身上就挨了打:“闭嘴!”   百谷战战兢兢抱着头:“仙人,百谷只是肉胎凡人罢了,不要太狠。”   青年的身体里面还在自由蠕动着,讨好着沼泽里的神明。洙尾确有长段时间里无佳人陪伴,他眯着眼,额心的月石坠子来回晃,把整个面孔映得阴晴不定,半晌后,他握住肉刃退出来。   “矫情极了,反倒是让吾受罪。也无妨,今夜高兴呢。”   在百谷看不到的地方,蛇神腹下的肉腔里又伸出一枚细小的副根,贴在挺硕的另一支的底下,不仔细看无法发现。   洙尾重新从后面抱住青年的瘦窄身子,让他坐立在自己的腰胯处起伏。起初,同方才一切并无多少区别,直到渐渐上瘾,云/雨不倦,百谷才发觉不同了。   这两刻钟里,百谷的甬道每每处于撑到极致的状态,每次一松懈,副根就胀大一些,同上面的阴/茎并拢探入,滴入点点白露,蛇淫成倍渗透,欲/火灼烧了穴肉和内脏。百谷整个人好似摆起来的秋千来回飘摇,骨头是油煎火急后的酥脆松散,只会淫声求饶。   “仙、仙人,我要……破了……那处一定破了……”   肉/穴/口火辣辣地痛,最里面却似癫狂,不是真的顾忌干破与否。青年从此体会得着风流事的欢愉和苦恼,当初这番如何违令责罚,那番如何报答不成,皆成了脑后事。   “没有破,倒是红艳艳的肉裹着吾的两茎,胀得小嘴十分可爱。”   洙尾的手指再去掐百谷胸前的乳首,青年觉得不过瘾,挺着胸膛往他手里送,此后两人动作愈走愈快,再无克制和完整思绪,全凭心意而动,直至阴头里甘浆勃发,倾泻体外。   百谷如熟成采割的稻子,腰软得要跌扑了。洙尾把他抱起,放在地上躺着。   这时两人终于能面对相视,洙尾看百谷,看他柳眼花唇,濛濛春情。再去吻,舔着嘴唇上的血痕,更能尝到海棠雨露的甜香。   洙尾捻着百谷的一缕长发,慢慢说道:“难得在这红花的绮帐中与人缭乱颠倒,吾有些改主意了。”   “仙人……”   百谷疲累,经一夜动荡后咬字都不清楚了:“仙人,就,摇了我吧……”   洙尾笑着看他昏睡去。   临近清晨,清凉天河坠落大地,凌空天宫沉入冥府,启明星高举至头,夜中至白,昼中极夜。   往上看山揽青云,往下看有两人枕于白沙里。   身下低洼是菱形叶片,被风吹聚水面,乱花与碧草连天,玉叶却初惹晨露;沼泽深处静谧,偶有蛙声,被一尾白蛇一口咬住,不叫它破坏宁静。   肩披紫色轻绫的男子身下如蛇,细密鳞片叠成长尾。细细观看,于尾尖和两侧又有青鳍撑开,随着呼吸舒展闭合,几分像鱼了。   忽然,他的尾巴开始抽动,愈发剧烈,肌肉不住抽搐,牵拉尾部摆动。   男子猛地睁眼,眼白处已变成旺盛的血红,头上身上青筋绷起,他刚翻一个身,就忍不住用尾巴甩在周围木房墙上,把一切布置砸个稀烂,渣子崩碎。   百谷惊醒,忙不迭爬起来躲在残壁后,看那沼泽之神发疯一般大吵大吼,一路游进水地里扭曲身体,拽出水莲根茎,尾巴扬起又落下,破坏了整片的菱角田。   有歹人来攻击么,有藏在水下的怪物?他要个帮手么?   百谷看了会极纳闷,跑出来问他:“仙人!出什么要紧事了?”   洙尾听见有人说话,动作便停下了。   他慢慢回头,乃是赤目大张,口中尖锐蛇牙伸着,注视着百谷的眼神里已无一丝清明。   _____   如果喜欢这篇文的话可以给朋友推荐推荐哈,抠手手   看得人多写的就快……抠jio jio 第10章   百谷连退三步,悄声道:“仙人,谁招惹你了……”   见蛇神不言,他又说:“那,我饿了,可有吃的么?”   红了眼的洙尾拧腰向他转来,捷疾可畏,一路推平沼上的水草,那气势酷似恶罗刹,一瞬要食啖于他。   百谷见势不妙连忙调转,烂泥地上哪里跑得过,立时被洙尾抓住,甩臂扔进身后的水里。百谷被高高地扬起来,头朝下咕咚一响,好在水下草根结实,齐齐拦住,没有伤及头颅。   人却是摔懵了,不知蛇神为何突然发狂,情眷不在,睡前依稀看到过的温柔双眸似是幻觉,从莲花池子里凝成的幽幽的紫,就在一刹那化为毁灭的红。   无冤无仇,无根无由,青年屡次被抓起来捶打,蛇神的尾巴一甩就将人横扫出去,腹背皆受创,留下一道道抽红的印子,五脏六腑拍扁颠倒,似要把心呕出来。   百谷跪在地上吐了口血,咸腥灌喉,空荡的胃中翻江倒海,见他又扑上来咬自己,实在无法可抵,大喊起“救命”来;同时洙尾的尖牙刺入锁骨,扎进肉里衔住骨节,一副不折磨到死不罢休的模样,谁能救他。   百谷痛得两脚蹬着,两手晃蛇身的肩,发愁哽咽:“仙人醒醒,仙人是入魔了么……”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洙尾的回应只有腹腔中挤出的震动,他拔出尖齿,舔掉百谷脖子上滴下的血液,触及血腥,则更像吃了参丹补丸后的失心猖狂。   他长指甲将白谷身下的长裤撕开,抱着人,摸到屁股缝里的软口微微陷入,又热又紧,茫然里仿佛找到可以发泄的通幽径。两三下把自己腹下坚硬的肉刃顶进肉/穴去,顿时乌云蔽日风雨不歇,一味僵硬地索取。百谷的两腿被抓着分开在蛇神腰侧,不住深入,被操得连连叫起,拱腰摆动,抓着两支荷叶的杆子都掐烂在手心,想此番定要在这翠沼残花里送命,只是死于蛇神的奸/淫下,形状羞臊,胯下被捅得湿淋淋,不知该如何向阎王告状。   好歹是湿地里的神明,怎么这样容易入魔。百谷随他摇曳不停,后庭比昨日更痛,直到捅麻了后才发现怪事:洙尾竟是一边操/他一边射进东西来,过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这精关仍未闭上,百谷的腹中却渐渐有了饱腹感。   “啊啊,仙人,不要再喂我了……”   百谷对着失控的洙尾尽显弱态:“已经好满了,呀,不要浇在那里……”   他哪里知道这是毒,毒液已经把甬道里的肉教淫了,汨汨泛滥,从阻扰推拒到主动缠在人身上,仰着头闭着眼,口中自顾妄语,什么“穴要被操废了”,“求仙人让我再快活些”,“两根一起进来遂我心愿”云云。   正是寻好梦,梦难成。毒便是毒,锁骨和身上被打的地方竟觉不出疼痛,任凭摩挲吸取,两人巫山簇峰许久,早过了两个时辰,仍处于癫狂情态。   这时水中游来一尾巨蟒,正是白谷初次见到的那只,它快速上前缠住了洙尾的身体和双臂,不断环绕缠紧,将蛇神的阳峰拔出百谷体外。等洙尾要反抗时,已来不及了。   两蛇互相使力,洙尾两条赤膊筋脉发黑,大声吼叫,巨蟒的上身比他更灵活,死死将他束缚,两物谁也动弹不得,就看谁先耗光力气。   百谷光着身子侧倒在莲花池中,腰肢窈窕,如一朵白的浪,沉积在无法去往河流的浅水里。体内没被吸收的蛇毒不断流出体外,与此相对,全身被掏空的痛楚虚空渐渐控制了他,乏得连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又昏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周围已无人,素月如银盘悬在眼前,在陟彼崔嵬的弯曲折线上漂浮,大得让百谷有些心惊。   挣扎着坐起来去寻点吃的,两腿还是发抖,扶着残存的屋址遗迹出去,一脚踩在破木上,一脚踩在龙须草里,咯吱咯吱,扑扑簌簌。   半路上发现了自己团得凌乱的外衣和鼓,就把衣服披上遮丑,右手击鼓。   咚咚。   离肠万千苦,不知是相思。   百谷心里想着自己路上神志不清,诸多磨难,胸中怅然如皱,不知何所忆。如一封新的信被折叠而起,永远展不开、看不清写了什么话。   又想爹和妹子了,每日想百回,然而此时的僻静离情,又不似独独念乡而已。   不过,百谷又想,比起在洛阳受的苦,倒也不算什么。那里是繁华的世界之心,也是人心异象之都,还不如这天涯地角,还不如这衣不蔽体。   他迟疑着这些日子过得纳闷,脚下继续蹚水往前走,穿过一片茂盛榕树的根枝尽头,道路宽阔,地上有砌好的整块石头,常年薄水覆盖,已长满了水葱。百谷顿足打量,前面居然是一座倒塌的四方神庙,看样子足有三丈高。年代已久缺乏修缮,被雷劈中后的屋顶巨石横陈,壁上的花纹爬满了绿苔,无法辨清纪念的是什么神明。   他继续往前走,灌木上有几条蛇盘旋吐信,他下意识地拍鼓,咚咚几声,那蛇听了居然惧怕地跑开,四散遁走。   他看清灌木里掩着一座塌了底座的像。   上身是人形,下/身是蛇,脸部雕刻栩栩如生,凿艺精妙。   洙尾的像。   这是洙尾的神庙。   这个无人村,是他曾经守护的地方。   百谷默默爬上石庙外层,银月破云海,道路分明,越走越高。在脚下一处错落搭建的缝隙中,一排月色倾泻而下,正落在洙尾的发上,月长石吸纳灵气,盛然辉煌。   他看见蛇神如戴着王冠进入神庙里面,把滚落在地上的酒和饼依旧摆上祭坛。   酒坛的酒,已经摔裂坛口跑光了酒味,余下浑浊的糟。   饼子风化了,硬邦邦,被老鼠偷啃一半,变成小块漆黑的碎渣。   还有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五谷和动物皮,长了青霉,掉了色,脏了旧了,失了当初的美好形象。   洙尾依旧把它们认真摆在盘子里,又看看烛台,铜斗里连棉芯都烧没了。他失望地放回去,在祭坛前低头驻足久久,又摇着尾巴离开。   灰尘很大,污浊挂在鳞片上灰扑扑,洙尾双手笨拙地撑着碎石一点点往上爬,尾巴沉重好似累赘,不像平时水中优雅漫步的姿态。百谷眯着眼再一看,他尾背上有一道长长的疤,口子都已泛白,有的地方露出粉肉来。   连看一眼,都觉得疼了。   凉风冷月,百谷却闷躁,托着腮在屋顶等着。不一会儿,洙尾果然爬上来,百谷伸出手拉他,蛇神看到他一愣,倒也沉默地回握。   头上飞镜明霜,水面反光,好像一百个月亮。   两人沉默着坐了会儿,洙尾看了他一眼,青年锁骨上的伤口已经止住出血,但光滑的皮肤被撕了一角难免遗憾,向他赔不是:“吾身有顽疾,多是月圆日发作,苦了你了。”   百谷皱着眉摇摇头,他有自己的矛盾心思。   蛇神:“在想谁呢,岱耶吗。”   “想他做什么,”百谷扭头问他,“想听你的事。”   “吾又能说什么?”   洙尾又过了一会儿才叹气:“罢了。”   “从吾之名开始说起吧。   洙,就是最细的河流,洙尾,就是河流的末枝。吾生来的名字,便定了命数。   这世上有一个神,人称他为河伯。   他撇弃的水,才是吾的。他看不上的地,才是吾的。”   百谷似有所感,重复着这两个字:“河,伯……?”   洙尾看他表情:“你既是寨中来,应该听说过他。   河伯名唤津滇,生在浩荡的黎水里。吾的水,浅薄,浮于泥沙,所存留的花根浅短喜阴,村民不能移种,所养活的鱼虾,异常土腥,人不以为美味。但就是这样,也曾经有很多人供奉吾。”   他指着远处一片弧形的村落残迹,说道:“你所见之处均是兴旺之地,丰收时谷物一人多高,入其中不解踪迹。这些人也会跳舞,会过新谷节、火把节,也会用沼泽里的糯米茭白,水鸭白鹅,换回外边的耕牛来……处处繁忙,朝夕理荒,无有闲人。”   “然后呢,”百谷轻声问:“发生了什么?”   “吾所守护的良田,被津滇引来的洪水冲垮了。”   洙尾的手指渐渐用力,捏成拳头,咯嘣作响:“河伯淹没了这里,房子倒了人淹死了,活下来的人也离开了。”   “怎出这样的恶事!”百谷听到此,顿时义愤填膺:“那河伯真是罔顾人命,多行不义,他……”   百谷话音未落就捏紧了心脏处,怎么一提这名字心就跳得厉害?   洙尾未发觉,继续道:“最气恼的是,吾向岱耶告发河伯之行径,他却说河伯没有做错……!”   百谷揉着心口缓过来,问道:“那,河伯因何发起洪水?”   “有一年,村里出了强盗。”   洙尾牵着百谷的手,让他把自己拉上山庙的最高处,边用手掌匍匐攀爬,百谷看到,他的鳞片有几枚脱落了。   洙尾爬上来注视着西南,那里平秃秃的,连树也没长几颗。   “那是巴东的家,这强盗已离家数年,流窜在黎水上抢劫渔船,杀了许多人后逃回家来。他父母只有这一个儿子,向村长和村里人包庇担保了他,甚至没有同吾相报。及至津滇到来追讨命债,所有人都被责罚了。”   他问百谷:“小玩意儿,你说,究竟是谁做错了呢,不是那杀人的强盗么,为何后来受罪的是其他人呢。”   百谷咬着唇,口中干涩:“我不知道,只觉……”   “只觉可恨吧?”   洙尾渐渐又燃起了痛苦神色,紫眸发亮:“河伯竟将无辜之人连坐,洪水高升漫天之际,仍有垂髫小儿当街嬉闹,右手不识左手的婴孩约有二三十……”   百谷听到这里真正气了,却不知自己是轻负前言,仍与他同说:“确实可恨,不配为神明,即使是按唐律,做这事也当杀了!”   “可即便如此……”   洙尾苦笑:“吾之神力,自那开始不断衰落。还活着的村民担忧牵连,已纷纷迁徙至大越城扎根。他们年纪老迈,等死后无人供奉吾……”   他仰望着那一盘清月:“吾亦魂归于天了。”   百谷听到此处连忙问他:“为什么,仙人?神仙不是法术高强、长生不老么?”   “因为神明是靠信活着的。别人越信,吾等越强。”   洙尾摸着百谷的脸,把他揽进自己怀中,吻他嘴角:“小玩意儿,吾想活下来,你愿信我么?”   百谷的皮肤如被炸起,他总觉得在哪里听到过相同的话语,勾住魂,身体如被操纵了一般。   他看着洙尾的双眸,回应了一个轻轻的吻。   “我……我信你。”   “你活下来吧,仙人。”   ——————————————-   嚯,百谷被抢走惹!   周末是理疗时间所以没写,谢谢大家喜欢我的文字,好开心,小透明球更多推荐~ 第11章   你愿意从此供奉吾么?   愿意。   通天造化所依不过唯人信尓,百谷于月下重诺:若是对仙人轻弃,愿意受罚。   他主动绕住洙尾的脖子,想加倍地贴近他,不知怎样做才是真正的“供奉”,总不能现在就把饼和酒做出来吧。   他只好用生疏的技巧去勾人,傻乎乎地亲洙尾的脸,看他的表情,要知道做得对不对。   洙尾被他单纯的模样弄笑了,没有继续疼爱他,牵人去了庙里面。   “殿后还留有衣物。”洙尾说:“是逮逊人发现了雪花银,把它卖给长安的皇帝。后来有一支南下恰留在此处混居,以雪花银换何迩人的田。穿上它,就是吾的人了。”   殿后是一室居所,从器具蒙尘古讷的厚度来看,洙尾几乎没来过。   “太闷气了,不过正因此风雨不侵、虫草不入,留下的衣服还完好。”   他说着打开柜锁,里面用几层布和驱虫草牢牢包着,衣上彩线居然一点没有腐蚀,银子雪白晶莹,像线一样掐成了花丝,又用错银的工艺嵌着数枚玲珑剔透的月长石,蓝汪汪地反光,如冻住的落雨。   “换上吧,”洙尾走开,“换上让吾瞧瞧。”   百谷问他:“仙人不瞧着我吗,这银子极为贵重,若是丢了……”   “不瞧。”他头也没回:“你既然乐意供奉,吾便真诚待你。”   村人在湿地里生活,踩泥入水插秧,行动多是闷热不易,故此男子不穿上衣,女子的上衣也分外地短。百谷选了半天,衣角仍是高高地吊着,裤子在膝盖以上,他直想捂紧肚子。又叹气踌躇半晌,拿起高腰的长裙换上,勉强遮住腰窝,尾摆没过小腿,这才好受些。   好像一路都在穿女人的衣服,这次是真没法子。两族差异无法快快地入乡随俗,他就这么扭捏着去给洙尾看,那蛇神果然笑他:“哟,自觉极了。”   百谷心里正羞着,听见转身要走:“那便算了,我去给你脱下来。”   洙尾忙捉住他,又给百谷套上一对新的银镯子,上面雕着多子多福卷:“看看,他们是给吾留了彩礼呢。”   百谷低头别扭地嘟囔:“仙人在说什么呀。”   洙尾在外头生了火,旁边放着刚死透的两只野鸡,百谷饥肠辘辘也不能干坐着,须听循吩咐去采盐。   “这里是盐井,你去摇些来。”   洙尾拖着尾巴转来转去,总站不到井窖上,看百谷提了两桶盐水,便让他给野鸡浸味,自己攥了些酸莓汁淋上,掏干净的鸡腹里塞进鲜姜和鸡枞菌,再用香茅草包起来烤。   这反复的一路,百谷脚腕上的银铃子不住叮叮当当,听得洙尾眼热耳热,直到吃光了烧味半点不剩,天色也晕开笔墨。一时山水明光具现,泉池始流溢,林声鸟声参错并奏。   他舔干净指头绕到百谷身后来抱他:“百谷,可饱了?”   青年把零碎收拾干净,正盘腿坐在水边涮手,满足地点头:“多谢仙人,百谷上山多日,这是连日以来……嗯!”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洙尾的手已爬到了他胸口,指甲折磨着柔软的乳首,又扎又痒地一通作弄。   “仙人?”百谷颈上沾粉:“嗯……昨日已经那么久了,恐怕这会儿不能撑下来……”   “那为何刚才吻我?”   百谷又不能说是叹惋他,语结着:“那是,那是方才……”   “来。”洙尾调转他身子,抿着嘴,故作严肃地命令:“继续。”   日头未烈,此地在两山间中衡盆地,蓝雾云树之下,百谷身上的银花落坠如乱雨洗过,衬得黛粉面色有情难堪,似娇如愁,双目不敢与他对视。垂着目慢慢贴近了,才大着胆子又去吻洙尾的唇,长长得停了会儿就收回来,继续小心地看他反应。   洙尾忍不住笑:“这便完了?”   “完、完了呀……”   洙尾歪着头,想给他更有难度的事做:“那,百谷把裙子撩上来吧。”   “嗯?!”   百谷揪紧了裙边,紧张起来:“这,这怎么行,我里面可是……光着呢。”   他声音小小地。   “给吾看看吧?看看百谷的腿……”洙尾学他盘腿的样子,也把尾巴团成一个圈坐着,不过这姿势也让那道陈年旧伤清晰地露了出来。   百谷看得再次心里一揪,用手小心地摸着伤口边缘:“仙人,你这是怎么了。”   “廖木有刺,刺上剧毒,神力脱去后常年隐隐发痛,不能久行。”   洙尾摸着自己的尾巴,看他:“不过,若与百谷相交,则可暂使吾忘忧。”   洙尾的手捏在他脚腕上,在耳畔吐气:“孤村荒寂,天险岭长,路人皆因此地积水毒瘴而绕行,好不容易盼了你来……忍心见吾凄凄惨惨么,还不快些同吾相亲?”   话已这般催他,百谷只好动手。他每往上撩起一段,秀净姿容便多了一份旖旎余香,洙尾的手也覆在他皮肤上往里滑进,不多时就推到了腿根里,丝麻布料叠起,遮住最后一寸春光。   百谷闭紧眼睛,双膝使力抬起臀来,把坐在下面的裙子提在手里,便感觉一双手把自己托住,用力地揉着屁股上的肉,中央的穴/口被拉开又挤并,前面的物时不时碰到洙尾的腹上,悄然昂起,引起青年几声零落轻吟。   “这不是极简单的事么。”洙尾看他身下,鼓励一般:“现在再来吻我。”   百谷躬身亲他,彩裙下半避半掩,隐约见两指拨弄的私密地方露出一点嫩粉的艳肉来,如昙花湿莲,乍一见,即被拢去形状。   百谷在青天白日下,主动做这等淫事有些赧然,但一想既无临近舍,也无远游客。遂两手攀上,舔住洙尾的唇齿,用舌尖去绕他的舌,两厢竞去,一时气短倦长,风光合作。   洙尾见他肯咽下自己津液,双目迷蒙地咬着嘴唇,是时候让他骑到身上来。便抓着他的手放到身后:“百谷按着自己这里,撑开些,慢慢坐进来。”   一步步地诱着青年踩中陷阱,激动淫毒引发情潮,百谷荫下如泾,既空又痒,不得不忍着廉耻依话而行,牢牢得吃住那坚硬的肉刃。在这姿势里,角度和速度皆可由自己掌控,百谷无师自通地上下起落,蛇神也不教他,只要没有夹痛就凭他自己拿捏。   开始抽痛难耐,咬牙坚持,后面肠中滴水渐发舒畅。百谷把自己玩得浑身战栗,阵阵涌浪,在洙尾看来是东风春露,涉目成赏,伴着晨鸟清鸣,天籁人声化为同潭。   蛇神的尾巴一半沉在水里,恣意得摆着尾巴尖,把水划得哗哗作响,青萍浮荡;二人一仰一坐,沐光浴水合淫。   百谷看着蛇神的双眼邪中多情,眼梢勾到心里,不禁反来催他:“仙人,我要死了,你也动一动吧。”   这两日的肉/穴被人操了又操,贪吃不够似地吸着,让洙尾尽尝天趣,心满意足。这时也就扶住他的腰,吩咐着:“你可坐稳了。”   两人日夜颠倒地做这事,等歇够了,就近了晌午。   “在我们族里,这时要过新谷节了。”   百谷偎在他身上,“这里还有留下的糯稻么?”   “有,在竹场附近。”洙尾起来,把他背在身上,“我驮你去。”   洙尾走路按着“之”字,百谷贴在他背上被带得晃晃悠悠,笑着说自己要晕了。看旁边异色风景琪花玉树,心想着为何没人来呢,这地明明如仙境一般,花红柳绿,人逸天劳。   锈了的斧子要磨新,才能砍树做柴架灶火,锈了的镰刀也要磨新,才能收获成熟的五谷。洙尾在他旁边转着圈,随他一起拔掉野草,把其中还成活的稻子割下来。   “你刚才是在这里吗,”百谷纳闷,“仙人就按着顺序可好?适才忘记收到哪边了。”   “不要。”洙尾扭头,继续沿着他的“之”字形开始绕圈,走到哪里算哪里。   百谷口上虽嫌,但心里知道他是因终于热闹起来而高兴,也就跟他一起高兴。想着晚上做个青豆糯米鸡,刚才还路过了水芹……不一会儿,洙尾又游过来说去砍甘蔗熬糖,默默地不给他添麻烦了。   “没想到没人看种,谷粒还这么饱满。”   百谷把稻子拿在手里,自言自语:“他直至如今,没有哪一天不爱着这个地方吧。”   _________   明天要去写商业脚本,暂时歇业,最迟最迟周五更~   感谢大家让山神上了月热门,55555555不要让小百谷掉下来哇!交给你们辽 第12章   百谷在旧居原址里挖出来几样灶具,打谷的连枷和碓臼,以及一些沉入泥中保存完好的银碗。这连续五日正是雨止日炽,他连忙修整清洁,把洙尾砍回来的甘蔗轧成糖汁晾干,切成块子,一半和着猪油做了甜甜的糯米粑,又将盐井的盐水煮成颗粒,抹在猎来的肉上风晾起来。   “你还要什么?”   百谷朝荷塘里大声问,洙尾正跟那蟒蛇一起挖藕根,听见他声音便上岸来:“什么要什么?”   百谷:“明日将你庙中打扫干净,换上新的供物,仙人想要什么。”   洙尾颇开心的样子,围着他转了一圈思想,百谷也跟着转了一圈,这些时候总被他绕得晕头转向。   “嗯,酒中当属天麻酒,做那个吧。”   百谷疑惑:“天麻喜阴却怕积水,这里哪来长的?”   洙尾:“你去来时的路上寻一寻,自然有的。”   百谷总是依他吩咐,背着篓子找到傍晚才带回来几个,又想去烙饼。洙尾扯着他的短衣,手里不老实地抚他肚腹:“先放在那儿吧,随吾来。”   沼泽回曲,百谷至今记不住路径,这次水道通至一秀丽深湖,暮色照水,水面辉映琥珀夕阳,各类水蛇往来翻腾,鼓鼓如沸。百谷不敢入其内,洙尾自行游至湖下,不一会儿功夫,携了一枚表皮上纹着金字的蛋回来。   “瞧。”   他端起来映在太阳前让百谷看,“是活的。”   蛇蛋比鹅蛋更细长些,内部如鎏金旋动,又似星盘轮转,洙尾说道:“这是吾的灵蛋,从心处长大,三百五十年才吐出,用以诞为后嗣,只需学会吐纳,便可修炼为神明。百谷,就帮吾孵出来吧。”   这极为重要的东西百谷不敢接,一怕磕了碰了,二是……他不能也吞下去再吐出来吧!   左右犹疑道:“仙人,这,百谷的嘴巴没这么大……”   “你道我为何拓你后面。”   他见百谷天真得很,揽人在怀里:“它要你体温呢。”   百谷自知是横竖躲不过,被他翻来覆去缠磨就半推半就地应了:“仙人的话是要听得,只是此地蛇多,我有些怕……”   洙尾已经开始动手剥他:“那你怕我么。”   “不一样……嗯,先别……”百谷抓住他手腕,不让他摸,“仙人英俊非凡,岂是沼中青蛇可比的,求你。”   他小声地求饶,又垫着脚去亲他:“洙尾,带我去别处。”   这是他头次念自己名字,洙尾咬着牙作生气模样:“待你给吾孵出了小的,看还怕不怕了。”   话虽如此,还是心软驮他去干地上。   这会儿蒲苇茸茸摇曳,风至,花散,在橘红余光中翩然起浪,漫天漾漾霞苇;风静,花落,落在人的发上,风情无数。洙尾见他玉腰可爱,掀开玎珰银链,推倒舔弄起肚脐来,百谷受不了痒意哈哈作笑,也翻过来舔他的,洙尾也痒得直拍尾巴,拍起茫茫白花。   两人戏闹一番,双双扑倒对视良久,暗叹无味旧日有尽时,还须珍重眼前人。   逐日来百谷看洙尾越发大胆,越看越合心意,那几分蛇性邪气令自己浑身酥麻,自愿同他多情多欢。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红霞深处,两人先是云雾颠浪了一刻种,还未尽兴,洙尾取了蛇卵来,趁着百谷的晶莹淫/水塞进疏通得润泽的甬道里,青年叫得比以往都厉害:“仙人,别让我死了……哎呀,先慢着……”   虽然蛇神的男器坚硬如铁也是肉,蛋壳却半厘无法伸缩,一进来就在后庭里直直膨胀开,百谷在耳旁叫得起劲,洙尾也满身是汗,不住摸他的裸背,将淫毒催出来:“好了,且忍着,娇惯坏你了,细皮嫩肉的。”   见百谷紧拧眉头,额头上汗如雨下,又说:“蛋进不去,吾的阳锋在外面更难受。”   脚翘着发抖,银铃乱响,撼花动蕊,蛋上金纹在百谷体内最热的地方隐约闪现。洙尾把肉/棒捅进一半来,细细磨他的肉,百谷才逐渐觉得能呼吸了。心里才刚静没一会儿,肉/穴猛地一缩,他竟发觉那蛇卵微微地震动。   “仙人,这蛇莫不是要生了,”百谷叫他:“快些取出来吧!”   蛇卵始动,洙尾喜见,安慰道:“哪有这么快,没个三五次不能破壳。这是在吸你热气呢,百谷。”   蛇卵越震幅度越大,顶着的肠肉都发起媚态,不住收缩吸纳,全身血液往那一处汇去,脊梁上最硬的骨头都软了。百谷的腰虽是高高抬起来,头却后仰到地上喊:“不是说笑,仙人,快让它停下来吧……是真的,这次真的不行了……”   洙尾看他表情已乱,双目闪烁,嘴唇都咬出血来,忙俯下/身用舌头轻舔:“百谷,再忍些时候,你就体会着快活了。”   “呜,”百谷被操得呜咽不止,泪眼婆娑,一边还是用手为他掰开腿,羞怯难堪:“仙、仙人,我把这里,供奉给你了……”   洙尾直接把人抱紧,快速地顶撞,对百谷而言是快活也是遭罪,等到被操射了的时候,乃是月上时分,人在凌乱中早早地晕过去了,只有身体在反应着,被那仍旧震动的蛇卵搅得夜雨入梦。   —————\   什么,今天居然是七夕,匆匆更一话!有错别字勿怪 第13章   那时虽玩得起劲,但过后百谷腰酸腿痛,四肢虚乏,两三天没缓过劲儿,又有些怕洙尾了。   每当蛇神一靠近他就找个借口离开,吃饭都要在田里,宁愿去走又陡又难的路,扎破了脚跟,也不要他跟在后面。   洙尾自然是发觉了,阴沉着脸,知是把人弄到了尽头,无力为继,耐着性子跟青年躲猫猫。在百谷没防备的时候用条小蛇吓唬他,隔着一排树,听百谷抖然一叫就偷偷发笑,尾巴摇树哗哗作响。   后来百谷知道是作弄,学聪明了,背上蛇皮小鼓外出,走到哪里拍到哪里,蛇群不敢接近,洙尾又趁他不注意,盘在树上倒掉下来,把百谷的鼓摘了去。   青年摘完柿子,一模后背以为东西弄丢了,找了半个时辰,回来时就听洙尾用尾巴尖拍着鼓唱歌,大意是一个傻子被人骗了钱的故事。   百谷白他一眼去臼米,挑水往来,见洙尾又坐在树上观望乳燕,尾巴来回摆动,像虫似的,他看着好玩就去摸:“伤口还疼吗。”   “疼得厉害呢。”洙尾极不高兴:“一定是你不够信,害得吾至今没好。”   百谷哭笑不得:“百谷只有一己之力,如何能快快好起来?若仙人肯随我至沼外,再增些信徒来……”   洙尾听他啰嗦心里烦,尾巴拍着树干,杈上乳燕唧唧叫唤。   百谷醒悟过来:是他的腿不方便。   “……是呢,这么好看的鳞片去了路上,怕是要被石子磨坏了。那,怎么办呢?”   洙尾斥他:“自己去想!”便顺着榕树爬走了。   不会真生气了吧。   百谷遥遥喊着:“饼在灶台上热着,饿了就去吃嘛。”   早晨山色空濛,正午时云翳满头,危巍列山之巅聚压黑云。百谷打算冒着恶心把蛇卵从湖中取了来,下午落雨天就在庙里哄他,身体差不多可以继续了,不如主动些让蛇神高兴,伤口也尽早好了。   百谷不知蛇蛋乃是仙魂灵体孕成,根本摔不破,还是在背包里垫上厚厚草料,一路割下柔韧蒲草织成的网子,要把蛋盛放其中。   却不见,远山山头上水龙漫卷,雪崩霹雳如柱,连天突闪明灭,龙吟摧啸,千里聒耳,如浩荡天军过境,惊煞万物齐齐颤动。   向东顾,穹庐有散彩飞龙之绝景,高浪贯日,气吞万壑;向西览,浩荡旋风四起,触天惊雷如阎罗面,踏颅碎魄,创古迄今,未曾有人窥见。   百谷脱下衣服,光着身子走进蛇湖里驱水而入,蛇群此时兀自惊慌,潜入湖底不与他较劲,灵卵就在湖中心发出金光,极易辨认。   等百谷游上水面,已被水灌得耳鸣不已,眼目昏花。山颠大劫已过,趋于平缓,白烟雪沫如飞屏,向八方归去,万顷松林层层震落千年雪。   下雨了,雷声抵湖,电透箭疾,人影驰来。   百谷自顾着把蛋存好了,刚要穿起衣服返回庙中,忽地一晃,后颈一痛被人打在地上,手肘当时磕破。   “呃!好疼……”百谷捂着胳膊朝后看,“何人偷袭我!”   那是个黑衣的男人,雨不大,但是模糊了他的脸。   百谷看他衣着不似农夫猎户,透着贵气,便大声说:“洞乌拉瓦乃是沼泽蛇神洙尾的疆界,无论身份,不得在此造次!”   “哈,哈哈哈……”男人发出低低的笑声,“看哪,有人为你找我拼命,你却给别的男人脱光了。”   百谷忙扯过衣服来掩住身体:“密林荒水,下湖捉鱼,官家何必贸然羞辱我?”   男人走近了一把抓住他的脸,手心覆住百谷的眼睛:“这么个破地方,一条泥鳅的地界,还认真起来了。”   青年被他扭倒在地上,几乎拧断了脖子上的筋,痛得说不出话来。不想这男人更大胆,竟然趁他跪在地上的功夫从后面欺身压上,不知使了什么方法,百谷关节被封住,动弹不得。那男人的手也是凉如奇冰,似在岩峦上冻过百年,忽地来摸他的前胸,又走至下/身。   百谷见他诋毁洙尾,定不是什么好人,想挣脱却挣不得。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一阵衣带索索发响,男人脱了衣服,双腿顶住百谷的臀,一手掐着他的头发根,不管不顾地大力往后扯来:“今日操/你一回,看到底跟别人有何不同。”   百谷再呼叫,为时已晚,洙尾听不见他。   明明前些日子还在这芦苇荡中与蛇神缠腻欢好,现在却被人捂着嘴巴,强迫打开了腿,让人硬生生地把刑具顶了进来。   私/处几日未得开采,恢复了干燥紧致,那男人的阳根进得困难,伸手打在百谷的腿上:“放松,你不就是学了这个么。”   此话说得他如卑贱伎子,百谷气恼,张口咬他手指,男人痛得一吸气,从他身体里面退出来,采了旁边带刺的水柳条,直直抽在百谷的背上:“欠调教。”   百谷躲避不得,任凭那男人来来回回在背上臀上抽了几十下,皮肤破裂,鲜血淋漓,嫩白的身上青红相接,木刺亦扎入肉中,细微之处根本无法挑出,全身痛不欲生。   “方才……”   男人抽得尽兴,停了手,又坐到他身后,用手中的枝条去捅百谷的后庭,玩弄一般。   “方才河伯上山来,问我要人,我却没有感知到他,因为……”   男人用疑惑的声音问百谷:   “沙迁是谁?这是谁的名字?他换了个不引我注意的名字来,想对我下先手,却不想因抛弃了原本被人供奉着的‘津滇’之名……削弱了多少力量。”   百谷不懂这人在说什么,嗓子不能出声,想跟他说洙尾是恨津滇的,自己也恨他。   “想弑神,要多做点准备。”   男人本来嫌脏似的不想用手碰他后面,但那细柳条却刺激着润嫩的穴/口流出几滴淫液,他看了高兴,把两根指头塞进去搅动,肉嫩至极,吸裹缠绵,发出粘稠水声。男子叹他是秦楼楚馆的本事,百谷不应,但皮肉之苦中带着阵阵麻痒,身体竟然逐渐向那强盗敞露,靡靡地纳入他一只粗硕男根,肠中褶皱悉数撑开,随之吞侵收缩,真是可耻可悲!   百谷自知又碰到什么异人,听有古法咬破舌尖可破缠身咒,他抱着一丝希望咬破了,却仍被那男人继续压在地上猛操,放/荡不已。   天阴雨寒霜浓,如盐卤,新鲜伤口发出针扎刺痛,随着身体晃动,血点流下打湿洙尾留给他的紫衣银镯,污痕累累。   百谷眼中的水滑下一道又一道,那男人不停不竭,却忽快忽慢、一深九浅,轻车熟路地把青年的肠深处操得肉花浪涌,粉肉外翻。还在口中轻贱他:“这香销露华的穴果然舒服,值得连操三天,我都有点舍不得了。”   雨更甚,雷更重,百谷气如游丝,那男人把他拽起来,放到自己腰上操。百谷却讨厌碰着他,眼睛望着烟雨漫漫的芦苇荡之外,草迷烟渚之处,心中呼喊洙尾,快来呀,我落难了!   他是神明,他一定可以听到自己的祈祷。   “在等人吗。”   男人吻着他的耳垂,声音初听温柔,譬若暖阁香炉,实则气息森寒,是北风断弦:   “那泥鳅又发病了,喊得我耳痛,你等不到他了。……但或许,让他看见你这副被我/操得死去活来的模样更好?”   洙尾发病时不能分敌我,性情狂躁见人攻击,若真是这样,他不来也就罢了。今日受得羞辱,明日算账也不晚。   百谷被顶得嗓中嗬气,求他解开咒法,要跟他说话。   “嗯,你说什么?”男人歪着头仿佛听见了,一边亲着他的脖子,捏着他的腰,不惜珠光宝华的衣裳沾满了百谷的血,边问着:“要他——过来,是吗。”   百谷当然不是说这句,急得拧着眉心摇头,动作不剧烈,但表情足以说明抗拒。   “知道了。”   男人猛操/他几下,次次捅在最软处。   百谷身子塌下去喘息不停,胯下玉茎挺着将到时候。身上的血,头上的汗,眼中的泪,还有肠中溅出来的液体,一并随雨坠在地上,他仍旧觉得自己洗不净。   男人笑起来:   “好,听百谷一回,我喊他过来。”   ——————   ???说着不更,身体还是诚实地动起来了!   日更是这么爽的嘛 第14章   天塌不过如此。   身体被夺走亵渎,还要让重视之人亲眼见到,真是羞恨至极。   百谷听他这么说眼前一黑,身后那男人却单手指向前方,紫光虹练乍起,雷滚电霍,殷天动地,轰隆中盖地如洗,白得刺目。面前芦苇杆应声而倒,冒出青烟,在风中燃起明火,焚势迅猛,热气散发,烤干湿地。   满空里徐徐飘散的白花触着火苗即刻烧成了黑的粉末,在火光中旋飞上天。   他要把洙尾的地给毁了。   那些在水里,在岸上,在山阴湿凉处的作物,根本受不了这样的火。   男人按着百谷的头压在地上,狠狠操了几十下,泄在他里面,污浊的液体流到百谷的大腿上,滴在纯洁的雪花银上。   男人给涂抹开了:“就这样见他吧,百谷,带着我的精水,嘲弄这渺小之地的神……”   话音刚落,在浓墨的烧烟中出现一个迤逦身影,洙尾果然双目赤紫,温柔的月长石在他额上也被火映成了朱丹,臂上胸膛上黑筋毕现。   “不要看我,洙尾,”百谷神色凝悲地摇头,即便解开咒法,此时也呛得口不能言:“咳咳咳,不要过来、别看我……”   洙尾一路冲来,未在百谷身前停留,而是向他后面的人腾跃起,指上长甲冒出绯毒:“岱耶——!”   岱耶披上黑袍后退,洙尾扑了个空,随即双手敛起湖中毒蛇,如迅发弓矢向山神打去,蛇似枭而飞,尖牙现,凌惊风,触之必定毒发。   岱耶并不与他苦战,悠哉地与他纠缠了会儿忽然隐去,身影不知所踪。   洙尾狂躁而追,未见人影,转身看见了努力爬出火场的百谷,他背上是血伤,怀中抱着那枚蛇卵,手上亦有烧焦的痕迹。   “我抢出来了。”百谷说,短促地笑了一下,把蛋拿给他看:“怕煮成熟的了,给你……”   发病的洙尾没管那蛋,仔细地闻着百谷身上的血腥味,不由自主地伸出长舌舔他。身上因火势和伤口发炎烧的发热,但洙尾舌头凉,一沾到身竟有些舒服。   百谷任他舔了会儿,惊醒过来,轻喘两声连忙扶住他:“仙人,我的手好痛,背上也痛,可不要再摆弄我了,休养些时日吧。”   洙尾哪里听得懂,把人推在地上吃他的血,百谷痛哼一声,感觉水柳的小刺扎的更深。蛇神从他肩上舔到肋上,从伤口处往外吸,在扳开他两腿的时候,闻见了其他的气味。   岱耶故意为此留下的标记。   “别的,男人的……”洙尾的赤目看着百谷,激得发亮:“别的人的,你故意!”   “仙人,听我说!”   蛇神的尾巴再次抽中了百谷的腿,青年跳了起来,跑也跑不快,火势回转,烧毁更多树木,这几日两人刚修好的水车也坠落倒塌,脱散下来。白谷一边同他大声讲话一边找到唯一的退路。   “仙人,清醒些,我是被他害了。你救救这林子吧,救救洞乌拉瓦!”   洙尾不许有人玷污祭坛,执意要杀他。这时那条巨蟒又游过来,经过百谷时开口,嘶哑出声:“跑吧,孩子,我来缠他一会。”   百谷吓了一跳:“你是……”   巨蟒:“我旧日受洙尾点化,从凡物修炼成妖,能吐人言,你且朝丘上逃去,等夜中他病好了再回来。”   百谷忆起这蟒能捆能绕,想必两个相处久了,自有一套恢复方法。他不安地谢过巨蟒,拖着身子向山上快步奔走。   小山因湖弯隔离了火势,天渐渐又下起雨来,躲几个时辰不成问题。   只是洙尾的叫声又瘆人又凄凉,在火光处拧动蛇身。百谷频频回头看他,怕他伤了身体,怕他伤了嗓子,自己也默然流泪。为何二人境地如此单薄飘零,还有人想要他们的命?不见洙尾脸上何等消瘦……直到越走越远,蛇神的声音已听不到,在百谷耳中响起的,是他自己越来越重的喘气声。   他步伐虚晃,眼前迷蒙,也不知在小丘上行了多久,失血,中毒,发热,皮肤烫得像热铜,终于膝盖一软,他摔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云吹雨,雨打树,树叶集成一颗大的水珠,再滴在他脸上。   百谷脑子乱了,归思难收:夜里阴沉他还找的回路么,洙尾找的见他么?这么黑,别走散了——他应该是嗅觉好使的,都闻见那种东西了……   雨里飒飒,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百谷抬起眼皮,那个黑衣的男子又出现在面前,仍旧看不清面目。这回男人只是跪下来抱住百谷,亲了一会儿,哀他可怜,再把人抱起来往前走。   “都怪这泥鳅,放他不管死了好。”   他低头看百谷,青年的脸烧得红通通,眼光如梦,岱耶看了喜爱,又深深地吻着百谷的唇,换着角度舔他的口,直觉津液甜得腻人,想弄坏他。   两人淋雨走了会,百谷虽然大病,沉在他怀里。却不敢闭眼,听男子絮絮说话:   “本来不该提前见面,没有先例。不过你是特殊的,百谷,我可只为你下山。岚间是个废物,打不过他兄,津滇已被我绑起来……是杀了还是剐了?你觉得怎样好?”   见百谷没有反应,他才想起来的样子,笑道:“是了,你把他忘了。我苦待他,你却不记得,这怎么行?”   至一处干地,岱耶把他放下,像娃娃一样把他手脚放好了。捏起两指点中百谷的额心,手上冰雪周旋,一道光进了百谷的头里,使他头疼欲裂,发出呻吟来。   岱耶:“百谷,送你回宿命吧,至于那泥鳅,我帮你报仇,将他忘了吧。”   天旋地转,百谷实在撑不下去,昏死在林里。   过了四天,他都没有回来。   洞乌拉瓦恢复了寂静,再也没有人脚步叮当地去臼米,提水冲洗那座倒塌的蛇庙。   供物不更新,在这种天气里很快地馊了。   火是在当天夜里熄灭的,恢复神智的洙尾,发现自己发疯时撕开了巨蟒,为何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呢,吓到百谷了吗?   他葬了这老友,独自找遍了周围的地界,只有在湖边发现了当初送给百谷的雪花银和衣服,上面是大片血迹。再往外找是尖锐的石头地,他爬了一会儿,鳞片磨损大半,手掌也擦破,全身干燥得龟裂,只好返回去了。   一个七天过去,两个七天也没有了。   百谷,你在哪里呀……   你回来吧!   病发的频率越来越高,洙尾大部分时间都在破坏着仅存的村落痕迹。   他大吵大叫:“可恨,实在可恨,你骗吾,你骗吾!!区区人类,居然敢玩弄神明!”   这般发疯之后又低头喘了几口气。   “百谷…”   他低低念着:“你去哪里了,吾又不打你了……”   “回来呀,吾一个人了……你的天麻酒还没酿好呢……”   尾巴上的伤口有了异味,鳞片脱落的地方不再长出。他趴在石头上熬过一天,剩下的蛇群寥寥无几,纷纷游在他身边,咬着几颗生莓。   洙尾仰头,月胧星淡,天河何曾有风浪?   星子们伴随了他太久,想起过去那些载歌载舞的夜晚,有篝火的夜晚,无法怀孕的夫妻请他来点化,他戴过春天的第一个花环,养过小狗,初来乍到的逮逊人赠他镯子,也爱过生命转瞬即逝的人。   还想起那天,大洪水过后,村中唯有的三五人收拾简陋行囊,商议离家的样子。   “您随我们走么。”   农妇最先找到他,问:“神仙随我们一起走吧,您喜欢在哪里,我们就在哪处落户。”   洙尾婉拒了:“一去千万里,唯有此处是故乡。也许你们想再回来,也许有人经过呢。也许有经过的人愿意留在这里,吾都愿意助他。”   人走了,倒把神明留下了。   那三五个人互相看着,有些犹豫:“那……我们就把您的事,传讲给我们的孩子。让他们代代相颂,把您的祭坛,移到我们家里。”   洙尾游得费力,人走得更费力,但沼泽之神还是给他们开路,用尾巴推开未退的洪水和淤泥,送走了他们,从这窄小之地一路进了黎水,从此风平浪静,无有摧折。   过去六十年了,整整一甲子。谁也没回来,谁也没留下,谁也不信。   不信这里还有长着尾巴的神,只知这里泥多水浅,毒虫遍地,要远远绕行。   洙尾的意思是,最小河流的尾巴。   “是个,渺小的神啊。”   他蛇尾摊平,仰头望着空中无垠繁星,早就听津滇那家伙在炫耀时说过,在遥远的东边,在日出之处,有广阔无边的无限海……   洙尾想象不出“无限海”。   若是这最小的河流也能直通到那里就好了,一定能见到许多奔腾而去,无处可归,不能回头的人。   ————————   神明之死。 第15章   神游万象,不见人烟,百谷在梦中上下求索,路途皆阻不得出,正苦闷时分,竟然无头无脑地走到白水寨中,回了自己的家。   是那天,他爹刚把妹子从外边抱回来,捧到他跟前:“来,见见亲妹子,百谷是她阿兄了。”   百谷刚跟九鸩哥下山采茶回来,用新叶戳戳她脸蛋儿,吓唬她:“养肥就将你吃了,跟笋子一起炒!”   九鸩怕吓着小孩,忙说:“不吃你,不吃你。”   小姑娘的脸上一大块红胎记,铺满两腮和鼻子,不仅红还长了白毛,又丑又脏。亲生的嫌她嫁不出去没用,撇在弃婴塔里,结果被百谷他爹循着哭声找出来。   她这个年纪还感觉不到人世沧凉,一个劲儿冲着两个漂亮哥哥笑:“嘿嘿,噗噗噗。”   九鸩拉着她的手:“长大吧,长大就变漂亮了,同你兄一般好看。”   及至过了几年,妹子长到十岁,红胎记居然真的渐渐消了,她跟百谷一样白净可爱,宛若亲兄妹。邻舍好使坏的小子见了她突然语气软下来,喊着一起去掏鸟窝,捉蚂蚱,逮鱼。   百谷见了急忙跟他爹告状:“哦嚯,那娃子不安好心,带我妹子四处逛,我去揍他么!”   他爹嘿嘿笑:“长大啦,长大的人就自行跑了,爹娘拉不住,兄弟也拉不住的。”   日头烈烈,百谷从楼上嗑瓜子,恨恨地盯着那胖小子怎么用只小虫哄他妹子,没见到一旁路上九鸩回来了。   他走了很久很远的路,鞋带子都跑断了拎在手里,喊百谷:“我弟来,收成好么!”   百谷一阵风地跑下楼去,把九鸩的背篓卸在地上,给他盛水,给他冲脚,把蜜饯给他吃,还抢着把他汗巾洗了,又问:“要冲澡么?你的衣服……”   百谷上下打量他,惊奇人长得真快:“你吃什么药了?只能先换我爹的了。”   九鸩摘下帽子扇着:“不了,一会去河里游泳吧!冰凉冰凉。”   “好呀,我同你去。”百谷给他端来镇在井里的青梅酒,扳正他的脸,仔细瞧着他的变化:“外头的水也算养人么?竟然没给你晒黑。”   两人靠得近,九鸩也亲昵地回看他:“我躲着日头走呢,这天气太热了。今早都到了花洲头,才没管没顾地跑回来,想你了。”   “你才不想我。以为花山节时你回来,结果没有。”   百谷跟他稀罕完了,就埋怨他:“我用鸡蛋换来许多珍贵花籽,想与你一起种在山神树旁的,现在呢,三伏都要过了!”   九鸩给他赔笑:“我忙嘛,不是赶在寨里祭神前回来了?看你跳舞,好好给哥哥跳。”   “哼,哪里是给你的。”百谷瞥他:“小时候见天一起,现在心野了,一出一年多,把家都忘了,也不知忙什么去了。”   九鸩家的地,长了寨里最好的茶树,他常教村民如何掐叶施水,杀青揉捻,连用什么时辰的日头来晒干都把握得精妙,寨外的人也求九鸩去帮忙。后来,茶叶卖去了成都,卖去了长安,他更忙了。   反而自己在白水寨的茶园,交给了百谷打理。   “我养的没你好。”百谷皱着眉头,“收成只你一半,你回来吧。”   九鸩梳了汉人的头发,挽在头后,一副文雅样貌,舀了一瓢水喝了一半,正用剩下的一半洗脸。百谷总觉得这样打扮的九鸩离自己远了,想让他回寨,不想让他四处奔波。   “收成好又如何,贵人们都喝龙井了。”九鸩坐下来,把带回来的茶叶给他看:“今次我去了长安,普洱已不时兴,人人都吃这种龙井茶。还用来做龙井虾仁、龙井鱼片。咱们的云雾茶因着一个传说的由头,能有些读书人喜欢。更多的红叶绿叶滞留在库里,去年剩下的茶连马都不吃。”   九鸩背负着许多人的希望,他不能后退。   百谷知他碰见了难处,闻闻那异地的茶叶一起坐下来叹气:“那如何是好?山上的大茶树都五六百岁了,光是上树就危险得很,还指望能卖个高价呢。”   九鸩:“牧民更喜欢咱们的茶,他们兑着奶和盐一起喝,但价格没法涨了。长安洛阳,及至扬州,茶铺里摆的都是绿杨春,三关月,柳色新。我去看了他们的茶园,茶树大小不过腰高,我们也须挑一些适合采的,筛出良株来。”   九鸩的主意多,但茶树从选出来到种出来需要数年的栽培,那时又不知兴什么味道了。   百谷如玉似雪的腮颈上留着乌黑碎发,从头巾里散落,看样子有些愁闷:“要是卖不出去,也就不去采大树了,摔了我好一跤,到现在还疼。”   九鸩年纪长,个子已比他高了一头多,人也闯实,看他仍旧瘦瘦小小的模样有些抓心,帮着把他碎发捋在耳后:“摔到哪里了?给我看看。”   “喏。”百谷伸出手来:“都青了。”   淤青已经消下去大半,肯定不疼了。但他既然说疼,九鸩就把随身带的薄荷叶跟赤芍药揉碎了敷在他腕子上,吹了吹:“那,百谷求山神帮我们吧,你跳舞这么好看,山神动了心,会可怜我们的。”   “山神太忙啦,这事还是求求杉弥吧。”   百谷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睫毛微微抖着:“茶神杉弥呀,我家茶园是你开垦,定不忘你恩情,我家收成是你心血换来,定不忘你赐予,求杉弥使我全寨日日月月辛苦所得,都能在长安洛阳卖个好价钱……”   不等说完,九鸩握住百谷的腰:“放心,百谷,他会的,茶神一定会帮你的。”   “哎呀。”百谷推他,“你不要捣乱,打断就不算数了!”   “怎么不算。”   九鸩认真地看他:“百谷,其实我这次回来是想告诉你……”   “九鸩回来了?”   楼梯吱嘎作响,百谷的爹下楼来,笑呵呵看他:“长高了嘛,待会吃饭啊。”   九鸩赶紧把牵着百谷的手松开,在身上擦着:“好、好,阿叔……你在呢。”   他爹笑:“我怎么不在,还不是见天伺候他俩?我给你杀只鸡去。”   百谷打着九鸩的背:“看见没,一年回来一次就吃我家的鸡,你是个黄鼠狼子!”   蝉鸣声聒噪,百谷听九鸩说着远方大城的见闻嘻嘻呵呵,手里做了几个凉菜,就去喊妹子来吃饭,名正言顺地让她别跟那胖小子玩了。   百谷刚走到门口,天上旋起黑色的狂风,吹得房屋摇晃,迷人眼睛。百谷听见一声尖叫,是大风把妹子卷起来抛上天,吹得来回转圈。   “别!”百谷冲出去,“放下她!”   大风把人带跑了,带得出了院子,出了寨口,眼见就要追不上,百谷大喊:“换我去,换我去!你放下她!”   “百谷。”   那黑色的大风说话,它卷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来,双手向他伸开:“津滇被我绑起来了,你应当来见一见。”   “他受苦时,你应该在。”   锥心之悲切激荡在梦中,这一惊,百谷竟然从床上掉下来,脊背着地。   “呜……”   摔得好疼。   “诶,你醒了么,是真醒了么。”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叽叽喳喳地靠近,她看看百谷,手指捅捅他:“人还晕着呢?这几日反复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的,到底是真醒还是假的?”   百谷依声而望,面前是个不认识的丽族姑娘,长发捆成发髻,头上插了一大朵通红的花。她见百谷的眼神里有了色彩,笑起来:“是真醒了,你昏在路上险些死了,神仙把你救回来的,真是命大!”   神仙……是津滇么。他如何了!   百谷想见他,手脚躺了这么久都是软的,浑身似若无骨,动动手指也费力。   但是想见他。   他使劲转动身体,要从地上坐起来,那姑娘赶紧前来帮衬让他坐回床上,百谷重心一偏,一下子撅倒回原来的睡姿。   “别急别急,我一个人提不动你,你别再摔了!”   姑娘说着打开屋门,向远处喊了几声:“神仙,病人醒啦,又醒啦!”   百谷低头看见自己手腕上套着两对镯子,有双是从家里出来时爹给他的,另一双不认识。   再抬头的时候,他就看见一个男人从门口匆匆忙忙地跑来,猛然扑上抱住了自己。   “嗯……”   百谷被勒得不舒服,哼哼着。   那男人摩着他的后背,喃喃说着:“吓死我了,百谷,你昏了十几天,我以为连我也救不活你了。”   他抱了好一会儿才松开,看着百谷的眼睛:“百谷,你怎么受了这么多苦?”   百谷看到他的脸,那熟悉的眉目让眼睛立时亮了一下:“嗯?!是九……九鸩吗。”   九鸩比记忆中的样子更英俊挺拔,几乎不敢相认。他穿着汉人的衣服,青白相间的长衫,身上有一股未熟嫩茶的香味,有点苦,让人一闻就想起春天来,想起指头捻着的青叶,漫田里的白茶花,蒸茶流下壶边的水珠。想起两个人曾经一起躺在那棵五六百年的茶树底下,等着花一朵朵地掉到身上来。   九鸩贴着他的脸:“是我不好,在余杭呆了太久,把你撇在家里。”   百谷趴在他怀里闭上眼睛,什么焦虑都放下了:“嗯,九鸩太忙了,我懂的……”   “病人既然醒了,就吃点东西吧。”   丽族姑娘还站在一旁,大大方方地说:   “给杉弥大人的朋友吃我们寨里最好的玫瑰粥!”   ————————   竹马到位。   看到大家的留言啦,小说嘛,都是会有波折起伏的,就不剧透啦。   继续求求旁友们推推这篇文吧,让我快乐一点QAQ 第16章   姑娘一出门,屋内两人面面相觑。   杉弥不从别处来。   九鸩在百谷质问的目光中渐渐不自在,如坐针毡,炉上的水同时开了,顶得壶盖嘟嘟响,更显他被拆穿有多局促。   正要开口辩解时,百谷扑上来咬住他耳朵:   “骗子!你为什么不同我说!”   九鸩“哎呀”着没躲过,没办法,就让他咬过瘾了:“怎么跟你说呢,我给上一代的杉弥做学徒是要付代价的,他给我的历练没完成,身份尚不正,免得空欢喜……哎,哎,差不多,疼了,再咬就疼了!”   百谷赖在他身上才能坐稳了,此时唯有牙齿能动弹自如,自然就要使这最后的武器。   “你给茶神做学徒?”   “那年我在地里铺草呢,有个老人家过来问我要水喝。”   春茶一过,夏季要在地里铺草保存水分,免得收秋茶时枝叶老黄,甘味不足,晾晒时脱水不当就会粉碎,这是九鸩发现,后来教给大家的。   二人现处于茶园山腰,屋外是一小片明朗芭蕉,卷舒多生,雨珠点滴可数。   再往外是无边无际的青茗绿野,地势高,夏慵凉,被霖霪得通透晶莹,大叶小叶的各类矮树灌盘桓在一层层丘岭上,漫长,寒烟生翠。   明明是生的水生的叶,一入目也似琼浆挥尘,提神醒目。所处室内有暖炉,炉上有热壶,浮飘着馥郁水汽姗姗曼妙,映一窗细雨斜斜,仍是人间风丽,愁烦化解。   百谷听他痛了,才松口砸砸嘴巴,为他隐瞒自己多年而难过:“什么空欢喜,就是关系远了,兄弟不当兄弟。你要去哪儿,我从来不知道,也拦不住。”   九鸩马上跟他解释:“之前是真说不得,那老神仙给我的任务只能自己完成。”   百谷:“哦?那你说说看。”   九鸩应道:   “我是承继了他的名字,就要完成他的条件。有时他让我去高山旷野的地方采摘奇花异草,几个月不见踪迹,还挨狼咬,只能蹲在山洞里等雨季;有时叫我去养什么稀有的茶种,养了三个月才发现是个谜题,白白耽误时候,他在骗我呢。   还有啊,他让我去了正在征战的商道上煮茶,三百里内只我一个茶摊,要给卑蔑人和真腊的将士们讲茶。诸如此类情势险要,或恐丢命,说出来惹你担心,何必让一家人都提心吊胆呢。”   百谷听了不服气地哼一声。   九鸩用沸水沏开碗里的花叶,香泉氤氲成茶,稍一镇凉,他端去:“我调的味,喝喝看吧。”   茶味酸甜,柠檬三七与茉莉,都是日照花林枝上娇嫩时摘下来的,存了一个花季果期的饱足味道,又加入百里香的蜂蜜。百谷渴极了,整个身体都被一点水滋润起来。   他眯着眼睛小口进饮,就像小羊一样,看得九鸩摸他柔软的头发:“你气血亏空要好好休养……亏空还生气,不应当。”   “是你太可气了,不让我碰你的历练,是看不起我。”百谷眼睛闪烁:“若不在难的时候一起抗,还有什么用处,又怎么叫兄弟?”   “怎么就不是兄弟了。”九鸩苦笑:“我在全天底下也没有比你更亲的人了。”   九鸩的手一直暗暗握着百谷的手指慢慢捻着,不住示好,百谷面色稍霁,问他:“现在呢,你的历练完成了么。”   九鸩颔首:“自那年从余杭南下去泉州,又从骠国回来,我已满足继位之条件,得了杉弥之名,师父放心归隐而去了。”   九鸩向来聪明又勤恳,没他办不成的事,听着是忙碌而顺利的日子,本该恭喜,该祝贺,百谷心里的苦涩却一点点泛出,再起悲凉意:“好……嗯,你是真不需要我的。”   “不是不需要你,难道我不想跟你一起说说话么。他一会儿叫我去东,一会儿叫我去西,翻山越岭不说,路上还有匪盗,干嘛连带着你遭罪。”   九鸩见他躺了这些日子又干又瘦,面色暗黄,把姑娘端来的玫瑰粥用勺子舀起来吹凉了:“算了,都是我不对,喂你吃粥好不好。”   百谷仍旧委屈,偏着头就是不碰勺子:“我没用,让我死了吧。”   九鸩听不得他说死活,也急了,把碗砰然放在桌上:“人怎么是按有用没用分的?做什么有用,做什么没用?”   百谷本来憋着嘴,听他责问便觉得鼻子酸了,眼睛发胀,忽而就滑在脸上两道热泪。他双肩瘦弱,抖起来如筛糠,也不知干渴这些天,泪是从哪儿来的。   “我,我也找不着人说话……”   百谷捂着半脸,断断续续地说:“我能找谁去说?想长些见识就跟着你去了洛阳卖茶,好歹呆了快一年,后来你说有事就走了,我留在那里等你回来,又等了两年……”   “两年?”   九鸩惊讶:“你、你没回家吗,我把你送到航路渡口……你又回去了?”   百谷手背擦着眼皮,默默点头。   看他这副霜打茄子的模样,九鸩心里不知何种焦灼滋味,又可怜他,又怨他不听话。这几年里洛阳比长安更富庶,皇帝为心上人修了第二座行宫,大兴土木,挖空三山北岳,所有的新玩意儿都运往东都,凤毛麟角人物才能在那里站稳,怎么是他这个小小茶农呆得住的。   九鸩深吸几口气,静下心来,像小时候一样语气问他:   “为什么?为什么背着阿兄回洛阳了,你不喜欢家乡吗?”   “因为我想变成像九鸩哥这样的人。”   百谷低低地说:“我想学你,给寨里做点事……就去酒楼帮厨了,学会了怎么做龙井虾仁,想着把普洱和红茶都加进菜里,也能让贵人们喜欢。这样……”   这样,他被群山怀抱的家乡,被水隔了几千道天堑的家乡,那些偏远的、要经过船运,马驮,驴拉,车载,人背,牛抗才运到繁华的大城中的土产,或许能让更多人喜欢。若是能在才华横溢附庸风雅的诗人那里得到赞许,几句诗行流传坊间,又是不得了的事,说不定连皇帝也会对他们这些人另眼相待了。   百谷的泪一茬接一茬:“过去以为自己过得好,自在无拘,到了洛阳才知道乡亲们太苦。富家公子小姐用的东西,也想给妹子买,叫她稀罕稀罕。也想给我爹买,让大家伙种的物产皆能卖个好价,交过田税和茶税还有余。”   “百谷……”   “可我失败了,”百谷抹了一把脸,“白天打杂,夜里偷着起来开灶,捣弄新菜的时候被掌勺打了一顿,在雪地里跪了一天才没被赶走;举子们宴请老师,我给他们送了咱们寨里的茶……是七百年茶神树上的新叶,客人说味道苦腥牙涩,就泼在地上……”   百谷看着九鸩,抽泣愈发厉害,眼里是不服输又无可奈何:“但是,我不能总等着九鸩来教我……九鸩现在,更忙了……不是我一个人的哥哥了,我怎么办呢?”   这三年不止这么一点苦,千古繁华的城里有博学的大官,博学到晓得如何欺辱人,他们把女子饿瘦了,再花重金怜惜她们的歌喉与骨架,唤之为扬州瘦马。   九鸩抱紧了他,亲着他的耳朵尖:“百谷,我是别人的杉弥,是你的九鸩。以后我去哪里都同你说,莫哭了,不要让我心碎了。”   “九鸩再带上我们的茶去洛阳吧……”   百谷闭上眼睛,泪就从他脸上流到了九鸩的脖子里:“我们一起去吧。今次九鸩是茶神,定不同以往……九鸩哥,保佑我吧。”   “好,我们再去,什么掌勺打你,我去罚他,不会让你受苦了。”   他想去吻百谷,亲他薄的双唇,沾湿的睫毛,乌黑的瞳,但看得青年脸色仍旧十分憔悴虚弱,还是忍住了,把粥又端过来:“吃吧,身体好了我们再去。”   百谷可怜兮兮地吃了点粥又没了声音,趴在他身上消食,听竹帘外芭蕉叭叭哒哒,风雨往来,暖茶韵雅,马上要睡着的样子。   “百谷,背上为何这么多伤口?”   九鸩脱下他的外衫,给他看身上的缠带:“喏,发现你时浑身是血,上的药一天两换,现在皮肉快长合了。但你中的毒……这毒我解不开。”   “嗯?我哪里中毒?”   百谷的记性被山神混乱,取走一部分又还了被岚间封印的一部分,如喝醉了酒的莽汉连不成畅快的回忆:“兴许是路上吃了花哨菌子,夏天的菌子太多了,我嘴馋呢……身上的伤……伤口是……”   他想了半天,自己为什么有伤。   又掉下树去?被公羊追着掉进沟里?走在路上被马踢了?修房顶时滑倒?   对了,他要上山去,岱耶在山庙里等人呢,但他不去,寨里的人就死了。   是巫姥打了他,还有剩下的几个活人,寨外来帮扶的农民,一起打了他,用棍棒,竹杆,铲,双拳,布满血丝的眼和龇出来的牙。   他该被打,因为白水寨因他没了,茶园没了,九鸩周游回来取得仙籍,却找不到自己的地,回不去自己的家。   超逾百年的大茶树林被泥石流冲埋了,儿时欢嬉过的长满豆蔻的小径也不在了,只有午夜梦回时的自疚,古木深山里的那个寨名,再也不能因山洪和泥石覆灭之外的原因传到远方的大城里。   他不可能再去洛阳,没有诗人的诗可以写不存在的山寨啊。   他不可能再去洛阳,他还要上山。   他不可能再去洛阳,他两手空空。   百谷想到这里慌忙地从九鸩怀里坐起来,心跳如麻,指尖蜷缩,愣愣地盯着地面,脸色比之前更差了。   “怎么样,百谷。”九鸩的手摸着他的额头:“出汗了,别动太厉害。”   他不配得到九鸩的关爱。   “九鸩………”百谷呢喃。   “在呢。”   “我……”百谷的手发抖,“我,你……别恨我……”   九鸩扶着他的脆弱的脊背:“百谷,就算世上的人都恨你,我也不会。”   “可是我杀了人了……”百谷绝望地看着他,放弃了被他原谅的希望:“全寨的人,都被我害死了……”   “你既然是神明,会给我惩罚吧?”   —————— 第17章   时雨渐停,竹窗向下坠落停留的水滴。   百谷面色凄惶,眼神望着九鸩时都是痛苦和惧怕,就像北风从山另一头吹过来桃花雪,打在春芽上,只须一晚,嫩梢都冻死了。   他就是用这副被雪吹冷的面色问着:“九鸩是神明了,会给我什么惩罚呢?”   九鸩听了这话,凝眸无语,静静地看他。   两年未见了,百谷青稚逐渐淡褪,换来一双眼如芙蓉飞絮,眉惹丹青描了一对杞柳,病中怠倦更胜彩云盈月,含过的风都软了,是谁会让这样的人在雪里跪一天,瞎了的驴精么。   百谷也望他,想不到当初一起采茶的哥哥变成了神仙,他怎么不是高高在上,他怎么在自己跟前呢。   “百谷,”   九鸩低着头,有些失落地说,“你能害谁呢,你只能害你兄,这话诛我的心了。”   百谷便不敢出声,闷头坐着,力道还是赖在九鸩身上,二人手腕交叠,不多久他发觉了自家哥哥的脉搏,神仙也有心呀,在跳呢。   九鸩把百谷从床上抱下来,扶着青年慢慢走路,要让他练习恢复力气。出了院门是铺天盖地的清雅,淡云敛雨渐分霞色,鲜茶生发,眼际里一半是青的,一半是粉的。   “白云来往青山在,恰逢你我初相识。”九鸩向远处张望,问他,“记得么百谷。”   “记得。”百谷答:“五岁时,我在溪里抓虾见到你的,若不是你拉着,指不定让山水冲跑了呢。”   处在白水寨上游的大城设了闸口,雨季满水后常有泄洪降水,看似清浅的溪里并不安全可靠。那天上游的水如狂躁的兽要吞没贪玩的百谷,是九鸩把他抱起来才脱险了。他爹知道后,就常常叫九鸩到家里来吃饭。   “我是让阿嬷养大的普通孩子。后来阿嬷死了,就跟着你们过。”   山风忽而有些大,九鸩帮他挡住风,抚平他吹乱的长发:“以后认识我的人,都不知我原来是谁,只有你知道,百谷,你把阿兄的生平八字捏在手里呢。”   “九鸩……”百谷朝他走了一步,委委屈屈地模样:“可我做错了事。”   “你虽不是最强壮的,但也不爱生病,从小到大一直活泼健康,今次受了伤,得了我医不好的毒症,我心里难受——不能给你爹交代,亦不能给自己交代。你却在这时问我,要不要罚你?”   九鸩看他,秀正温和的眼里迸出炬火来:“我知晓了,怪我俩分别太久,让你瞧不起我了。”   “哪有……”   百谷被他的眼神逼得不能直视,他的感情太烫太动人,稍稍一接触都好像要化了。百谷握住一株茶顶,从蕴在叶脉的剩水里借了一滴清明,回想他以前也是这样看自己的么?好像……以前每次看他时,九鸩都已经先看着自己了。   水冰在手心里,背却如灼炎天。   九鸩托起他的脸来,让他无法回避:“百谷,听兄问你三句,你来回我,好么。”   百谷点点头。   “好,你适才说自己没用,是指要帮我却力不能及,是不是?那你既然帮不了我,又如何有毁了寨子的力气?”   百谷:“因为我,我并不是亲手……”   “好,那有第二问。”九鸩继续道,“从头至尾,你不想让任何人受伤,是也不是?”   “是……但即或不想,祸事业已发生……”   九鸩打断他:“第三问,百谷所面临的一切,是不受自己掌握的,有他人相阻,是不是?”   百谷这次重重地点头。   “我已明了。”九鸩说道,又带他往前走:“此事对你来说,既无力、无心、也无法,百谷就不要把所有罪责怪到自己头上,如此一来,反而是原谅了真正的恶人。”   远山白头忽隐忽现,炊烟人间徐徐冉冉,晚阳在薄云里乍来,倾吐至茶园灿烂明灭,映得百谷的心突然释怀了,似这天气一般拨云见日。   九鸩果然是最聪慧的,最清楚事理的。   “九鸩哥,我对不起你,”百谷实话实说,“但我得罪了大人物,不想你也受牵连。”   “百谷,若我不能帮你,这神仙倒不乐意做了。”   他看青年喘气重了,醒来第一天不宜多走,就把人背回小屋里,说道:“别急,百谷,这事你再仔细想想,想通后再说于我。现在休养身体要紧。”   百谷躺倒在床,攀着他的肩膀不松手:“九鸩哥,我真的怕再闯祸了,而且……”   而且津滇被抓去,不知在受的是什么非人折磨,自想起来心里就异常着急,奈何体力不支,山上严寒雪深,整日白雪飘零狂风肆虐,走不出几里就要倒地不起了。   “百谷。”九鸩低头,两人鼻尖险些碰上,“你得信我。”   他的长发垂下来,如把夜色做成绸缎坠在百谷的脸侧,情深义重地说:“不是信杉弥,是信九鸩,信你兄会疼你。”   百谷又想哭了,嗓子眼疼起来,说话带着鼻音:“也许不值得呢。”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有时你看不清自己,但我看得清。”九鸩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我见不得你天天爬那么高的茶树,见不得你摔跤沾脏了衣裳,才去做那老神仙的试炼。”   百谷的眼角滑出一滴泪来,却是笑着摸他的脸:“真好,九鸩,你为何对我这般好。”   他像吐丝成茧的毛虫让人前后伺候着,九鸩帮他脱衣,擦脸,再盖上被子,两手按着太阳穴,慢慢揉开。   “睡吧。”九鸩说,“养好身体,阿兄带你去玩。”   煮着普洱的大铜壶已熟了,壶口喷着浓浓水汽,化解了高山日落后的广阔清寒,百谷呼吸着茶香逐渐呼吸平稳,脉象平和,他舒展了眉头,舒展了身体,像小时一样放下所有防备躺在九鸩身边。   他像一朵花呀。   九鸩见百谷已睡熟,从腰间香囊里取了一根细瘦金枝,一端生着琉璃花苞,通体金光流引,珠魂玉骨。   初即位的茶神杉弥手里掐诀引南风,那金枝忽放数枝花,一抖层叠芳华开,花蕊散作洋洋洒洒的金粉入了百谷的额心里,不见了。   我有落梦花,随风潜入梦。   明明天刚晴,又下起雨来。   这时的雨失了清调多了油皂的脂粉气,香中发腻,与尘土混做一体,尘也是轻浮的,卷在空中被雨砸下来。   又有沉香金箔混合片脑燃烧的烟香,是敬拜的贡香。   九鸩从榻边回首,背后是一座红漆黄瓦的兰若院,院中祭拜着远渡重洋而来的神,它垂着眼皮,张着二十只手,若莲花盛开,用婴孩的骷髅头串成项链和耳环,一脚踩中恶徒,辨不出正邪。   它没有与九鸩对话,它是木头的,二十只手是置物架,为怎么晾更多的衣服提供了好思路。   九鸩眯着眼睛轻哼,再转身,横躺的百谷已不见了,转而矗立在面前的是一座五层的高大酒肆,名曰“长风万里酣高楼”,每层八个楞角向下垂着宽幅的红带,大风起兮,红楼欲倾。   楼里出来的是醉倒徘徊的锦衣小公子,喊着酒后胡言,上不去白马甩不起金鞭,只能叫人搀扶着行路,还有不少四人小轿停在门口,下来穿着蓝衣绿衣的官,抬轿的人被淋湿了,他们拍打着衣服,擦着满面的水。   门口有小二热情招呼寻位,九鸩跟人后脚进楼,扑面雷聒贯耳,鱼肉烹食与酒盏已有发酵的酸臭,一桌书生玩着飞花令,推辞饮酒,另一桌休值军兵仰头拍掌叫好,是二楼辟出半圆形的观赏探台,貌美的女子吹弹吟唱着诗人新作的词曲,铮铮落玉,其他楼层的栏杆边也倚满了来客,他们抛洒着手中的花瓣,多色的牡丹在百尺天井里洋洋飘散。   如此看来,歌者应该是一位名伶。   九鸩瞥了一眼,只觉眉目描画过浓,周围吵闹,他在来往匆忙的人群里四望,百谷的身影一闪而过。   他太好找了,走路时小心仔细,不住左右照看,有永远无法跟这座城市相配的生涩。   每一层都是杯盏觞酬,每一阁都是欢宴笑语,只有百谷是安静的,他带来了深山对喧嚣人群的回应——沉寂。   九鸩跟上去,见他端着托盘上菜,背后短衣一角还扎在腰里,大概是干活时顺手塞的,这下忘记摆回来。   九鸩想给他捋平整,手伸过去,却与他身体凭空交错。   这是百谷的梦,是他的记忆,九鸩干涉不了。   客人在天罡大房里吃饭,阁牌名为“独坐幽篁里”,格窗上雕镂满屏的竹叶。百谷转个弯,突然被地上的黑影吓了一跳,鱼汤险些洒了。   “干嘛呢晓何,我差点踩到你!”   “嘘!”蹲在地上的女孩子比划指头,头上珠花步摇来回摇颤:“你小点声,我不想进去。”   百谷从门缝里瞅了瞅,室内大概四五个黑影,看不出来是什么人物。   百谷悄悄问她:“为什么不想进啊,不想跳舞吗。”   “哪里只是跳舞?!”晓何坐在地上,嘟着嘴:“百谷没见识,想得好天真哪。还是做帮厨幸福,不用吃皮肉苦。”   “那……”百谷也发愁:“客人既点了你,你不去,怪罪下来不是更惨么。”   晓何盘算着:“他们只点了人来跳,又没说是谁,我就先窝在这里,等他们吃饱喝足快走了,我再……”   她想的怪好,屋门突然打开,有男人喝了一声:“谁在外面鬼鬼祟祟!”   百谷连忙端好了餐盘:“这,西湖醋鱼,您要的……”   那人把他推到一边,发现了地上的女子:“这谁啊?”   “啊,她。”百谷急忙接到:“她经过这里时扭脚了,站不起,我说帮她带药来呢……”   “嗯……”男人将信将疑地看了眼晓何,又用惹了九鸩脾气的眼神打量百谷,随后拍了他的屁股:“去上菜吧。”   九鸩毫无威慑地瞪了那人一眼,也进了屋子。   百谷不知在座何人,只管低头布菜,鱼通常是最后一道,意味着正餐的结束。坐在首位的男人看着他收拾起身,说道:“小二,我叫的舞姬何时来啊。”   舞姬就在门外,她崴了脚,按理说在伤药到来之前都起不了身。   “这……还没到吗。”   百谷有点慌乱,他不习惯说谎:“我帮您去催一催。”   “不必了。”男人的口音奇怪,舌头不灵光似的:“再耽误时辰,都要困了,有什么兴致看人转圈。”   百谷庆幸地抬头看他一眼,发现这男人居然是高鼻深目,金发蓝眼,就像市集上卖的瓷像,不知是大食人还是波斯人,他正搂着坐在膝上的男孩,时不时亲一口。一同坐席的皆是因跋扈名声叫得上来的五陵弟子,华服玉冠,此时皆因吃得差不多,都捻着筷子看他。   百谷又低下头:“那就,祝各位大人吃好……”   “你是哪里人啊。”有人问:“走近些。”   九鸩看他们带着痞气轻浮的笑容,含着怒气,记着每个人的脸。   百谷老实答了,立即有人“哦”了应声:“那不是我那不成器的三伯叔被罚去看管的地方么,穷得要命,没什么油水。去年得了恩诏回家省亲,就带了三包茶叶,丢不丢人啊,我阿翁的脸都绿了。”   他问百谷:“你家里是做什么的?”   百谷老实说:“种茶种地。”   “果然是!”   他们哈哈大笑,连那蓝眼睛的也忍不住笑起来,膝上的男孩合宜地抿嘴,但他眼里是没感情的。   又有人问百谷:“素来听闻西南之地住民能歌善舞,今日舞姬不至,就烦请小二为我们代为表演吧?”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起哄,百谷的脸通红,他不自在极了,甚至想跑出门去一走了之。   一位公子拦着门,又开始逗弄他,百谷才不得已应了。   “我只会一种舞,”他声音小小地,“从小只跳这一种,用来祭祀的舞。”   “哈啊?”那公子抬着下巴:“给死人跳的?白事驱鬼的傩舞?”   “不!”百谷连忙纠正,“给山神跳的,每年举寨庆祝山神日,我们在山神树边献牲,烧肉,祈舞,祝祷。”   “哦……”他们回头问外邦的客:“看吗?”   “我们也为我们的神唱诵舞蹈,”那人伸手:“请吧,让我看看你的神。”   粗布短衣不方便,既是跳祈舞便要正式些,纵然在千里之外的东都,在没听过岱耶之名的人面前。   百谷脱了腰间束带与鞋,只穿白的里衣,把头发从幞头里解开,重新束起,垂于身后。   那一刻,他背对众客摆起舞姿,振骨起势,他不是酒肆里的帮厨或小二,凡人与凡人的关系淡化了,不分四海内外,世上爱恨情仇,富甲贫瘠才智愚笨,衡量人世的法度消失了。   外邦客拿起竹筷,对着桌沿敲下:“啪。”   仿佛是开始的讯息,百谷踮起脚尖翻转身体,柔韧地旋转与起伏,瞬时青丝云散,风流销魂,如沧海之雀、醴泉白雁,飞到众人面前。   落时玉英凋零春色尽,跃时海棠风动彩云追。快时弄影乱,慢时盘地舒展,如观云汉。   “问卿从何来,言从水中央……”一个男子附在别朋友耳边:“腰真软啊。”   “失策了,我友。”他回:“今日归去,不是更添愁忆?”   四肢虽柔软,百谷步姿舞状不似女子无力娇态,飘旋七周时如山宕惊龙,扶摇伴月,忽一停动,面目威肃,纵身再起,翻身入破生起旋风,好似入了身后的山竹锦屏里,是金的鹧鸪,是繁花葱茏,奇容千变,映一室绮堂筵会。   他在祈舞时,仿佛也在无声的仙乐丝竹中立位神明,无法被烟尘沾染。   如此纯白,心里发痒,金发的外邦客抱起身边的伶人来,双眼盯着百谷不时从衣服里露出的腰身,口鼻在那男孩的脖子里蹭着,狠狠地舔咬着,让他发出一阵呻吟。   公子哥们则用掌用筷击节,给百谷伴奏,互相问着:“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是吧?是这般吧。”   百谷趋步垂袖,缓缓遥望坐地,仰止高山。一舞结束后几位客人纷纷赞许:“不错嘛,山里的茶农跳成这副模样。”   “骊宫里的真人也不过如此吧。”   “诶,看紧你的舌头。”   掺杂在这些声音里的还有越来越大的浪叫,公子们回头一看,那男孩已被全然剥开,抱着外邦客的脖子不住摇晃。   “哎,忍不住了么。”公子们笑看,又问百谷:“小兄弟,留下来为我们侍宴吧,给你银子,别告诉别人,他们不会问你要的。”   说着便将一整粒银锭放在桌上。   百谷正跳得喘气,捡起衣裳后退:“多、多谢贵客赏识,后厨要我去忙呢。”   “那里有什么好呆的,行乐须及春啊,”一个人掐住百谷的手腕,“过来,坐在哥哥怀里。”   九鸩看到这里又忍不住想去打断那人的手臂。   百谷不断挣扎,还是被两三个人强硬地拉到了桌旁。   “来,看着。”公子们按住百谷的肩膀,让他看着那伶人如何被欺凌,颠得发昏。   “看清楚了么?”   他们的手一路滑到男孩的臀/部与外邦客身体的接壤之处:“这里,能看懂么。”   周围景象模糊起来,百谷的意识在摇动,四周墙壁不住轰隆发响,墙上遍布蛛网般的裂纹。房梁终于支撑不住,巨大的水浪声自九霄云外而来,如锤一样冲毁了酒楼,一切的土木丝缎,百花金钿都搅进急湍的旋涡中。   “百谷……”梦的最后,九鸩听见有个男人压低的声音:“舒服么。”   神不能看到和神有关的梦,九鸩还不清楚。   梦碎了。   月已高升,荧惑对望,在茶园里如清水瓢泼。   如冷水浇在九鸩的身上。   他的拳头紧紧捏着,微微颤抖,不知是安慰熟睡的百谷,还是诱导自己。   “别怕……百谷,阿兄会为你再去洛阳,阿兄……   定把他们都杀尽了……”   ————————   嗷!仍旧需要大家的推荐和留言,贪心贪心 第18章   实际上,那日百谷正被按在椅子上观看活色生香的演绎,晓何带着两个扛着酒罐的打手推开大门,娇笑而入:“几位公子是常客呀,这是咱们酒楼款待贵客的特酿……哎呀呀。”   她捂住眼睛,装作不忍直视:“您在做什么呀,咱们这儿是红楼又不是青楼……”   晓何好懒,不愿应付助兴之外的买卖,但有的是钻空的法子,不是百谷这样逆来顺受任凭摆弄的性格,看到他替自己顶上去,女孩还是出手相助了。   “百谷。”   事后,晓何私下跟他说:“你会被洛阳咬碎了的,回去吧。”   “什么都没做成,如何回去呢。”   皇帝为其母祝寿修了菩萨像,引得东南西北的神都要在这里拥挤出自己的庙宇来,窄小门口放一张引人跃跃欲试的软垫,去除原先的刁难戒条,雕刻了洛阳人喜欢的美学,但,唯独保护百谷的那串山脉不在。岱耶没有自己的像,他就是山。   百谷愁烦地问她:“那你呢,这里对女子来说,亦是险荆之地。”   晓何抿着嘴巴:“学会假笑的人,就可以留在油滑的城里活命了,你不行。”   百谷想起那伶官来。   她让他看周围十六座连绵的小山:“这里被称为神都,知道么。伏羲和女娲生活在这里,人间从这里伊始,他们的身体化为丘陵山川,我们的脚踏在他们的身躯上……为何会变成如今的模样呢?我除了自己,竟是什么都不信了。”   百谷问:“他们是神明,为何会死呢?”   晓何想了想:“终究是不喜欢这个世间了吧。”   而此时百谷的梦里又有不同。   如果一件记忆太晦暗难堪,便会用另一段记忆去填补。   长风万里酣高楼沉在河底,陷入淤泥,整个洛阳的浮尸像死鱼翻着肚皮荡漾。他与河伯相拥在浩荡河面,面如镜,平稳无波。百谷的手指按住他纹身上的龙头,桀骜的劲虬就掌握在手心里了。   “津滇,我情郎。”   百谷的个头只能吻到他的下巴:“爱我多些。”   如最初的遇见,两人双唇轻碰互相试探,由生入熟,像两只偶遇的蚂蚁对接触角。再接触就变得贪得无厌,像煮糖,烤干了所有稀薄的的杂质,至稠浓,至纯然。   至甜,他的眼似水呀,一看到底,看得百谷在对方的双手里拧着腰,不住地磨腿。至粘呀,他的怀抱有如胶漆,将两人涂了一样味道的漆料,是容易雨淋褪色的,容易日晒挥发的,宣泄后就褪去了外表,余下真挚的,不加金粉勾勒、靛青朱砂涂色的肉与骨。   河伯不是壁画,不出自经文,他纯粹地流淌,冲击出了平地,使得万物耕作。   但是有预晓一切的哀伤,在百谷深处的声音让他知道了离别的既定命运,是梦中的现实,现实里的过去,过去如梦匆匆了之。   那压沉已久的悲伤,不能在醒来时倾吐、改变的恋情,都从梦里生成无数烟雨伊伊,百谷一边与河伯温存,一边流下眼泪。   “我情郎……”   “舒服么,百谷。”   “嗯,我要你……别离开我。”   津滇只有叹息:“是你离开我了。”   百谷在梦中笑了又哭,两腿磨蹭缠紧,在床上也起了变化,两脚蹬开被褥揉皱,像掉进蛛网里的灰蛾,珠光汗点,咿呀着“别走,嗯……深些……”。   渐渐裤子被顶起,湿透一处。   此番梦中悲喜放/浪,全落在九鸩的眼里,像用针扎他的瞳,在心里渐渐盘算起来杀去洛阳的日子。   年轻人费尽心力得来了一个神明的继位,却事与愿违让他的弟弟被人羞辱,中了招数变成眼下淫乱模样,从一件悲事里有了隐秘的欲求。这样看来,他已得了流花交颈的趣味,后来许多事还是他自己主动。   应该走开,非礼勿视。   可他也是自己的。   不该让别人的手在回忆中拖累他,让他有充满肉欲的酣梦。   关于与他人的肉欲。   百谷不会告诉自己的可耻的辛秘。   九鸩忍不住坐在他床边,一手握住他的指尖,轻声念着:“百谷,我在这里呢。”   “嗯……”   百谷突然翻身把他的手臂抱住搂入怀里,仍闭着眼念:“情郎……”   九鸩的半个身体被他一声唤得酥麻,耳根滚烫,险些要坠在他身上。刚刚踩好定稳,他的手指被百谷含住了。   月光下冰肌雪腻的人微张着一双唇瓣亲他的手,口液淋在指缝里,舌头舔在指肚上,随后含了进去,吸得啧啧有味。   九鸩看痴了,胸中恨意突然退减,变得心鼓鸣雷。   这床也可以睡两个人。   ——————   颈椎病人日常发病,先写一半!明天继续 第19章 下   九鸩一直想要找座排水好的土坡,等来年春天培种上新的茶苗。他已学会生发变化之法,可令作物在短时间内荣枯生息,繁衍拔长,以此试探育种,寻找清甘味更足的种苗。   那日他一人在灌丛间飞荡,捡尝野枝,离开大茶园约有数里,面前山丘上土地松软通透,覆盖腐叶,肥沃非常,他便飘飘浮浮丈亩良田。行至一处山泉散漫,似心有所感拨开树冠,见黢黑泥土上托着一条甚白的腿,不似俗人体态,有赤红的蛇缠绕盘踞其上。   他是这样发现百谷的。   本着要为山民入殓的心意落下来赶走毒蛇,却发现是本该平安在家的弟弟,搂入怀间惊惧悲悯时又发现他身有余温,呼吸尚在,一瞬间如历万万天劫,心先绞后喜,身为神明更要感激三灵眷佑,得此福缘,才把百谷救了回来。   当时青年未着寸缕,但九鸩心无邪念,只痛惜可怜他弟遭遇不幸,连日里擦身敷药,每每亲手亲为,动用一切所学来医治伤口。   而如今,百谷在床侧躺,穿一件长袖长裤的单衣,盖的严严实实,只露着纤细的手腕脚腕,透出模糊轮廓,递出几许幽情,就锈了神明的心思。   九鸩试探着在百谷身边依形而卧,右手不敢全然抽出,身体亦不敢多有挨碰,明明是心起歹意,要为非犯科强占此人,又顾及着刻在骨子里的兄弟情谊,忍着那段隐约的距离。   想吻他。   念头一炸开就收不住,情深义真,这次不止乎发顶和耳尖,不是年节时吻的额头和见面松不开的手,是想吻他的唇,让他睁眼看着自己,看着哥哥如何爱他。将热的身体投入热的缝罅里,到容纳不下的地步,告诉他哥哥的爱可以撑胀他。   年轻的神明像云的阴影铺在大地上笼罩着稻子,稻子倾塌在万顷大地上,待人拾走捆起。   “百谷……”   九鸩轻轻念,看着他的舌尖失力,将自己的手指从口里吐出,银津拉长,他立即贴上去含住那点舌头,尝到了他的味道。   这味原本是自己喂他的茶水,经过齿间的酝酿又破土而出了新的滋味,百谷睡得沉梦,以为是津滇的舌,自由地张开让他吸裹,九鸩往深处索求,体会着这滋味是狂欢的珍馐,是金碧集聚的鹿肉。   终于触及到他,还要更多。   不要只是平日看惯的唇而已,还有从前看未真的部分,想把整个手掌压在这段身上,想让他顺服地承接,坦荡地喊出……   “嗯!”   百谷被吻得喘不过气,梦呓一声,却是惊得九鸩醒来,从欲海中听着一记清醒的鸣锣。   他叔让他照看儿子的时候,是让他这么做的么?   九鸩出了口热气,覆着双目,不去看百谷的脸:“倘若如此,我即是以神明之身行渎人之事了。”   “等你醒来时,”九鸩把他的发捧在手里,贴近唇边,“为兄堂堂正正告诉你。”   精心调理数日,百谷体力渐渐恢复,也随着当地的丽族人一起采夏茶,呆久了惹一身花楹树香,百谷回到屋里他哥身旁去:“我兄来,背上痒,快帮我挠一挠。”   九鸩在坐着蒸青停酵,为测香度,盯着叶梢颜色:“你是结痂呢,自然痒,忍一忍吧,落了疤丑死。”   “忍到头了,你不是能治么。”百谷把背靠在九鸩身上,上下磨蹭,靠着衣服的粗糙线头止痒。   九鸩被他闹得笑:“当你兄是树皮么,好吧,我来。”   他从一旁清水里涮手擦干的功夫,百谷已把罩衣脱了,攥起上衣角,将腰露给他:“往上挠,脊梁那处。”   九鸩起初不觉得暧昧,手一进了他衣服里触到两扇纤薄的肩胛骨,像要起飞了,他被这具瘦小的身体温熏着,一下子紧绷。   “好多疤,都扎手。”九鸩轻声,“不敢挠狠了。”   “那你多摸摸,使点劲也舒服。”   百谷把自己往他怀里送,坐在他腿上歪头看天,还同他说话:“你蒸的什么茶?好香好香。”   “没起名字呢,是为了合乎中原人的口味做的……这样疼么?”   “不疼,再多用力。中原人为何不爱红茶黑茶?不分好东西……”   “不能这样说。”九鸩一手捏着他腰,一手在他背上来回摩挲:“我们地高气寒,需要红叶茶蓄阳暖腹,他们是用绿茶降燥去火的。我们的好东西,别人不需要,是以卖不出去。”   百谷接着说:“而且从这里去往长安人劳马顿,不如扬州河运方便,本钱比别人高。”   “所以要做更好的品种。”   九鸩满足地把他摸了个遍,百谷软软绵绵,他便进一步去抱着,甚至摸到他的前胸,小的乳首顶在手心里蹭着——那一瞬间,九鸩发觉到他在夹腿。   “百谷,给我们的新茶起个名。”   九鸩夹起叶片,放进他口中:“尝一尝,我弟起个吉利名字去卖。”   百谷虽然面上不表,但心里重重难关,苦甘的青叶让他心思百转,望山惆怅。津滇在时,他一直想用河水为他烧一壶亲手种的茶,在摇晃的小舟上,广寒宫下,与所爱的神明同饮。但一切止于山洪暴发那夜,二人有情卷潮赴约,桃花流水十顷波荡。欢喜过后,就是噩耗。   不再了。   不在了。   “西南至碧海,沧河千载流。”   百谷看着天际,山远天高,说着:“兄,就叫沧浪……千河吧。”   “沧浪千河?”九鸩想着这个名字:“有些气势呢,像我们黎水七回三曲的地界。不过,不像茶的名字……你再想一想?”   他看百谷低着头,病色还未完全褪去,眼角发红,喉头发抖。   这是怎么了,怎么就戳到他的伤心事?   “百谷。”九鸩摸着他的头发:“莫难过,你兄爱你呢。现在告诉我吧,你遇见什么事了。”   “我啊,”   他望着那山:“九鸩哥,我遇见一个人。”   “哦。”   九鸩看他,心里突然漏跳一拍:“什么人。”   “是个男子,”   百谷说,“他叫津滇,我心里,都是他。”   ————   打起来,打起来! 第20章   九霄寒山殿,无人踏雪径。   津滇吊在空中,数根透明机警的冰锥刺穿他手脚,稍有下垂,便提着他的骨心升起来,刺穿的伤口因此不断流血。   他头沉着,英俊面庞上无半分生息。经过山巅那一战后,他与岱耶都受了伤,但岱耶抢先把他的灵丹夺走,修为尽毁,此时河伯已力同常人,仙体勉强可保命。   岚间拂去门口铁锁,悄然进来,踏云而上沉心运气,把内丹的灵修不断输给他兄,柔和淡软的雾霭笼进被悬之人的心窝里。不多时,津滇嗓中咳嗽,不断抽气,猛地仰起头,似乎活过来了。   “津滇。”   岚间拢袖,伸手拍拍他脸:“听得到么。”   津滇嘴唇发白,晃了一下头,睁开见是他弟,复又闭上眼:   “诶,白眼狼,听不见。”   岚间说:“不要犟了,你与他力量悬殊,争下去有什么好结果。不如认个软,我也求他把灵丹还你。”   津滇笑了起来,觉得他弟变得真招人烦:“悬殊。你啊……觉得你兄,打不过山神是么。又看低我,咳咳咳……”   他的身体固本与岚间的培元冲突,灵修行至周荣穴受阻,岚间只好将力量取出来。   津滇又塌下去了,自己努力顺了会气,才道:“不必可怜我,看见你……才短命呢。”   岚间被他哥奚落惯了,倒也没什么意外:“我现在懂了,那祭物是他故意放出去的,你上当了,他不仅要探那人的衷心,也是探你的衷心。”   “我为何偏受制于他不可呢。”津滇想起来:“百谷、百谷人呢,他在哪?”   岚间:“我哪里知道。”   “快说!”   他往前挣动,冰锥抵着他伤口把他钉回去,来回穿刺,津滇痛得咬牙。   岚间这才说:“他没事,好得很。”   看着他兄这副可怜相,又道:“那人祭也没什么好心肠,及见到别的男人,就会把你忘干净了。”   “我一直依照旧令,到了时节就为岱耶封水……看到那孩子的时候,突然就厌了以前的日子……”津滇疲惫的眼睛爆发出一点光来:   “我弟,这人,不对劲。”   “哪个?”岚间上前两步,看他脸色:“你说岱耶,哪里不对。”   “傻弟弟,你要去查……”津滇气息仓促,声音越来越小,又要沉过去:“唉,他有蹊跷,他的身法……”   他兄不说话了。   岚间只好把气改注到他伤口里,用一层极浓的雾包裹住冰锥,像棉花似的垫在肉中,让他不会那么疼。   那日津滇与岱耶大打出手两败俱伤,山神险胜后,先是下山去找了百谷泄恨,回来时心情便好些了,披着一件带血的衣裳说要调养些时日,至今还没见到人。   整个山庙里无迹可寻,养心室里也不在,这里是空空如也的神的废墟。   岚间思量着他兄说的话,没在室内找到什么有用线索,出来雪地里,外面正是天蓝如海昼日长明,云层在脚下滚荡。他想了个法子,挥袖一舞,将云海甩下山脉,瞬间白浪如万马奔腾鹏程万里,水汽如爆炸般吞没层层叠叠的林木,穿透了几重山涧河道……   也不在。   岚间之前没注意过岱耶的行踪,在他兄提醒之后,真有些在意了。   茶园山腰,芭蕉里竹木矮屋。   “谁?”   九鸩仿佛没明白,问他:“你说,谁抢你的心了,百谷。”   百谷便说了自己如何与河伯相遇,许诺一生,后来他又如何招架两位神仙,被暗算,山神引发了泥洪的事。   九鸩听了,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头一次认识了这人似的,反应很慢。   “一生……?你们约定一生?”   百谷怕他生气,只敢默默点头,又补充:“九鸩哥,我从来没这样爱一个人,我、我是慌了,做了蠢事,知道自己该死。现在伤也差不多养好,待明天,我就继续去上山……”   “不要说别的。”九鸩仿佛在积蓄着什么,说出来的话发抖:“你怎么,怎么就那么轻易爱上别人了?你不知道他从前是什么人,他既是河伯,祭节吞吃别人家的儿女,又怎么会对你好呢?”   “他不要人祭。”百谷急忙说,“我亲眼见的,他把投了河的娃娃救起来了,我们还一起去大越城把人送走……”   “还去了大越。”   九鸩扶着头站起来,转身从窗口看着他的茶园:“我恐山水兼程你不喜欢,都不曾带你去过。”   百谷不知说什么才好,想起爹的话来,就回道:“九鸩哥呀,我长大了,长大的人,兄弟管不住的。”   他的弟弟心狠了,想回洛阳时要他管,想爱别人时就不要他管。   九鸩回头望着他的眼睛:“是么,你身上的毒自己知道来自哪里么?是那河伯给你下了淫毒!我一直在想,一直在想,是谁有这歹测心思逼你就范,想得夜夜难寐……这下终于知晓了。”   百谷不敢相信,捏着手上的镯子:“怎么、怎么会呢……他待我顶好的。”   “百谷,他欺辱你了。白水寨在黎水岸,若寨子不幸,人们便不再信奉津滇。山洪是罚你,还是罚他?你考虑过么。”   百谷摇着头:“我跟他好是自愿的,他没有强迫我。”   九鸩含怒,伸手捂在百谷颈上的天鼎穴:“要不要看看,没了我的禁制,你会变成何种模样?不要怨哥哥,要怪就怪你没找到什么好人。”   百谷没了仙术的保护,立即从丹田处发出邪热,烤得心燥,心中频烦。   他正忧患着天涯离别,兄却嫌他识人不清,百谷不想呆在屋里了,推门而出:“罢了,你又没见过他自然是不信的。原本就是我过错,又害苦了他,何必听你唠叨些没有的!”   百谷赌气离开,在茶园埂上快步,九鸩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看他能走到哪儿去。来往的村民们跟他俩打招呼,俩人一个都没理。   “你不懂。”百谷眼睛都湿了,自言自语地:“此情长流,为何数落我喜欢的人。”   “江海有竭,你不知什么叫喜欢。”九鸩回他。   百谷扭头,见自家哥哥就在不远处随行,连忙又跑得快了:“不要跟着我了,去做你的神仙吧!”   九鸩:“我这神仙不是为你做的么,前几日的话白说了?怎么别人的话你信得死死的,阿兄说什么你都听不进?”   百谷是觉得自己有些过分,跑了几步便觉腹下有阵阵奇淫之感,通体发软身形不稳,踉跄两三,忽而摔在地上,手里死死抓着茶树根想爬起来,口中喘息。   “看,他玩弄你的身了。”九鸩连忙过来,跪在他旁边:“难受么,毒发就是这般难受的。”   百谷皱着眉头,呼出的气息滚烫:“可是他,他不用这样做,我也……”   “他想控制你,也许是他要向山神发起争斗,牵扯你作饵,也许是别的。”九鸩把他扶起来,认真跟他说:“我弟,别信他,河伯做惯了神仙,早就爱了无数的人,江水四流,不会对你一心一意的。”   “九鸩哥……”百谷的眼睛花了,耳朵轰响,把头埋在他兄的颈窝里,“九鸩哥,我那里痒……你帮我挠一挠。”   九鸩以为他又是背上发新肉:“忍着,等结痂,我再给你治。”   “不。”百谷牵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腿根上:“是这里,你好好地……嗯,帮我弄。”   说着他一夹腿,把九鸩的手也夹住了。   九鸩从未如此越矩,脸上生臊,还是百谷主动求他。新鲜神明的心鼓动起来,血液都流得快了。   他掌心慢慢摸着攥着,抓揉着单薄的布料,与肌肤和伦理有稀疏的经纬棉线之隔,与百谷拧动的腰和腿卖力对抗,弟弟跌进他怀里,两人的衣衫都已皱了。   “用力呀,九鸩哥。”他不满地用胯顶着九鸩,解开了裤带,一直央求着:“呜,往里再进去些……”   两个妹子正隔着一丛树在旁边采茶,商量着晚上做什么吃的。   九鸩捂着弟弟的口:“嘘,旁边有人。百谷,小声,小声。”   百谷已顾不上了,半睁着眼,舔着他的手心:“嗯,嗯……”   他喘气时,细碎的呻吟和呼吸都灌进耳里。   百谷身痒,九鸩心痒,他忍了一会儿,便捧起弟弟的头来,用力地含住了他的嘴唇。   ——————   两对兄弟都不太平…… 第21章   口舌生出甘美的津液,茶园地里铺着干草,义兄弟两人覆在其上拥吻,四肢紧密地绞在一起,湿濡相应。   百谷被毒引导愈发狂狼,撕扯衣饰,不多时二人布衫褪至腰上胯下,踢去一旁,上身赤裸坦然,沉于落叶间漂浮。偏瘦的那个青年被毒发害得激烈,手并脚地悬晃,同时也害了他刚辟谷修行的神仙哥哥,害他全然不顾延岁道果,欲必得手一段痴念,从被老茶神选中的仙缘根器,变成上下其手的登徒子。   “百谷……”九鸩咬着他嘴唇:“你不能喜欢他,你不能喜欢别人。”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百谷的指甲把人抓痛了,在哥哥的背上留下道道红痕,想让自己冲进他身体里,或者反过来。   “嗯?为何呀……”   “阿兄不许。”   九鸩舔着他的嘴里,把百谷的牙龈和舌底都纳入自己的疆域,来回扫荡,吮够了又退出唇腔,重复着:“不许你去爱旁人。”   百谷不喜欢他的限制,没理由的专横,既在他身子底下磨蹭,蹭地裤子里湿乎乎,口里被吸得溢出示弱的懦哼,又要说:“你别管我呢。”   各异红茶能冲泡出十一种潋滟汤色,从红橙鲜亮到重枣金泉,哪种都不如百谷的烟雨情花,隐秘地嗔唤。九鸩亢奋不已,他单手抽开百谷的裤带,狠狠地问他:“又不要阿兄管了?”   “管……”百谷的双腿一从衣服里逃出来,就立即分开衔住他哥的腰,滴着水的玉柱贴在人身上,“阿兄管好我这里便行了……”   他说的话暗秽,神情好似还在过去,如小少年消遣春闲时般天真,百谷总是要拉着九鸩陪他去林里找野象,及找到了就躲在树上看象群扬鼻打鸣路过,卷起水来淋身。   “阿兄,你看,”小百谷快活地抱着九鸩的脸,秀气鼻尖贴上:“我们也用鼻子说话好么。”   差一点就能亲到嘴巴。   现在,他弟正躺在地上被压得不停喘气,口唇被咬得樱桃熟红,水色声动,微张着叫出好听的转音来。   九鸩想将他撕裂了,把他从这副样子撕开,用烈酒浇透,用蜜缀满了,做成冰凉醉人玫瑰软糕,把他切成块子含进嘴里。   “嗯,是这样,”   百谷见哥哥不得要领,就抬起屁股来让他摸后面,“好笨呀九鸩哥,进这里呢。”   惊心的触摸是在作恶,而后有醇厚的回甜,九鸩的手指陷在他两瓣之间的溪水里,乍一捅进,弟弟便更扭起来:“啊,正是,你挠一挠吧。”   九鸩的头有些疼了,血液持续地冲刷着眼前,像第一次去往洞天福地修行,接受师父点化的那刻,金光直冲头顶,他曾超脱身后世俗,又与百谷半推半就滚回了红尘里。   九鸩一边用手帮他按压着后/穴里的痒肉,一边咬他的耳朵:“他把你这里操坏了,为兄装作不知道,帮你消肿,你却硬要告诉我……”   百谷顺着他手指蠕动腰肢,身如游丝弹弦:“难道要我对你说谎么?”   “你自然不能说谎,”九鸩多伸进两根手指,“但怎能把这里给别人看呢?”   似乎是嵌在最心底的人,就最易不平,最不忿,要对他用最大的力气。   然而越是作弄他,抠着里面的嫩肉,百谷越是发出媚意来,摸着哥哥的颈子往自己身上揽来,与他接吻:“好舒服,九鸩哥,再往里面……嗯……”   九鸩虽会流转枯荣之仙术,拟出植株花发颓败,却从未曾浸入春水罗帐,他被百谷扯进了密不透风的淫波中,把自己身下的胀意解开,抵在他腿上:“我弟,要么?”   百谷自去找他胯下位置,不满地轻踢他,眼睛都红了:“都喊了半天了,还要不要疼我了?”   “不是喜欢别人操/你么。”   九鸩看着他,停了动作,心里泛起冷意,“你都有别人疼了。”   百谷身子难受,性子也拧捏起来,没来由说了句话:“那,那不能两人一起弄我么?”   九鸩不料他说出这样邪荡言辞来,耳中轰鸣,便抬起弟弟的膝窝,将两腿横在自己腰上,握着肉根戳进他幽穴里。才刚进一点,立即被层叠的热肉包住,像糯米圆子包住红豆沙似的要把他咽下去,以气恨之心抽/插两下,粉/嫩的穴肉就把他全裹了起来。   “好大呀,好……啊,”百谷重重吸了口气,数百里茶香都好似催情的粉末,促使话不成句,“好硬啊,我兄,戳得好、好痛快……”   情是连环,爱是难尽,九鸩便动起来往深里操/他,弟弟叫得正在兴头上,把九鸩也叫得心软情乱,一个劲儿耸动穿透,这时旁边有人掠过,问了句:“谁在那边呢?”   “憋着。”九鸩捂住百谷的嘴巴:“莫出声。”   百谷此时已无法思量,染了这艳事后人就烟柳飞絮似的摇摆,九鸩也不能停下来,两厢双喜,鸳鸯交尾,面上是暖红染颊,涵波美目野水勾月。   旁边那听了异响的妹子却喊了姐妹来,要一同过来看看。   “前些时候杉弥大神寻了个伤患,指不定还有别的人呢?”   “别多心,兴许是山下的猴子跑上来了。”   “还是看看吧。”   一道茶树不可中途穿插,长至腰间就被采掉,高处也不到胸口,九鸩看着百谷昏昏承受的模样,不能寄望他清醒了。便掐指念诀,身侧茶树突然变成了动物长出一道长口子,九鸩就地抱着人一滚,更深处的茶树纷纷避让,把他们二人引入茶园深处。   这一转,肠里却不松懈,肉口含得紧,百谷的屁股被他兄托着:“做什么呢,碾死了,哎呀……”   采茶的姑娘们走近了,离他俩有两垄,谈话声清晰入耳。百谷在喘息的间歇也听见了,瞬间惊惧地看着他兄。   “你也知道丢人么?”   九鸩笑着,“不喊舒服了?”   九鸩对着他的屁股大抽大入,顶在肉心底处,淫/水不住喷泄,粘在连接处发出湿响。他将弟弟捅得死去活来,如起舞,百谷只能咬着自己的手压制,过一会看他兄是故意要把自己折腾死,便抓过九鸩的手咬了下去,咬也咬不痛,沾上口水。   “哎,什么都没有,你听错了。”临近的妹子说,“是猴子吧,已跑了。”   另一个寻思:“猴子爱吃什么?果子放在外边,莫让它咬坏了茶树。”   九鸩被惹笑了,冲弟弟做了个口型:坏猴子。   等那几个人一走,脚步消失,百谷便赶紧松开口,叫起来:“啊,啊,受不了了,好痛快,我兄好厉害。”   九鸩低下头舔他喉结,问:   “知道阿兄的好了?比你情郎好上多少?”   九鸩的性/器长而弯,出进时就在百谷发痒的肉道里来回勾/引,淫毒催发更甚,熏心芳菲,醉香孟浪,越磨越失魂。   “九鸩哥,帮我止痒,呀啊!”百谷抱着他:“呜,别停下,一直……”   “说,是谁好,”九鸩揉着他的腰,“谁让你更舒服。”   百谷沉着头,只道:“都好、都好……”   九鸩心里的冷和恨便又起来:“为兄有常人万世不遇的仙机,却只愿选你。我念尘缘待我宽厚,把你送到我面前。而百谷……”   他停了动作,捏着弟弟的下巴:“百谷觉得,阿兄无足轻重。” 第22章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九鸩偏要在这时分出个亲疏高低,百谷想要得厉害,只得先应了他,说上几句甜甜的好话,甚可悦人。心里却暗记这一笔账,等九鸩把他弄高兴了,再好好说道。   开始是百谷缠着他兄,抚下还来,好像蛛网缠着树,在风中颤颤巍巍地攀环,后来是九鸩死命压着他往深处摆弄,教他说难以启齿的话。   “你喊他什么,情郎是么?”   九鸩在弟弟耳边吹气:“也喊我一遍来,喊得好听了,就叫你好好快活。”   百谷被操得不停泣叹着,又痛又爽,好似掉进了被逼胁享乐的魔窟里,即使身耐不了,力发乎衰,也须透支地摊开,两腿拦紧,长呼短吟。   “我喊他坏人,也这样喊兄么?我倒……嗯,不介意……”   “你才是坏人。”九鸩咬他的脸,粉的面颊上就多了圈齿痕,更显柔情媚态。咬完了还看着再往哪处下嘴:“到处勾人,须当重罚你,最该治治这沾花惹柳的大病,才没有下次了。”   花发时不忍摘,情似山隔,逐世而出一别数年,待人远不及,才知后悔。   百谷眼睁睁看着九鸩那只肉具离开自己,恋恋不舍地牵出银丝来,没喂饱的穴里空乏异痒,直用脚蹬他:“阿兄好无情,就这样走了么……”   九鸩心道无情的是谁,不理他捣乱,双手捏指,掀动周身茶根从泥土中蓬勃拔高,乱枝拧成一股,将百谷的两手手腕绑住,身体倾斜拉长,双膝跪下斜斜吊起。   他常年习舞,延颈秀项,身体柔韧纤细,在这样拉伸下肌肉皮肤实华美极,姿态艳逸。看得九鸩眸底触动,心有振荡。   “阿兄?这是做什么。”百谷自迷情中有了危机感,穴中积攒的淫/水斟酒般顺着他的大腿忽忽滑下来,烫落的银烛泪花似的:“快把我放下来呀。”   九鸩爱惜地摸着他的腿根,吻在脸上:“百谷最喜欢跟阿兄玩耍了,今日,兄来同你荡荡秋千。”   随后,九鸩依靠着百谷落下的姿势,敲壁再探秘穴,撑开熟嫩的甬道,翘起的龟/头压住幽深的尽头。如快马拍鞭,狂雨急来地抽/插。   吊起时,九鸩的出入皆在穴中磨砺,翻来覆去地敲打锻冶,仿佛是卡进身体里又吐不出的通红铁锤和沸腾的铁液,将两人楔在一起。百谷形容玉骨好一番飘摇,花落风起,树枝上的香茶嫩芽被蹂躏得出了阵阵湿气,侵了衣衫,香了满怀。   百谷呻吟不已,挣扎两下被茶树锁得更紧,他哭着哀叫起来:“阿兄,要被你磨死了……肠子都叫你磨烂了,啊呀,快松我下来吧,都给你好好地操了,就松开我呀……”   “不松,继续叫。”   “呜,阿兄想听什么,已经被阿兄操得好惨了……”   青鸟送碧云,终当不易心。九鸩愿弟弟永远是自己的,变着法弄他,叫他离不开自己,便把人搅合得桃枝春花颤,清水新池满。百谷到后来已不自持,软成一团任凭揉/捏,下巴抵在他兄的肩膀上只知喘气,发根湿透。   两人在茶园里耗了约有大半个时辰,天色都有些发暗,九鸩才雨过潮平地拍拍他的脸,问着:“解毒了没,我弟。”   百谷原本寻思他兄见识短,草草地泄了就央他再来一回,能看到他兄吃瘪的怪样子,没想到吃瘪的人是自己,再也不敢记他兄的仇了,忙打起精神来:“好、好了的,我好了。”   九鸩笑了他半天才将人抱起来去洗漱。   百谷自然不敢再跟他提津滇的事,安安静静养了三日身体。这天正床上躺着看他兄写的茶谱,就见九鸩提进来两兜包袱,往里装的净是些厚的棉衣和皮毛斗篷。   “阿兄往哪里去?”百谷急急下了地:“你去哪里呀。”   九鸩在柜子里拿出几块火石:“拖下去也不是办法,阿兄与你一同上山,见见山神。”   “诶!”百谷先是惊讶,不料他有此想法,又觉得有人路上作伴也好。再往高处便不复春夏,终年风雪冰封,动物稀少,猎都打不着。   再转念,却觉万万不可。   “不成,阿兄,别跟我走一起了,他打人好厉害。”   九鸩:“我是新神,去拜个山头还不行么,他不会不讲道理吧。”   “那……”百谷踌躇着,“你要跟他说什么呢。”   九鸩停下手里的活,望着远处的白皑山头:“我得问他,什么时候把你送回来。”   第二日清早,百谷还睡着的时候就被外面的说话声吵醒了,他扒着窗户往外看,村民得知杉弥要离开,要给他宰牛备酒,端来成摞的饼。   “带不上了,”他兄有些招架不住老乡们的热情,“给娃娃们留着吧,我弟吃不了。”   “谁说我吃不了。”他饿得嘀嘀咕咕,“两头牛我也吃得下呢。”   结果他吞了两个糯米饼子一壶糖茶就饱了,拿了别人供给杉弥的一兜石榴,躲在案后掰着吃,看茶农硬把活牛送给他们驮物。   牛角上拴着丽族标志的大红花,摇头摆尾时甩来甩去,众人忙着往它身上绑住包袱,前脚刚勒紧,后脚就撒蹄跑了,百谷含着石榴在后面追得气喘吁吁:“嘿!这牛跑得怎比马还快呢!”   九鸩大笑:“刚从宰牛刀底下活过来,能不快么。”   两人如此动身上山,行了约有六七里地进了山沟,潜至迷蒙雾霭的泥地里又开始爬山,看似可直通云中天台的大路实则波折起伏,道阻且长,好在路上奇树百态,气候宜人,牛也吃得欢。百谷这才知道,若是让喜欢的人陪着,苦路也能走得像远游。   行至一处溪水旁洗脚歇息,百谷坐得气闷,起来锤了两下胸口到处走着,侧目见草丛里有异物,多看了两眼。这一定睛不要紧,立时吓得大叫起来:“阿兄,快来!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九鸩掠影赶来挡在他身前,见事出之地有阵阵腥臭,忙捂住他眼睛:“百谷,莫看,许是出事了。”   他挥袖分开杂乱灌木,更浓重的腐臭味猛然扑来,熏得眼呛,忙起了一道茶树屏障,避开恶劣气味。   林下,是一具死去多日的男人尸体。   它赤裸着背朝上脸朝下,似乎被水泡过,身上渐渐有浮肿腐烂的迹象。上半身是人的模样,依稀可见的强健,下/身却溜长的一段尾甩在地上,鳞片灰败。   “这是什么东西?”百谷觉得可怕,又有些好奇,捂了口鼻去看:“好怪,下/身怎么是尾巴的模样,阿兄可见过?”   九鸩只有耳闻,具体不详:“听说过女娲与伏羲么?他们也是这般人身蛇尾的,这一位……估摸是上古时留下的遗民。”   “尾上有伤,伤及见骨,指甲也都烂了,”九鸩绕着看了看,“和什么东西打架受伤了吧。”   “野兽比神明更顽强吗?”   百谷忧郁:“若是能活着见上一面就好了……”   见到的话就有很多话可以聊,百谷有许多不懂的事,比如天不是石头做的么,为何是透明的,神仙在上面造出一座天宫,好似家里的二层楼么?   “不舒服?”九鸩见他脸色不好,“退出去吧,我将它埋了。”   九鸩身为新神,心中亦有唏嘘,遂卷起周围树木根茎,将尸体拢埋入土,将这位不知名的上古神明种在深山之中,与它的同族一起,成为万里河川的一部分,见证着千载后世的繁盛。   百谷透过树枝千百缝隙默默看着阿兄调度百草为陌生人送葬,黄与粉的花盈盈招枝,将尸体包围,沉入土壤,埋进黄泉。他总觉得在某个梦的边缘里见过它,它在水里游动,尾巴拨开一片睡莲,银铃响个不停,又有人亲手给他套上一对雪白的银镯……百谷扶住了自己手腕上的镯子。   “咦,我的鼓!”   百谷眼尖,指着树旁的东西:“那是个鼓么,我在大越城里得到的,怎么在这里?”   九鸩帮他取来,拍掉上面的蚂蚁:“一模一样么?”   “是!蛇皮的花纹也……咦。”   他摸着鼓腰上的穗子,上面缀了一枚冰翠的月长石,在太阳底下晒出一点蓝光。   九鸩感觉到手鼓上有股灵力,温润交织,看着他弟弟的面,问道:“百谷,你同我说实话,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当然没有了!”百谷确定地说:“我不是把事情都告诉你了么。”   “可你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晕倒的。”   百谷卡壳,傻乎乎地望天:“是呢……”   九鸩敲了两声鼓面,觉得没什么问题,便催他:“我们走吧,前面还有个茶庄,天黑前可以赶到。”   “嗯……”   九鸩走了两步,见弟弟还是落在后面愣神,伸出手来:“来,兄牵着你。”   百谷快跑两步,抓住他了。   他们离开了洙尾的墓。   洙尾最后还是爬了很远寻人,磨损了锐利的指甲,原本尊贵的雪花银银器不翼而飞,想必被路过的人抢走了。这里不是他的家,他失去了最后的反击机会。   随着他的离开,沼泽的水日渐析出,蒸发,泥土显露,被晒成坚实的土地,浮萍吹散,石蒜枯萎,水蛇灭绝,将来这里就是山体的一部分,也许会被来探寻新家的人扒开耕种,也许会砍伐建屋,成为新的村落,也许那个村子的小孩在某天玩耍的时候,能发现一颗夹着游蛇的石头。   但肯定没人觉得这里会有神存在,女娲肯定是假的。   肯定没人知道。   ——————   回来了回来了,带着我的HIDE回来了……   请帮颈椎病人推一推文,感激! 第23章   百谷体力不支,在天黑前只得绕道先去一座小镇。   这是上山前的最后一驿,镇后面才是广阔的高山茶茶园,一片绮绿映着风雪千山。   九鸩先前来过这里,带来了一批耐寒种苗,茶叶枝条劲瘦,雪水煮之汤水明丽清雅,起名为光寒积雪,可加奶,加蜜食用,专门供给西路商人。镇上的人们感激他,要把二人留在自己的家中留宿,九鸩为了避嫌,还是带百谷去了客栈。   客栈名曰芳树笼秦栈,院内古木参天,迂回深宅下有一处常热温泉,水体碧玉,自石中喷涌滚荡而出,泛着硫磺烈味。百谷看水面蒸腾热气白浪,缥缈如仙境,立刻解了衣服跳进去,扑腾扑腾地游。   “小心蹭脚!”九鸩喊他:“水底石头不平整。”   百谷喜欢水,潜进里面泡着,一会儿叫他兄下来:“看见鱼了,跟我来捉吧。”   九鸩就下水,游过来把他抱住:“捉到了。”   百谷嘻笑,两人嘴唇浅短相接。   长发浮于水面散开,像两朵墨色的花,灯烛映上一晒,橘光粼粼泛然;仰头一望,夜星从千万里向眼前聚拢,成为卷天的盛大珠帘。   “我兄,你何时去天宫?”百谷靠在他肩头上:“你会飞上去么。”   “上面吗。”   九鸩也看着璀璨星河阡陌,同样喟叹仙境离群,高筑云霄九天之外:“若非经年所累千百功德,还无法到达羽化这一步。”   “神仙和神仙还有不同么。”百谷点头:“那不去的好,太远了说话还要喊着说呢。”   九鸩看着怀中人,亲他脸:“阿兄想带你去各个寨里看一看,以后……就多花些时间陪你。”   这样的话,似乎津滇也说过。   百谷胡乱应了声,又看他:“但是阿兄,你这样,若是被我阿爹知道了……”   “…………”   九鸩的头瞬间疼了,是啊,他怎么跟他爹交代呢,对他儿子做些什么了!   也只好硬着头皮说:“哦?你跟那河伯的事若是让你爹知道了……”   百谷也头疼了:“哎呀!你不许告诉他!”   两个人泡得有些醉了,饮了点小酒更加入迷。黑夜四合温度又降,两人贴紧了沉入温泉,两腿浮荡来回碰触。   九鸩身上比水温更暖,贴在他耳上问:“我弟,你是如何想的呢,你要不要我?”   他摸着百谷的手指:“告诉我,阿兄想知道你心里的念头。”   百谷被这样示弱的九鸩熏染了,也执他手:“阿兄,你不要说这样的话。”   九鸩:“你为难么?”   百谷低头,想逃避他的眼睛:“我爱你的。”   九鸩自嘲地一笑:“你还不懂呢。”   若是真立定心意的爱,就不会为难了。   百谷望着天边喃喃自语:“鱼和熊掌果真不能兼得么。”   九鸩叹了口气,抚着他的背:“别泡久了,我去帮你拿衣服来。”   他抽身上岸,不要温水,需要凉的风。   百谷说错了话,愁烦地趴在石上,又开始生自己的气。掐着手臂发恨,一会儿掐得通红,又拨弄路上找回的蛇皮小鼓,轻轻拍着,想着自家哥哥对自己多年的交情,又想着他跟津滇在河面上的起誓,默默淌了眼泪,觉得实在前路无光,躺在山上喂给狼吃算了。   “秋风清,秋月明。”百谷小声唱起在洛阳听到的歌,拍了一下鼓:“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百谷音调刚落,鼓里伴随异响震动,咚呛一声,吓得他忙起身观察:   透过薄薄鼓面,见之有微光闪烁,正若多云星斗。   “咦!”百谷擦把眼泪,靠近耳边晃了晃,听见有东西在随之转动,又不真切。   他立马跳上岸,拿随身的小刀拆剥下鼓面,打开后,里面居然用柔韧杂草厚厚包着一枚长型白卵,封闭之仔细,可见存放之人乃是生怕掳去,谨慎隐藏。   百谷端起卵来,月光下可见成胎阴影,白色蛋身上刻一圈金字,握在手中盈盈发光,放在地上便不亮了,还是普通的蛇卵。   他急忙穿衣去找九鸩:“阿兄,又有怪事了!”   九鸩也不认得蛋上的笔划,刻画有如天成,握在手心测度潜力无穷,阴性柔和,正是他初击鼓时感觉到的。   但在九鸩手里没变化,百谷捧着,金字又发亮。   “我弟,你身有福缘在呢。”   他垂目,平静道:“且养着吧,若真有机缘能触发神仙令,或许你也能以此得道。但若出来的东西要害你,就赶紧丢了。”   百谷重重点头:“嗯!”   两人又无话,九鸩不愿说什么,自行收拾要睡,吹熄烛火,房里霎时连火跳芯燃也听不见了,只有珠玉月色,萧然冷清。   百谷坐了一会,看他兄背过身去,因脊背弯折的一条被子也如窗外黑山轮廓,想着若是将话憋在心里,指不定今夜失眠,就沉心靠在九鸩身边躺下了。   “兄呀,我不知道。”   他迷茫地说:“不知道将来怎样打算,我有将来么?若是山神不许我下山,苦待我,甚至死在山上……我能选择什么日子呢。只能将我爹的赡养托付于你了。”   九鸩听着,捏紧了指头。   “命,由不得我,心,也不知是贪婪,还是妄念。”百谷的头抵着他兄的背,从后面抱着他:   “是在哪里做错的呢,是听说山神可怖,眼前人却可爱,从此心生退却时呢,还是我不应途返洛阳,硬被登徒子教化,看见了男子行/房……或者,是自年幼时觉得舞者华服美丽,非要登上祭坛,违背爹爹的话去学祈舞……不然,岱耶就看不见我了呀,哪儿还有什么生别呢。”   他越说越难过,鼻子发涩,摸着了九鸩的手,牢牢抓紧。   “但我兄呀,若你不理我了,我马上就会死了。”   九鸩脊背一震,似有回应,又停下来。   百谷继续说:“九鸩哥,我若真的被囚于山上,生死不见,你可不要还恨我。”   “好,我知道了。”   九鸩转身来回搂着他:“知道你的意思了。”   总是优柔寡断的弟弟,不忍心伤害人却总是闹出意外,他也在承受着崩溃得无法收拾的结果,只是从来不说罢了。   “百谷,你的名字都是在折磨我的心。”   九鸩吻他,手伸进弟弟还没来得及擦干净水的身体里:“这要怪阿兄,我想要的,总是比上一次见你时更多。”   “那……”百谷的双手环住他,“我有什么给你什么。”   —————   【重复=3】珍惜眼前人【/重复】   明天继续! 第24章   两人沟通心肠,情投意合地腻了一晚,起来时百谷腰酸腿胀,走不利索,本来打算在镇上买些东西储备,只得由他兄自己去了。   百谷懒散地梳头,敲敲蛇卵还是没动静,就揣起来放在胸口捂着,出门闲逛。   西去的高原镇上来往许多胡商与诏南之客,旅队远行跋涉以致镖局林立,货物扎堆,马匹嘶鸣,大多数是以物易茶,为了压低茶叶购进的价格,他们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消耗茶农的耐心。   百谷看当地人纷纷用白碟盛放茶叶,压在写着各名的纸上,收拾一张木桌摆在外面,叫商人识闻。在中原只有贵族用得起的琉璃碗,在这里到处都是,盛着青红的沸水如宝石一般剔亮,供人啜饮。街上弥漫着浓久的香,挑得胡商鼻子都不灵了。   “……今年的新种,”一家铺前,主人捧着茶杯端给客商,“杉弥大神亲自育出,您尝一尝,有枇杷的醇美,上个月运至长安,圣上大悦,尚书右丞为它写了诗,名拟滴翠洗古,人人以此为贵哪。”   客不知谁是杉弥,店家好一通苦口婆心的教导。百谷见他阿兄成了招揽的招牌,唬得人一愣愣的,暗自好笑,早上这人还跟自己耳鬓厮磨一番,在别人口中就成了难得一见的谪仙。   他装模作样凑过去:“哎呀,杉弥扦插的么?”   “正是,正是。”   茶农又笑着给百谷端了一碗,双手套拢在袖:“听祖辈们说茶神是个白胡子老头儿,谁也没见过。这几年倒好,杉弥在村寨中常常出入教人如何摘种,小老儿也见了,是个顶英俊的年轻人嘛。”   百谷听他夸得心里乐,一饮而尽,远客新奇,立即要货五石,茶农又摆手:“多了卖不起你,二两为限。”   百谷一听好端端的生意谈下来却不做:“这是为何呢?”   “圣上有令,令顺条、砦斗、密邟三县各出三千石……”   他擦擦手巾叹气,瞧着茫茫高山:“小兄弟你看看,刚种的新茶,哪有三千石?把茶叶当稻谷么?我们是在商道上摆出来吸客,好卖别的云雾茶。”   胡商一听他明着欺哄自己,甩袖走了。   茶农仿佛这场面见习惯了,不冷不热地收回茶碗,边洗净了边跟百谷说:“听说黎水最近干得厉害,雨水不至,瓜果灌溉都成问题,密邟拿不出一百,日子更不好过。”   百谷闻此心惊,黎水两岸耕种都出了岔子,更不知以河为生的渔民们是何种光景了。   他连连退了两步,心不凝神,猜不透山神为何吝施善行,苛责一方无辜百姓。   “客,还好么。”   茶农打量他:“见你口唇发白,可是渴了?小老儿一生身无旁物,唯有茶水,管够的。”   百谷摇头:“我不懂……为何高天厚土广阔无限,人却总是被拘成小小的一只,有如捏在手里的蚂蚱。”   茶农笑:“小时捉的蚂蚱,不留神就让它跑了,人跑得掉么?”   百谷突然知道,等见了岱耶,自己要说什么了。   在摊子不远处,有几人聚集吵嚷,声音渐渐发大,引人注目。   “哦,那老叟还未走呢。”   茶农探着身子,见仍是同个人引发的争论,便对百谷解释:“前几日来的,编什么胡话,非说沼泽里有个长了尾巴的神。”   “咦!”百谷抬头:“是么?”   “您且去听一听他说的真假吧。”茶农摇着头进屋了。   百谷挤进人群里时,皮包骨头的老叟还在跟人吵:“怎不可能?我幼时亲眼所见……”   有人截断他的话:“您已入古稀之年,幼时多闻乡莽闲妇之传闻,久了,自然就辨不清真假。”   老叟:“我八岁才与我父母迁至大越城,当时已能背诵《尔雅》,书写《玉篇》,怎就不辨真假?”   那人说:“杉弥行在我们中间,也曾有人见过津滇在水市上买花,为何没有见过你说的蛇神。”   其他人附和:“谁能比猎户的脚程更远?无人可比,洞乌拉瓦泥泞不堪,毒蛇瘴气,没人在那里生活,更不会有神明了。”   “蛇性淫诞,他又能做什么?”   “我是何迩族,”老叟说,“我们原本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里,他保护着我们!”   “何迩族只有你们一家了,是如何保护的呢。”   一个牵马的人跟周围的人说:“这老头从大越讲至南召城,又跑来这里讲莫须有的故事……您呀,回去颐养天年吧。”   众人散去,只有百谷留在原地。他看老叟转身坐在石头上喘闷气,过一会儿,从布包里哆哆嗦嗦拿出一个饼子来吃,牙齿唯剩几颗,嚼得十分缓慢,咬了两口又赌气扔回去。   这一个动作露出手腕来,百谷立即眼前一亮:   对方戴着的手镯,居然是同自己那不知来处的镯子一般雪亮!   “请问……”   百谷上前拱手:“太爷的镯子,为何同一般银饰有别呢?”   老叟忙用衣服遮住手,防贼似的上下看他:“怎么了。”   百谷摘下自己的一只,呈给他:“太爷请看,是与这质地一样吗?”   百谷这只镯子更厚更宽,技艺更巧,雕刻人物精细,那老叟慢慢转动,眯着眼来回看图,仿佛陷入回忆:   “是了,是逮逊人原来的手艺,他们现在的匠人已做不到这么好了,这是他们献给洙尾的……”   百谷听不懂他在嘟囔什么:“太爷声音大些,什么洙尾?”   他没看见,在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怀中白卵骤然发亮。   老叟不答反问,在紫色的包头巾之下阴沉地看他:“这东西你是从何处得来?”   百谷自然说不出:“是……我有一日走迷了路,受伤晕倒,醒来时就有了。”   “荒唐。”   老叟不信地看他,咬着为数不多的牙齿:“你偷来的,你是个贼,你还想抢我的!”   “……啊?”   百谷傻在原地,百口莫辩,没想到问了一句话还被扣上贼名,委屈极了:“太爷为何这样说,我是不清楚缘由才找你发问,若不能回答,且把东西还我吧。”   他伸出手来索回,而那老叟,居然就当着他的面把东西装进了自己怀里,还问:   “哦,不还能如何?”   “你、你怎么耍赖皮?”   百谷念此人高龄,长幼有序不好发作,心里是气急,左右繁忙商旅寻不着人帮忙,没有蛮夺的胆量,只好说:“就这样盯着你,谁来了,我就跟谁说你是个老无赖!”   老叟笑了一声,靠在墙上,又拿起自己的饼子来细嚼慢咽:“请便。”   百谷揣着手走来走去,想在路上碰一碰九鸩,喊哥哥收拾一下这老东西。结果疑问太多,没等一刻就忍不住了,又回去问那老叟:“你刚还没回我呢,洙尾是什么。”   “洙尾不是什么。”老叟拿出皮带喝凉水:“洙尾是蛇神。”   “蛇神……”   又是蛇,最近的事总与蛇有关。他话音刚落,怀中白卵颤动,还以为要摔了,赶紧捂住:“哎哟,瞎动什么呢,要生出来了么。”   老叟闭上眼睛,继续讲:“我见过他,他们没见过的蛇神我见过。那日他在新谷节喝醉了,倒在水里,采藕经过的人都见着了……最后一面时,他领我们从村里出来……   外面全是水啊,涛涛大浪,跟那浪头一比,人实在脆弱,他就背着我,说小娃,你可抱紧了,我就抱着他的肩膀,踩在他尾巴上,跟他在水里晃着弯儿地游……”   百谷不明前因后果,见他说得投入,只得先听着。   “我娘在水中染疫,到了新家不多时便走了。末了说,要记着他,得记着,说了好多遍。   但我还是忘了,大越城太大,同龄的娃娃也多,从日出玩到暮色,它让我忘记了过去的村子,忘记了曾经泡过的荷塘。”   百谷这才了然:“所以,太爷现在想起他来了?”   老叟睁开眼睛:“孤老忽梦少年愿,愈到惭处愈明晰……我得还债,让更多人知道他。”   百谷急忙问:“那洙尾长什么样子呢,还记得吗?”   他一提名字,蛋又继续颤,百谷这才明了是它故意在引导自己,想起路上看到的尸体,百谷自觉问到了什么关键事,一时心跳得厉害。   “他人身蛇尾。”   老叟说:“总是游荡在一片红花里,在月升处唱歌。常有一条碗口粗的树蟒围着他。”   “是、是这样么……”   百谷低着头,抓住衣角:“你觉得他,还在吗?”   “在的。”   老叟掏出了银镯子,用存了黑泥的指甲摩挲起来:“他在等我们回去,重新摆上烈酒,挖水菱角。   我隐在泥泞中的神明啊……太苦了……”   百谷转身,将蛇卵悄悄取出,见它铭文辉煌,温暖可爱,就放在嘴上亲了亲壳。   “你还是喜欢这个名字么,好吧,那就这么叫你好了,洙尾……”   “洙尾。”百谷说:“快点长成蛇神啊,有人爱你。”   存放百年的灵卵,终于被唤醒,裂出它的第一道纹。   ————   爬了梯子才上来的! 第25章   百谷捂着蛇卵走远了,要看从里面钻出个什么东西来,连镯子都忘记要,一路走回了芳树笼秦栈。抬眼见他兄正在挽着袖子给牛喂草,泡花树被风吹送,落他一身细小白花带着杏黄浮蕊,本来青白相间的素色衣裳里无心藏下暗香了。   百谷凑过去闻他:“九鸩哥好美呀。”   九鸩像小时候一样刮他鼻子:“玩够了?我们走吧。”   他把百谷扶坐在牛背上,一边出来门,一边把鲜花饼撕成块,喂进弟弟的嘴里吃:“山上一冷,糕都冻冰了,趁这时候多尝尝吧。”   “你去买这个了,”糕点甜得百谷眯着眼睛,“阿兄若真能随我一起去就好了。”   “还耍呢。”九鸩看他:“你以后兴许要在山上的冰水里给人洗衣服,砍柴做苦力。”   百谷又哀愁起来:“怎么提这个,原本挺开心的……”   九鸩责怪他:“这你也能忘?哪天把我忘了算了。”   百谷赶紧低头亲在他脸上,坐姿不正,牛哞声抗议。   没走几步又回了茶铺卖坊,这次人群里吵闹得更厉害,几个大嗓门的靺鞨人在吆喝。百谷坐在牛上看得高,遥遥地见是之前的老叟举着什么东西在叫价,心里咯噔一响:料想是他把自己的镯子给卖了。   本以为是留给老人一个幼时的念想,看来并不珍惜,立即典当出去,当时对着银饰认真地看来看去,到头来不过是为了估算更高的银价。   “他编故事哄我呢?”百谷跟九鸩解释了之后,立即跳下牛背要讨个说法。   九鸩拉他:“他现在不认账,你还能抢过来么?人这么多,兴许会让你下不来台。”   “那怎么办?”   “换我去。”   还未有更多动作,吵闹之处已有人发现了杉弥,他们互相使着眼色,渐渐安静,辟出一条通路来。   茶农们看他收拾远行的行李,纷纷问着:“杉弥大神,昨日刚到就要走了么,明年春天还来么?”   杉弥牵着百谷向众人告辞:“小仙同家弟从此处上山去,也许回,也许不回。”   人们担忧:“不回是什么意思?”   他笑答:“人不回,春日总回的。洛阳的牡丹,大越的月季,顺条的茶树。等不到我,花一样会开,雨一样会落。”   人们面面相觑,茶税繁重正是需要杉弥之时,恐他一去不知所踪,如他师父那般云游四海飘渺不定,又不知该拿什么话来挽留。   九鸩在人群中寻找着,见那老叟手里持的正是百谷的镯子,便对他拱手相问:   “临行前,小仙有一心事要与老人家求靠。你手中之物,正巧与我弟手上戴的是同一双,能否买下它来,凑个成对圆满呢。”   百谷怀里的蛋壳碎了几道,还未探头,正透过碎裂之缝隙窥探世间,见那老叟身上正有旧识之气息。   “你不是我的神。”老人对杉弥说:“何迩人不认你,也不卖给你。”   百谷抢话:“就不该卖,是你抢走的,应该还给我。”   老叟:“咦,是我要的么?不是你亲手塞进我手里的?”   “就是让你看看,看完了还给我。”   “你可没说还给你。”   “你!”百谷想不出什么骂人的话来,憋了半天望着九鸩:“果然赖账了。”   旁边有人窃语:“这老头子想把赃物卖给我们么?”   “抢了杉弥家里的,要招祸了……”   杉弥依旧温和淡笑着,对老人说:“原来如此,不以种茶为业的何迩人,自然不看重杉弥带来的丰年。认为不信的神,就不应干涉自己……是这样吧?”   老叟强硬:“不错,你未曾进入我族村落,我未曾受过你之恩手,从年幼到枯槁两不相见,当然与你无干。”   杉弥低头:“听起来,似乎有理……”   百谷见他兄动摇,嘟囔:“哪里有理了,做恶事不叫人管了?”   杉弥正等这句,言道“正是”,之后双臂荡然一振,卷引西风,瞬间整条街上的茶种奋然生长,从筐里篓里,铺里屋里,枝叶交辉攀升,瑞金新叶长成浅翠深碧,怒然成林。   一时之间枝杈穿梭蔽日,如神龙爪角,光黯路迷,路人相隔两尺却不能视,皆被茶树覆盖。茶农和域外走贩未曾见过如此状况,从啧啧称奇到惊慌连呼:   “万万不可,客舍要被毁了!杉弥大神请息怒!”   万树勃发,木兴荣华,锦绣围拱环绕茶神杉弥,他在其中面如云花,端雅松柏,登一娇软芝兰负手而立,见老叟已吓得跪在地上,满脸惶恐。   “神明有道,致君泽民,道意涵广不与人同,人之道,皆在神道其内。”   杉弥耐心同他讲论:“人自幼受父母师长管教,及长成身量,有益友贤妻约束,内里良心可分正缪,辨是非,进言举谏,肝胆常热,是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说,何况神明乎?”   旁人附和:“不错,这老头当街卖黑货,是人知晓了内情都要通报官府呢!”   他们正说着,百谷发现蛇卵异响,一低头,跟怀中幼蛇探寻的红色眼珠打了个照面。   “哟!”他悄悄说:“你舍得出来啦。”   幼蛇通体银白,密鳞无暇,在额心上留一记小珠,如青白的月光石。它顶开了最后的约束,渐渐爬出来缠在百谷的手上。   他摸了摸:“好冰好冰哦,洙尾。”   又不顾小蛇前进的路线,抓来塞进了自己怀里,贴着皮肉捂住:“给你暖和暖和。”   旧识的身影就在蛇的视线中消失了,只看到一片雪白的肌肤,和淡淡的硫磺气味。   林外,杉弥向老叟伸手:“……授命,辅天而行,以应天意。如今,何迩人睢良氏,我能管你么?”   睢良婆览幼年失母,一辈子蛮横,老年虽有悔意却已形成习惯,自此见到仙术才胆寒不已,手颤着把镯子放在杉弥手中,又垂下头去,似是不甘,难以形容。   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仿佛欺负他似的。百谷把刚才吃的一袋子鲜花饼放在他面前:“我用这个跟你换可以吧。”   他说:“牙都没了,吃点软和的饭嘛。”   睢良婆览神情复杂地看着他,缓慢说道:“我……我没有骗你,我的神是真的。”   百谷把小蛇从怀里掏出来:“是真的呀,在我这里呢,养大了再给你看。”   被拿进拿出的蛇和睢良婆览都是一愣。   “听说顺条及其他二县,来年要上交新茶共九千石。”   杉弥指着周身的茶树,对人说:“此乃仙木‘腾倾盖’,摘够九千便会自行枯萎,道路屋舍恢复原貌。今年的朝供,乡亲们都无须担心了,叫密邟的人渡船来采吧。”   话音落了茶农们感天谢福,更不舍得他离开,来往钻行在茶树林中拜别相送,想与他握手讨个吉祥。百谷看到这场面,才完全体谅他兄:不在一起的几年里,九鸩一点也没闲着,跑的路比他多,担的事比他重,心里要记挂的人自然也要多上几百倍。   这样受人敬畏的九鸩令他心花一绽,百谷蹭在他兄耳根子旁边说:“九鸩哥,你好威风哦。”   “嗯?特意帮你,还怪我架子大。”九鸩小声嫌弃:“罢了,这个弟弟我不要了。”   “不行,不能不要!”他抱着九鸩的胳膊:“哎哟,这样,我再给你的新茶取个名字么。”   “不必,我看右丞起的‘滴翠洗古’就不错,以后有新茶就拜托他……”   “不行!你得用我的,嗯,叫状元茶!”   “……俗气。”   二人一一道别乡亲,牵着牛伴行出去,再之后,就是高山上的最后一片茶园。   雾锁千树茶,云开万壑葱。白霭深处,无数朦胧。   岚间就浮坐在叶梢上,静待着。   ————————   缒更の钕絯都是兲使! 第26章   宝物琳琅,透过丹红珊瑚挂镜,岱耶看着岚间在他山顶各房各室里翻动私藏供物,一样样拿出来细细地查看,妄图找出异样来。   岱耶从不把随身物件带上山庙,引人蹊跷的早就焚尽了,无半分线索,岚间无法勘破。   看他翻箱倒柜不是什么值得消磨时间的景色,古板的岚间只有在他发妒的时候才有点意思。   岱耶伸出一指拨弄挂镜,镜面烂若曦光水晶,围着轴心唰唰旋转数下,再停稳当,镜里出现的人就换成百谷了。   青年腰系围裙,挂竹篾小篓,手脚麻利地在茶园里采叶,瘦雨霏霏,落在未扎起的发上零露清清。远处的姑娘大声唱歌,他立即笑着接上后面两句,人家夸他声音好听,他耳朵都红了。   如此可爱,岱耶看在眼中弯起嘴角,青年玉脂春葱,素雪天成,联想那日用荆条把人抽出血来,于身下欺压之时展现出的柔软,再看他现在摘茶的手指,带着不断折下青芽发出的脆响,惹人闲思,看了一会儿,甚想将这双手攥进自己怀里来,想……想挨个碾碎了。   戮气易升,岱耶落了挂镜,混着空气中的刺鼻血腥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从带着冰碴的黑水里站起来,去清池里涤净血沫,再趟上岩岸。   被津滇所伤的内丹已恢复大半,悬在寒冰中如流星火珠,坠落灰烬。他张口吞吃入腹,精神一振,通体昌达,瞳仁亮了几分。便扯来单袍,踢开地上几截残肢,唤道:“徐鉴。”   一个用黑巾蒙着眼的青年从屏风之后走来,动作流畅,如目前无障,捧着岱耶的腰缠和外衣帮他穿戴整齐。及收拾完了,低声问他:“潇君,待如何惩治岚间这两面三刀的叛徒?此人心中存异,若再留下去,将成祸业。”   岱耶的动作停了:“我叫什么?”   徐鉴赶紧低头:“……岱耶,您现在是岱耶大人了。”   徐鉴来自东海卜算世家,出生之日所有力量被他同胞姐姐徐七娘的命脉夺走,二人在最初已有霄壤之别,七娘有无穷法能判天下计,徐鉴却能力衰微,缺损自迷,外出浪迹之时被岱耶捡回高山,勉强可在识海中与胞姐连通,以察近日之患。   “我就算把於连、泊斯驼、占城山脉的灵魄都给你,你也不能看到全部吧?”岱耶掐着男子的脸,把那块蒙眼的巾抽走,立时露出一双湛透灿明的好眼睛来。   “别装模作样了,你只是个瞎子。”   徐鉴担忧听他说自己没用,连忙道:“我于识海中,分明看到岚间背向大人……”   “那我为何要杀他呢?”岱耶嗤笑着:“看他那样子,能做出什么来。他就像你一样,用这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看着我。你说……”   他用拇指摩着徐鉴的脸:“你又能做到什么程度。”   徐鉴想找到可以唯一侍奉的君主,心有卑怯难平,却不能反抗他的决定,只得矮身:“属下知道了,属下时刻替岱耶大人防范。”   岱耶看他俩恨来妒去,觉得颇有趣,遂提着他的发根捧到面前吻他,故作亲昵,把人揉得如散了一般,等徐鉴气息不衡,发出不可自控的吟呢,岱耶停了又问:   “你家姐在哪里,今年可见了?”   徐鉴这才真紧张起来,虽是被抱着,却怕得不得了:“她、她在长安为圣人卜问,守卫森严,十年方得一出。”   “啊,李住啊。”   岱耶点点头,把徐鉴搭在自己身上的手推开:“只是个无能之辈,被他爹硬推上来。我们早晚会去中原。”   潇君目前虽还没有这份能力,但待他将这西南之地的神明悉数食透,千山万壑的灵魄吸尽,便可与中原的力量逐一征战。而那时,也意味着徐鉴将与家族为敌。   岱耶赏够了他的纠结表情,懒于说穿,就弃在身后,离开真正的修炼之地,跃万级天阶返回雪巅,高卧西山,仍旧是独芳意傲的山神。   岚间正是被岱耶打发来接人的,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领了命就遵从,等在茶园里。   百谷还未看见他,顺着一道道的田垄爬山,看九鸩进了茶园的一路上有些沉默,便问:   “心里想什么呢,九鸩哥。”   九鸩瞧他天真,故意说:“想怎么跟你爹提亲呢。”   “哎!”百谷立刻蹙起眉头:“我想不出来他要作什么反应……不过,你既已是杉弥,他又总跟我讲管不得妹妹去喜欢谁的话,跟他说么,也应当松口了。”   “这不一样,你是长子,是儿子。”   九鸩拉着他的手,使劲儿握着:“阿兄是新的神,或许经过诸多历练,世间能高我名,但在他面前还是邻家来蹭吃蹭喝的黄口小儿,正如在你面前,我是一介凡人一样。”   他身位神明的自信在百谷面前消没了,百谷的心也因此火热,转身来抱着:“你保护我,你就是我的神了。”   九鸩吻在他额头上,又问:“阿兄想知道,你怎么就喜欢起男人来?”   百谷莫名:“不能喜欢么?”   “……这,”九鸩稀奇,“你到底看了什么来?”   若只是被迫看到男子间的欢情,教他受人摆布,有厌恶心才对,怎么会接受得坦诚。   百谷想了想,说道:“我在洛阳楼里认识了一女儿,名唤晓何。因舞跳得好,又能言巧辨,常行各大府户中领舞,当时还是太子的李住,也非常喜欢她。”   九鸩倒记得他梦里的女子:“因此,她算得楼里的门面了。”   “她呀,性子古怪,算不得门面,只是格外承运。   有一日,她去礼部尚书的大宅里跳霓裳羽衣祝寿,一曲毕,见姨婆们为了不让尚书对她动心,就嫁祸晓何偷窃之罪,幸亏养的一个男妻救了她。晓何回来就说,男子之间的爱,似乎更磊落的,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九鸩听了之后反倒苦笑起来:“什么胡说八道?有别人来喜悦自己钟情之人,或是自己爱的人移心别恋,谁不难寐谁不悲苦呢?只是男人更能抑着自己的心意罢了。   世间之人,该哭的哭,该笑的笑,谁也逃不过,没有谁的爱是完全磊落的……”   百谷听他说了似懂非懂,逗弄怀中小蛇,忽而想起九鸩那日吃醋的时候,一直背对着自己不愿多话的样子,瞬间悟了一般——   在磊落的爱慕与拥抱之中,带着隐晦的嫉妒,憎恨,盘问……若是九鸩跟别人好了,他是什么心情?   若津滇离他而去,他又该怎么办?   顿时失落,惆怅,为薄情而茫然心哀。   “兄呀……”   百谷正欲与九鸩再多说说,茶园里不知何时起来大雾,四野迷津,日头发青。   在前有披云的仙人降世,银鬓华发,衣冠拂天,如水上扬蝶。   九鸩站在他前面,一手挡住:“百谷,你且退后去。”   百谷领教过岚间的手段,后一步也许就看不到九鸩了,便急着说:“我不,我要跟着你。”   “听话。”九鸩声音强硬:“我自去跟他谈谈。”   不等百谷后退,九鸩已向前迈去,人霎时如白昼星隐,生烟遮去青袖。   “是应有此一见。”   杉弥踏上云端,与岚间面对面:“师父曾说,云雾茶是二神共创,特予山南与山北之民御冬生暖,或除苦水酸涩,以福口腹。想必另一位神,就是你了。”   岚间也向他走近,身后飘带浮动,面情波澜不惊:“确实如此,旧日曾与你师父同饮于江布南山,煮雪品茗,他曾言,只择慧仁之心者为茶神接继。所以,我理应以雾野之神名,向你道恭喜。”   二人一同叉手作揖,杉弥起身又道:“小仙途径此地,是带幼弟上山拜见岱耶,可否得雾野之神通融,容在下前去拜谒。”   岚间不急不徐:“我来亦是奉岱耶大人的命令,将他的人祭带去山巅神庙。接下来的路,由我护送,怕是不能如你所愿了。”   杉弥低头沉吟半晌,又走近一步,脚下茶树突然与荒寒雾气对抗,茂然生长,浮云被阻,镇守八极,将二人束在其内。   岚间昂首,问道:“茶神杉弥,你要与我对抗么。”   “不,正相反。”杉弥看着他背后那座山:“小仙有一些话想与雾野之神商议,不想被听见。”   ——————   新角色跟《见不得光》联动一下,不是重要的人   哎,好想云琅和李英 第27章   地出盐,太阳一晒,自土中白花花地泛上来,下雨,再融进土里去。   什么都长不了,一两种野草稀稀疏疏地挺拔着,放羊的一天要走几十里才能喂饱羊群,及羊一到,将草连根拔起,更荒了。   正那时,前代杉弥将杜仲植入其中,渐渐发长,日益壮阔,使江布南山从砂丘地成为绿洲,巢燕栖上,稀少雨水聚出沙洲绿潭,来往者无不赞叹,以此成为深陆聚集点。岚间南北往来经过此地,讶于改观,见杉弥施法心生好感,助他引云带雨,遂成好友。   二人约定每年九月初九相见,统络商议各事,至十数年前,杉弥在十二个月内疾疾衰老,从翩翩公子变化为耄耋老人。   “这是为何?”   岚间初一见他,震惊之余甚是不解,不肯接他递来的茶杯:“你做了什么?”   “我欲乘风归去。”杉弥一笑,带起满脸皱纹:“春有时,冬有时,道法自然。后世福祉应托付后世人,我不打算管啦。”   岚间眼里闪烁:“就这般随性?然后呢,你又去哪里?”   “看我现在,”杉弥抚须,“不正像那到了季节未摘下的老丝瓜,储留了无数的种子么。我只要结一颗果,就去应去之地,行未行之路哇。”   他知悉草木理应四季更替,桃李谢了自有别花争艳。枯败不是凄凉,凛冬不是薄幸。生之态比霜风更烈,月也照花也照雪,终究代代随人影。   岚间心中有哽:“你所言未行之路亦是不归之路,我辈积攒德行可羽化升入天宫,你就不想去么?”   老杉弥闭上眼睛:“吾友啊,行道年年,我一直想将这世间变成天宫模样,让凡人也能多看看江山美景。你瞧山脚下的游人,今日登高,他们望着谷中云渺流岚时,也叹身轻恰似飞仙,你就不为他们感到快活么。”   天风青色,江布南山吸引无数他乡之客,山翠鸟啭,不知仙人何在。   岚间铁着脸,同他坐下来:“本以为身已成仙,不像人惶日月流转,现在倒是明白岁月无情的道理了。”   杉弥笑:“时光如逝水,山不转水转,你在山间不喜大河,这性子果然总跟你兄闹别扭。”   “是他跟我闹。”   “他对你挺好,只是喜欢闯荡,可谓迹去心留嘛。”   “那你留哪一样?是心是迹?”   杉弥:“怎么说着说着又转我身上,以后我就不给你们劝架了,好吧。”   岚间低头:“那以后的九月初九,我该找谁同饮?”   老杉弥望着山间漫漫雾气,潮湿水珠粘满枝叶,终究承认:“唉,是,吾友,我对不住你了。”   岚间看着杯中的茶渐渐放凉了。   旧人已去……眼前人又是谁?   无论是同灵而孕的长兄,是认识的神仙,是在草原上碰到的小孩,为何不能多停留一会儿,一定要更替,一定要离开,一定要像津滇那样浪涛天涯,不顾回还。如一梦,醒时万事皆空。   新一代的茶神站在他面前,此人将老杉弥的才学都学尽,也继承了他的金丹,气质愈发与旧友相像。   “小仙有一事,想与雾野之神商议。”他这么说。   此情此景,又是非人非事了。   岚间回过神来,便许他说。   “我新立于此地,要硬闯必定胜不过你,两败俱伤非我所愿;师父也曾言你与他乃是旧识,此番出手交恶,亦无法与他交待。故此……”   他向岚间拱手:“上仙既带我弟上山,可否在他有难时帮一把,即或不然,请上仙告知于我。”   岚间不以为然:“为何要帮你反与岱耶为敌呢。与你为敌,我倒不在乎。”   杉弥慢慢放下手来,说道:“我知道,很多人看不起‘茶神’,当作是草莽野地里的妖灵,但师父找来时,我一口应下来要受他磨砺,正因为我看得比这些人更远。”   新杉弥上任不过五载有余,敢在岚间面前侃侃而谈。   “茶叶,生于西南而不拘于西南,我随商人至西北内陆冰封雪境,也随船舶自南国流入海洋百岛,更不提悬河、三方江、黎水下游的广袤平原。”   岚间:“若数算游览过的胜地,我也有几分心得分享。”   “冒犯。”杉弥叉手:“既然上仙自己也去过许多地方,那么,见过有人来拜雾气吗?”   这话不好听,岚间的口气更冷:“岚者,存留山中草甸,我为仙是因‘与天地同在’遮拦江山,山民久居一处,不似你游游逛逛。”   杉弥说:“正是如此,上仙,我的力量,他日只会比你更强。”   这话一出是要挑衅,岚间皱眉负手,周围雾气波皱山风紧促。杉弥赶忙道:“且慢!上仙不必动气,听我细细说来,若我说后仍不同意,杉弥自会退去。”   岚间甩手:“仔细说话,若我破除这雾障,你今日之谈定会被岱耶听见,你身后的弟弟会怎么样?”   杉弥吸了一口气,再问他:“上仙有没有想过,不靠岱耶活着?”   岚间眯着眼睛:“虎狼之词……我若不在山间,还叫岚么?”   杉弥说:“山中雾气浓洇使猎户走商担忧惧怕,皆来拜你,但山,是会被吃光的。”   岚间嗤笑:“十万山脉茂林无重,岂是人能吃光的?”   “上仙可知始皇为造阿房宫烧了多少山?”   杉弥与前一代的杉弥的想法刚好相反:“山荒了山民离开,上仙的力量也会不断衰落,就算仰赖山神岱耶的福佑,却毫无半分壮大的方法了。   惊惧,并不能使信众全心臣服,他们离开山地迁居别处,换下弓箭拿上锄头,桑畦麦陇中,还会记得曾经怕雾重不能视而坠落山崖吗;而我,只要给疲惫的旅人喝一杯茶,让饥渴的人闻闻味道,他们也会引发赞叹。”   杉弥说完,再问他:“哪个得道辛苦,哪个简单呢?”   不愧是旧友择出来的徒弟,以凡人之视野,察诸仙之绝境。   岚间心里已有动摇:“就算你说的不是杞人忧天,又有什么能耐让我离开岱耶。”   见他终于被撬动,杉弥才将下一步的计划说给他:   “若你能悉心照顾百谷,不让他受伤劳累,我自去洛阳传你名,建你的像,但不以雾野之神的身份。”   岚间探寻地问他:“那以什么为名?”   杉弥笑了:“什么都可以,我卖茶,总会附上不少故事吸引买客。让他们把你的名字传至新罗高丽,波斯和大食,你从此便自由了,不再只是山中的岚间……”   不再只是在这里。   在别处,在远方!   去更远的地方……   ————————   虽然弱,但会营销。   想了下现代PA的话,也是哥哥最强。   奶茶神,靠,亿万人的选择。 第28章   神明观看百代四方过客,状如草木春秋代谢,但杉弥所言,是以生之短促的人心为寄,像松鼠携种核播散,投入至疆域以外,无形无穷地生长。   或许这才是“雾野”的意义。   杉弥道:“人之短岁,视天地以为逆旅,多苦鲜欢;我辈虽不知六衰,光景常新,但论羽化登仙,也要花一番功夫研究万化之法,若不得道困于世间,与人无异,共尝八苦。”   岚间观瞻云外:“太虚如昨,凌尘碧汉,而世道之下山削海平,无恒长无恒宁,唯有以变应变,何必独守孤城。”   “正是,上仙明白我的意思了。不去依靠山神的法子,就是另辟出路。”杉弥笑道:“小仙虽为‘茶神’,但也种草药医病症,不拘泥本位,上仙同样可如此行。”   岚间见他为百谷意气相倾,坦言以待,不知比自己哥哥好上几倍,难得地露出点和悦表情:“你既为我着想,我也同你说实话,现在这山巅上,出了事。”   二人谈得投入,百谷拦在浓雾外面可是一点都听不见看不见。他来去走动又不敢乱跑,等了许久,想起怀里有条蛇,只好跟它说话了:“哎,洙尾啊,你快长大了就替我去绞人吧。那个白衣服的见了么,他要是发坏,你就去咬他。”   洙尾太小了,仰起头来像拇指,巴巴地张开嘴,两粒尖牙皮肤都刺不破,让他看看能怎么咬。   百谷用手指戳它:“算了,等你能保护我,我儿子都识字了。”   彼时身畔云散风清,天光莹澈,百谷回首见雾开了。岚间正附在他兄身旁耳语,话落,二仙对望。两人环佩映雪柳袂月纱,身长欣立,以目光传话。   “懂了么。”岚间交待他,“我不能再耽误时辰,须走了。”   杉弥得了消息自觉责任更大,隐情已超越他的学识范畴,牵连众多。必须要去寻活得更久的神仙想办法,免得被山上的人一网打尽。   岚间看他面色凝重,又说:“这事于你确实过重,尽力而为,不必操之过急。”   杉弥摇头:“百谷要面对他,自然甚急,我要抓紧去做。”   “你是神,他是人,此道殊途,何必沦至万劫不复?”   “即使万劫不复。”杉弥说:“他是我弟弟呢。”   岚间静了,想了一会。   “若心无悔那就去吧,不过先劝他跟从我,他恨我。”   岚间收了雾瘴,四周白浪卷缩入手,现出清明。青年就在不远处用树枝抽着茶树,边走边打,崩落碎叶:“看,确实生气了。”   杉弥叹了气:“唉。”   百谷远远地睁大眼睛盯着岚间,以为他是在亲九鸩。心道你兄待你不好,怎么就抢我的!? 于是生了暗气,甩着手呼呼走过去:“你们说什么呢。”   九鸩温声招呼他:“我弟来,有事同你吩咐。”   百谷赶紧抱住他的腰,对着岚间虎视眈眈,宣布所有权。   没想到九鸩却说:“弟啊,这之后的路,你跟岚间仙人上去,我就停在这里了。”   “什么!?”   百谷顿时心慌起来:“不行!你还、还说陪着我呢你这骗子,怎么出尔反尔的?”   九鸩:“阿兄有急事,需分头行动,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百谷听着以为是岚间在拦路,指着白衣人:“是他么,他又想拆散我了!上一回也是……唔。”   九鸩神情严肃地捂住他的口,摇了摇头。   寻常里,百谷再怎么闹九鸩也没按过他嘴、没不许他说话。百谷转了视线,几人背后琼山仙雾,连贯不绝万夫难移,纵是愚公有心也惜子孙力薄。它就这么堆压在各人头上,像专门堵在心中的磐石,压在眼里的黑影,广阔地摆在百谷的面前。   百谷看回来,见九鸩的神情里亦有不舍,淡笑双眸如今离愁轻付,只是被决然覆盖。百谷又要问他,他再次摇头,示意不要多说。   昔日百谷撇下津滇独行,苦了徘徊于河畔的男人,破口怒骂一句混账。今日复被阿兄撇下,孤身而往,抵作一报还报。百谷想起来就后悔,便是怎么改正都无法挽回的折磨了。   “你走得倒痛快。”   百谷黯然失魂,不自觉鼻子一酸:“这一来去千百里,来年再遇着,又是什么样了?我要变成老头子,你还能认得出我么,我就驼着背,老眼昏花的,牙也掉了,手被狼啃去半只……年老色衰地再遇见你!”   九鸩看百谷眼眶都红了,于心不忍想跟他坦白情况,叫他不要情绪用事,又不能将岚间出卖。思虑再三,只得低首抱他:“我速速就去,定不会让你久等。”   “你有洛阳的牡丹,大越的月季,我只有一座冻透的冰山……”   “想到你只有风雪,我的花就不是花了。”   九鸩抚他头发:“我总要想办法去找你的。行事机灵些,别总让人耍了。”   百谷委屈极了,把脸蹭在他身上:“原来你是嫌我傻就不要我了。”   九鸩又难过又想笑:“谁不要你了,我巴不得把你栓在腰上……”   百谷猛地吻上他,想要他改变心意,舌头在他口里缠磨旋转,柔软的口唇作诀别,不住推进纠扰。此别生怨,怨就全融进在这个深吻里,牵扯不断。   九鸩记着旁边还有人,没多时推开他:“好了,我弟……”   百谷稳得气喘,也想起来岚间在,他偷看去,那华发冷目的仙人没有反应,面色如常,垂手看着二人道别。   百谷悄悄问着:“他……他会不会……”   “我同他说好了,不会为难你的。”   九鸩抹去他的眼泪:“百谷,没事就想一想,你九鸩哥怎么能不被你爹打就成了。”   百谷破涕为笑:“他拿竿子打断你的腿哟。”   眼见日头变迁,九鸩把牛绳子交在百谷手里:“去吧,让我看着你走,这次你不能还留在原地了,像在洛阳时诓我一回。”   百谷揉着绳子,湿润的睫毛粘在一起:“看人走远的感觉不好的,你别看了。”   九鸩:“是啊,像风筝一样。刚开始还在自己手里,想让他被风吹一吹,冷一冷,飞得更高看看风景。但是线断了,风筝的影儿都没了,心里就只有担忧了。”   他摸着百谷的手背:“让我看着你,知道自己的心有多难受,就会加快回来的脚程了。”   百谷把手抽走:“最好多难受些。”   他用袖子擦了眼泪转身而去,也不顾岚间,掉头往上。   山头恰好蔽日,所在之处冷飕飕的,迎面都是冰的水雾。牛背着棉鞋棉衣和腊肉干饼,都是九鸩哥帮忙打点好的,他的心真细呀。   “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老。”岚间看了眼杉弥:“天老么,不会。”   杉弥问他:“上仙没爱过人吗。”   岚间只说:“寄情于人终究恨天恨己,自亏修行,不值得。”   杉弥笑:“寄情天地未免太孤单了。”   岚间故意激他:“百谷恋慕津滇,三心二意朝暮不一,你不是更孤单?聪明人也会被聪明误么。”   路转陡,无阶梯,百谷正走得艰难,忽觉脚下坎坷尖锐的石子变得厚软,低头一看,蔓蔓青草正从石缝里长出来,寒山恰似春山铺成,芳草常绿花开无数,有碧树送护阻挡冷风,从山下恣意向上生发。   香风留人住,像条带子,像风筝的线。   成千上万的种子从杉弥手里种下,直通到百谷脚前,青年刚咽下去的泪水又泛起来。   “九鸩哥!”他大喊,觉得喉咙生痛:“我喜欢你呀——!”   群山回荡,碎雪落涧。   岚间眼一沉,嘲弄道:“倒是谁都喜欢……”   “他长大了,”九鸩坦荡地笑起来,“做哥哥的也没办法。”   ————   留言越来越少惹……… 第29章   风急回合,月上云收。怪山横石,万壑路愁。   百谷低头走路,岚间轻飘飘地浮在一旁,相距三丈远,仿佛有仇的两个人偶然遇见,也不打算多说些寒暄话。   青年带着牛爬坡费力,岚间不等他,忽闪去风烟里不见踪迹,消失半天。百谷独行,从日落走到月亮出来,银辉落地把山坡晒得清清楚楚,满心却阴霾密布。又走了约半个时辰,隐隐听到风中传来婉转陶埙声,比洞箫稍重,他喉头发干地朝着声音爬上平整地,就见白衣白发人早立在石崖上吹着三孔的笛老挪,肩上停一乖巧的鹰,一时月下清岗如画。   百谷可不会感动,他累得气躁,打开皮袋子咕咚咕咚喝水:“你不能带着我飞吗,累死了!”   岚间放下吹奏:“太沉,抬不动。”   百谷心想正好,找了块干净石头坐下:“行,等我休息够了再赶路,也许三个月也许五个月,饿了就回头去山下讨个饭,等来年开春赶路算了。”   岚间将鹰放走,看着飞鸟展拔上千仞,又俯冲入地笼。   “好啊,就让你情郎在山上绑着吧,转年来兴许骨头都烂了,你好去收殓。”   “你亲手绑住他的……!”百谷一听,拧着眉头快步走到他跟前:“津滇现在如何了,你可去看过?”   “在跟你兄弟缠绵诀别后,终于想起来还有个被囚的旧人了?”   “我从未忘记过。”   岚间拂衣,仿佛要把他从面前拂走:“不必质问我,又不是我害的他。”   “怎么不是你,津滇内丹的位置是你告诉岱耶的,还在江上施法逼他化龙,损他修行,今日又与你无干了?”   “迫使他与岱耶对立的不是我。”   “落井下石的可是你!”   岚间正欲说话,突然听到飞鹰在涧中一声长鸣,如记讯号,顿时一撩衣袍飞高飘走。百谷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抓起地上石子扔出去:“你怎么配做兄弟,连人都不如,做什么神仙,我看你脱去仙籍自戕谢罪算了!”   第一夜百谷脚痛非常,疲惫乏力地依偎着牛睡下,靠着各自体温互相取暖。午夜梦境缭乱吵闹,宛若看见津滇被山神率领的众鬼鞭笞斩切,萤火青森中,双手捂不热他千疮百孔的身体,胸膛上的纹身变成灰色,白花花的骨头从肉里刺出来,像豆子发芽。   第二天天光一现百谷就醒了,其时鸿蒙寂静,抬眼是金云垂翼白皑头,繁星未散,日月交汇紫气盛景。但他心里空荡难平,一模发痒的嘴边,发现满脸都是凉了的泪,不知流了多久,岚间正站在一边古怪地看着他。   “看什么看,”百谷凶他,“走开呀!”   岚间二话不说转头飘走,十分听话。   他擦了擦眼睛,不想让自己看起来脆弱无用,咬着干粮收拾行囊继续行路。   这不是为见岱耶,上山是为了看津滇。   在经过一片枯燥的石头地后绕到迎雨坡,排水顺畅的山地上出现了大片杜鹃灌丛,突然就恢复漫山遍野的火红,心情也好了些,他随路割下长草,留到之后无水草的时候喂牛。   午饭生火时岚间回来了,一贯地面无表情,在高处闭眼打坐,一身佩带随风招摇,如道道多彩霁虹,环身空濛雨雾。青年懒得欣赏,自己热上水,把乱七八糟吃的都扔进锅里做粥,没一会儿米仁的香味就出来了,咕嘟冒泡。   等着煮熟的时间有点长,锅里也有白雾升起,水汽与水汽对接,屏障声音,让他有些难忍山上的肃静。   “你对我兄说了什么,”百谷主动开口,“为何就让九鸩走了呢。”   岚间缓缓睁开眼睛:“谈事。”   “什么事?”   “与你无关的事。”   “我兄怎么与我无关呢?”   岚间本想说他是仙人你是什么,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哦,你呷醋了。”   百谷被说中,心虚起来:“哪里算得上,毕竟你总被津滇讨厌,不再寻个相亲的哥哥吗。”   岚间回讽:“我万缘皆轻,不慕世俗,可怜普生就去爱护,不像你满脑子单有空色/情恋;跟津滇是同生手足,不似你的龌龊关系。”   百谷见他把自己贬低得一无是处,心里酸闷,一下子把从洛阳学来的坏话通通地想起来了:   “我看你是见山神的能力大才去攀附,墙头草而已,免得一起被绑走受苦,落得修为尽殆。我才是惨呢,活着要见神仙手足相残,与睹市井怪状无异。今后乐善好施还有什么益处,还要积缘成什么仙呢,哼。”   岚间从没听见有人跟他这么说话,手按胸口,压下这百年难生的怒火:“好口齿,待见了山神最好也说得出来。”   百谷瞪他:“肯定说的更多!”   一峰藏在一峰后,百谷用布包着脸独挡山风,只露双眼走路,身上渐渐起了细密的汗,腻得难受。傍晚时找到一条雪山融水清冽流过,想着洗涮一番,就用石头架灶生上火,将幼小的蛇撇在篝火旁取暖,自行入水洗涮,再用热手巾擦干,免得寒气入骨。   夜已暗了,火光冉冉,映亮一具无瑕胴/体,也如红的火苗似的。   正忙着擦身的时候,百谷听见几步之外发出巨大异响,牛哀哼阵阵,像那天被村人拉去砍了一般地嚎哭。他披着毯子赤脚去查看,见地上满是散落的物品,牛已横倒在地,睁着大眼血浆四溅,一只通体发白的豹子叼着牛脖子向外拖,看见有人,便停下瞪着他,瞳孔莹莹绿光。   “啊啊啊!”   百谷顿时大叫起来:“岚间,岚间!有豹子!”   岚间不知去哪儿了,此时不应答,百谷拔腿就跑,边冲天上喊着:“当用你的时候就不在了,平时说那么多话呢,岚间,把豹子赶走!”   _______ 第30章   百谷胡乱跑了会儿觉得不是办法,月隐星淡,森森黑暗,离到山庙还有六七天的险路要走,总不能光着身去雪域,虽赌气时咒自己赶紧死了好,冷静下来还是要活着。   活着才能与人相见。   百谷被吹得浑身发冷,掐着手心思来想去:寻常野兽怕火,这只却全然不畏,勇剽非常,难不成是白天说了不敬畏岱耶的话,让它来寻仇么?百谷打了个喷嚏。   他是杉弥的弟弟,怎么也沾了点仙气,总不能被头畜生给困死在外面,遂把心一横,朝那寒林野火的影儿往回返。   野鸟巡林嘤嘤凄凄,从山上落下来夹雪星的风嗖嗖簌簌,百谷上下牙打颤地进了营地,看到豹子不仅没走,还就鸠占鹊巢伏在火旁嚼得牛肉香着呢。   见他回来,一脸诧异像在问:怎么不跑了?   百谷披着毯子,一人一兽尴尬对望。   “喂,打个商量。”   他佝偻着身子,同野兽低声絮絮:“让我过去拿件衣服,就搁在你爪子底下。拿了就走,你……”   百谷刚伸出一只脚,豹子“腾”地站起,咧开吃得沾满血水的大嘴,胡子跟着颤起来。   “哎,”百谷赶紧缩回来,蹲在地,“衣服,懂么?”   豹子舔了舔嘴巴,好像在回味。   “好吃吧,”百谷问它,“你吃的牛是山下的人要烧给杉弥吃的,你吃了贡品了。”   豹子只觉得好吃,听不懂什么是贡品。   雾野之神早在百谷身上设了法术,听见求救便依他呼唤遥遥行天飞来,绕过山水几嶂,落地时额上出了薄汗,气息不匀,却见一人正趴着跟野兽说话。   “这山上神仙众多,你就不能懂个一言半语?岚间飞来飞去没顺手给你做个点化么?”百谷撺掇完了蛇又去撺掇豹子:“嗨,他是个懒神,人来了你就挠他,从背后扑上去……”   岚间上前踢他一脚:“对着野兽发什么疯病。”   “啊!”百谷吓得扑倒:“你什么时候来的!”   “从你背后骂我的时候。”   “那早骂你不是早来了?”百谷搂紧小毯子:“快赶走它,我要拿衣服。”   “不是喜欢跟野类说话么,先让你说个够。”   “冷……冷!你快!”   “……”   豹子果然畏首于岚间的气息,跑出几步夹着尾巴逡巡,又舍不得那一头刚猎下的新鲜食物,对着人发出一声弱小的叫声。岚间朝雪豹抬手,示意它不用走,野兽才安心地过来继续吃,不时看一眼瑟缩的青年,仿佛也把他纳入了餐盘中。   岚间收拾着百谷脱下来的衣服,一样样扔给他:“你对津滇也是这脾气?他何时喜欢这种人了。”   百谷的脸都冻僵了,舌头也是冰凉:“哈以前喜翻谁。”   “谁知道。”   百谷偎在篝火旁蒸手脚,看豹子自顾撕扯着死牛的皮肉,到吃得掏空肚腹就拖走余下的,连块骨头都没剩,小蛇只好舔了舔地上的血水饱腹。岚间坐在一旁吹着三孔埙,低沉的乐混合在浓重的血腥味里像一种凄凉的送葬仪式。   “你整天去哪里。”   百谷突然问他:“冷清的山上哪里景色这么好。”   “于人冷清而已。”岚间道:“于物不是。比方这雪豹,天天在岩石上跑几十里寻羊寻狐,虽然艰难,但比圈在村里的猪快活,你小看山的生机了。”   百谷还是冷,盘成一团发抖,此刻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寻常潮湿的朦胧的神此刻被一小丛火烤干,无限地真实起来。   “猪不快活吗?”   岚间把篝火上的汤盛在碗里递给他:“吃吧,乐意做猪就做,指不定我兄弟更喜欢猪呢。”   “你为什么恨他?性格一生下来就不合,不也做了许久的兄弟吗。”   “……”   百谷小口喝着热水打量他,肠胃逐渐舒缓了,开始想起一些储存在心里的事,但对方脸上写满了不想回答的冷漠,百谷便转而问别的:   “岚间,你在地上这么久……嗯,知道什么颜光常驻的法子么。”   岚间听多了这种凡人的痴语,打发他赶紧睡觉:“别想太多,做个好猪,想要的梦里全有。”   “诶!”百谷拉住他:“若有修仙道法告诉我吧,我,我不想……早早地跟他分开。”   “别碰我。”岚间收回手来:“明天早起陪你赶路,暂不出去了。”   关系看起来并未改善。   山下的夏已尽了,山上更是北风紧凑,日后雪花零星四起,顶头是十五丈二十丈的入天松柏,低枝落满细碎冰雪,高枝参入云雾。牛不在,岚间就帮他拎着包袱走,路上既沉默又枯燥,百谷终日不得开口,都要无聊病了。   “小洙尾,你看那个人。”百谷对着怀里说:“记得长大了就绞住他,记得哦。”   “最好缚结实了,”岚间木着脸说,“免得你还没被豹子撕碎我就赶来了。”   百谷想起他至少是救了自己的半条命,就老实下来暗暗嘟囔:“我当时已经打动那豹子了……”   岚间瞥他:“用你的猪言猪语?”   在下午歇脚时空中传来一声尖锐长啸,百谷望去,是那只巨鹰徘徊旋圈,边做一长两短的鸣叫。   “咦,它是叫你么?”   岚间仰头观测,见撬山客讯号已出,遂拉着百谷改了方向:“放下行囊,先随我去另一侧办事。”   “如此……但别抓我这么紧……”   “此路险峻,若摔下去还能拉你一把。”岚间在他眼上一划,“走。”   脚下雾魄雨魂敛聚,云凝成索,踏之其上有如平地结实,面前雾霭收尽,劈开一望无穷的松柏,目断处万峰皆出,纵出凡尘,甚明晰。百谷感觉自己的眼睛都好似被打开,跟上岚间一路疾行。   绕转至它岭,见对面山顶上有几人手持长矛身背长弓行走,不时蹲下查看碎石和土壤,似有搜寻目标。   “撬山客。”   岚间说:“看见了么。”   百谷仿佛有了千里眼,崇山间的草木尽收眼底,他仔细看了一会那些人的装扮,好奇说道:“不是些结队的猎户么?”   “猎户走不到这里。撬山客是为搜集山间灵魄而来,截断地脉,吸取灵气……”   岚间说到这里一顿,看着百谷:“你问我世上可有延年之策,此种算为其一。”   百谷睁大眼睛:“那,那我……”   “山虽是灵山,但地脉难寻。”岚间看回去,“不开山凿洞便万年不得。所以他们改用另一种方便的法子——杀了山神的使者,雪豹。”   百谷心一触,抬眼继续观看那几人动作,他们果然发现了野类经过的脚迹,蹭痒时留下的毛发,几句商议后,就开始解开武器涂上麻药。   “取其心,炼制成丹磨骨服下,可得灵魄之一二能力。但对他们想要的命来说,不过杯水车薪。”   岚间道:“所以他们要杀许多。”   雾野之神甩袖,山间大雾接天连幕罩下,扩展全境,如倾海之仙境。碰到那几人的脚下便引出一条弯路来,把他们从道上带离,设计带进悬崖,雾就成了陷阱。   “慢着!”百谷抓着他胳膊:“别,岚间,你是要杀人么。”   “这种人杀之又如何。”   “人畜有别,人的四条命可比豹子一条命?”   “你晓得前日的豹子为何把牛拖走?”岚间道:“在离你不远的地方,还有三只不敢靠前的小豹子在等待分食。母豹一死,三个还没学会捕猎的孩子就会被饿死。这山间,终究也要变得真正无趣了,我不舍得它变得落魄。”   百谷愣了一会儿,看那几个撬山客越走越歪,不出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已经踏上不归路。   “所以你是为了山。”百谷摇头:“你是为了岱耶吗。”   岚间一听这话就把他的手挥开,少有波动的面含着怒气:“别像津滇一样说大话!夜晚的黑暗是为了掩护熟睡的人,我隐匿苍生也是为了它们的平安。你呢,百谷,你是想像他们一样求长生才劝我的吗?” 第31章   你必不得长生。   闻此决音,如水爆轰震,百谷垂下了拦阻他的手。   在茶园的一晚他做梦了,手背的皴肤如树皮,又摸了脸,干枯得扎手;两腿弯曲只能拄着木杖前行,所有认识的人就在周围,却好像看不到他。   只有九鸩哥过来搀扶,看着他说道:“老先生,慢些走。”   他醒了,吓得胆寒,又恐说出来平添九鸩烦恼,加增愁绪。   自己能活多久,不是茶神说了算的。   自离家后朝坡夕涧,爹和妹子远走他城不知境况,这一大一小有无受到村民威胁,又知不知白水寨被毁的消息?爹年纪大了,能在那城里做什么活计呢。日子在换盏之间逝如烟水,脚下洪流翻腾,在蹉跎间须臾成衰,与世相绝,哀逝于异乡。   隔山是人间笑语,叹我华发早生。   岚间毅然地要将撬山客摔死,百谷不忍视,咬牙垂目,不久闻得背后几声惊慌叫嚷,响声速速地由近及远地坠落,直至谷底,很快又恢复了这片山脉的广意寂静。   神要杀人,便是极快极快地取人性命。   灵魄每两百年孕成一丸,数目有限,嵌于地脉,以镇万象;地表走兽与植株承此灵魄亦可得机缘成道,化人修仙,护百姓登天阁,于是神人物三者以此循环往复。   岚间自觉察灵魄动摇就开始追查撬山客,总被那几人使法隐藏,这下可舒了口气,连苍鹰也在头顶歌鸣和乐。回观百谷,却是满脸郁郁神色,岚间便问:“你在心疼罪者么?”   百谷睁开眼睛,面前高山巍峨,玉城雪岭,天下之圣际伟观,身后却是别人的葬身之地,芳椒抹血。他回问:“岚间,你在杀人了,你是神明啊。”   “自古以来的罪者,若庙堂不能处置神明就来处置,”岚间答,“天下公义,应有此行。”   “不审断就行刑,不劝告就处死,是什么神的法?”   “法从谁定?法出于人,道从何来?道出于心,以人之法道矮视上有,以你之心来度我,荒唐不荒唐?若我总来照人的祈愿去做,我是神还是仆从?”   百谷心想这话我怎么好像听过……又说:“你至少先指教他们一回,若是生来不懂法道的人干犯了你呢,不更该让无知的人先得了道理吗?”   “人生天地良心为主,若不自咎悔恨,一味昧心沉迷,谁能拦阻?”岚间道他天真:   “不要以为犯错的人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他们清楚得很,不然为何求来别神的隐身符,使我不能见?”   百谷想问问岚间白水寨里的无辜者又有什么罪状,恶刑连坐可是神道,话临到口却改了:   “……那,你说你的兄弟,津滇也杀过人吗?”   这一问倒把岚间问住了,让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风透长衫,衣带散漫,岚间好像要被吹走了。   “我哪里知道。”   他最后这样说。   二人复上路,百谷阴沉着脸不理人,岚间正好也不想理他。   夜黑宿时更是无话,山冥云阴,大雪将至,四空寒气逼人,生的火也顶不住风。百谷搂着腿缩在石头窝里打颤,感觉吸入冷气的鼻额和喉头生疼,眼前发晕四肢酸胀,料想今夜无法平安入睡,非冻死不可。   他又起来去挪了火堆的位置,直接睡在烤过的地面,那一点热气将他烘暖了,瞬间就被周公捉了去,发出轻酣。   岚间辟出一个无风的空间,照看那一丛凄冷的火,像西南万里黑暗中的孤灯,在云深处引着小如星豆的光,发出的息息热意能温暖旅人的脚趾。   岚间怕夜里下起雪来将人埋了,拍拍百谷肩膀提醒他:“别睡这里。”   “嗯……你管我呢……”   百谷惺忪应答,又陷入梦乡。   他开始还嫌弃整日萧索的无味日子,现在只有好好活下来的念头,加之体力耗尽,脉象虚弱,身上淫毒虽被杉弥的力量抑制,但走得越远这种力量也越稀薄,存在体内如一不定时爆发的隐疾,将他气象快快地耗尽。   岚间见他动也不动,无奈地在青年旁边打坐修神。待夜深时云空卷狂雪,夹风带雨无情落下,摇天动地。岚间伸手要将百谷唤醒,才见青年满脸发红气息重喘,已是染上风寒着了病。   岚间头疼起来,百谷比格力勉的身子更弱,从路上就开始生病,待到了岱耶那里撑不过几个时辰的。   可格力勉非说岚间啊,你要好好待下一个来的人,你要答应我。   杉弥也说,请上仙看好我弟弟,我就助你离开这山。   山中岁月虽好,但他已被囚禁了太久。   岚间心想,这真是个命很好的人。   百谷再醒来时头疼欲裂,一按眼眶就疼。他扭扭脖子,见满眼是刺目苍白,晴空之下雪为云也为地,冰冻河川。他适应了一会儿视野,发觉周身湿热,通体是汗,有与这寒天景色格格不入的暑气。   他仰头就看见了岚间的下巴,才知这人居然揽着他,避障一夜风雪。   “嗯?”他出了个声,嗓子像被卡住,吞咽也疼。   岚间的下巴低来:“你病了,继续睡。”   百谷无法想更多,头一耷拉,继续闭上眼睛。   东都洛阳。   杉弥寻找师傅,听闻他四处周游,暂居洛阳旁青要山,便日夜不分行至此地。初进城,见各户白灯白帐,街上行人不少衣着白麻面情肃穆,南市悄静无人叫卖。   一路走到长风万里酣高楼,而此处原址上已是一片废墟,留几块碎瓦坑地,听说光是塌陷下来的砖石和木料,就用车往外运了十天。   三个半月前高楼突然倒塌,那正好是百谷离开洛阳,返行到乡的后一天。   “可有人亲眼见到楼倒?”   杉弥随意找了个饭馆,问清闲的伙计:“如此高楼一夜之间被毁,不是常人所为。”   “嗨,客从远方来。”伙计用手巾擦着鼻子,“我们当地都道怪呢,但你看这洛阳城里大大小小的庙宇,所有的神仙都被人拜一个遍,问一个遍啦,哪个和尚景僧给说法了?全城被盛香烟火迷了许久,鼻子都熏死了。”   伙计说着打了几个喷嚏,用巾擦鼻涕。   “当夜可有声音呢?”杉弥想了想:“火烧,雷劈,风声,总有迹象的。”   “有是有,那日晚上下了点雨,雷么,还不如早上时各家夫人们的哀哭声大呢,想必花心的郎君和贪玩的儿子们都在那里失丧了性命……还有不少大官哪,嫌丢人,没报。”   伙计摇摇头:“吓坏圣人喽。自先皇杀尽长安未央中三百人,阴气太重,宫里谁也不敢住了,紧赶着来了洛阳,大家伙儿呢……”   他压低声音:“都说是怨气跟着追到了。”   杉弥从他话里推演一番,否定了这种说话:“李英残忍,但常人魂魄归于天地,无力做出如此破坏,洛阳此地香火盛行,不至于让些死人搞出名堂。”   伙计连忙让他噤声:“诶,先皇的眼目至今都在呢,你怎敢提名讳。”   杉弥笑而不答默默思考。想了会儿,总觉得此处跟百谷脱不了干系,自己可以从遗留下的碎片入手,搜寻是否留有灵气,便可大概确定出自谁手。   他问伙计:“对了,剩下的废料去作什么用处了?”   “哪还能用呢,扔去洛水了。不过你一说我想起来了,倒有个明显的蹊跷。”   伙计一甩手巾,伸出手指点点:“按理说那夜下雨淋不着楼里的人,但那些挖出来的尸体碎是砸碎了,仵作却说他们的鼻腔里有水!再者,那有神通的徐娘说事关天机,不道世人……”   杉弥合掌,一方面似乎验证了自己的怀疑,另一面直叹奇怪:只因那时百谷还未成为人祭,未见着津滇,黎水洛水相隔甚远,哪来的仙手,摧毁了这一桩害他噩梦的高楼? 第32章   百谷时醒时昏,病得嘟囔着模糊的话。每隔一个时辰,岚间就用融化煮开的雪水喂他饮进,混合着自己的灵修注入青年的心脉,以润心肺。   “为何……”   青年闭着眼问,“为何你不认识我?”   不知梦里问的是谁,是什么不甘和遗憾,在痛苦时也搅扰着心神惴惴不安。岚间端着水碗捏他的下巴使之张口,百谷便梦中发疼,瑟缩发抖:“别,别打我……”   “不打,张开嘴。”   百谷反而把嘴巴闭得紧紧的,皱着眉头:“不、不要毒药。”   岚间把杯沿贴在他唇上:“尝尝,是水。”   百谷的头扭过去,埋进他怀里:“不要。”   他满身贴上来,软的音和柔的发都贴近来,是雾气有了它的触感和温度。岚间的背瞬间紧崩,如临大敌,生硬地掰开百谷牙齿往里灌:“快点。”   幸好雪水发甜甘洌清喉,百谷皱紧的脸渐渐舒缓,喝下后伏在他怀里安静了。   呼吸的热气喷在他的脖子上,有些痒,岚间望着天边,不擅与人亲近的他,想推开这个病人逃离这里,飞到旷野无人之地。   如此一天过去,百谷身上的热度渐渐退下,到了戌时醒来眼里才有了点清明,呆愣愣地想了想,能分清哪个世界是真哪个是假了。   “嗯?”他见一件比雪更白的衫飘过眼前,勾着手指去抓:“谁呀。”   岚间把汤水放到他跟前:“养猪的。”   稀饭不知从几点就偎上火,冒出一层粘稠的浆,在冰天雪地里挥舞热气,米粥白嫩透亮。百谷饿极了,几次努力想翻个身起来都跌下去,盯着碗看了半天,最后直挺挺地对岚间说话,语气示弱:   “呃,我没力气吃。”   岚间冷淡应对:“可以饿死。”   百谷伸手拉住他的脚腕,不叫他跑掉:“你不是养猪的吗,你让猪饿死吗。”   岚间被逗笑了,一瞬现出明眸善睐、此山独晴的姿态。他好脾气地撩起衣袍坐下,对百谷点点头:“好吧。”   立即用木勺舀起一口米汤盛到青年面前,离唇约有一尺就命令道:“学猪叫。”   百谷以为听错了:“……?”   “没听懂吗,不学猪叫就别吃。”   百谷眼珠转转,对他呲起牙齿:“哼。”   岚间:“…………”   “哪有猪这么叫的?”   百谷:“哪有神仙逼人学猪叫的。”   岚间直接把勺子塞进他嘴里,百谷被烫得叫了一声:“嗷嚎!”   也怪好笑,一个神仙不吃不喝,居然这会儿给自己生火煮饭,百谷直至吃到刮干净碗底都没有再闹。末了手背贴上额头,疑惑起来:“为何还眼花呢,以为是饿晕了,吃饱了也晕。”   “病症未痊愈,你似乎吸收不进我的……”   岚间没有说下去,转了个话:“再睡一夜就好了。”   百谷不知他为何吞吐,摸摸肚子看天上的星星,星星却不如旁边这仙人更耀眼。一介凡人跟着一位神明躲在一方平静的暖室里,看天地窄小危岩煞煞,千里目外空山啼夜,悬荡地孤寂可怕,便求他:“喂,你同我说说话吧,睡不着了。”   所有的风景岚间都看惯了,依旧是落地打坐,两手扶膝闭上眼睛回绝:“不要扰我。”   百谷感觉出来了:津滇喜欢人,岚间不。   “我对你们来说,是眨眼间就不见的人吧,所以你不想理我吗?”   众星罗列,触手可得,条条星辉赐往万方村落,北斗挂天,百谷伸出指尖摸着星辰之间的轨迹,突然划过的流星如蝴蝶扑闪明灭,一瞬就消失了。   “那津滇……”他寂寞地说:“他以后会驾着舟遇见另一个要被漩涡卷走的人,是不是?他会救下其他的人带他们去天涯,去海角,会骑着鱼踩着波,到谁也管不着的地方。”   见到他的人一定会爱上他,沉溺醉心在那个爽朗的笑容与自在的性格里,轻易地倾心仰慕,哪怕只能浮在江河上垂钓鱼虾,也要与他日夜同伴随波飘荡,看水声山色流尽短暂的岁月。   百谷擦了把眼睛:“我想不到谁会不爱他。”   悲欢离合为何是常事,君去我来,隔江相忆。   “我好想他。”   岚间一旁安静听着,手里玩着陶埙。   百谷扭头问:“你见过吗,他之前喜欢的人是什么模样?”   岚间眼皮都没抬:“你问我几遍了,他是会把心上人拉到我面前的样子么。”   百谷爬到他跟前,雾野之神像被自己困锁住了,横绝山下风吹白鬓,看起来下一步就要误坠悬崖中,百谷不由自主地想抓住他的手。   “还是会和好的吧,你们俩毕竟是兄弟呀。”   “他不守约,失信于我。”岚间用力地捏着埙:“便不想要兄弟了,谁喜欢谁拿去。”   “怎么个不守约?”   百谷见他不答,就自言自语起来:“你来截我们的那日,本来我想叫他转头走了,他却因答应我要回寨救爹和妹子,拼命朝前去跟你们斗法,力有不敌,故此受伤……”   岚间听在心里,更不是滋味。   百谷接着说:“昔日洛阳万舸杨帆,浩浩荡荡地拉来许多各地美物,但运河上行的最快的是两三人的行客轻舟。我曾经羡慕它通达快济,灵巧地像家乡的筏子,如今却像我自己,早早地到站早早地下船,不能与所爱之人缓缓同行……慢一点好呀,可以多些时间在一起。”   他的下巴抵在自己手背上,望着漫天星辰脚下浮满水汽,天真地像个刚读书地少年郎:“过去想要的日子,如今因着爱上神明便成了不想要的日子了,是善变的人哪。“   “天上是什么样的?”百谷又问他:“天上的日子好不好?你们那么想要积攒德行羽化登天,一定是好得不得了的地方,有好得不得了的神仙吧。”   听闻此言岚间这才动容,同他一起仰望银汉。   这天岂止是凡人不能及的境界,亦是他们这些修道之人无法破除的天堑屏障。十万功德如何积攒?这是不是一个道听途说的虚数,是人口相传的谬词?是误会,实则根本就没有确切的方法,只能用无尽行善的由头来打发他们这些流浪人间的神明……且无人出来纠正。   以无限为期。   岚间怀疑过,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妄的泡影,但津滇也好杉弥也好,又比他真实许多坚定许多。草原上的牧民,山上的猎户,他们好像从不迷路,牛羊,骆驼,豹子,似乎生来就认识星星。   也许这就是雾野之神的命运,迷途其中不可自拔,无前路无退处,无情不是,爱恨也不是。如雾气本身,只能等日头出来自行消散,万物明晰,但在那时,也是自身消亡的时候。   “我身有天衰。”   百谷睁大眼睛向他望去……   岚间捋起自己的一绺银白色的头发来,沉着眼目:“十年前我一夜白头无法修回原貌,可能等不到登仙时,便会形销人世。”   他看着百谷道:“对神明之道来说,我也是一叶轻快的舟。”   新神杉弥,记住你的许诺,带我离开这山,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在我死前去远方看一看…… 第33章   曾经开天辟地的巨人沉成洛阳的十六座山脉,绕行一圈,以干枯身躯环抱故地。   为何他们死了呢。   终究是不喜欢这个世间了吧?   沉溺其中乏善可陈,以自我了断的方法抒怀益阔,润泽万物,接续衍生。令未曾睁开的眼睛得以在后世叹山河,穷无极,浩歌仰乐。   但神明还有一种消亡,便是天衰。   “终了之日和羽化之日哪个先来,我也不能知。”岚间对百谷说:“也许会走在你前头,化为冰凉的千风在山间反复吹上无数日子,蒸满山谷,清浊乱弗……那时,也不用听你如何气我了。”   “我气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不是会还口么。”   百谷盘起腿坐端正了,他本以为对方永远不会遭受疾厄,不知苍生苦未平,没曾想也要品尝蓬断草枯的情形。头顶的这一溪霜月,如岚间清寂孤高,现下觉得还是月更冷,是人更寂。倒不知该怪罪何方神圣,将这万生愁绪搅如乱麻,事事怅恨。何必呢,倘若世间能有一些人永远畅怀,假若他们能永享福乐,这还有些慰藉,还有些指望。   “你这一走,从万山之巅到人间屯烟的两万八千丈,谁来守护?山神……你知道的嘛,他……”   百谷本来想说坏话,临到口边想起来九鸩哥的叮嘱,就换了个婉转意思:“他看不过来,你须帮忙呢。”   “我又能做什么。”   岚间回想以往的日子,他所有的情感倾注到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几件事的身上,精心维护,然而知交零落,岭海孤光,他们在陆陆续续地消失与离开,情思就此披斩。他若也走了,走得悄悄,徒一生留不下一样可念可盼的,到头来竟不如一介凡人拥着子孙满堂么。   人喜的是常晴浩瀚,喜的是眺目清明,雾野之神倒不是非要不可,他只身经年冷浸存活,从天脉灵胎里降世,亦魂归天地间,如天上的云雾,出现少时,便消散了。   天衰到底是度脱还是让他生来有憾?他能反抗什么?   自己存活的意义滋生出恨,是一日复一日的长恨。   “唯愿我遗意存留守护故土,令歹人不至,暴卒迷崖……或可心安。”岚间低低地说:“愿这片山脉,一直掩埋在雾岚的保护中,永世安好。”   “你人不在,百景也是无益,还不如派府兵看巡呢。”百谷心闷地嘟囔着,忽而想起来:“对了,撬山客挖走的那东西能医你吗。”   “十年前,我来寻岱耶为他效力,正是想借此法脱去天衰,但终究天赐便是天意。碧云有暮,我无可奈何。”   百谷急了:“什么叫无可奈何,人死到临头还知道死马当活马医呢。津滇可知晓?你们既是孪生子,应有化解之法吧。”   话一提及河伯,雾野之神就又沉默了。   百谷摇他胳膊:“喂,不要吊着我了。”   “明天再说。”他抽出衣袖来,把人拖去一旁:“睡吧,夜里晚睡要掉膘了。”   “好哇又数落我,我正为你难过呢。”   “这份心为你自己留着吧。”岚间收了他刚才郁郁神色,恢复成不冷不热的脸:“我再病,也比你强壮许多。”   等知道自己给他下了夺酒,又不知要恨成什么样。   百谷想想,也许神明被凡人可怜是件极没面子的事,整天对着个一言不合就飞走的神仙也无法狠逼,只得转身闭上眼假睡,嘴里还说:“你不告诉我啊,我自己问他去。”   心里却琢磨着是什么样的理由让这人每次都要推拒跟津滇有关的话题,突然灵光一闪,想起一种可能来:“哎,你该不会早就做了对不起你兄的事吧?”   “睡!”   岚间一挥袖子,百谷的头登时倒了下去,把进入冬眠状态的小蛇都压在身下。   群山都可被掩起,何况是后悔呢。   这封存的记忆一旦开了口子,就迫不及待地冒出来。岚间调匀气息站了一会儿,硬生生地把那些泛起的画面压下去,硬生生地忘记,又拿出陶埙呜呜咽咽地吹,吹得漫山遍野都是化不开地浓雾。   我才是又笨又傻的那个吗?   岚间想,我做错了,哥哥,我后悔了。   二人相距不过三掌,灵息扩散,波及到百谷的梦,他本来在黑暗中沉静地下坠,陡然就踏进一处小院。百谷四周看看,院落两旁栽了满篱的垂柳,花枝轻摇,不是西南的风景。   时节正逢春,香风烂漫,院中央却停了一口四方黑棺,旁边立着争执中的二人。   百谷端详,不正是津滇和岚间兄弟?   他赶忙走过去:“你们在这里呢,是谁没了。”   两人没有回答他。   “……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来,你是仙是鬼?”津滇攥着拳头,他的眉峰也微微抖着:“我真想揍你一顿!”   岚间一头乌黑的发,冷眼看他:“她重病缠身,痛苦难当,你硬要她活下去是害她。”   “住口!你的慈悲不是真正的慈悲。”   津滇一手抓着他领口,另一手扬起拳头:“你不过是居高临下,怎么懂得别人想多活一天?”   岚间仰起脸:“修仙之人情根深种,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津滇用力把他推开了:“我只像我自己!”   “滚吧。”   他背对着弟弟,不想见他:“与你我日益强壮相反,凡人年岁长而久弱……你既答应要守护百姓,那试着去爱过他们吗,懂过一次人心吗?当你盘旋在山间的时候,有想过要来碰一碰他们的肩膀吗。你会迷路的,岚间。”   百谷立在一旁,体会到的是岚间听见这话的心情。   他很难过。   “我没有做错。”他倔强地说。   此番语毕院落结霜,草木凋零,泥土化为冰晶,面前扬起手掌的人也换了,这次落下的动作没有犹豫,发出不留情面的一声脆响。   那黑衫的男子对岚间微微笑着:“何必做蠢事,惹我心忧。”   百谷被他的面目惊醒过来,回到粉辰云星的清早冷山。   他眨了眨眼睛,面前是岚间罕见的睡颜,纯白的睫毛覆满卧蚕,如沾了碎雪花,微张的嘴唇有放陈的杏酒色。对方睡得踏实,用灵力辟出的空间有与宿主气质截然不同的温暖。寒风在他们耳边肆虐叫嚣,凄厉扎耳。   “我该讨厌你还是可怜你。”百谷歪着头问,把手放在他鼻子尖上戳了戳:“亦或是……你是雾,本来就捉摸不清,也无法判断?”   岚间醒来后不知情况有变,依旧一言不发带着人往前赶路,偶然见百谷盯着他的目光奇怪,还以为自己的束发乱了。   岚间摸了摸发髻上的缎带:“老看我做什么?”   百谷叹气:“没事。”   “有事。”   “唉。”   岚间见他欲语还休的模样思想了会儿,一瞬了然了,便斩钉截铁地跟他说:“别喜欢我,没有结果的。”   “喜欢你!?”百谷大嚷,翻了个白眼:“好怪,旁边有个神仙净做白日梦呢。”   岚间:“呵呵。”   “居然还会笑。”百谷瞥他一眼,结果岚间根本没笑。   ——————   走到这里依稀见得着山庙的穹顶,势同鼎天,俨雅枕霄,比山更有山的贯硕威严。当初的人花了整整两个甲子才运造建成,不知磨烂多少工人的脚,摔死多少劳力的命。   宫锦帷幔,云旗激荡,百谷看了会儿,稀少的恶感无端忆起,缓缓来迟。他摸着后背上的痕迹,明明被九鸩哥医好的创口又发作了。无名的焦躁生出,他好像要闪躲到远方才能得到解救,好像要去寻找失落的遗址才能心安,不是在山上,不是在水边,梦中黑衫人的双眼像刀子,一朵雪花燃起黑色的火焰来,割了他一块肉去。旧伤的疼和新肉的痒,都让他有莫名的忧愁。   正漫不经心往前攀爬,过了不多会儿,空中似有污浊味道,岚间伸出手让他停下。   “这是哪。”   百谷捂着鼻子躲在岚间身后,望着前方一大片森然而立的破败木杆,有点发怵:“咳,你有闻着吗,像家里死了老鼠。”   “伧民的天葬棺,他们住在山下修葺山庙,抬运供物,及死了就抬到这里。”岚间把人从背后揪出来,于杆中央指了个蜿蜒小道:“这里坡缓,依此而上,再走半日便到了殿前长阶,旁的你爬不上去。”   百谷的村寨是土葬,没想到天葬要爬得甚高来埋人。杆间捆束五色彩旗,四角晾置荤香香料,都是为了吸引鹫鸟来食。有的棺摆在地上敞着板,有的是把尸体绑在木桩上撑起人形来,被啄得留下一副残缺零散的骸骨,碎的节块掉在地上,腐烂变硬辨不出心肺,任脏血把土染黑了。   他要穿过这片死人的墓地才能见到神明。   百谷两眼一黑,这让他如何有胆量穿行曝尸中,晾透的尸体还好说,可怕的是没死多久的,离得老远都能闻见腥臭,千奇死法面目狰狞煞人,更别提凑近了。   百谷二话不说向岚间跪下,给他磕了个长头:“大慈大悲岚间大神,求你带我离开这阴森之地,恐身上沾染不洁,有辱山殿。”   “………”   岚间学他说话:“好怪,你也有求我的时候呢。”   百谷双手合十:“以前的旧账就翻过去吧,自今日起我就是您的信徒,每每餐前都为您上香。”   “有心了。”   岚间背着手叹气:“可惜在下修行尚浅,小庙容不下你。”   百谷:“津滇都可化龙呢,同出一胎你带我去怎么就不行。”   “不要拿我跟他比,不要说我不行。”   “那你把我带过去。”   “不行。”   百谷:“你这男人就是不行了?”   岚间被他堵得深吸一口气:“你跪着跟我吵架吗,你还是站起来跟我吵吧。”   百谷就拍拍衣服站起来:“那我不拜你了,你都不灵。家里拜个灶台还能变出碗粥呢。”   “多谢。”岚间满心感恩:“我也怕今后听见你祷词千里迢迢来打你。”   “指不定何时你就驾鹤西去,别浪费时辰在打我上了吧。”   “死前不出气,什么时候才出?”   百谷认真想了想该怎么反驳他,但觉得还挺有道理。   “多少人踏过此路。”岚间说起正经事,“不历身死,谈何献祭,唯独你就不行吗。”   百谷脾气上来了,他抗着包袱以手掩鼻入了天葬林。木杆交叉凿桩,彼此彩绳缠绊,落脚之地有可疑油腻脂块。一个翻身,面前死人身着鲜艳的彩衣,被秃鹫揪掉一半脸,用溢出来的萎缩眼珠看着他。百谷踉跄避让,后边的棺材板正好挡在他膝窝处,便一屁股往后坐进了木棺里,“咯嘣”几声,把别人的两条腿骨坐断了。   百谷:“………”   他一个蹦起回头跳着跑出来,心口狂跳,气喘吁吁地贴在岚间身上,两手抱着他胳膊:“那个,我不行。”   岚间本来想笑,看人被吓得厉害,像初生不畏的小豹被牦牛顶了一角,舔着伤口夹着尾巴,要投进阿妈的肚子底下哄一哄才能好。   岚间摇摇头,伸手甩袖,霎时雾起流窜入林,将尸骸拢入浓密凝练的冬雪,染为牛乳般的纯白,余下几只蜷曲的肋骨阴影和刺穿视野的尖锐指甲,还隐约昭示着这是墓地。   百谷呆呆地抓着他:“………这不是更可怕吗,瞎子才去呢。”   岚间手掌往百谷的眼上一抹,没多少耐心:“被你多折腾几次,就晓得自己为何会短寿了。   “你可别赖上我……咦。”   百谷双手挥动,发觉双目已昏晓不分,阴阳不识,白茫茫得一片,几根手指都数不见。岚间牵过他手腕拉着往前走,他就亦步亦趋地碎步尾随,问道:“你这是什么法术,一叶障目么?”   岚间:“有叶吗?”   百谷:“没得。”   岚间:“那就别乱起名了吧。”   死人立于左右杆上,像分列在府衙两侧持矛的士兵,静止而沉默地观望。也像洛阳庙宇里守门的恶煞,胚子是草木泥漆,做成是龇牙拧嘴。   还是人好,柔软,是活着的人最好,会笑。   浑浊锈臭散去,只有山泉水清的凛香,百谷走了会儿才发觉这是岚间身上的味道。现在只有握手的地方是实在的,恍惚中似乎不是自己目盲,而是岚间融化了。   百谷不由抓紧了手,确认他的存在:“说说话吧,太瘆人了,我心慌。”   “昨天说了那么多还没够?心里有恶,才怕死人来寻债。”   “你可错了,万一是恶鬼,专门找我这样心善的人呢。”   岚间笑着回头看他:“找你能做什么,再被气死一回?”   百谷怕跟丢,脸与他贴得近,彼时鼻尖几乎相撞,双眼对视距离不抵一个小指节,长云暗影的模糊中唯面前人最清晰,甚至能窥见瞳边一圈黑纹。一瞬,所有争端的话语有了附依的面情和光润的眼睛,化为了万籁俱静中的声响。   两人都生出略微的怔然,百谷耳热地低下头:“那,不如就快告诉我你兄的事。”   细看之下,岚间的轮廓其实跟津滇极为相似,不过他眸色发色极浅,气质截然不一,才觉得完全不像。   一具未干的尸体挂在旁边,被啃掉一半,肠子杂乱地垂下来,百谷没看到。   还有他更多看不到的,岚间一叹幽息,避无可避,默默从怀中掏出陶埙来,朱红器身上烙着一圈龙鳞海波纹。   “这个埙是他给我的。有年他往东去无限海,说只要有事便行在河岸上吹奏陶埙唤他,他必定赶回。但一去几十年,他什么节期都没回来过,没有差人来问候过。好像我没有事,就永远不能见这个兄长了。”   百谷举着手接过来摸了摸,只是个普通的可单族乐器,他们喜欢用土烧些笛子碟子吹打,整个村子都热热闹闹,不分红事白事都能又唱又跳。   “最初是疏远么?也对,九鸩不回来过花山节都气了他半年。”   “惦念么,总有一方比一方更多。”岚间绕过迎面的骷髅,说道:“我担心津滇已遭受不测,便燃烧修为离开我应属之地,到了黎水下游查探,却看到……”   他的面庞被穿过雾岚的正午光芒微微点亮,映明了雾野之神的不解:“我看到他跟一个凡人在一起过日子。那人已到暮年不能行动,需要时时照看,津滇是以寸步不离,无法抽身。”   果然还是不要问的好,百谷心里怪怪的,又羡慕又好奇:“哦,好嘛,算是不离不弃了。”   这是岚间第一次承认了自己隐秘的嫉恨,他却不能察觉,存有困惑:“我看那凡人脸色浮肿皮肤发紫,一副将死之像,心想自己竟连病损之人也不如吗,他宁愿日日看着那人也不愿来探望我吗……我感觉他在羞辱我。”   他看着手中的埙,这真是最简拙的土乐器,好像哥哥不假思索不经挑选就随手给他。   百谷这下不知怎么劝了,事关情之一字无分对错缓急。他也不是个滋味,还想有人来劝自己呢,只得步履紧随,一边点头:“那么,你就一气之下不理他了。”   “此事,只是个起因。”   后面的变化是岚间抗拒倾吐的源头,这触及他内心的黑暗,他真正“有辱仙位的德行”。   “我加重了那个凡人的病情。”岚间说:“她快快地死了……棺材都没做,津滇现叫人打的。”   他说得断断续续,咬字沉在风里。   白雾从浅到厚,从辨得清远山的弧线到辨不清,此番凄清山河可知神明隐晦的心里事?   “不过很快津滇发现了蹊跷,我们两个吵起来,互不退让。从此开始愈演愈烈无法收拾,兄弟倒像仇人,只能分开数载,临江不见。   而后我初历天衰一夜白发,那日心中惊惧,仍然依照约定吹埙唤他。连续月余天天吹奏,他一次都没有回应,我便也再也没有吹过……”   这唤不来人的乐器是个哑巴,不能发声的乐器是废物。   岚间把陶埙放回怀里,不看了。   “再后来,上一代杉弥告知了津滇,他就用空舟送了封信回来。说我若身中天衰,定是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有辱仙位德行……他叫我自检,叫我向东皇太一跪坐八十一日求赎……明明他是我的兄弟吧?为何说这样伤我的话?……于是,我来投奔岱耶……罢了,后面的不想提了。”   岚间说完,停在天葬林里闭上眼睛,跟死人站在一处,久久不语。百谷一下下捏他的手,小声说:“你不要哭了。”   岚间说没有哭,你又看不见。周围是死人,它们也看不见。   他知道,他死时连尸身都不会有的,不会像这些幸运的凡人让三四亲友抬来山上喂鸟,乐得自在随缘,更别提丧器礼乐、纪念典祀,还有这些可爱的彩色小旗。就只能向空虚凭吊,他兄再寄一枚空舟当作衣冠流冢,顺水推向东海。   “无事。”   岚间回握住百谷:“如今我知道他在哪里,也知道他不能回我……唯一所求,想知自己是否四处迷津,离了本心。”   二人原本是同生灵胎,天之恩赐,能体会其他神明没有的亲情,结果……倒比别人更寂寞。   若我原本就是孤身一人,没有对比没有羁绊,是不是要更好些呢。   “那你还恨他吗。”百谷心里难过,小心地看着他。   岚间却看着手心短浅的纹路,微微蹙眉:“恨?有时神明也不能懂,有时候也如人一样的不甘。我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当真是为那早晚入土的凡人?我恨他吗,可我要死了,唯一能留下的,是我曾经有个弟兄。”   信徒不会成为见证者,亲人会。   他手心里突然接了一滴水,落下一滴饱足的透明圆珠。   “……”岚间看百谷的眼角发红,湿睫粘着,眼珠韵结一层水汽,问他:“为什么。”   百谷在胳膊上蹭了两下脸:“给气的。”   岚间收回手来,把他的泪攥在手心。   “我也许早去,也许比你久活,先想想自己吧,何必为我伤感。”   百谷冲他叫:“既是去日苦多,来日无长,何不像津滇那样痛快活,去做喜欢的事情呢。”   岚间迷茫不已:“我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百谷便问他:“那你喜欢这个世上吗?”   穿过死者的嶙峋琵琶骨,岚间看了良久的沉寂山河。   “喜欢。”   ——————   论坛开啦,我的小宝贝萌回来了吗 第34章   雪衣雪发,岁暮孤影。   他仍旧有依恋,平日的沉默是因不舍与不堪而难言。   百谷就算听了这样的事也没有身份去抚慰与宽恕,早在他出生在水村江浦前,悲欢嫌隙已然发生,惨落的下场由更高的神明来命定。语色平白,他酝酿不出半句,单单跟着岚间,心里无奈地往前去。   凡人的命大抵如此,道不明理不就,还是得扛着头往前走。   既出天葬林,百谷眼亦明,光复相照,屏障破,风露侵游。   再看岚间,他还是相当平静,对甩开离合成就的阴郁得心应手,再用“不舍”和“依恋”形容他,便是无中生有的妄议。   丈地之外便是第二道牙牙门,因缀着白狼王的犬齿得名。   第一道门立在山脚,喻义斩断人祭与世人的联系,这第二道立在殿前,意味着他再也不能是自己。那里岱耶的眼目全然注视,须得小心翼翼。   岚间心想岱耶说不定又要使那折磨人的法子,以柔和为表象,实则施以酷刑,就提醒他:“往上没有肆意休息的时候了,多穿件衣服,再吃口饭吧。”   到了。   早前天际的一条冰白玉龙已伏在双足之下,为此脚趾磨出泡来,饥渴难耐,路上多次三番的变故让百谷疲乏得不似当初心态。他手指不利索地拆下头巾梳了遍头发,这些日子又长长不少,只能不断编挽起来,露出一截比雪还白的脖子,银的耳坠碰着镯子叮当乱响。   岚间伸手把一缕遗忘的乌发塞回他手里。   “多谢……你说,山神会怎么对我呢。”百谷心浮不定,“他淹死我全寨的人,可能也不会放过我。”   山神不会喜欢任何人,这种担心实数多余。   岚间道:“不是可能,是肯定。别整日不知好歹了。”   “嘁,无情。 ”   百谷把这些天露宿染脏的衣裳脱下来,换成彩织银线做成的蓝衫,转了圈问他:“还成不?”   “山风甚冷,再套上袄。”   九鸩哥花了大价钱买了长裘,百谷裹后上就像个站起来的大狐狸,毛绒绒的一只。   “从此开始,就是你一个人的路了。”   岚间让出大道:“此途行久转难,群峰云高,你能到这里也是一种修行。”   岚间一取回本领,百谷马上感觉到冰锥刺骨的寒冷,抱着胳膊接连打两个喷嚏,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耳朵。他的情绪敛回骨子缝里,冻得耷拉着肩膀,专心抵抗烈风。   危楼正寄岩上,攀云乘日,殿前长梯纡回九折,长旗震荡,门殿开凿巨石刻出浩大神像,昭告天下之百姓:此乃圣地。   神圣么?百谷对洞乌拉瓦火烧之夜的记忆还是模糊,还是想不通,余有蔓发的残愁。   岚间看他慢吞吞地收拾,直问道:“想说什么就说。”   “……我想了,若是津滇被囚,我理该把他赎出来。”百谷转着手上的镯子:“用什么代价都好。这样,他能陪着你去找找治病的法子……”   年少生光的眼掠过漠然的神明,随即伤感地垂下:“因为惦念你们的人,总比我多。那行在水道,原野,住在山里的人,他们在急难里正求你们显灵,你不可不在。”   岚间:“…………”   岚间双目微瞑,问他:“这又如何呢。”   “如何……”   百谷抬头,冻得发白的双唇颤抖开合:   “我希望仙人能白发变,除老病,修成不灭不生之身常住人世。”   岚间回讥:“你不是讨厌我么。”   百谷:“我讨厌你,喜欢你的人大有人在,莫妄自菲薄了。”   岚间心里复杂起来。   他屡次得了一个小物的垂怜,这滋味奇之又奇,屏思其事,“情”之一字果真日眷弥重,再多处些时候,就不能把他单单当做山神的人祭,或被杉弥委托照看的弟弟。   他还跟自己产生了直接的情谊,成为了他岚间认识的人。   还记得那牧民的下场吗。   彼时牧童神采飞扬,御马驰骋,他看了觉得凡人自在似风,乐意养他长大,而后经年离别,再见面,就是亲眼看着他死在笼中。   在发生之前,他要亲手斩断这连系。   “我同你说件事吧。”   神明睥睨百谷:“我让你吃过夺酒,有段日子里,你全然忘记了津滇。”   百谷听见这话初时懵懂,指指自己:“我么?我记得他呀。”   “在你被巫姥逐上山后,去茶园之前时,都不记得。也因着忘记他,你在一个泥泽里爱上不洁之人,若不是山神帮你逃脱,你今日也不记得有河伯,生生困死在沼中。”   百谷大受打击,头皮发麻,虽是怀疑这番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但他见过那具腐朽的蛇身,腕上一双凭空多出来的雪花银镯也是昭示他曾去过神秘之地的证据。   “不可能……为何沼泽的事我反而不记得?”   岚间不说原由,只糊弄道:“山神自有安排。”   “我不懂。”百谷不断摇头,他被愚弄了,显出受伤的神情来:“你是什么心思呢?”   “让你知道不必对我好。”   岚间冷冰冰地将包袱里的吃食倒在地上:“多吃口饭,填饱肚子,想些自己的事。”   “那你做了什么!”百谷大嚷:“你不能真把我当猪,如牲口似的被牵来拉去,喂饱了塞住嘴!”   “我想除掉你。”他冷静地答,像个凶手一般:“让你不再追念我兄,快快地死了,莫再迷惑他,懂了?”   这几天的相伴都不作数,夜阑酒干,东水空流,两人关系散回他们争执的原点,不知对方所思所虑,认定这人是简明扼要的对头。   山神都顾不得了,百谷头脑发胀,隐隐发晕,他甚至笑了一笑:“我怎么好似在发梦呢?”   岚间转过身去,准备离开:“吃完自行上来,不要让山神大人等太久。”   百谷想,这算什么?   他一把抓住这神仙,手捂在他胸口上,大声道:“让我看看你有心么!有?还跳呢,那你这一寸心是白长的么?说是不叫我记挂你们兄弟俩,你倒是将那可怜心疼还给我!”   岚间拨开他的手,百谷又抓住他:“又要跑了?直接将我的神志都挖走,当猪肉卖掉,不是更省事?”   岚间不看他,挣开青年的拦阻,轻飘飘地飞走了。   “还叫我吃,叫我穿!”百谷来回用力踱步,砸得地面咚咚响,一边冲天上喊,“末了又要我不记得,你的确是有病!”   他一屁股蹲在雪地里,专心致志地发抖,不住封住那一点被燃起过的希望。诀别冷俊,岚间带着温暖的庇护离开了,缭绕在山头的雾气也失去神性似的,变得松散,慵懒,百谷盯着自己的脚发呆,惆怅不已。   他们终究是差别甚大,津滇能在一个凡人年迈垂暮、相貌丑陋的时候还爱。   他怎么受得了呢,不断地伤心,不断地深情,不断地因离别忧心,一个人喝着闷酒。   岚间呢,他触之即离,但凡觉察到一点亲密的兆头,就生生掐灭。   他忍受不了终会到来的伤心。   百谷还没想到这儿,此时对着半口梆硬的米糕狠狠咬了一口,又吐在地上“呸呸呸”了起来,气得把糕摔得老远。   “也不说帮我热一热!”   他冲着山涧里喊,响声摧毁了临山的厚雪,白顶如岩石一般扑落在坡上,雪沫四溅,滑了一万丈。   在这个地方不能掉泪,不然连眼珠子都会被冻住。   殿前。   天阶雪压霜欺,一层寒气冻结石面,路滑易失脚,岚间先一步扫散了冰雪,给后面要来的那人清除路障。   他正欲进往向岱耶通告,山下突然有异动,雪鹰尖啸而过……   一处山魄消失了。   “还有别的撬山客?”   岚间忧心,这些人真是孜孜不倦地来受死,此时再下山已赶不及,只好冲那位置投了一只仙器雾鸟,让它扑棱下山做个标记,想来日再去瞧清楚。   及进了殿门,火仍未烧,午后日胧,千廊不见阳春貌。津滇没有绑在原处,他找了一找都没人,心里奇怪,想起杉弥的叮嘱,便叫雾鸟飞离了山。   岱耶正坐在偏室案前小寐。   岚间来了就坐在对面蒲团上,默默煮雪煎茶,以力哄热,瓷盏相撞,香气怡然,山神便醒了。   “到了?”他心情很好,晃晃身骨:“等得愈久期待愈重,我欢喜这时候,人既来但未见时。”   岚间给他上茶:“正在天阶之外,顷刻便至。”   岱耶点点头,两指夹着杯放在唇边。   “你觉得人如何呢?”   岚间回:“状若明月照花,性情率直,是风雪也会爱惜的人。”   岱耶更笑起来:“让岚间说出这话可不容易。”   “只是实说。”   案上摆着一副棋盘棋谱,下了半落,正是前晋好手杜夫子的局。山神捏起一黑子,那局顿时僵住。   他道:“我近日觉得,若天下没有对弈,也便没有死局,没有死局,也就无需追寻脱解……”   岚间自认为他是意有所指,小心回答:“万物有好胜之心,天下有智者尚以谋略判高低,弈有害诈争伪之道,若通其理,小者通人,大者通国。”   “嗯,好胜为本性,避无可避。”   岱耶接话道,随后话锋一转,提起当年事:“原本你来此地,是为了求去衰之法,然而吾辈仙性不尽同,山魄这药性,不能除你的病。”   岚间颔首:“正是。”   “其实,我寻得了一炼化之法,此法费日久长,但可扭转山魄根性,为你所用。”   岚间顿时心有欣然眼睛都亮了几分:“真的?岱耶大人何时炼制成功的。”   岱耶笑:“自然是真的,我食山魄便是用了此法,不过要佐以一位神明的内丹。”   岚间一怔:“大人食山魄做什么?莫非也病了吗,有哪一位神可甘愿自献呢。”   “岚间啊,一步走错,便成死局,对么。”   岱耶从案旁半跪起,突然伸手摸住了岚间的脸,锁住他活动。   岚间深感不妙。   山神嘴上是笑意盈盈,但在那黑沉的目光中,瞳仁里的雪花贪婪地扩大了:   “岚间,对不住,是我把你的内丹吃了一半,迫使你进入天衰。你不记得,是因为那夺酒你也喝过。你总是针对的那些撬山客,也是我吩咐人去的。……不要生气,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你听我说,我现在把力量还给你……但你,要把别的神骗过来,做得到吗。” 第35章   二万八千丈的山,有巨洞纵贯其内,头上是乳石坠水,脚下是一方方的寒冰血海,从地底不断涌入新鲜的脏水,在众火把映射之下,能看到青紫断肢浮在其中,残忍可怖,腥重粘稠,随着波流而上下飘波。在更深处,敲打声不断传来,似乎有几十人在对着地面凿山。   “有没有够。”少女问。   她浑身穿着各类野兽皮缝纫的粗衣,腰挎宽刀脚蹬马刺,围巾缠到鼻子上方,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问徐鉴:“我阿爷前几日跟人上山摔死了,这是在他身上找到的,你不给个说法么。”   徐鉴检查她带来的山魄,半个手掌大小,呈淡黄的半透明色,如琥珀水晶一般,不算起眼。   “伧民世代都为山神大人做事,到你这一辈就学会邀功?”   他瞥了那少女一眼,心里厌烦:“伊尔扎吉,你阿爷死了,我也难过。但世无起死回生之药,我有什么法子。”   “打我懂事后,山神的命令变了。”伊尔扎吉说话像鼻子不通气,他们长期生活在寒冷的地方,多多少少都得了呼吸症。   “从前我们不杀有灵的野兽,共同处之,现在天天追它跑,还叫人来这洞里挖个不停。从前我不问,现下阿爷死了,家里没有壮丁了,我就来找你要个说法,村里人等我去报信。”   二人站在池边的石坎上,脚边的血水“咕咚”一声,她刚低头,便有一粒眼珠子翻滚着涌出,她几乎要吐了。   少女横着目问徐鉴:“你在这里杀人么?”   徐鉴对她更是嫌厌:“当我徐氏是何许轻贱野蛮人?你难道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何有这许多尸首?”   伊尔扎吉说知道山神住这里。   徐鉴轻笑:“你踩的地方乃是九狱九泉的入口,长夜台,是阴间爬向人间的指甲。”   伊尔扎吉听了如临大敌,把手放在刀柄上随时要抽出来:“此地可有鬼魔出没?”   “哪种鬼魔?这河水是黄泉、寒泉、阴泉混合而成,出没的是水怪,是精魅,是食血的邪神……你看到的尸体,都是被山神大人打败的鬼魔,是众族现下平安稳妥的好兆头啊。”   毕竟是经不住吓唬的小女孩,几句话便能让她杯弓蛇影,提心吊胆。   徐鉴心里轻视地想了一想,又说:“你不必怕,山神大人住在上面,为的就是镇压这邪法阴气。十年前,阴间万鬼不断从此地侵袭凡世,你寻来的山魄可以辅助大人的力量,阻挡恶鬼,是至关重要的东西,懂了吗。”   伊尔扎吉半信半疑,觉得这男子言语油滑,四体不勤,不像猎鬼的勇士倒像个坏人,嘴上说懂了,还是找了找地势上的退路。   “甚好。”   徐鉴对他们这些人有种天然的优越,眨眼间又想起让她去做事。   “其实,至于你的苦情,山神大人早已知晓,害你阿爷的凶手他已找到了。”   伊尔扎吉疑惑:“谁害我阿爷?谁都知道伧民平措是个好人,他今次是失脚滑进悬崖了,同去的人也一起摔死,哪来的人害他。”   徐鉴一笑:“你且随我来看。”   他将少女从山口带入长夜台的内部,在曾经岱耶泡过的那池边停下。把山魄置于一巴掌大的四方柱上,用铁笼锁紧了,再扳动机关,石柱逐渐降落沉入血池内。突然一接触,黄泉血水仿佛惧怕这山魄的特性,纷纷飞溅扬起红汤,煮沸似的争先恐后想从此逃离。   “看,”徐鉴信口雌黄,“鬼都怕这山魄。”   伊尔扎吉小心往里看:“池里面有我仇人?”   “在这里呢。”   徐鉴推动旁边地上的一卷草席,席子一滚,里面包着的人就滚了出来,翻仰在血池边上。   “这就是你仇人。”   伊尔扎吉蹲下去看,那人纯白的头发和衣衫被脏水浸透了,双眼紧闭,一张俊脸上也沾惹血迹。   徐鉴心有得意地说:“此人是个白毛鬼,专喜欢把人从山上推下去,叫岱耶大人知道了,便处置了他。你现在把这鬼砍上两刀,就当亲手为你阿爷报仇了。”   他拍拍女孩的肩膀:“让他的血流进这水里,汇入横死之人所在的溟泉,才能为好人平措雪恨哪。”   伊尔扎吉只猎过狐狸和野羊,她紧紧握着刀柄,抽出又合上,金属铮铮之音令她心中犹豫。复挑开这人脸上遮挡面容的发丝,仔细打量:只见他眉眼正平,手指干净,绣裳博带,无有恶鬼的可憎之相。   “你怎知这是凶手呢?”她问:“山神看见了?”   徐鉴恼恨她多疑,眼珠一转,便拿出一只陶埙来递给她:“当日/你阿爷困于漫山大雾中三天两夜,又饥又渴,正是吹了这乐器呼求山神大人显灵的。大人本要救他,奈何白毛鬼先一步得手,将平措一行人推入崖底。”   “本来呀,”他可惜地说,“你阿爷从可单人手里买了这小乐器,是要回家送给你的。”   伊尔扎吉鼻子一酸,眼睛顿时充满泪水,她确实央求过阿爷买些礼物回来,好让她在野风呼啸的山上多些趣味,没想到一件礼物就变成了遗物。   她用袖子擦了擦陶埙,看到上面印着一条盘卧的黑龙。   徐鉴弯着嘴角看她。   伊尔扎吉吸着鼻子,又去看地上的白毛鬼。   “我知道了。”   她没拔刀,一脚把岚间踢进了血池之中,看红色淹没了最后一点白。   神明剩下的半枚内丹与山魄开始炼化,池中沸腾的水激烈波躁,深红骇然,沛驰跳沫,声如妇女脚踩百台绢机。   见此情状,徐鉴长长舒了口气。   “大仇得报,”他搂了下伊尔扎吉的背,“这是喜事。”   女孩子把陶埙放好了,而后用肘猛推开他,一步不停跑出长夜台,远远听徐鉴“嗷”得一声,谩骂她是个不懂规矩的贱民。   半个时辰之前,山巅庙宇中。   偏室内。   岱耶的手指按在岚间的唇上,好心说道:“嘘,先不要说话,思量好了再说,冷静些,像你平时那样。”   他被骗了十年,如何思量,才能在这被撞醒的懊悔中恢复冷静,才能原谅自己一错再错。   岚间的心肠都要碎了,眼前白闪闪地一片,像被雷电过身:“我兄弟呢,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岱耶收回手来:“唉,叮嘱过你了,要先思量再说话。”   “我当日不该告诉你他内丹的位置……”岚间闭上眼回想起那一幕,内心深深悔恨自己的轻率:“我当真做错事了……我错了,我以为你只是暂时惩戒他……你不是行使职分,你是有私心。”   “好没意思啊,岚间。”   岱耶用盖子撇清杯里浮起的茶叶,发出“咵咵”的响:“有人道你力微,性格软弱,是派不上场的烂棋。我心想这也有好处,只要肯听我吩咐,乐意同我一道做事,亦是良将英才。对不对?”   “你想说什么?”   “举世之荣华,难道你不想据为己有?看看我们周围,这些牛羊骆驼金银玉石,诸如此类廉价粗糙的祭礼算得上什么,洛阳那自称是天子的凡人算得上什么?不过也是被我稍稍一碰就畏首畏尾的虫子。至于异心者,本该就铲除,你既懂得对弈之理,就该放弃应弃之子。”   岚间看着岱耶,第一次透过这张面皮原原本本地看他,忽而辨明他说话时的气息与这面容极不搭配,像从别人身上扒下来一层雅致的皮,穿到了奸诈之人的身上。   岚间有些出神,缓缓道:“你刚才所言,无一字应出乎神明之口。”   岱耶笑起来:“岚间果然孤傲,又看不上本神了,怎么,唯有羽化才是神明的出路?真是死板哪,你倒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一个“神”字抓住了岚间的心,他问岱耶:“神?什么神?我虽在十年之前从未见过山神,但他并不严苛苦待人祭取乐,否则我早已听见他们求告的苦情。而你,却在他们的痛苦中常常欢喜,是突然改了性子,还是……换了人?”   岚间这才想通:杉弥能找来凡人继承自己的神位,想必岱耶也可以。假若师父引导不力,导致凡人贪欲之心在继位后不减反增,或恐使用神力造成诸多罪恶业果。   “唉……”   岱耶有些失落:“这令我如何是好呢岚间,你逼问我,我就要说;但走到这一步,就不能再悔棋重来。你我已有十年的情谊,何必今日交恶,令我叹惋?”   岚间摇头:“不惋惜,若我因此触犯天条与你同流合污,怎能逃脱东皇的报应?我虽今日交恶,但必闻其实。”   “同流合污……”   岱耶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想来还真是把爱干净的岚间弄脏了,嘻笑着:“不错,那真是一条肮脏的水沟,浮满了我吃剩的鬼神,还混合着人祭恐惧的甘美。想必令岚间十分恶心,但我,迅速地强壮了。”   正说着,岱耶的两个额角顶出骨头,扎出头皮不断伸长,最终卷成弯曲螺旋的灰角;五官未变许多,但有了奇邪恶媚之感;双手手骨变大,锐如兽爪,脸上青筋在如死人般惨白的皮肤上明显地冒了出来。   “你连人都不是……”   岚间看着山神的变化,已然愣住:“你是九泉邪魔。”   “我是出生在黄泉血海里的魔,刚睁开眼睛,就看中了这座山。”   潇君见他这副样子更是开心,安抚地摸他头发:“放心吧岚间,津滇还活着,他有用呢。”   “有什么用,无非叫你再吃一顿!”   岚间刚说出口,瞬间明了他的意思,当时起身要走,对着殿外高唤一句:“百谷,莫进来!”   邪魔向案几边拍了一掌,重木锤在岚间的胸口,把人撞得不能发声,岚间要抬手施法,又极快地被一道血光打在额上,昏昏沉沉。   “看看这是什么。”   潇君在他眼前晃晃手里的红珠,说:“是你另一半的内丹炼化的阴魄,比你好用多了。”   “还给我……”岚间伸手去拿,却被自己的东西刺了一下。   “原本以为你我志同道合,一起杀去洛阳。现在么,你悖逆我了。”   他的大掌抓住岚间的脸,歪着头看他:“就依此行吧,把你炼成有用的东西。”   “像津滇曾经诅咒的一样,你会是仙是鬼呢,岚间?” 第36章   百谷在长阶上偷偷难过地挪步,怕有来往的仙人发现他以不甘愿之心玷污神殿,就用长裘把自己裹得紧紧,看不清表情。   山围日拱,尘波无迹,高崖千载盛雪,若是从这里跳下去,能不能含在冰川里不被发现,不被议论纷纷地消失?   岚间的转变让他自暴自弃了,甚至觉得津滇和阿兄也会找个什么借口离开他,走得干脆,不给他追问和缓和的机会。   “怪我长得丑。”   青年又开始胡思乱想:“我算个什么东西,妄想与神仙交心,活该……被神仙卖了都不知道。”   正这时,和光解岚,碧天剔透,一场弥天长雾消散后,满目白皑断雁群峰。连从来不显出真面目的神山也豁然初见,更觉明霞光烂,身上彩衣狐裘的丝线与绒毛泛起日晖的金光——群山的遮盖者,不在了。   一只鹰俯冲到他头上盘旋呼哨,叫得十分凄厉,在澄明长空里悲悲切切。   百谷以为是岚间让鸟在招呼他,紧跑两步:“知道了知道了,好烦啊岚间,催个没完,我要骂你了!”   长阶九重,层楼翻上,两侧琼枝玉树,头上飞鹰追游哀鸣。待日斜时,他终于气喘吁吁磨蹭到了殿外,手脚都软掉了,开口又想数落那雾野之神:“你把我……把我背过来……不就,好了吗!呜……”   他直直地跌在地上喘着粗气,越往上爬喘得越难,不一会热汗冷下来,浑身更僵硬,还不如直接进殿去避风,跟山神撞上就撞上,早晚要来这一面,还怕他什么?   百谷往殿里看看,正瞧见几步外的廊檐阴影里倒着个人。   人朝地扑倒,半长灰发散开,一缕缕的银丝从发根里冒出,衣衫极薄。百谷见他还有气,就推推人臂膀:“老人家,醒醒。”   那人没反应。   殿门前有人死了最好别管,唯恐他是被山神扔出来的,若冒失搭救就是惹山神的怒气。   百谷却想:反正我也难受呢,谁也别想好过了!   他就把人扶起来,将自己的裘衣套在那人身上,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尽一份心意。   正当时百谷两手收拾翻衣,对方开襟软布滑落,胸膛上一尾熟悉的青龙劲须露出,灼目逼人,瞬间像烫在自己心上一般刺痛,它成为水夜急滩之央,向自己驶来的一叶快舟,一点星火,是跃于河上坠于花海的受伤龙王。   百谷呼吸窒住。   “津滇……”   百谷端正他的脸,河伯已是面容清减,发色渐白,如秋草打霜;昔日常常倚靠的强壮身体如今枯槁,消瘦得不似白芷绿浦里的那个神仙了。   百谷大声疾呼:“津滇,你醒一醒,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了!”   任他如何摇晃河伯都不能回应,虽有微弱心跳,但一副垂死之态,无望施援。   像岚间曾经形容的天衰,如今也发生在津滇身上,当真沧波东逝,江流熨平。百谷摩挲着他的脸,心中悲到极处怒气更生,替换哀戚。   他想用拳头推毁这令人憎恨的山庙,像拔除水田里的稗子,大风里扬净麸皮,火焚昆仑,烧裂天池,诋毁之意猖狂似盗。然而摧毁之后呢,这不是山神的手脚,甚至不是他的居所,石头被十万个凡人凭着信仰摞起来,成为一个有棱角的磅礴之物。   这是印证了神的伟大,还是印证了十万人漫无目的的劳碌?   那谁能倚天呢,既然神仙不能?   百谷憋出了一声长久的呐喊,一边喊着一边把地上的石头甩臂扔向殿中,砸在冰廊里回声阵阵,冰柱断裂,冰纹增生。   “救救我吧。”百谷跪在地上,抱着津滇哭泣,重重地去吻他冻得冰凉的脸颊,尚软暖的唇贴在他颧骨上,眼泪无声无息地流出来,迅速地结冰,成为刺痛皮肤的水晶。   “不要再让我害怕了。”百谷小声地说:“只要你看着我,我就不怕了。”   十里无情雪照此庙前,天风不朽,天路无端,大千世势寒静太息一如往日,不能登天的神在臂弯里闭目不言。   百谷绝望地抱着河伯,天阴云皱,急雪风回舞,大粒雪花铺在二人身上如新棉,他低音嗫嚅中忽见得津滇的喉结小小地动了一下,顿时振奋过来:“津滇,津滇,能听见我么?”   呼唤融化冰霜,静流回旋,冲破冬的禁锢,河伯逐渐在声音中知觉回溯。他张开眼睛一条缝,用了好久才看清眼前人,及分辨清楚就扯了下嘴角:“美人,怎么又是这副场面。”   百谷又哭又笑地去亲他,立刻起身背着男人寒凉的身躯往殿里面拖,脚已冻麻,不住摔在地上,膝盖撞青却觉不出疼。庙里冰封玉垒,空寂阴森,只有长廊尽头的神像边长燃的火把稍有暖意;左右八房偏室,不见岱耶。他随意找了一间将人带进去,宝器耀目琳琅地设立在明处,珠帘空帷后有张宽大软榻可以安歇。   津滇歪在其上精神萎顿,言语模糊,百谷问了半天听不出怎么救他,先把地上摆放的柔软皮毛堆成几层保暖,移来火具,又大着胆子推开所有的屋门找吃喝的东西,煨上汤。然后蹲在榻边,把津滇两只手揣进怀里来。   “你摸摸我,我还暖和些。”   他吹气在津滇耳旁,其实也冻透了,却开心着:“你要吃什么,我找到只羊蹄和许多人参炖在一起,他们拿来供奉的都是最好的。”   “要是娶了你,持家便不愁了。”津滇抬手去摸他的脸,眸若莲光:“你过得好不好。”   百谷亲他的手:“你说呢。”   “上来,”津滇移开一点,“让我抱你。”   百谷便也爬到榻上跟他挤成一团,故人相见,别来相依,密切相拥,互相在对方眼里寻找自己,等看够了,津滇也恢复了一些精神,用鼻尖蹭他。   百谷想起来问:“山神去哪里了,还有你弟呢。”   津滇回想着:“白眼狼大约说山下出了什么要紧事,山魄被陆续消灭,两人匆忙离开,我现已同凡人之躯,他们商量要把我冻死。”   百谷觉得奇怪,在之前的诀别中,岚间言辞里明显更想保全哥哥,便不解:“他怎么还是这样?真是心口不一。若不是怕岱耶报复,我们也该趁机走的……”   话未说完,津滇凑来吻上他唇,刚才还无力的手现在握住百谷的腰,另一手解他领口盘扣,欲卸罗裳,俯身舔舐亲昵。   “我只想你,你想不想我?”   百谷微微喘气任他动作,眯着眼睛享受心上人情意绵绵的探寻,但一接触冷气,他立即缩回衣服里叫:“不要了,太冷了。”   他又穿成一只大狐狸,滚下榻去蹲在火炉旁烤手:“回去再行吧,在破庙里谁知道山神哪会儿回来?我还有老些话想问他呢!”   津滇明显有些失望地收手,听到最后一句话笑了,支着头看他:“你问什么话。”   百谷骂骂咧咧:“问他行逆天之事怎么当上山神的!只要不怕冷就能被天庭选到山上么,那选个熊妖也成了!”   津滇大笑起来:“莫指望了,若九天宫阙有回应,我也不至于叫天天不灵。”   百谷想想也对,随即又继续说:“城府里好歹有个坐堂的父母官,天庭虚设了一堆假神仙,这个娘娘那个爷爷,能逐日治水的都去做什么了?”   “脾气大得很。”津滇慢慢下了床,揉着他的脖子:“动气伤身。”   “还不是跟你弟弟整日吵架练出来的。”   百谷后悔在他面前不够温柔,就放低了架势:“见你受伤就忍不住……那我,我就改了嘛。”   “要改,我爱你柔和时。”   百谷身上旧香残萦,余一点勾/引着胸中心神,想再深细嗅;脂玉面庞比冰更玲珑,是寥惨雪夜里的温热新酒,不禁要时刻捧着。津滇抱了他一会儿,越看越喜,越尝越饥,打算今日必定要他。转眼又生了个点子,指了指放在酒桌上的金盏。   “说到逃脱……我那日偷看到山神转动这杯便出了个阵法,人站到其中就不见了,料想是此山的出口,比徒步更快。”   “还有这东西?”百谷端详金盏,一看是山北之民的进献,上面排满了蓝红相间的石料,异常鲜艳。   “你可用过?或许只有神仙能用。”   “我术法被缚,你不妨试试此路通向哪里。”   百谷跪在桌前小心碰触,金盏没有反应,遂听津滇的话两手向右一拧,果真地上出现一圈红纹,像烧着的爆竹,金烬闪烁,榴红明灭。   “真的有,快来!”   百谷招呼他:“地在发抖。”   津滇一步迈进红圈里抓住他,地塌山陷骤然晃动,二人从山顶坠落,如箭射苍龙,流星垂湖,直直朝下掉去。   脚踩的是不见底的风,风声鹤唳,唳似鬼泣,百谷的五脏都要从口里呕出,只得狠闭牙关,忍住发声,刚要后悔兀自触动机关,便瞬间触底,“砰通”掉进臭水沟。   地洞暗极,百谷从水里涌上来扑腾着,不辨高矮方向,是津滇单手把他从河里拉起。这人仿佛完全恢复了力量,直接把他打横抱着走:“抓到你了……这里水暖,可舒服吗。”   百谷抹了把脸,咳嗽几声:“哪里暖了,还有冰碴儿呢。”   “再往前就好些。”   “什么味道……呸呸呸,又腥又咸,是盐河吧。”   津滇无声地笑了下:“前方就不腥了,从心脏里流出来的鲜血,是没有臭味的,如体温一般暖和。”   百谷捏他的鼻子:“说什么话,你吓唬我?”   “不敢不敢。”   渐往前走,河水发光,明艳的火莲花燃烧在河面上,状若金铁,烈如死意,指引万古轮回之路;还有只在节期由村民放入河道的引魂灯,不知从哪里纷纷汇入,静悬河央,红烛浮荡蜡芯摇晃,颤抖映出白纸上的亡者之名,必是凡人断渡之河。   百谷有些怕了,他看见红水里模糊飘着一些东西,腐垢暗秽,像一堆堆含恨而终的死人。   而他的河伯,黎水的神,趟在脏水里眉头不皱,阔步向前,赤裸胸膛上的龙狰狞起舞,邪目流火。   百谷凝注着津滇似是而非的脸,疑惑更深。   “我们往哪去?”百谷问他:“不是逃走吗。”   “津滇”看着百谷,品尝着他逐渐升起的恐惧和不安,眉眼更加温柔:   “去我的家乡,百谷,那是世间生死的源头,再无有情苦,我们在那里成亲吧。”   ---------- 第37章   家乡?   岚间说过,津滇的源头是万山积雪,皓色拥清江,他怎么会熟悉这里暗昧幽辟的水道?河底怪象悚然,红水涌泛如积尸膻腥,绝不寻常。   百谷不知抱着自己的是什么人,多半没好事,忧急怀怯起来。忽然心思一动,他伸手拍了一下男人,说:“坏了,我得回去,你给我买的手鼓忘在上面呢。”   “是我买的,还是别人送你的。”津滇含笑望他:“一个两个都见我美人可爱,要凑近过来。丢了便丢了,以后找条皮色漂亮的蛇,亲自给你做新的。”   居然问不出什么不对来,百谷看他答得无误,只好犹豫着点点头,不甘心地又问:“说起蛇,路上我见了个蛇尾人身的尸骸,应该也是个神仙,你可否听说过。”   津滇想了想:“他啊,过去雨季时众水神互相来往,共食谷雨酒宴,其中有蛇尾的神也有鹿角的神,后来雨神隐去百载,酒宴便渐渐不再办置,水神们四散隔离,逐渐淡忘……这么说来,他死了吗。”   “是,我见时已死去多日。”   “是了。”津滇毫不可惜地说:“不会趋利避害,迟早要死的。”   百谷不知有珊瑚挂镜的窥探神威助力,单听这话挑不出矛盾,津滇有时对不知变通的人是这样冷漠指责的。他心里别扭,也只得先把这人当作津滇来待,佐以试探,走一关算一关了。   洞顶甚高,望之黢黑深邃,唯飞萤自照,水阔波平,无蛙鸣无宿鸟,二人置身于一片火焰花海中。   脚下渚莲乱红,赤河倾广,如血溅出来的瑶池。身下一丛怒放的火莲引得百谷探头去看,发现本该是长青蓬的芯里竟长着一对婴孩般的蜷缩人手,指尖不时掀动,如花蕊被微风摇送。   “看到没有!”他搂上男人的肩:“你家里怎如此可怕?”   天葬林固然阴森可怖,那是肉身的腐朽之地,这里则更添怪异乱象,蹊跷发怵。   津滇瞥了一眼那亡灵花,不容置疑地继续带他走:“可怕吗,我出生在这里,喝着这里的水长大,倒觉十分亲切。”   百谷说:“那怎么办,不然你给我唱个渔歌壮壮胆。”   “………”   那假的津滇倒没招了,他会什么渔歌:“你睡吧,闭上眼就不怕了。”   “你不哄我怎么睡得着?”   百谷装作蚊子小声哼哼:“你把我带来,不想照顾我么?”   他酥语娇嗔,如此地水漾莲媚,对潇君十分受用。男人脑子里已回想着曾听过的歌谣何以哄他,口上却说:“百谷真难相处。”   百谷便蹬起小腿,佯恼地看他:“是么,你是这样的人了,现在悔婚还来得及,你把我送回家吧。”   “又有脾气了?”   “是,我不柔和,不值得疼惜,你放我下去。”   “怎么不值……我错了。”   潇君暗道这辈子还没给人认过错:“我不对,新娘子饶了我。”   百谷得意忘形起来,用指头绕他头发:“好,唱吧,到我满意就行了。”   “还要你满意?不满意又如何。”   百谷就把头扭开,不看他:“那就再也不亲你了。”   “好,好,让我想一想。”   两人暗自较量,赌定对方看不透,赌定自己装得像。   潇君要陪他玩一玩,思考了会儿,再开口时,已唱起了前朝的曲子,那是他从一场铁戈犀甲的纷战后听来的,受伤的战士后悔离开家乡,绝望地唱着这首歌,慢慢被他吃掉耳朵,扯落手臂。   “荻花秋,潇湘夜,渔舟棹歌垂纶罢。   水为乡,篷作舍……”   潇君忘了一段,低头看百谷,青年正听得出神儿,对他鼓励般眨了一下眼睛,就继续唱下去:   “年光有限离别易,昼短苦夜半世长,   南柯惊梦几蹉跎,   不若下长汀,临深渡,孤村遥指云遮处……”   听在耳中,这切实是津滇的声音,像他刚捧着葫芦喝了酒,醉卧在小船里弛放歌唱,游鱼穿越寒波跳出水面,芦花散得如鹅群经过。   百谷又否认了自己的怀疑,是津滇吧?模样会作假,眼睛会被欺骗,但这样的声音还会有谁呢,心不会骗人的。   许是在疲惫时更软弱,百谷虽被邪魔抱行在黄泉上,也来不及去细细判断、逐一琢磨此时的危急了,歌声让他放松警惕……梦、回忆与思念三者交织成沙上白鸥,凉月圆荷,火莲化作渔光,所爱之人正在身边吟唱,要引来无限海的巨鲲,胸腔里耳畔边阵阵颤动。   好想他,太想他。百谷安心地合上眼睛:我情郎必使我美梦成真。   潇君见他睡着了,呼出软和的气息,便使了法术叫来一只嶙峋怪尸,鬼影浮于水下,浑体长了十三只手脚,不见头颅。潇君踩在那东西的背上使航,怪尸的手脚便像船桨一样在血河里游晃起来,潜行驮送他去目的地。   过了有三刻,约听雷震声,便见河面狭缩,红水渐淡,左侧石壁突出,过碣石,有自九霄悬下飞湍瀑流,是山域融雪汇入地脉的水道,水流击中岩石喷薄,击穿出阔大岩洞,潇君正是居住在此处。   他分开瀑水,洞内崖壁长满夜明石,豁若天朗。百谷正被扰耳的水噪声吵醒,呢喃着“好大声啊”紧抓领口揉搓……气温在逐步升高,身体里的淫毒冲破冰寒的限制重新活跃起来,让他的身体渐渐失控。   “睡得舒服么,到了。”   潇君闻了他一下,黄泉的血还残存着,就把他放进窈窕溪流里,命令道:“把衣服脱了,身上洗干净。”   百谷睡余无力,衣服脱下肩就懵懵地泡在里面不动了,像水草一样抱着自己,说道:“我饿了,咕咕叫,津滇,你听到我肚子吗,咕咕叫。”   “忍着吧。”   “饿了哪有忍得住的。”百谷撩起里衣给他看自己的肚皮:“都瘪了。”   若是别人抱怨,潇君早就捏碎了对方的头颅,然而百谷在他心里总是特殊的,做什么动作都觉得可爱,遂应下来,去摘了两个峭壁上的果子喂他:“喏,吃吧。”   果子根本没熟,一口咬下去百谷的舌头都麻了,就遗憾走得太匆忙:“哪知道要跑这么远,我炖的羊蹄留在山上没拿,你不吃肉,我想吃呀。”   “来,吃我的肉。”   潇君下水来搂着他,将手指塞进他嘴里:“好好舔,就不饿了。”   百谷被压倒在浅溪中,含着他的手指没轻没重地咬来咬去,两只眼滴溜溜打量津滇的面庞,他的男人形容俊逸,眼神很烫,足以侵蚀心骨。   他需要他,需要是他。   这里的水流石滩净洁无暇,适温正好,察之无异,徐风吐纳灵潮,百谷疑虑大消,用舌头卷着男人的指尖,还把两脚往他身上踩:“情郎,我的脚凉,你能不能暖一暖。”   潇君又气又笑地抓牢在手里:“要下在锅里煮的是你的蹄子么,若在脚腕这里斩断……”   “你说什么歹话。”百谷翻了个身扑过去,反把潇君压在身下,此时缠头散落,彩衣半狼藉,露出白如明月梨花的皮肤来,湿漉漉的眼像海棠在濛濛水云,银环耳饰衬着两腮红酣。   “不是要跟我成亲么。”   百谷不知怎么脑子里嗡嗡响起来,身体发热难捱,说话也大声了一些:“相公,聘礼呢。”   潇君双手抚着他的大腿,笑望他:“我有意给你,你却未必喜欢。”   百谷凑到他唇边嘟囔:“我不喜欢?那就换个我喜欢的来。”   “我只有这个,”潇君轻啄一下:“别无他物,唯有给你这个。”   百谷存的是白首之心,魔物却不是。潇君打算与百谷欢好之后,就把原本的模样变换回来,看这青年如梦初醒束手无策的惊恨,陷落在痛苦的徒然里,佐味着流经地脉的甘霖和黄泉万古之血,就把他的肢体用锯子粗糙地割裂,将他稚嫩劲道的肉一片片撕扯下来,大口朵颐。为了这回馈,他可以做出一部分牺牲。   聘礼,就是杀害。   百谷默默埋头在他怀中,摩着青龙的纹,半晌后失意地说:“津滇对我,果然是不太上心的。”   潇君不知哪里做的不对,皱眉发问:“你非要拿羊蹄来?”   “不是这个,你跟别人好的时候,也是这么凑合吗。”   毒发作身憔悴,百谷在不耐中委屈得不得了,鼻子都酸了:“你弟弟说你可以守着一个人从她年轻到老去,你给了她无限,却给我什么唯有?就算是一样的也好,你陪着我从年幼到年衰,不可以吗?   你跟我成亲,以后也要为我送葬,待我发稀眼花,残颜半凋,能不能还每日来吻我呢,能不能依旧为我唱歌,能不能……”   他好不甘心。   “能不能还为了我,去阻挡别的坏神啊。”   潇君无言以对,尝到了奇特的味道,痛苦的甘甜带着希冀的辛辣与爱的苦涩,像那枚未熟的青果,让他舌尖麻痹。只好不情愿地抬手轻轻拍他的背:“好,就依你所说。”   穿过湿透的织线布料,触到了百谷背上的疤痕。   那是他曾经在某个雨天里给这个身体留下的痕迹,带刺的枝条留下了浅色的红印,很难完全抹去。   “我就是难相处的,一定要攀比。”百谷吸了下鼻子,不断拧着自己的裤腿:“一定会在意你给我的是否缺斤短两、应付差事,你可要紧张些,我阿兄也喜欢我呢。”   “哦,他也喜欢你。”   “是,你吃醋了么。”   “他又比不得我。”   “你快点吃醋!”   潇君不知这场面里自己为何变得极为被动:“……好,好。还没欺负你,就哭成这样。”   “不是哭。”百谷把溪水拍在自己脸上,一时玉尘散:“我害热病,眼睛就发红。”   他不是畏手畏脚的人祭,没有他们的推拒愚顽,他无比热烈,言含浓情,这样的血浇灌在喉头中,应伴以灼烈的琥珀酒。   潇君舔去他唇上的水珠,许诺了:“好,你说个喜欢的礼物,我千辛万苦也拿来给你。”   百谷终于笑了,抱着下巴仔细想:“这还差不多,嗯,那我就要……你给我变条能说话的乌龟来养着吧!”   潇君直觉得脑子疼,要金山银山田地广厦他都有,会说话的乌龟算个什么东西?   ——————   潇君:我怀疑这个无知青年在搞我 第38章   实因河伯封水时,常让鱼群四散去通知各渡口,百谷想要条会说话的鱼来狐假虎威,可惜水中喘气的不好养活,便想弄只乌龟,天天捧着用以让别人惊羡。   百谷摇晃潇君的手:“去嘛,给我变一只来。”   “洞房之夜让人去抓王八,哪家的相公会答应。”   百谷想想着实不好听:“好吧,那先记在账上,结亲完了我就要。”   “还要给我记账?”   潇君咬牙切齿地把他拦腰抱走,离开溪水蕴良的作用,使毒快快地发作起来。百谷仰头倒在他怀里,小声叫他名字:“津滇,津滇……”   “还要做什么?”   “不应该等我父亲来了再成亲么。”   “今日情急,以后见了面再补上礼数。”   “是情急是心急?”百谷笑起来,捏住对方的耳垂,迫使潇君跟他对视:“那等你以后见了我爹,小心些说话,给他带两壶酒灌醉了……”   “我不怕你爹。”   “说大话,他拿藤条打你屁股……哎!”   潇君把人压在地上,单手拆解他衣裳,摸着两截如瑞雪压枝的锁骨好想掰下来吃,定如羊羔鹿脂般鲜嫩,正思量时却被百谷迎面吻住,青年主动得不得了,又搂又缠,挂在对方脖子上深吻。   美人钗落发流,弯眉含笑,脚下溪水化作鸳鸯洲,交卧之上,手牵两处,桃花春风。   潇君依他尽情回应,常食肉喝血的唇齿与对待别的猎物相反,灵巧地含着百谷的舌,卷起落下,粘转磨绕,又在他颈窝里密密燕啄,引出娇喘细言。   “嗯,你说。”   百谷用指头点点他嘴唇:“你偷偷吃鱼了么,怎有腥味呢。”   “你先让我得了好处,一会儿就要鱼有鱼,要龟也有,水鸭……”   “别说了。”百谷如酩酊醉了,眼目横波,软软地闹起来:“饿死了,情郎,快来。”   潇君吃的是岚间的血,喝了大半,体力正旺,一手挼他红杏嫩蕊般的乳首,一手把人的腿抬起来,要凑进他身体里,与他同销春愁。   此时潇君却突然叫了一声,他抽出手,顷刻间虎口上多了个顶大伤口,不住冒出血珠。   一条通体银白的蛇盘在百谷的大腿上,昂着头张着牙,凶相毕露。随着气温的上升,洙尾从冬眠中苏醒过来,体格比之前长大一圈,要守护它看上的人。   “你怎养了条泥鳅咬我。”潇君手急捏住了蛇的脑袋,拽起来责问百谷:“防你情郎么?”   百谷正等他上来,看了一会儿才回神:“咬你了?怎么会的,它都没咬过我。”   潇君立即站起要把蛇扔了去,百谷赶紧抱住他腿:“别!我捡来抱了一路的,这蛇有灵性呢,我从别人那里听来……”   “咬我的,也算有灵性么?”   潇君打断他话,不闻他请求,快步把小蛇扔出洞窟,随着激进的溪水瀑流投入阴邪可畏的黄泉,洙尾扭动身体要上岸,但河底里的东西立时把它拖住,没过了头,挣扎不多久就消失了。   百谷跟着跑出来也来不及,往黄泉里抓了抓,什么也没摸到,顿时瘪了嘴:“津滇好霸道,都不听我说话!”   潇君把流血的手放在他眼前:“这是毒蛇雪山蝮,我现在乃是凡人之躯,比不得从前的神仙命了。我弟弟要害我,你也是?我身边亲近的人都存了怎样心思?”   “我哪能是!”   百谷又气又没辙,不知该心疼哪个。自己身体更烫,尾骨处频频异痒,脊梁忍不住发抖,潇君正是看中了这点才激他,显出冷落的神情来:   “罢了,是我引你不快,还是改日再行/房,我带你去找吃的。”   青年此时已是两膝发软,耳鸣阵阵,哪里也去不了,亦无法就此停下:“不……还是……”   “还是怎样?”   虽然心疼被抛下的宠玩,但面前人才是要相伴一生的心上人。百谷叹气一声做出选择,捧起潇君的手来看:“毒性怎么解呢,我把毒吸出来可好?”   说完也不求回答,直接在伤口上吸裹,再将血吐掉,依此取毒五次后才说:“津滇,你不要怪我贪玩了好不好,我好不容易寻见你了,要是你没了,我的心也死了。”   他不记得真情,如今被假象愚弄,所有心里发出来的真情,也就成了可怜可憎的。   “没事了。”潇君暗笑,面上柔和:“我不疼了,原谅你。”   他把百谷锢在双臂中,压在石壁上,双手逮住他的臀肉亵玩,深入地欺负他的柔嫩之处。青年心有亏欠,并不求他赶紧进来,一脚抬着随他摆弄够。身却似西风不禁乱拂,浑身一波/波战栗,如黎水的早潮晚潮反复激荡,朝夕浪涌。   “真听话,百谷。”潇君吹气在他耳畔,如吹绽芳英,红透百谷的半张脸。   “天地既弃,你我便与天地无关。从此你只为我一人献舞,趣途开怀,挥兹一觞,日日酒满,无拘无束无碍地活。”   百谷一步步被套入他的陷阱里,下巴撑在他肩上,哼道:“好……我早想与你逐水而下了,及腊月北上,看冬日小雪下在大城里,白梨探春,比我们这儿的雪花粉俏……”   “还有什么比你粉俏。”潇君给他看自己手指上的水,臊得百谷缩回目光,又被逼地双手松解潇君的裤带,握住他半硬的那处上下撸动。   百谷看着那一根颜色稍深,有些奇怪:“嗯?怎么跟之前不一样了……”   潇君自然不能处处与津滇仿照换形,疏漏了关键处,立时立目吓唬他:“不一样?你是找了不少人慰藉,看得太多忘了吧。”   “你在说什么呀。”百谷娇声羞怯地说:“你不是……是要了我初次的人么,我记得就清楚。”   洞中清川澹澹,洞外争流隆隆,水如重围之势,本该是心性清净之处,却有火躯玉臂紧缠,百谷终于被弄得忍不住,扑在对方身上,直道:“我那里不行了,夫君……不要玩了。”   “好,那我就把这清水都染浊了。”潇君舔着唇,充满食欲地把他按在自己胯上,将那已经揉硬的东西挤进股缝里。百谷顿时软唤一声,弓起脖子喘气:“哎!”   随后柳眉舒展,面醺醺然,二人动作由轻转盛,如琴曲之弦颤弦落,蒹葭摇曳不可计数。再无模棱两可之触碰,切实欢宜,一表思恋。   “夫君……”百谷咬着唇,声音不能连贯:“你有伤在身,莫这么用力了。”   “百谷是心疼我,还是发痛了?”   潇君并不收力,正埋在他腮上嗅着,情/欲如柠水紫苑的酸苦重味:“美人忍一忍,我/操在一个好地方,又密又窄。”   百谷摸着他的耳垂,又用指尖画起他的英俊眉目:“那夫君,还是一如当初地,喜欢么?”   潇君笑:“自然一如当初,未曾改变。”   百谷由他在自己身子里颠簸,仰头观天,眼际朦胧,崖上宝石本如星辰,这会却似珍珠织成的仙衣,牵丝连彩;水帘外的黄泉是水芝的红,涂香晕色,环水抱窟,无限柔媚。   再回忆起洛阳的遭遇,是尘世天涯;再回忆起山上的景色,飞雪也似花。都因被津滇抱着,爱着,苦味调和成濯雨浸过的柚子。   再也不必分开了,他们是共浴的鸳鸯,成对的鹧鸪,也许远去,也许流浪,都不用再怕了。   “好爱你……”   百谷已到沉水露湿之姿,目与唇化作夏里多汁的甘桃,被邪恶的神喘息着尽情采撷。   个把时辰内他被一连换了几个姿势进出,浑身起了淅沥薄汗,玲珑的小脚趾几乎抽筋。投了那一道催情毒药的蛇仙已去转生了,留下的母蛊却反复折磨着青年,让他绷不住泄了几回,每每都恨春潮来早,无法在他情郎那里再多承欢一刻。   此时佳人半昏半醒半晴半雨,双眸微闭,仍旧不断要娇嗔地诉说情意。   潇君半晌后得了好处,将他的脸捧在手心,忽觉百谷其实十分面熟,似在哪里遇见过,隐隐异样,却犹豫思念不起。   他把人放在膝上低首观看,百谷绵长呼吸,睫毛绮卷。   这光转罅隙里,他会想些什么?   也许是做百谷的夫君也不错,将他也练做邪魔,一同在此地掠食凡人的肢体与恐惧,同类恶鬼的身躯,神明的内丹大地的灵魄,将三界吃透又超脱,不必困于何者的限制中,不必像岚间迷茫,像岱耶憔悴,像杉弥……他压根看不起。   潇君冷静了一会儿,突然转醒打了个激灵,自问道:怎么了潇君,你当真了吗?你用过他打过他,窥过他骗过他,觉得面熟也正常,作什么想些没用的?   他自嘲地用手背抚挡住右眼,将百谷的面容从自己的脑海中驱赶了出去。   再给他一个小歇的恩慈,就让他归属于凡人本该属于的命运里。   —————   哥哥:被看不起了,我宣布明天全国奶茶涨价。 第39章   水深激激,不在四海。   上、下黄泉路分接天地阴阳,其处灵邪枢纽,无数奇诡暗影从此孕生,巢鬼凄狂舞乱恶声,腥风如昨。它们日复一日躁动游猎,摄食同类逐渐变强,彼此征战不休,危机惧伏。   潇君并非看上去那么骄矜,他是从腐沼中杀上岸的,比任何神明都要善战,是以略胜津滇一筹,夺了先机。   沾露的芙蓉在鬼窝里无梦而眠,沉得叫不醒。潇君便离开歇脚地,召出游骑下血海履火莲,重归雪山,成堆的死人在他脚下发出迷离的呓语。   正行时,闻声喊他名字:“潇君!”   长了人头的蜘蛛粘在山壁上,腹部圆滚覆毛,沙哑唤道:“你变换模样偷吃了不少人吧,髑鹘抢不到,它便生气了!”   潇君说:“没本事的才徒然生气。”   “它蜕形成六首了。”人头蜘蛛荡着丝,从水上倒掉着划过来:“你还是它的对手么?你若被杀,往后没人物能制住它,我们也要遭殃了!”   潇君笑着甩了金鞭,抽出一记风唳哨鸣让蜘蛛重新荡回去:“我若被杀?我如何被杀?”   他登顶时云短夜长,开门见雪满山,边际低矮的森林蒸雾青青;中天月宫松影,几声鹰啸,天河栽星放鹊,寒水湿透天脉,雪国境内有不同亡者亡处的自在安逸。岚间不在,无人给他泡茶,潇君便慢悠悠挑了一壶带着碎冰的奶酒观星。   这天象清寂高傲,为卜师所占,不是什么邪魔都能欣赏,不少从地里跑出的恶鬼以为人间无惧,预备大开杀戒,待它们兴奋地一仰头,双目便被其冷辉刺痛致盲。   这是天上的那些神仙留下的诡计,使它们既不能见太阳,也不能见群星。它们从黑暗中出生,永远归于黑暗。   潇君饮罢,捏碎酒盏,对着夜里山河咬牙一笑:“好大的囚笼。”   既然如此,还没来得及去天宫的神明们,便永远同自己留在此处吧。   他下山半路遇徐鉴,这小子说已把岚间熬在血池里炼尸有大半日,依照往年的时刻,二十一日之后可为己所用。他前去查看,见岚间依旧半浮在水中不知死活,仙衣浸红,神性溃散,飘波的发还是雪白的,连邪法都救不回来。   “那河伯呢,大人要把他炼做什么。”   徐鉴问他,凑近了身体进言:“不如让这对兄弟一起变成不知痛痒的战傀供大人使唤。”   “你又看人不顺眼了?忙你的去。”   潇君不必把自己想法全告知,轻佻地捏了一下他的下巴,转身要走,却被徐鉴一把拉住。   “徐鉴并不是为自己,我的心思全是为了大人。”   他双掌呈上一盛满的薄瓷青瓶,说道:“我调了泡过龙胆的淮北醯,下在饭菜里吃下去,可令伤者神志振奋。不至于大人才撕了人祭第一下,那人就疼死了。有了它,免得进食无趣味……”   “徐鉴。”潇君打断他,看这人脸庞长得瘦小,在自己面前又是伏低伏弱,忍不住攥住他的脸来回晃了晃:“看看你,表面文雅无争,其实是个坏胚啊,心里的恶念居然比我还多。”   徐鉴瞪着眼睛不敢反驳,以为他不乐意自己所为,哪知潇君把青瓶塞入怀中:   “不过心意我还是收下了。”   再回上黄泉路,在尸骨幽息的深处,他的美人已醒过来,梳洗整齐地敲着洞中光灿的水晶击石奏乐,声如夹岸夜雨。彩饰烂溢流光,蝶翻金粉,是楼上月乘风下眼前。潇君看着百谷的侧脸越发熟悉,正停走不前,百谷一回头,立刻停了手里的叮叮当当,扑进他怀里:“以为你被抓走了,吓坏我了!”   潇君揽过他来:“你想我了?”   百谷立即亲他:“除非我忘记,不可能不想你。”   潇君暗笑他不知早忘记多少人,就把食盒提起来:“我去寻了酒肉,免得你总朝我发脾气。我们该学秦人合卺,交杯共饮。”   “你呀,倒想得开……”   失了爱火的百谷冷静下来:“我爱你,津滇,可惜我是在这里偷日子罢了,细想现下依旧千劫难尽。你失了神力,岚间得了天衰,我兄不知去向,若是岱耶追来,你我难逃一死。”   潇君抿了嘴在他旁边坐下:“你怕岱耶么。”   “我从前不怕。”   百谷难过靠在他肩膀上:“越往山上走,越疑惑。我在洛阳时,日日盼着岱耶能保佑我。也许是山水长远他听不见。如今他能听见了,却要伸手害我。”   潇君:“如此,是神仙伤你的心了。”   百谷猜来猜去:“神仙伤我,难不成我也伤过神仙吗?我只是不想让妹子来……顶替了她,岱耶就向我发火吗?   我要来,爹不许,狠狠打了我的脸,结果是他先心疼了,只好盼着有个喜缘福报。寨里人么,有说祭物要被宰割剥皮的,有说终身嫁娶之事的……我还偷偷预备了、预备了,那个……都叫你给扔了!”   说罢拧眉瞪了潇君一眼。   对方这才想起来他说的是个木头削的角势,只好答:“便是注定给我扔了的。”   “哼。”   百谷托着腮,继续说:“大概神明要阴晴不定,就阴晴不定。田里几时出太阳,几时落雨,谁能知?也许对他们来说,反复无常就不算得有错吧。”   潇君觉得他有意思,想逗他:“既然神明的对错与人的对错不一,那便反抗吧,你我就此远走高飞,不在岱耶的对错计算里,活出人的模样来。”   百谷:“我是想走,跟你去有苇花开的地方,这是我自己想,反复想。别的人如何想呢,定是想我死活都好。”   他又长长叹了一口气:“也对,别人也想跟心上人去看花呢。”   “百谷该自私些。”   潇君摸着他洗透的湿润发梢,诱导着:“是我重要还是别人重要?”   “嗯……话不能这样讲……”   “他们推上山的人祭,是叛争之前的拉锯。如长安里的龟兹、回鹘质子一般,是暂时储备兵戈的镇板。”   百谷不乐意了:“质子们整日快马蹴鞠,整夜留连画舫,别提多快活,哪里跟我一样挨过冻了。”   “是我不好,令你受委屈。”潇君亲昵地吻他耳尖,又把从山上带来的饭菜端给他:“喜欢腊味熏味么,我拿了一些,还有你的汤。”   百谷疑惑地接过来:“你如何拿来的?”   潇君答:“我自有办法。仔细吃吧,等你恢复力气也该为我跳一支舞。”   “还有闲心看舞呢,才被你抱了,大腿都是抖的。”   “是么,我摸一摸……”   两人嬉笑缠磨,百谷的腿根被捉住,倒在地上被他压着,就用膝盖顶潇君的胸口:“坏人,让我吃饭!”   “你从前为山神跳,今日为我。”   潇君眯起眼在他耳旁吹气:“跳完了,我也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东西?”   “你绝对会喜欢的东西。”   百谷想来也对,万一这是他们最后躲藏的轻松日子,还不让心上人见见自己的从小练起来的技艺么,既然神明失信,此舞便不再神圣了。   百谷双手找到潇君的手,与他叠在一起,十指交握:“我们若平安在一起,往后会做什么呢。”   潇君:“你想与我做什么?”   “带你去洛阳帮我揍人。”他笑起来:“他们好讨厌啊。我离开的那日,还有人绑我,若不是我手脚灵巧脱了绳子,指不定被卖到别人家里做小的了,心里一直气他们,又没有办法。”   “竟拿人做买卖么。”   “是呀。我还想跟你一起在船上开茶摊,开食铺,在水市里游逛着做买卖。还有啊,可以找个别人不要的闺女养着,我妹子就是这么被捡来的。我还想……”   百谷觉得想一想也好呀,想一想就很幸福了。虽然是假的,是瞎想的,但他是个没有明天的人,能跟心上人多处一会儿,有些适可而止的妄想,就足以打发他了。   “好。”潇君拉他起来:“我陪你去。”   他会陪他去下黄泉路,一路送进冥府,再也出不来。   百谷终于吃上自己煮的饭,拿着软糯的羊蹄和烧腊,用沾满油汤的嘴“吧唧”亲在潇君的脸上,欣喜道:“好好吃,我病怏怏的相公还是能干的嘛。”   潇君用手背默默擦脸,看他把镇痛又提神的药逐渐吃下去了。   ——————————————   吃饭的人在看饭,吃人的人也在看饭。   好的我会尽量抓紧更新 第40章   宝刀截活水,飞絮断青云,百谷双脚璇舞生起风波,右掌以枯枝代剑旗,挥遣西风,摇唤春来,比之以往跳得更威猛,形柔软,肩端直,意气风发,像参见万古武灵。   此前百谷吃完饭稍一歇息,便蹬蹬腿站起来,用酒碗舀了溪里的清水放在那人脚前。   潇君盘着腿挑了一下眉毛:“这是什么礼,仿佛拜死人。”   “尽说不吉利的。”百谷用手捏他鼻子:“清溪先有蛟龙窟,听说过么,此地配你正好。再说,水龙嘘气成云,醉潜渊池,河伯祭坛应装水碗。”   潇君勉强应了,两指沾了水又要钻进百谷的嘴里沾他舌头,还问:“以往你送山神什么。”   百谷作势咬他:“又吃醋了?”   “是,你快说一说。”   “并非我准备,有巫姥去做……”百谷展开手臂,玉指压紧伸了个懒腰,短襦便提上去露出小半胸膛,有雨后平湖、皎月娆花的姿态:“在山神树前摆放米、酒、肉来焚火,等她咏完祷词埋下灰烬,再让我跳……唉,好生伺候得呢。”   “他不知你的好,这下都成我的了。”潇君一把抱过人来舔他肚脐,在一点凹下去的地方舔满水渍,这里连通着心与腹,很容易嗅得到人身体里的香。   百谷发痒,笑着推他:“别闹津滇,你说,我若向坏的神祈求,我也成了坏的人吗。”   “自然不是。”邪魔对他说了为数不多的实话:“坏人的心里没有神。”   所以这舞在途中忽作彷徨,逶步盼转,凄容迷茫——百谷用三十天别了故乡一年三百日的夏天,不见熏风芭蕉、薇露彩雾,人落崔巍后,九千里外不可还。一路冻云千丈,积雪封城,三遇三别,世事无端……百谷惊速跃起,跳脱似豹,他不能停下,停下的心更乱。   薄衫阔袖云度月,散发虚影映山青,潇君不知不觉看得合上牙关,仿佛误入蝴蝶的梦或黄昏的鹭洲,纤弛飘忽,长羽扑扬,纷至眼前,便自责为何早不在祭祀时细细观看。   美人击剑空中顿挫洒脱,昂扬回首,奔星扶轮,铿铮霆骇;光踝银铛卷碎水,颗颗珠雨,尘烟一扫,洗明君心。   若是聚拢在怀,便是掬明月在手,人间独绝,一赏忘忧。   应有琵琶横笛,管弦羌鼓。潇君思量着,随手解下佩玉敲击壁上宝石,二石奏律,满洞铮将声随,不时强弱缓急次第相继。   青年见他看得投入,忽绽千姿巧笑,在他面前从容盘桓似汤汤溪渡,浮腾落跪似菱荷风摆,这不再是献给神明的祈舞,应是予以爱人的热情姿态。   百谷曾经就是这样笑不休的少年,踏舟妙舞,斜枕高树,喊上阿兄去看小象在泥坑里打滚。后来胸中有了闯荡远方的志向,甘愿漂泊无定、忍耐孤独也要活得光彩。但世道并不光彩,百谷快速地见到了它的险恶,被打被卖,因此挫光锐气。   只有津滇是收获来的,是世道给他的补偿。   只有津滇的眼神可以把他点燃。   百谷体如游龙,趋步若翔若行,是红尘倚云是梅花春雪,潇君不再击节,伸出双手要抱他,百谷便转了一圈委身投怀,欢笑相吻,形影与共,窟中的月华顿时收敛了。   “我美人……”   潇君摸着他淋汗火热的背,细条的骨头分明在掌里,剥开便是美味。又有些游移不定是否要真下杀手,毕竟剥开之后,无法再合拢生出活人。东山之外的人祭已携黄金与黍米的长队出发,忍到那时再开杀戒也不迟。   潇君瞳中雪花忍不住扩大,要仔细看百谷,百谷却没个正形,累得躺在地上仰着头问:“你不是说有东西给我,在哪儿呢。”   “我今日所见,更甚以往,万人之贡物不过薄酒赝珠,来日得了更好的再给你。”   百谷见他耍赖,就摇晃他胳膊:“我现在就要,现在,立马。”   潇君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洞窟南墙十寸处的地方,还是说:“带你出去如何,困在这里是不是腻了,我们去找会说话的乌龟。”   百谷正要答话,却听得洞外有物嘈然大吼,如洪鼓齐响、重潮卷项:“潇君!”   青年的耳朵震得发麻,立即捂住,慌乱问他:“什么声音?”   髑鹘庞然魁梧,似鸟似兽,六首一共发声,叩顶盲聋,骨爪捅破岩峦,顿时洞口被落石所掩,百谷以为是岱耶来找麻烦,惊骇地抱住潇君:“怎么办?”   邪魔做戏被打断,心里气恼,转头安抚他:“我去杀他,你不要动,恐怕他先来杀你,就拖我后腿。”   百谷忙道:“你一个人不是他的对手。”   潇君也捏他的鼻尖:“这话就吉利了?”   潇君负手转过金鞭,抖身一抽,变作无数影,清脆劈开落石浮尘,再一晃“嗖”得飞出,硬撞在髑鹘探头探脑的长喙上,把鸟兽撞得翻滚出去,砸落黄泉中。   百谷不知他何时有了兵戈,虽疑惑却只能留守洞内,颤出两手的冷汗。   髑鹘起先有三首三翼,眼观六路机敏非常,后来随着修炼不断蜕形,又添三首,分能吐雷火与毒瘴,克了九泉九狱大部分的生魂死灵。   潇君知道早晚有一日要除它,暗暗下了功夫,此时甩出金鞭缚住两只鸟头,单用雄豪臂力就把三丈高的髑鹘撂倒,连续摔打几次,鬼嘶狼嚎,就算铁衣也碎。搅得满河死人浮起,崩山轰震,髑鹘晕头胀脑地爆出力量挣脱,腾飞半空,喷出三颗滚地雷火,电闪在浓烟中崩裂,急急在他四周炸开,燎烧四起。   潇君所立之处苦火不息,半晌无人出现,除去心患后六首齐笑,尖锐刺耳,悄然观战的众鬼一齐叹声。   然而有一转机。   盘鞭销铄,邪魔骁勇,从冰御火、以金泄雷,矫健肉身从黑暗里冲至髑鹘翼下唯一死角,鞭节拉宽,撑出铁刺,须臾间甩进髑鹘的骨肉里,鞭笞棘割,再一拉拔,整张皮都给它拽下来。   “该死!”   髑鹘被削掉身上不多的一层肉,嶙峋骨架甚是可怖,它转动三只鸟首,将黄绿色的尸毒喷满地面,企图困住潇君脚步,那邪魔却又将长鞭当作百尺游丝,络纬流苏,略一投掷,看似柔软的兵戈刺穿它的翼峰,扎透骨髓,拉着尾稍就流星逐月地荡了出去。脱险后并不跑远,潇君反而在荡至高点时手举鞭落,揪下了髑鹘的一颗首级,黑浆顿时喷薄而出。   这不是单纯因贪鄙人肉引发的较量,这还是明面上的鬼王之争,绝不可败。   二者酣战,越攻越猛,一物体庞势大吞烟吐息,一物轻骑索钩飒踏流光,上黄泉路壁垒颓败,接连溃塌,哀声不止,百谷也忍不住从窟中冒出头来观看。   彼时潇君仍为津滇的样貌,鬼魔乃是按照气味寻人,并未找错,百谷却以为是岱耶要杀河伯,看得万分揪心。   髑鹘掉了二首,逐渐失去控制,誓与潇君共死。没有章法的攻击最难防御,潇君有些力衰,放慢攻速全力避让,趁它被自己的火薰烧满脸,就从人手莲池跃回清溪岸边,打算带上百谷先奔至雪山庙内,等髑鹘找得失心发狂,丢了修为嫉恨冷胆,再回来干掉它。   百谷巴不得要跟他一起跑掉,见他回来,立刻握住他的手:“你吓坏我了!”   潇君让他噤声,趟过血河掩盖气味,然而青年一落脚,黄泉里的死人发现了活人,它们全部睁开了灰暗的双目,扭着僵硬的身体,直崩崩伸出胳膊勾出拳爪拉住他,要把他也带入枯萎的长河里。   百谷的手臂被死后仍在生长的指甲划破了,他对着河底扑腾着又踹又拉,还不敢呼救。潇君赶忙以鞭作剑,砍断干枯皮肉,把百谷从泥潭中解救出来。就是磨蹭的这点功夫,髑鹘已赶回。   “好吃!”   它看见了凡人,用余下的四首长喙叫起来:“吃掉你!”   百谷哪见过这等狂鬼异形,转头便跑,瞅准巨石坑躲在其下抱住自己,心脏跳得旁人都能听见;髑鹘志在必得,吐出一切恶风劣暴,以龙虎声威追至百谷身后;潇君见状则甩鞭弹射,如金甲掣曳,又将毒气原数奉回。   二者再次扭打一起,冥荒之地千里飞雪,火树纵横,毒瘴长驱,百谷身旁众鬼觊觎,亡者狂啸,昏天暗地血水涛涛。他以袖遮鼻,从石缝中窥探,发现潇君被髑鹘压制,急于应付,力有不敌。   他什么都不懂,连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都不懂,只懂他的情郎危在旦夕。   髑鹘已被潇君消耗许多,要赢只能使出浑身解数一鼓作气,在强攻之后,它三只羽翼忽如大鹏展翅蔽天周旋,以羽为箭直指潇君。   箭比风快,倾泻而出约有百千,潇君快鞭莫及,若漏之一二便能夺命,他也在冒险。   百谷不想他冒险。   百谷想跟他行在扁舟上。   在很多小桥底下慢慢游过去,晚春新开醪酒,泡二三青梅,击鼓作赋,倾壶而醉。因为爹说过,河伯爱唱爱笑,喜与人交友弹唱。   他咬着牙从坑中爬了上来,像被真正的神明召唤,快步跑到潇君跟前。   莎草开满了黄色的小花,牧牛时它们偏要吃这个,要么是鲜嫩的芦管,进了谷雨后的笋径发旺起来,要成为新的竹林了……为什么想到这些呢,百谷一回头,他看见蓬蒿一般密密的箭压下来。   “你……”   潇君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孱弱的青年立在面前,纵然鞭风挥舞成轮,反弹箭轨,也不一定全然安稳。   “不要说话,免得分心。”   百谷笑了笑:“记得吗,我是人祭。”   “走开!”潇君呵斥:“滚远点,我不需要你!”   “情郎。”   百谷唤他:“我若为祭,愿为你献上。你知道的,我爱你。人不应为恶神献祭,该为所爱之人尽乎所有。你不好意思给我看的东西,我也许再也看不到了……”   话未说完,一箭袭来扎在他肩胛之下,百谷痛哼一声。   “百谷!”潇君叫道:“你去一旁,听话!”   身体在冒血,却因喝了淮北醯的缘故,伤口仿佛长在别人身上,那种感觉来得钝重,犹豫而迟缓,让他可以多站一会儿。   “不疼……我不疼……”   他咽了几口水,咸中带腥,才知道是涌上来的肺里的血。   潇君见惯了死人,也常造出死亡,没有哪一个让他心痛,让他后悔,几乎是求百谷让他离开:“我会打败他,你不信我了吗。”   “我……”   集中爆发的羽矢再无法接住,接二连三扎进百谷的后背后腰上,他刚才还善舞韵动的无暇肢体,转眼像演兵场的破靶,鲜血不断溅出,口唇溢红。   “我终一生……不能有千载光景,看明朝盛世,但你可以。”百谷伏在他肩上,呼出最后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情郎……相公,替我活下去吧。”   潇君吸入这口气,咬着下唇用冰封住他创口,抱着他的身体弹跃而起,恢复邪魔原貌,那旋角拧目的恶鬼出现了,身满劲,飞如电,金鞭扬起,髑鹘吼叫起来……   ——————   我再也不想写这么多动词了……【摔倒在床上昏惹 第41章   徐鉴刚入睡不久,便听得屋内有人乱翻屉柜,将他的橱门悉数打开又不合上。起初以为是伧民偷窃,便捏起枕边常备的定身符打出去,叫道:“胆大包天,我来收拾你!”   透过珠帘,却看对方游刃有余地两指夹住金符,团碎了扔在地上。   徐鉴暗道不妙,他不是什么会拳脚功夫的武士,喝道:“是谁!”   对方声音更厉,责问他:“徐鉴,睡懵了?我命你收起来的东西放在哪儿了,该不会你自己偷吃了吧!”   徐鉴大骇,何曾见过他主人这副口气,立马翻身下塌:“潇君大人!我岂能做这歹事,您要找哪一样?”   “我要岱耶的心!你速速找给我。”   神的脏器食下可愈疗回生,当日山神被邪魔杀害后身体并未食完,余下零碎由徐鉴封存保管,每逢潇君大战受伤,便是吃了此物才能恢复如初。   九泉九狱间连年征伐不休,徐鉴以为他身上又有伤,趋步去井旁捞上冰桶。其中常年用低温结实腥物,用术法化开后,神明的血仍如烈火鲜红,仙骨依然,似刚自身体里快刀割下,无声斥诉着凶恶之徒。   “我可为大人送去血池。”徐鉴捧在手上:“不劳烦您多走一趟。”   徐鉴为了监察伧民挖掘地脉的进度,就住在长夜台,夜里时添薪火,微焰不停,随时煮着热水用以沏茶暖室。潇君把心抓来下在锅里,如烹野味煮沸,撒了一把盐。徐鉴赶紧鼓风加柴把火烧旺:“大人万不可做这庖厨之事,让我来吧。”   不过潇君往日只吃生肉,徐鉴心中异样,望了他一眼,不敢多加妄议。   潇君装作没看见,令他动作快些:“今日换口味,要全煮透,加些调味如牛羊汤。”   徐鉴起疑,手底下还是如此照做,下佐料大火煮开,待潇君把岱耶的心带走,就立即去寻珊瑚挂镜。   宝物原是先皇李英赐给徐鉴姐姐徐七娘,辅她观宇通宙,被徐鉴从家中私自带出,献于潇君,佐遇敌之事。   他拨动宝物镜面,默念潇君其名,一盘玉壶翻转闪烁似银辉星莹,其光腾明,随后镜内景致渐渐停在一片寂寞窟中:冷泉出迸,珠光满缀,地上布满被寒气凝成赤楞花的血迹,拭去千朵万朵,犹惊心触目……   “果然!”徐鉴捶了把大腿跳起来:“还留他性命做什么!神明的肉……岂可给给这种货色呢!”   百谷正是垂死弥留之际,淮北醯堪堪提一口气,不禁吹拂,心脏几乎不再跳动,人也毫无知觉。沉沉面色,冷透疏衾,直等到另一颗心脏救活他。   潇君使了法术急路赶回,雪泥污金靴,风雷涤轻甲,风尘仆仆地将尚热的汤水灌进百谷口中,青年喝不进,他就一口口度过去,并不嫌琐碎麻烦。此景似尽半生恩爱,明示关怀,有违他素来行为,叫人猜不透。   饱含天脉灵息的血肉滋润着缺漏的身体,真修气神攒聚,游走内径,混融性命;苍虚入体,云霓大空,犹如女娲炼石补天,丹光夜明,缝合锆魄。   幸是洞天福地拥金山,集万灵,百谷几乎出了阳世,又被千年气象拉回凡尘。   “你……但愿挺过来吧。”潇君贴着他的脸,微声道:“既然运气好,就好到底,我要拔你背上的羽箭了。”   他一手握住箭尾节节拔出,动作缓慎,恐有不当波及更多筋肉,便是第二回 似凌迟的受苦。   百谷哪里听得到他要做什么,沿着心脉的利器刮擦脊骨,扎透肝脾,痛到在梦里打滚,虚无飘渺间仿佛瞧见自己两腕两脚捆着铁枷,身上被矛刺穿,在牢狱中被卒丁鞭笞,不由得紧咬嘴唇,磕出血来。   “不痛了,不痛了……”潇君拍着他的胳膊,在耳旁安慰:“再喝一口药,喝了便好。”   这语气温柔如帛,吹进深梦里,百谷听话地一张开嘴就被塞进肉块,犹如百年老参吊命,结魂不散。待七支箭依次拔出,人早已被冷汗浸透,脉象极弱,但身体仍满有毅力地吸收着遗躯,释神心之苦,渡人之灾厄。   既救活,潇君坐在百谷身侧看他,美人蹙蛾眉,不散愁绪。   最开始对他感兴趣是颇有些眼缘,难得有甚合心意的人祭前来,便想要作弄他的身体,苛待他的命运,叫他含恨而死才好。可越接触,越觉得他形象熟悉,大约有人生下来就是一副好相处的样貌,叫谁看了都觉得亲切。   但……   “我为何救你呢。”   潇君自语:“为何会做到这种地步……我想不到。”   大败髑鹘后,潇君双掌十指因过度用力甩鞭的缘故不断发抖,浑身肉撕骨裂,原本该留下岱耶的心自用,却把好东西留给这凡人,俯下吸干了髑鹘的骨髓才恢复力量。   似乎让这张脸庞横死在面前,是件极不可饶恕的事情。   “心疼原来是这般滋味。”   潇君咂嘴:“不曾尝过,算是有趣。”   这不是他向来当作炊金馔玉的痛苦,深杯酒满的血,既不鲜甜也不爽口,涩而无劲,寡寡淡淡。相反,浓烈的感情化作切里的感觉,来自比胸腔更深的地方——有人在那地方重重刺伤了他,神的肉也医不好,务必需要百谷的眼睛:等人醒来用一双明眸相望,这伤才叫好了。   他要握住所有会刺痛自己的东西,曾经是刀剑和闪电,现在是卧睡的柳宿。潇君牵过百谷的手背来嗅着,却闻到百谷的心,他很脆弱,他想那个黛山之外渡江而过的家了。   窟外众鬼把敌人的残肢咬得咯吱响,将陨落的髑鹘分食成满地的断骨,新鬼果腹旧鬼哭,它们在血河冥灯里翻滚,猛兽长号,践踏了莲花。   一朝长逝有尽时,此河此花无终极,潇君是断肠勾魂处的王,亦是岭云吹动处的神,他持起百谷的手时才思念下来:也许他正需要一个陪伴之人。   如此说服了自己内心,不去管怎样魔怔一般救活了百谷的细节,潇君将人搂回怀中,听山顶上烈风如昨,群鸟夜鸣。   ————————   复健复健,先写一点。   谢谢大家双旦的祝福,祝你们生活轻松自在,生命饱满有序! 第42章   最不想见到二人交好的是徐鉴,他在百谷疗养期间不断向潇君进言,请求他将人祭驱逐出十万神山。   “若大人觉得孤身冷清,我下山为您寻来口风严密、身世平白的娇妾。人祭到底与茶神是义兄弟,我连日来在镜中寻杉弥不见,又听闻他在村寨中大行奇事,声望水涨船高。可见此人行动谨慎,对你我来说是隐患变数。”   珠帐金炉,仙踪不再,潇君恢复魁猛原身,霜角昂扬,侧倚在向来喜欢的榻上已无富余空间。他听徐鉴说完,懒散地叹气:   “哎,峰顶绝境杂野不生,茶神欲做变数也无能为力吧?我倒想见他手生春花,春花能开否?纵使一介新神有些本领,那本领却不是在这地方施展的。”   潇君想起往日茶园中,杉弥曾忘情地抱过百谷,不由得笑起他所得的人乃是众神之所好,更为得意:“杉弥有春常在,我只携一枝自赏……这样也要与我为敌么?我倒希望他觉察了河伯兄弟现如今的景况,衡量事态后,便会放弃与我相争了。你去把岚间久病乱投医,乃至走火入魔的消息传开。”   “这事我已让伧民的猎户去做了。”   徐鉴暗除百谷不成,心火已起,近前一步拱手而拜:“可大人现在所为,是在设计自己的弱点。”   潇君不冷不热,摇晃旋角:“珍惜你的嘴,徐鉴,哪天我就把它撕了。你那无能之术于我不是稀罕事,不是非要留你不可。”   徐鉴急道:“求大人海涵,实在因为大人曾答应过我,有朝一日会杀去长安,洗革洛阳,将那些见不得光的王族悉数斩落在皇座之下,为何要停在这里许久呢?”   “我要谁活,要谁死,都凭我自己的意思。”潇君从矮榻上下来,取走案几的金兽麝煤小蓬山,为要给百谷熏香暖手:“我记得的,你莫吵了。”   阴冷的妒忌更为旺盛和狂放,馋馋地勾着徐鉴的舌根,他不肯善罢甘休,跟在潇君身后叫道:“人祭可曾见过大人这副本相,他知道你是谁么?要如何解释,编造多少谎言,才能教他不恨你?   也对,大人本不在乎有谁真的恋慕你,追随你,人心易改,爱恨轮换,夺酒是万全之策,管他真心假意呢?只要喝下去就会安安静静听你的话了!”   潇君听了这话,真停下脚步,背对他低声自语:“……你说的不错,我也正为此挂怀忧虑。假的人,假的情,假的诉语……能维持多久?”   却有真的痛觉。   他上当了,上了没有心机之人的当,百谷也未持鱼竿,未悬鱼线,单用一双手把他打捞上来,未安放在心中之前,能把他干干地耗死。   徐鉴以为说动了邪魔,双目流露出真情,哽咽道:“大人,我与他不同,无论你是什么样貌,做什么事,我一直都……”   他话未说完,对方突然转身,冷意昂然!   潇君两手扯住徐鉴的嘴角向两边生生撕开,鲜血飞溅断到脸颊,又把他的舌头从嘴里拽了出来,用指甲狠狠掐断!   重创突然顷至,徐鉴痛得捂着脸打滚,嗓子“呜呜”地叫,充满恐惧地见潇君拿着他的一截红舌,还笑道:“人嘴里这么一点东西,却是世上最歹毒的兵刃,我终于……帮你拔除了病根哪,徐鉴,你再也不会有口舌之罪惹我不快了。”   随后,他又和颜悦色地把舌头塞回了徐鉴嘴里,将那瓶未用完的淮北醯放在他面前,说道:“我有好东西给你,喝了它精神就好些,去把嘴巴缝上吧。”   残暴之君弃他不顾,又另去立了九泉下的人头蛛做他帮手,带领一群恶鬼冲至长夜台,吞食伧民,继续挖掘山魄。   潇君却设下屏障保护了百谷。   人手莲花与飞瀑深处洞溪水灵,岱耶之心在百谷的腹中消化,天魂入梦,残存的记忆覆盖了他的黑暗。   此地可凌波长驱,踏浪纵往,百谷在河上行走,忽见对岸琼筵佳觞,仙人吹龙笛、击蛇鼓,高谈转清,水云歌遍。   百谷像走在岚间设下的迷雾里,烟波万顷隐新稍,雨洗素白娟净。仙人近在咫尺,又似盘坐山川以外,挤着眼睛也看不清他们模样。偶然见鹿角与蛇尾的神和乐摆晃,手弹弦曲,拨水撒珠,一阵抚掌大笑中,又好像听到津滇爽朗的声音。   发生于未知的年月了。   “你来做什么?”   冷不丁出现在百谷身旁的是一未曾谋面的白衣男子,话里却不是问他。   白衣男子拦住了黑衣男子的前路,口气不悦:“今日谷雨,我在此畔设了水神酒宴,议论来年事务,其中多有不便,山神大人请回吧。”   “我如何又招你嫌了。”   山神悻悻拢手,声儒语雅,面目俊逸,根本不是百谷所知的异相,他更像是在一场火里……   百谷头脑被局限住,无法多想,见岱耶说道:“小仙正是数算此日节期才特意下山,望与众神叙旧,恩谢协治,求雨神大人通融吧。”   “你我平级,何来求字。”雨神堵在他面前,用着冷淡的公事口吻:“只是辖管不同,各司其职罢了。水神们爱干净,不想与别类掺和,免得叫旁人议论。”   这明显是气话,叫岱耶有些尴尬:“你还在生我的气,你仍听不进去我的劝么。”   “是,多谢上仙提醒。毁了你的好意。”雨神挖苦地笑道:“我却愿意孤注一掷。”   “白沃,你会毁了这里的平静。”岱耶问他:“你愿意看到吗。”   “你我与凡人日夜祈祷,天宫为何从不回应?”   “回应与否,会改变你的初心?”   “我未生时,露浓晓轻,我或已走,雨重萍散。”   白沃自嘲:“在我成为雨神之前,土地是被何物滋养出作物的?洪荒有时,旱涝有时,有灾殃就有丰年,留世人自救吧!岱耶,这是我最后一年设宴,你不要来干涉。交待完所有的事,我便卸任了。”   他是第一个隐居的神,把怀疑的情绪注入到了众神的念头里,使他们有了千百种自我选择的命运。   百谷惊讶他这般发言,岱耶也一声惋惜:“纵然天地人皆不念你,我却舍不得你……”   来自朋友真实的表意让白沃的手指悄悄扣紧,但他非说些冷言冷语出来:“是么,或许你愿意揽过这职分,换个差事做做?你看看我们,传承这些神号,底下的人却可以更换……所以我们存在,究竟有何意义?”   岱耶闭着眼睛摇头:“你是对我们失望了。”   “我是在往前走,要证明前面不是残莎剩水。”   他固执地不落入岱耶铺开的情感里,忍耐着隐密的愧疚,过热的惆怅:“世人应当忘记我的名字,改去呼唤他们的儿女,他们的明日……我所不能见到的明日。”   岱耶追问:“明日为何不能有你?”   “………”   雨神沉默了,他似乎对这个答案有些自私的羞懊,又无比强烈地想要说出来:   “我想要自由,像真正的雨,我想拥有自己的姓氏。”   好忧愁的梦啊,白云闲不住,晓妆暮时非,绮筵散去金樽倒,无人继芳菲。   仙人之间的冲突团在百谷的心结里,最终还是被消化完毕,他眨着眼醒来,往日的繁华就在那一刻潮退,冷却,真正地消失在史册中。仙雾徒然留于眼,集结成泪落下来。   “怎么哭了?”   一只大手抚去他泪水:“还有哪里疼吗。”   百谷泪汪汪地瞧见面前有人,定睛一看,突然“啊”了声弹坐起:“谁呀!”   潇君原本想用原貌叫他认识,慢慢接受,但对方果真如徐鉴所指,逃离似的跑走。正不住用警惕战兢的眼神打量自己,那个为邪魔挡箭的爱人顿时不在了。   他可为之赴死的情谊,在他不是津滇后,便没有情谊了。   潇君心里又泛起苦意,在尝尽别人的极痛后再来品尝自己,竟倒了所有的胃口,厌恶起这味道。   他不得已装回了津滇的模样和声音,转身一晃,又是河伯冲百谷笑:“吓到了么,我要出去为你找灵药补品,自然须变换模样,不叫人认出来。”   为君沉醉,只怕酒醒。   百谷这才信以为真地靠近,用手摸他的脸,觉得新鲜:“咦,你花样倒多,变了个什么?我猜猜……山羊?”   “哦,好个山羊。”   “那是什么呀。”百谷笑嘻嘻,捏着他两缕青丝往上卷起:“这么长的犄角呢,就是整天爬山的野羊,跑得飞快,我都逮不住。”   见潇君黑着脸不说话,百谷以为他好面子有忌讳,赶紧松手为他整理发式,换了话题:“那,岱耶没死成么,怎么要变换相貌躲避?”   “……是,叫他逃了。不过被我重伤,一时半会儿可回不来。”   “我夫君自然是最厉害的,法术高明,英勇神武。”   潇君看百谷努力讨好他,病中外白内鲜的嘴唇开合,是他之前没身处过的春天的春花春水,为他年年存留。于是兴头起来又想咬人:“来,让夫君来亲你。”   这是化不开的饴糖,柔清玉净的小荷坠露,每时吻他每时有滋味,湿濡着沾到了娇簇行云,染上杏花香雪;再分开唇又舔又吸,伸进口里挑拨,也不觉得这块舌头碍事,也不觉得这是病灶,只想无限地翻覆,完全地凌驾在他身之上,逼出些情吟喏喏,共长宵永昼,洞天日晚。   百谷顺从乖巧,予取予求。肩头玉肌温热,被潇君扯落半裳,反复摸得像山樱,轻红短粉,怜爱不已;一旁金兽香炉青烟叠起添春色,瑶台相逢,佳期如梦。   但毕竟箭伤未愈,百谷忽而推开潇君剧烈咳嗽起来,胸口巨颤,甚至吐出血块,捏着自己的眉心缓解疼痛。   潇君帮他拍背,又为他按身上穴位,叮嘱道:“你看,往后莫为我挡箭挡枪,这命够用么?不要叫我见你受伤了,不然,那箭也扎在我心里。”   “你又救了我。”   百谷嗓子沙哑,在他耳边嗡嗡唧唧:“夫君,你出现在我命里,就像星儿出现在穹顶之上……虽是行在恐慌夜间,见你也心安了。我是不是这世上最有福气之人?”   潇君默默吻着他的额头,思绪重重。   壶中得乐,盼君不复醒。   留下他,长久地留下他,维系他的美梦,亦是自己的美梦。试着身边多一个人,让他走进来,在碎骨阴冷的血狱里,凶魂纠葛的黄泉央,万鬼广覆之高崖,唯独让他单单地与世无争,不受三界约束,尽享安乐。   何尝不是美事呢。   他可以感觉到“爱”了,这感觉让潇君如生下根,像“活着”。   这是慎重自私的情感,宁愿为此牺牲轻率的真实。   ……夺酒又何妨,只要能驱逐百谷愁劣的回忆,暗门后用来刺激他的东西也可以处理掉,当作没有发生的样子。把不合心意的统统破坏,本来就是他潇君的风格。   思念激烈,百谷却未觉察,缓和气息后继续与他说笑,讲起童年时养大的小牛犊逃跑,自己去追,也是咳得如今天这般厉害。   “后来回来了?”潇君不经意地问。   “没,爹叫我不要管了。说是有些东西相处久了有感情,有些就没有,只想着自己。”   潇君听了一笑,点头称是:“只想着自己也不是坏事。”   他把岱耶最后剩余的肉汤喂给百谷,哄他睡下,自己起身去取山庙藏室里珍存的夺酒,今日就要把这件事全然解决,叫百谷再也不会在明天思念起那些不相干的琐事。   他有自己就够了。   潇君前脚刚走,百谷却睁着眼睛睡不着了,山神肉促使心脉激荡,血流加速,整个人热乎乎地爬起来,软手软脚,想找清凉的溪水淋湿解闷。   他往深处走了一走,水晶澄烁更加明亮僻静,自选了一处浅潭舒展四肢,快活地像只小青蛙,扑腾了一会儿忍不住笑起来,想着自己替妹子上山来既多艰险磨难,有多幸事福报。   “爹,有人疼爱我。”   百谷自言自语,呼哧呼哧地吐泡泡:“虽然他把我的小蛇丢了,但他也救了我好多回,我就不气他叻咕噜噜噜噜噜……嗯,我好喜欢他,想永远跟他在一起。”   他翻了个身子,不在乎形象地把肚皮露出来拍了拍:“我是不是吃多了?哎呀,贪嘴,津滇会以为养不起我呢。”   百谷水性好,就这样在各池中翻来游去,波浪不休,是一尾跃过龙门的青鲤,纷飞的水鸥,最能对河伯最传达衷肠密意。   也是不知到了何方,壁上一处水晶忽作频频闪烁,百谷好奇瞧着,想看看有什么玄机。   “嗯?洞窟南墙的十寸处……”   他想起来,津滇曾说这里有东西给自己看。   百谷踏岸弯腰,对着石头戳戳拧拧,那水晶果真是可活动,被压下之后整壁发抖,南墙瑟瑟旋开,挤压山体轰隆作响,不亚于海涛击石。   百谷后退两步避开飞尘浑风,思量着反正是河伯预备的,兀自打开也没什么要紧,大不了为了不驳他面子再偷偷关上便是。   他站在那里等着石壁翻开,再过一会儿,就会知道真相了。   ——————   你们点名最爱的火葬场马上来。 第43章   若潇君拿下夺酒径直回窟,也不会发生后来的遗憾,可惜长夜台生出祸端,他耽搁了功夫。   伊尔扎吉与徐鉴分别后,心神不宁,越发起疑他言辞的真假。山神命令的变化、阿爷的坠亡,或是把个无辜人推进血池里,都令她惴惴不安。   与村长商议几日后,他们决定率一队男丁进入三泉入口讨要证据,如若真行伤天害理之事,便叫挖凿地脉灵魄的亲人归家,自此与神隔绝。   待一行人进入长夜台,恰是人头蛛大举残害矿工同胞的逢魔之刻,众人目睹至亲在异鬼爪牙之下剖心身死,不能瞑目。   再也不顾是什么魑魅魍魉还是妖兽死魂,伧民嚷着报仇雪恨挥刀便砍,一时豪气鼎沸,倔起响应,气势竟与恶鬼不相上下。   “命来——!”   伊尔扎吉站在高台射出三箭,钉在妖怪足上,掏出后腰刀飞落下地将其割首,黑血溅射一地,与猎杀寻常野兽无异。伧民善战,弓斧齐上,残兵亦勇。少女躁得扯落皮毛围巾,跑到上次把岚间推入血池的地点搜寻,见有许多药罐器皿搁置,依稀是有人生活的痕迹。   “山神!”   伊尔扎吉抬头向空中,望着漆黑深邃的头顶,像对着无人之殿呐喊:“你镇压的鬼都跑出来了,还不现身么!”   杀气剪屠,血腥四散,恶鬼闻风而动,从黄泉里成群结队拥挤而出,声势浩大。村民们顿时白刃血纷,有人喊着“不要怕”却合力难敌,打杀声渐渐被怪嚎覆盖。   少女不得已又翻身飞上登坛射杀,弓似霹雳裂天,一箭射入人头蜘蛛的腹中。那怪物却略一停顿照常行动,跳到了村民身上,八条带毛的腿攀住身体,用腹部口器扯下伧民的半张脸来。   伊尔扎吉咬牙切齿,对天怒吼:“岱耶!你若还不现身,从今往后,伧民便弃你而去!”   “卓玛,急着找我么。”   艰奋厮杀中,潇君缓缓走来,长角直指天狼。在少女警觉的眼神中,他随手拆下了一个村民的胳膊扔在她脚边:“是哪一只手不想供奉了?”   何以至此,天道失沦?伊尔扎吉凛然心骇,伸长手臂勒紧弓弦,不假思索就是一发追命箭。潇君并不躲避,任由箭矢横穿胸腔,刺出一道血雾。   不知是想用不死之身故意恫吓少女,还是要亲自体会……   “哎,果然很疼。”   他微仰着头,把武器单手拔出:“我不会让他受伤了。”   伊尔扎吉不知对方所谈何人,手下并不停顿,扔下弯弓又换匕首斜斜扎进他脖子里,平时用来给野兽剥皮削骨的利刃没根捅下,又再要割第二刀时,发现刀子竟卡在肉里拔不出来。   “这就不行了?”   刀刃伤到了潇君的声带,说话声沙哑,他捏住少女的手腕,像一只铁掌捏在鸡蛋上发出碎裂的绝音。少女咬住牙齿,妄想与这力量抗衡,但见他硬生生把匕首从脖子里提了出来,再使点力气,自己的手腕就被折碎了。   少女尖叫一声跪在地上,有村民趁这时向潇君扑来,叫她快跑:“卓玛,回家告诉他们!”   被这人一撞,潇君怀中酒瓶破裂,夺酒洒出半许,引发邪魔大怒。遂挥舞起金鞭弹射,将拦阻的那人劈出千百条血沟,皮肉俱烂,心肠争流,仍然悲壮高呼:“替天诛魔!”   “倒有个好志气!”潇君下一时就把他牙床击碎,脸庞抽烂,浑身如刀俎肉泥。   待潇君解完气,安置好余酒,伊尔扎吉已不知去向。   天山雪寒行路难,定是跑出不远,但日出辉煌,众鬼不敢枉然试探天兵天将的神威,徘徊于洞口不能迈出一步。潇君自己也怕,想起家里还有美人等着,便放弃念头,动身折回。   猎刀脱手死无时,肉不附骨零落尽,村民横尸长夜台,百鬼长啸庆贺。   “不要死啊,死为尘泥。即成孤魂,前无乐土……”潇君怜惜地望着,“总想着成仙怎么成,还是来为我做仆役吧。”   百谷不吃生肉,总要有人来依他的口味和喜好烹食。要蒸又软又粘的糯米,切又生又脆芦笋,炖许久的羊羔肉。潇君自己不懂,又独行惯了,须找些可心的巧师侍候内人。   对了,不能总在黄泉畔岸居住,领他去哪里呢。待他忘记从前种种,又会喜欢去什么地方?潇君在杳杳长暮的寒涧里呆了百年,若能随心爱之人见识妩媚的栖霞旖月、暖气恒生的片云只阳,想必十分惬意吧。   行到窟外,潇君特意擦拭指甲里的血渍,去除腥气。穿水而入变换模样,又是一位好郎君。他见百谷并不在原处呆着,便出声唤道:   “美人在何处呢?我为你买了甜酒解馋。路上摇晃倾洒过半,甚是可惜,快来与我对饮。”   百谷没有回应,窟中只有溪流叮咚。潇君循路探索,沿着那浅淡芙蓉的味道,见青年彩线外衣落在浅潭里,便下水取来,为他拧干。   稍过一转角,恍然见嶙峋钟乳石参差错落之后,南墙暗门已被开启。   潇君的喉头顿时噎了一下,好似心脏跳到嘴里来了。   这是什么感觉?   就在遮挡之处,他见百谷背对自己,坐在暗门边重重地垂着头,好像要把两肩压塌。那肩膀平平整整,锁骨细瘦,明明不适合任何重量。青年却总夸言过去在洛阳的日子,那时他早起要担着百十来斤的野菜入厨,行脚利索,叫他不要小瞧自己。   哪敢小瞧,潇君恨不得要在这对玲珑肩头留下无数齿痕,如霜中作画,比梅更艳。   所以他希望有一个什么都没发生的答案。   “百谷。”   潇君慢慢靠近,慢慢叫他名字,怕把他吵醒,怕把自己吵醒。   “百谷,你怎么在这里呢。”   不过五步之遥,他看见百谷面前躺着一个破衣烂衫的昏迷男子,光着的脚踝干枯得能一手掐过。   他当然知道这是谁。   潇君站在百谷背后,看青年把津滇的上半身放在自己膝上,用手轻轻抚着他的脸颊,在那张双目紧闭的脸上留下自己的温度。   “百谷,我问你话呢!”   潇君大声问他:“你在做什么?”   百谷因这喊声脊背一抖,头垂得更深,几乎抵在津滇的额头上。   “把他放回去。”   潇君说:“听话,百谷,把门掩上,全当无事发生。我不怪你,待你仍如昨日一般好。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就算是洛阳半城的人头,我一样能给你。”   百谷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他兀自揭开了偌大的恶意,无法再把它关上,无法再骗自己得过且过,怎么可以当作没有发生?他不知这身后男子的姓名,或许已猜到,但在这时,几乎无所谓了。   潇君上前拉住百谷,把他向外拖抱:“聋了么百谷,把他放下,你是同我行的房,你是与我立的约,我是你的夫君!”   他甚急切,去吻百谷的脸:“我美人,夜夜抱你的是我!”   这句话像引发洪水的阀门,刺伤了百谷封闭的魂魄,他突然大哭哀叫起来,用手抓破自己的皮肤:“是你,怎么是你……?他全听见了,全听见了,他就在里面,在我们一墙之隔的地方,听得清清楚楚!我跟别人山盟海誓,跟别人约定同舟江钓,他全听见了,他恨死我了!那明明是我跟他的约定啊……”   潇君几乎拉不住百谷,青年在他掌心里翻滚起来,想撞去墙上:“我让他如此屈辱,在寸步之外被背叛,被抛弃,我屡次伤害神明,必以死谢罪!”   “你的命是我救回来的!”   潇君捧着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这具百年恶鬼之躯:“是你为我挡了箭,百谷,也是我救了你,没有我你早死了,还要看你在这里死去活来?”   百谷哭得呛气,望着这陌生的邪魔怔了一会儿,忽然对接起所有迷惑的往事:“你,你就是害死我白水寨全寨的那个人么?”   这话不能不答,潇君索性承认:“……对,是我。”   他又问:“你还是逼津滇化龙,折损他修行的人?”   潇君点头:“是我。”   “岚间上山后不见了,你害了他?”   不等回答,百谷又一字一句地问他:“那,你装作津滇的样子,是不是连你也认定,我爱的是他,不是你?”   这是无法回答的问题,潇君便抿着唇不说,眼神却露出凄冷的火来。   百谷再问:“我说的那些话,你也知道,我是说给他听的,我挡箭也是为他死的,对吗。”   这些话是折磨。   舌头是折磨,生在爱人的身上更是。   当初为要让百谷痛苦时设立的暗室,要尝人祭悔恨难挡的佳肴的机关,结果倒成了自己的刑具。   潇君从未受过这等酷刑,甚至想把自己的心取出来叫对方看看,看我这颗心更为热烈地爱你,举世无双地爱你,比这些弱小的、衰落的神更加伟大,为何你要弃之如敝履呢!形同凡人的河伯能做什么?   百谷咬着牙齿,不让自己再发抖,对他说:“你欺骗了我,你践踏了我的心。”   两人对望,这注视渐渐生热,又变冷,人情翻覆,终由爱恨转为得不到的嫉妒与痛失的绝望,酒后梦醒,肠断在雪山表里,横绝天地命脉。   “本来,我为你准备了酒,叫你能忘记一切,可以真正爱上我。所以也算作喜酒。”   潇君从怀中掏出破碎的酒瓷,瓶口被莽撞的笨家伙撞破了,拼不成完整的形状。   他惨笑着,摇晃了一下液体:“然而人生不得醉,此酒终觉浅,喝的人应该是我啊。”   他看着百谷的眼睛,用手擦去青年悬在腮边苦涩的泪珠:“是夫君有错,我美人莫哭了。是我不该让心里有人,设计自己的弱点,大又空地做些美梦。”   没等百谷反应,潇君仰头灌下最后半瓶夺酒,一饮而尽,把瓶子掷在地上大笑起来:“哈哈哈,不错,不错,你不是为我而死,你连我真容都害怕,怎么会爱我。”   他眼圈渐红,忍着眼泪,恶狠狠地掐住百谷的脖子:“但我确实救了你,怎么办呢百谷,我向来睚眦必报……原本,不会对你这样的。但现在,你得还给我你的命。”   百谷颤抖的双手扶住他的手腕,情愿以死相抵:“好。”   潇君如往日那样把他掬到怀中,贴着他的脸:“这次,我要你死是为我而死,不是为他。”   百谷依然允诺:“好,我愿意为你去死。”   他昂着头,纤细的脖子上现出未消去的唇印,这颈项昨日还属于自己,可在唇舌中舔舐亲密,还有身上许多地方,都留有隐密的红痕,是爱吮,是怜惜,然而今日就是离别,是无关。   百谷依旧向他请求:“我可以死,为你死,只求你能放过津滇。”   “我放过他?哈哈哈哈……我要把他扔进大漠里去!”   潇君邪笑,一滴泪还是禁不住从眼眶溢出,落于下巴:“至于你。从阿里西至雷山,是黎水发旺之地,是千万人的母亲河、救命河,可以称为黎水的心脏。   百谷,我就在那里淹死你吧,我要让你死在河伯的心里,消失在所有神的回忆中,消失在我的记忆中……片甲不留。”   他没有再留告别的时间,将百谷抛出山外,青年转眼惊觉自己已在洪流大河之上,陡然落水,密集的涌流像石头埋头砸下,浪涛汹涌,河心兜转,把他掀入深水暗潮之中。   天昏地旋,百谷佝偻着向上游,但水面浩瀚永无尽头,一只无形的手掌把他压在河底动弹不能。他很快用尽了最后一丝气息,几次呛水倒灌,终于在江底呕出鲜血瘫平了手脚。   手掌撤去,百谷随波而逝。   ——————   喏,你们最爱的火葬场! 第44章   十日前,洛阳旁青要山,自在庐舍。   为打听岱耶的本事,九鸩前来此地拜见师父,不料庐舍里挂满皇帐,由禁卫把守要道,连房顶都有弓手眺望。   迎门的仙童乳齿掉了,还一本正经地说师父在会贵客,先引他去了东耳房暂歇,又看他从外乡来,身无一官半职,多嘴道:   “千万不要大声说过话,你实在惹不起那位贵客。”   九鸩被这些小势利眼弄得哭笑不得:“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我跟谁说呢?”   比邻王都,世纷不远,庐舍跨院流水山影,浣沙太稀松声太薄,池草零落假作淡泊。他有些不解师父为何来此处度日,枯坐了会儿,想起弟弟在山上会遭什么罪,便闲不住地在游廊中走动。   廊悬纱缦,随风飘晃,日光被林荫遮去三四,又被轻帐蔽去一二,地上石灯植了香草蜡,袅袅地飘出缓神香氛,带来些客马京华后的清凉。   “今来古往,决决无穷……”   九鸩行到正屋旁,听到屋中有人沉声叹喟:   “你我皆如浪卷乱叶,投之其中,身不能已。”   九鸩知道这是客人,本不欲打扰,却在正离开时听师父声音响起:   “陛下因何事不能已?”   对方答:“仙人也明白,善水即位后,寡人出关游历四十余载,庆山不去就藩,反倒在朝中结党与善水相争;善水又是独断专行,刚愎自用。这么一闹,把寡人多年的经营搅和成一盘散沙!”   这声音克制地动怒了,而后又收敛下来:“寡人的儿孙,没有一个省油的灯。我且看着,他们要闹出个什么样的天下来。”   这不是皇帝李住,这是太上皇。   九鸩料不到是李英与师父会面,这位君王已有不死之身,还要得成仙之道么?正迟疑的功夫,巡逻的禁卫看到九鸩,喝令他速速离开正院。   屋内李英侧耳:“仙人有客么?”   老杉弥向李英解释:“哦,这是老叟的徒弟。我是将职务卸给他才得脱身,有了这‘自在’的封号。不然,也如陛下一般身不能已了。”   “做神仙就是有好运。”李英欣然伸掌:“寡人与西南有缘,快请小仙人进来吧。”   帝王乃是天意钦定,与众仙不分尊卑,甚至身在京都略胜一筹。杉弥被邀进内室,周身光线昏沉阴暗,子夜漆黑,各窗各门用厚布遮盖,像进了什么野兽的巢穴里。留几盏银烛星霜,冷燃荧光。   师父与先皇对坐,九鸩侧落,先看到师父尨眉皓髮,比先前更添银丝;再看李英长发未挽,着一身雀色金衮袍,似刚下御榻略带倦态。烛光凝照中,先皇的面庞如传言中龙颜不老,眉尾上扬雄姿杰貌,一对赤瞳亦正亦邪,在黑暗里微微发出光来。   依此奇相,九鸩几乎分辨不出他是君王是鬼魔,怔然哑言,只得叩首拜见。   “西南有此俊才,寡人得慰。”李英也作了一揖,便挽袖子边问九鸩:“小仙人以为,洛阳的景色比之西南如何?”   九鸩恭敬答:“羡高楼繁华,朝来暮往,举世无城能出其右。”   “你走的路还不够多。”   李英亮出两手摆弄茶具,给两位茶神润杯洗茶:“‘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可有听过这事呢。寡人前些年间一路西行,移山过海方见那高楼,名为‘通天塔’,与神殿相接,列国皆引以为至尊。满城昼夜祈祷声如涛水不绝,拂林人亦去那处拜谒。”   九鸩听着新鲜:“陛下去见了他们的神吗。”   李英叹气:“正是。”   九鸩:“又为何叹息呢。”   李英:“寡人叹息神明虽多,但每一位都不能干涉生死,不能左右大势。”   然后他摆摆手:“罢了,不说这些。”   茶杯暖热,他将水倒入雪瓷,端与二仙,又看着九鸩。   “寡人来,正是要见你。”   九鸩微讶倾身:“陛下知道我来?”   “七娘多惦念他幼弟徐鉴,因不能出宫,到处托人往山南送信。寡人索性替她跑这一趟,顺便……”   李英弯着嘴角:“没见过西南的神仙,今日就瞧一瞧。”   九鸩疑惑着捧杯,看杯中澄明金色,正是家乡的滴翠洗古。想了想又问道:“小仙却不知谁是徐鉴,从未听说过此人。”   “七娘有前卜之术,说的总会应验。”   李英用干巾擦去桌子上水渍:“她叫你见了这孩子好歹留一命,平安送回洛阳来,她便能答应你一件事。”   九鸩看他只是带话,无法问个清楚明白,便领命:“小仙记住了,日后碰上,定如此行。”   李英喜悦乖顺聪明的年轻人,指着九鸩问老杉弥:“他年纪不大吧?”   “是,二十有四,往后仙途无量。”   李英的眼神柔缓了:“这么小,寡人的孩儿如果活着,还要做你哥哥呢。”   九鸩知他早年丧子心痛,说了几句贴心话。   “寡人命中失孤,悲痛惯了,不必劝了。既然你我有缘,便再把七娘占的这句话告诉你。”   李英用指头敲了敲手背,想起来:“‘上天同云,雨雪雰雰,既优既渥,生我百谷’……是这么说的,对你有用么?”   九鸩听这话,一时间接起了前因后果,立即伏地叩谢:“多谢陛下,小仙知道了。”   老杉弥却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谜:“谁呀,怎么回事,说与老叟听听。”   李英笑着站起来:“你们聊吧。寡人有些乏了,恰时再去睡个回笼觉。”   东门不动西门开,随着李英的步伐,皇帐平移长锦搭织,有二三十宫人为先皇遮风蔽日,李英乘在一片阴暗中隐去,将夏末掩盖得密不透风。   “所以,师父。”   九鸩转头,对师父眯着眼睛:“你还在跟我装什么。”   “嚯,你这孩子说话不懂规矩。”老杉弥站起来,提着下摆要跑:“先去吃饭喽。”   “是他把我引荐给你的!”   游廊曲折,九鸩跟在小跑的师父身边说出自己的推断:   “我一个穷乡僻壤的小儿,缘何吸引茶神来认徒?‘雨生百谷,春自此别’,是因为百谷的父亲——雨神白沃把我引荐给你!他是设谷雨宴的神,所有掌管水草丰美的仙人皆在他的麾下,你与他当然认识;白通百,多了一横是隔绝天意,化身为人,可不就是他?”   “谁叫你勾/引人家的儿子啦。”老杉弥喘着气:“哎,你别追了,我跑不动了,去去去!”   九鸩大惑:“……他要我跟着你走,是想把我从百谷身边支开?可我又、又没对百谷怎样?”   老杉弥:“哦?见面说话脸都红了,动不动就牵着小手,还没怎样?”   九鸩有了羞火:“牵手都不行,那舍得送亲儿子做人祭上山?”   “若要成神,怎么能不受试炼?你也受试炼了嘛。哎呀,我的亲徒弟,你让开。”   九鸩挡在他师父面前,逼他停下:“受试炼也该有个限度,哪能随意让人侮辱身体呢。”   “什么侮辱……嗯?”   老杉弥终于停下,瞧着他表情:“你亲眼见了那什么,侮辱的事?”   九鸩也跑得喘气:“正是,百谷被歹人下了难以启齿之毒。且我路遇雾野之神,岚间谈及山神岱耶心有忌惮,说此神性格残暴冷酷、有虐杀人祭之举,时常行踪不明疑点重重。于是叫我查清原委,免得百谷因他被害。”   老杉弥这下觉得事情紧迫,揣着手寻思:   “不会呀,岱耶不是这样子,过去还总被白沃欺负呢,所以白沃放心让百谷上山。   嘶……但说起来,雨神化人隔绝仙界消息太久了,他应该也不知山上换了谁。若不是认徒的缘故,他也不会主动联络我的。”   “怎么办?”九鸩急起来:“雨神现在在何处?”   “找他不是关键。”   老杉弥握着袖口挥挥手,又捏了捏胡子:“最要紧的是知道山上的那个是谁,不然牵连众多,遭殃的可不止百谷一个,百姓何辜?还好你师父我有法宝傍身,可盘出凶吉。”   九鸩这才松口气谢了师父,连日来心里有了底。   不过他想,当初百谷在洛阳受欺,叫他爹知道了,一夜之间酒楼被毁,千百人送命;如今若是知道百谷被坏神欺负,又该生出怎样的气来?   ——————   谢谢600斤的长评!夸我的攻就是夸我【X   阿归的猜想也很棒!但我的线索是指向两个事情的,就不多剧透啦~ 第45章   黎水流经百蛮,穿山而过冲刷汀洲。流水有心,磐石无计,将沙石地修成三角洲,一角直冲白水寨,是名花洲头。   杜鹃成林,清风动竹,岱耶在此落地变化。先着了一身青蓝布衣,又在脸上抹了点儿花泥乔装,然而俊眼修眉,依稀是个俏郎君。   离寨口不远是一片长势极好的蚕豆地,他站着眺望,见远方木屋有仙灵缭绕,如初霁多虹将郁躁洗尽,顿时咧嘴笑了:“哎呀,好找嘛。”   白沃不要人来探望自己,离开时叮嘱众仙,往后见了也要装作不认识的才行。他脾气怪,无人敢冒犯。此后百年过去,众仙已对雨神一无所知。他去了哪里,现今如何,是否娶妻生子?唯有个当地的土地爷见着他,也被白沃狠狠告诫不准乱讲。   岱耶入了村寨,所幸是生饭的工夫,无人在路上对他指指点点。往深里走,地畦菜蔬更发旺,栅栏上栽了月季,已爬得满处姹紫嫣红。那几丛熟透的吊瓜掩映着的,正是那位故人的身影。   岱耶高兴地连门也没敲就走进去,唤道:“我友!”   白沃正在翻炒稻米,冒出一闻就饿的谷香来,听见有人唤他,只是不冷不热看了一眼,手里铲子都没停:“干嘛来的。”   岱耶料到他反应,不减笑意:“就是看看你嘛。”   “百年未见,空着手就来了。”   白沃拿碗盛出炒熟的米,“唰唰”地刮着锅底,似有怨气地说:“看来也没怎么想我。”   吩咐人不能来见他,又责怪别人太过迟到,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难伺候。   又或者,他是只盼着自己能来。   “嗨呀。”岱耶走近前,离他更近:“你连我都不稀罕,还能稀罕我带的东西?”   白沃:“你衣服上有花粉,是从花洲来的,经过一大片的蚕豆地也不帮我掐一把,好意思进门呢。”   “这,我哪知道是你种的……”   白沃盯着他:“就连草果也么得?还不如给我带兔子的大狗呢,要什么进屋,赶紧走么。”   岱耶尴尬地搓手:“那要不,小仙这就去帮您去割一捆来……”   “我觉得还是兔子好。”   白沃不待见他,用一口熟练的当地口音左右堵话,看来不拿出个什么东西,是不会放过这可怜山神了。   岱耶暗中一掐指,察知隔村正有人摆宴祭祀,便从身后隔空取了那坛上的一壶酒,佯装私藏在身:“好嘛,就赔给你个好的,这可是我珍藏多年……”   没等编完瞎话,白沃拿来倒在敞口瓷器里,用作腌酸肉。   岱耶:“……也、也行。你看正好呢,哈哈。”   白沃白了他一眼,岱耶安静了。   “把鹅抓来宰了。”他指了指,不让客人闲着:“刀搁在盆上。”   岱耶低声下气地去找大白鹅,大白鹅气势凶猛,“嘎哦嘎哦”地扑着翅膀飞起来啄人,逼得岱耶大张旗鼓地使了个法术,才老老实实断了气。   他得意地拎着鹅翅一回头,见白沃正坐着一边削芋头一边嘲弄地瞅着他:“嚯哟,神仙就是不一般,刀都不会使。”   “小仙这不是没做过饭嘛。”他苦着脸看了看鹅,又看了看老友,心里乱糟糟地。   行走人间的雨神比之以往衰老了七八岁,或是俗物缠身心烦,或是在茶地间行走时晒黑了,右眼下本来长着三颗撩人的小巧泪痣,如今也渐渐模糊;不朽的身姿憔悴些许,时常弯腰做活让脊背出了弧度,从来纤尘不染的仙衣换成粗布,如今沾惹糠皮。   万人敬仰默念的名字站在凡尘中,凡尘却不认识他,他可有后悔吗。   岱耶深深吸了口气,哀哀愁愁地打算说实话:“我友,其实我这次来,是因为听说你……”   “去河边收拾干净了。”白沃用下巴点了个溪水的方向:“给我做鹅油饭,吃了再说。”   “好,吃了再……啊?我哪里会做饭?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白沃嫌他笨,给了个更难看的眼色:“不会的问我啊。”   岱耶无奈地看着死不瞑目的家禽。   也只有这一位神仙会受这一位凡人的使唤,姜要用手刨,丹桂要碾磨,岱耶折腾了大半时辰才把饭菜端上桌,自洁的身上几乎出了汗,凡物的油腻也令他头疼;指甲里残存着血,发上插着鹅毛,整个人眼神呆滞地坐在房门口怀疑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   是了,这就是他老友,以往想平平和和地说句话,也要先这样任他支使之后才能说。   白沃沏上茶,腾腾水汽带着清馨冒发四散,他略有得意:“这是我自己种的,你没尝过的。”   他自然不会参与寨里对任何神明的祭祀,什么祈舞祷语、泼水焚香、庙中供奉,一概不再沾染,故此经他手作之物真是神仙们没尝过的味道。   远离仙界,抛弃过去,白沃寻找自己在人间的位置,但人间接纳了他吗,为何还是如此孤独?他来到这里,被炊烟浸满,怎能甘心?   岱耶缓缓摩挲着茶杯,看他已驾轻就熟的动作,想他所经历的种种困境,忍不住脱口而出:“我听说灵卵一直没动静,是么。”   白沃刚舀了一勺缸里的甜米酒给他吃,已亲自喂到嘴边,听见这话又收回手来,自己喝了。将岱耶刚才的一番卖力瞬间丢到脑后。   “不要这样对我仿佛仇人,谈谈吧。”岱耶恳切地望他:“灵卵本是修炼进式,为我等自用,若要它当作自己的子孙抚养……也不是不成,可它有灵无魂,难以破壳啊。”   “那个土地官儿。”白沃想起来是谁告的密了:“一会儿拿刀杀了他去。”   岱耶挡在他面前:“同别人生什么气呢,你就给我看看,我来想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我的修为已私自留下了,足够护他平安长大。”   “这壳不是壳!”岱耶着急了:“是心界,亦是天人之界,它本来是你,但你让它不要成为你,那它要怎么做?心不能通,又不得信者的呼唤,如何出世?”   这分明是数落,责备他当初的决定太过轻率,白沃“啪”地把碗筷放下,进了里屋:“不吃了。”   岱耶追上去:“你不要怪我多嘴……我错了,但我还得说。”   白沃知道他在后面跟着,一路引到了床边一手扯开自己的被褥,薄被下面正藏着一枚南瓜大的金卵,圆滚滚地安静置卧。   “如何没呼唤过?我天天跟它说话!”   白沃指着那不争气的儿子,气道:“从前就是得了它才决心归隐,要得人之姓氏,继我之遗志,结果百年来空梦一场,从心口而出的鹌鹑蛋大小一直长到现在,还是这副样子给我看呢!过年时就切个韭菜把它蒸了吃,你要想办法就赶紧想吧!”   “小心气坏身体……”   岱耶顺他的背,总算知道为何白沃的脾气越来越差,就劝道:“我能感觉到它,正与日月同呼。这是天脉留给你的子嗣,天意无声却有情,他定是知晓你在的。”   “那又如何。”白沃愤愤不平,胸口起伏:“衣服已然买好,长成多大身量的都准备了。还给他做了小玩意儿,小木马,做好多少年了……”   岱耶心一紧,连忙握住他手:“有这份心意,他怎舍得不来看你呢?让我试试。”   及才进屋,便有一波/波潮水般的心跳涌来,岱耶寻思此胎定是活物,仿佛是个玩累了的小孩子在里面吮着拇指睡得安稳,听不见父亲的心愿。   “这脾气随你呀。”岱耶稀奇地上去摸了摸蛋壳:“都是难伺候的主,谁能令他欢心?”   白沃抱着胳膊冷冷淡淡:“哦。”   “小仙是认真说的,不是指桑骂槐。”岱耶给他拜了一拜,想了想说道:“让你高兴起来的法子,说不定也能让你孩儿高兴呢。”   他敲敲壳子:“哎,侄儿!”   白沃方才失了态,自觉难看,心里也没指望他能成功,遂扭头离开去冷静冷静了。   现下房门虚掩,室内只山神一位,岱耶立即设下屏障不叫外头察觉,便脱鞋翻身上床,盘腿运息,与灵卵对坐。   要引出壳的法子,不能叫白沃知道。   不然他定要气嚷嚷地说什么“这是我儿子,须要你插手来折辱我?”之类的毒话,不禁起大争执。   但他已不在仙位,修为再多,神魂已逐渐逝退,从天脉赐下的灵胎便不能再出世了,除非……   “我把山神魂送你。”岱耶叹着气:“侄儿啊,等你长大了,是想做神仙呢,还是像你父亲一样要做个凡人呢,都随你。等你炼出自己的仙魂,再把我的还回来。”   他苦笑着自嘲:“这天边霜山似是地极,将人的脚步都冻住了。我生何心思,得了何病,不说出来就永远没人知道……这与你父亲的孤独,实在也没太大分别。”   他们分开了,还是历经着沦落的情愫。   难道天地间独来独往,修的是寂寞大道?但那是雨啊,它是诗人的长歌,修成了无限海供人漂泊,与红尘人海最适合。   “有多少神仙像人一般,不能摆脱天地的怆悲?但你爹有了你,有了盼头,我还有什么呢。”   岱耶望天摇头,又想了想:“是了,叔公就愿你——千情万意多知己,不作飘零。要多点人爱你,不离不弃陪着你才好。”   他下定心意,将寄托着福缘的山神魂默默转移在灵卵身上,这气息是山松谷风,乾坤堂堂,与往日雨神的灵性/交织,让百谷在未出生前已得山巅之召唤,又吸引水域之神明。命数既定,地上晓枝初发,天上星河盈动,百谷的未来如长浪大河滚滚向前。   岱耶刚移出神魂大汗淋漓,身体不能自由驾驭山的神性,修为逸泄,正撑在床边剧烈喘气的功夫,孩童苏醒了。   一只白嫩嫩肉乎乎的小手抠着拦阻他探索世间的蛋壳碎片,要挣扎爬出来,但其力尚微,不足以从中挤出脑袋。于是边抠边委屈,边抠手指边痛,终于“哇”一声啼哭起来,锤了个大破口。   “哎,我友,我友!”   岱耶对着婴孩手足无措,气也不喘了,汗也不冒了,大声喊叫:“我大侄儿,我大侄儿出来了!”   ——————   可能关注我微博的小朋友都知道了我最近的困境   面对小伙伴的催促,还是艰难地挤出了时间来写,谢谢你们能喜欢   祝福大家平平安安 第46章   百谷才五岁,一边吃饼一边等巫姥在山神树前上香浇酒、献祭牛羊,高呼低念总是长文难懂,含糊无聊。祭祀从白日至夜深不得间歇,对小孩子来说已经太晚太乏,他揉着眼睛就是要等那一场戏。   戏从焚烧开始,身边突然围上来十几个黑衣男丁,手举着能套得下半个身体的巨大面具,面具皆画着怒目赤脸,腰围长穗彩带,一举一落长穗如麦浪波荡。他们喊着号子跳到树前来,横着胯扭动夸张,将供奉的祭物悉数点燃。   祭坛顿时烈如火山,以肉为炭,赤焰塞空。人群也吵闹议论,鼓点也声洪急促,热气扑烈人影晃动,整寨犹如上升沸腾的蒸雾。   再看这十来个巨头怪物聚集一处作小山起伏状,个个抖动身体,扮作风吹雨打,山色沮丧,既怪异又惊悚;一旁的器乐鼓噪,各样吹打拉长了声音,突一声高扬声顿,颤抖的面具人逐渐挪移,将正中心让开来。人背之后站着个彩衣银饰的姑娘,美目带勾地向人群投了一瞥。   百谷听得周围人群立即躁动:“哇——这就是从邻寨请来的妹子么?”   “果然是个仙女!”   他也跟着叫起来:“哇,仙女!”   那姑娘一出来就预示着风调雨顺之年,身瑰势艳,妙舞绮裙,摇身跃起时,两腿几乎呈燕子开尾,像一只轻妙的镰刀压过了十几个面具人,一身银装在烈焰中燃成火色,又有五六个姑娘在旁边以“咿”“呀”作喝,同鼓点和舞者脚步一同起落。   后面出了彩绘的蜿蜒游龙,看不清是谁擎着,从燃烧的浓烟中若隐若现地翻跃,围绕姑娘游走,又有口能喷火的夜行鬼向她吐火,她也神扬熠熠,比翅回集,将灾害呵退。诡秘与艳美轮转交替,一时娇软媚态,一时如赴敌场。   烟腾着,火烧着,霓裳促旋,姿如飞电。   百谷看在眼里,也兴奋地跟着跳跃,饼渣渣掉了一地,正要凑得更近,后面冒出一只手来拍他脑袋:“还不回家!”   爹对百谷很好的,每天望着他都是笑的模样,要什么给什么,唯有一样总不得通融。   百谷被一巴掌打懵,老实巴交被白沃拎着走从人群里带走:“那些人疯疯癫癫,百谷莫学他们。”   “为什么呢。”   小孩只会问为什么:“我觉得好好看哟。咱们寨怎么没有个美人呢。”   大人只会重复规矩:“你要听话。”   当所有人都在庆祝的节期在自家变成了禁忌,便会生出些困惑和逆反的心情来。   更胜于种种疑虑,是热闹的气氛和友善的近邻吸引着小小儿郎。他生得水灵可爱,兜里手里全是别人塞给他的肉糜糕点,甜酸糖果,仿佛是对冒险的嘉奖。百谷调皮起来更理直气壮,就在他爹眼皮子底下溜出去几回,节期长久,欢洽盛宴,他渐渐将年轻男女的舞姿都看会了,牢牢记在心。往后的许多日子里,他舞弄起来都比别人好看,赞誉越多,就越来越不将他爹的话放在心上。   及至幼学,他敢偷着出门独自登场祈舞,图个风和明丽,九鸩哥在底下使劲拍手起哄,村里人也夸他:“百谷长大了,青出于蓝了!”   百谷才没长大,他心满意骄得很,尾巴翘到天上去,人刚进家门,立即就被藤条抽中屁股。   “不听话!”   白沃让他看看园外:“天都黑了还不去掐叶,等水淹虫咬了吃什么?自己长了手不去采,等着山神来给你采么?老实做个手脚勤快的人,莫偷懒了!”   百谷跟他爹讲不通就要闹,被打得更惨,扑在床上呜呜哇哇哭了起来。又看自己大腿上抽得一道道红印子,心里更委屈,越哭越凶,比鹅叫得还响,把刚睡着的小妹都吵醒了。   隔了会儿他爹见他还在哭,是真伤心,便有所松动。   他用手掌抹掉儿子源源不绝的泪珠子,跟他说:“唉,你怎么不听呢,山神是假的。爹从来就没见过,你是瞎跳瞎闹。”   百谷眼睛红红地瞪着他:“但我是见过!你每次找菌子都回来那么晚,是山神给我蒸了肉、炒了米才没饿着的,他还给小妹羊奶喝呢!”   “………………”   白沃仿佛被噎了一下,想驳斥孩子异想天开,但仔细想想岱耶那爱管闲事的性子,这事确实是他能干得出来的。   但爹要面子,便对他笑:“啊呀,原来这么好心的,会做饭的定是个灶火爷吧。”   百谷擦擦眼泪,指向窗外朦胧天边:“他自己说是山神,就在那里看着我。”   白沃敲他额头:“不对,山神笨手笨脚怎么会做饭。你告诉我,他是不是长了两个眼睛一个嘴巴呀?”   百谷忙点头:“对呀对呀。”   白沃肯定地说:“那就是灶火爷,大人不在,帮小娃娃看家的。他见你喜欢山神,就逗你开心呢。”   百谷睁大眼睛半信半疑:“但别人都说是有的。”   “别人还说你没娘呢。”白沃含糊其辞:“你想要跳舞就跳吧,有个好身体也成。”   又问他:“那人来过几回?”   “嗯?灶火爷呀,好几次呀。有时候我拜个灶台,就变出碗粥来了。”   百谷用被子蒙住头,对没有遵守誓言有些羞愧:“他不叫我告诉你,不然你就要赶他走……你会赶他走吗?”   “……不会。”   百谷的抽噎还在,脸上已经笑了:“好嘛,让他留在家里吧。”   儿子安心地睡着了,白沃披上罩衣走出这人间的狭窄庇护所,是他买下土地一砖一瓦盖出来的地方,举首是深蓝茫茫的远方通向触手可得的明月。银辉正映高山,阴云停路,至晚烟收,没下出半点雨来。   他一定是在什么地方学会了做菜吧。   “多谢你照顾他。”白沃小声说。   自此白沃对山神有关的事不再如原先避讳,他有时带百谷在河边捞鱼时也会说些水神们过去的故事。见父亲懂得比巫姥还多,百谷反而不常跑出去了。   “有那么多的神仙呀。”   百谷在河里游着,望着青山连绵,树石陵临:“我岂不是在哪里都不怕了。”   然而可怕的事太多太多,当他真正长大,忙于枯燥的存活生计,受任一个位高权重者的凌辱,从洛阳哭泣而归时,一头扎在了爹的怀里,哭得仍如儿时一般脆弱伤心。   “……明明也答应让我走了,但吃过他们的送行饭,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时已被关在箱子里,听见外面的人在争执,有人要割掉我舌头让我继续留在洛阳,另一个要把我卖去扬州……”   白沃听儿子慢慢讲说遭遇,悲愤交加,私下取出原本的神修降灾洛阳,一夜之间毁灭高楼,将那寻欢作乐到神明之子身上的人,全部憋死在一场瓢泼的大雨中,成为王都又一场诡谲的死案。   父亲会为自己的儿子报仇。   但也不能接受他再一次离开自己。   白沃曾经将百谷原本的命运束之高阁,藏裹起来,不料他还是要与乱象接壤,还是要亲自触碰万神之境,亲处庆云腾天之金阶。   养女留在家里安全了,替她而走的百谷呢。   岱耶会告诉他实情吗,儿子会责怪自己的选择吗。他太年轻,对远方抱有幻想与执着,轻易不改意志。最好这呆乎乎山神什么都别说,带着小儿在雪山上新鲜两天,玩够了就送回灶旁来,权当去散心疗愈,也算对得起整日“我友,我友”的热络劲儿。   白沃按捺着随时起火的性子,看人给百谷做好了新衣,给他嘱咐些低三下四的礼仪,心里更恼,磨磨蹭蹭送人去渡口。   水极大,浪极猛,白沃不知道是河伯封水的缘故,还是自己满心想让这水势更大。   他就那样看着呼唤百年终于出世的儿子乘上小船,越漂越远,颠簸飘摇,投入别神的统管域方。小孩子要去揭开一切的谜团了,他会用短暂的生命历练做出个选择来,也许那个选择,会让他们父子从此殊途。   心里太乱,等小船离开才发现包袱都忘记让百谷带走,白沃跳下急水送过去,等他再从水里潜出来,船已更远。他擦了一把睫毛上的水,目极处已无人影,大河大江不眠不休的冲刷声掩盖了儿子的叫喊。   他觉得十分孤独,寿数都要尽了。   …………   邪魔把别人悉心照料的儿子扔进了同一条河里。   百谷被先是随着水心疯狂转圈,又被邪恶之手压进更深的河床,吐出所有气息,他看着自己的生命也如那纷纷上浮的气泡一般,不断远离,身体沉沦。   邪魔不再注视百谷,他撤去了爱恨的眼睛,任由一份情缘消踪匿迹。   百谷荡啊荡的,像只迁徙的螺壳,往日被众人疼惜的身体随河沙掩埋,浸泡在无人所知的暗域。   静悄悄,铁牢般牢靠。   等的便是这时机,有神祗挥遣千顷波澜若金光流星撼动河底,将百谷尸身不断卷起,上空有九光之云霞探入河潮,天风摇曳,倒净仙家碧泉。   百谷突然吐出一口胸中积水,淤堵在气腔中的拦阻消失,令他仓促醒来,眼鼻酸胀,见自己仍在河中荡漾。   可河下水流清亮通透,呼吸有序,仰在其中如在襁褓中安稳,有金殿之辉煌从河面反光,波如琉璃,日华大盛,神佑留放。   前有天神奔赴向他,长发和衣带散在潮水里,微蹙着眉头,面容圣美,消弭尘痕。   百谷本能地向他伸手呼救,手移到眼前,却发现自己也在发光。山神的魂保护着他,与白沃的气息相接,给了百谷第二次生命。   他不知道这是自己的父亲,只是苦闷地又感到新生的饥饿与乏力。这会儿过去的事情全想起来了,他获得了释放,岱耶的魂让他把失去的都找回来了,连小时候的事也记得。   长大就要遭罪,只有小孩子才有特权。   小百谷有时候饿了就跑到厨房里来,对着锅台拜拜,还让妹子来拜拜,但某一天之后,再也没有人给他送过吃的,一次两次不来,他渐渐就把这习惯忘了。   哎呀,百谷想:灶火爷都十年没给我送过饭了,他还在我家吗。   他曾经说过为了我要学会做饭,他食言了。   ——————   希望这个世界的好人都能多陪我们一会儿 第47章   从河里救起百谷的地方是北川,已离白水寨有些路程,白沃寻了一间闲置的居所安置下百谷,两人才有间歇认真说话。   儿女是父母用生命耕出来的粮食,不曾有任何一个孩子见过父辈年轻的模样。百谷听对方声音是像极了,动作也熟悉,就是迟迟不敢相认,像个小傻瓜一样盘腿坐在床上,支支吾吾:   “你是、是……那……谁呀?”   “是谁?”白沃对放任儿子离去受苦的自责还在,笑容算不上好看,拿来干巾给他擦头发,回问:“你猜猜?”   湿漉漉的头发被拉扯得有些痛,力道是爹的力道,虽然细心却不柔软;口气也是他的口气,带着长辈的架子。   彼时恶浪之上,他从天而落,譬如琼瑶胧明。百谷从毛巾里直勾勾盯着爹的脸,迷梦转真,想起他过去讲的神仙故事来,更信七分。又一转念:自己怎么没传下他哪怕三分之一的好相貌?儿子比爹长得丑,指不定也是弃婴塔里捡来的——才会如此不顾自己死活。   想到这里就泄了气,上了火,发声的喉咙哽塞,不想好好说话。   “那我猜猜是哪里来的俊汉子哩。”百谷眼皮一闭:“无事不能献殷勤,莫非也想跟我睡觉。”   当爹的手底下立即有了动作,抬手照他屁股狠狠拍下一巴掌,还要再打,百谷顿时一个激灵跳起来,龇着牙爬开:“嗨呀,你又打我!你是个坏爹!”   白沃原本没想好说辞,又放不下脸面给他道歉,这会儿见百谷也不怎么客气,就把人抓过来,边去摸了根柴火棍:“我是个坏的,听听你讲的是什么话,你又是个啥。”   百谷把脑袋埋在被子里大叫:“我是个好人!但总有人瞒着我,要气我,哎呀,我快被气死了!人家都望子成龙,给儿铺路的呢,我家倒好,把儿子丢进狼窝了!”   说完这句话他就想哭,咬着嘴:“我要是死在外面,连坟头没有一个,宗族不认得我,你也会伤心……现在看么,你才没伤心,我是个累赘罢了!”   他从被子里冒出来,泪眼婆娑地回过头,盯着白沃:“想娶小老婆不能要拖油瓶是不,要再生个有出息的?”   百谷哭着,看不见他爹也是双目溢满,还生气地朝他爹身上蹬了一下:“你去吧,去生个头脑聪慧,漂漂亮亮,会念书能做大官的来!”   白沃也无话,像万千个嘴硬的父亲一样,别过脸去,迅速地擦干眼睛,倔强地不先出声。   但百谷哭得稀里哗啦,喘不过气,含糊地数落着种种罪状,当爹的总不能不去管,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我不好。”   百谷听见他退让,才又爬起来看他一眼:“你怎么不好?”   白沃长长叹气:“我什么都不好。”   假若他不曾强烈地推拒往日身份、抵触故友的造访、常年留在小山寨里避世独处,或许发生在百谷身上的坏事也不会接连发生。但若飞箭倒施,再取机会,他会换个选择吗?   百谷嫌他答得应付,又用脚踢他:“你从哪里将我捡来的。”   “……什么捡来的!”白沃把他的脚拍走:“不要趁这功夫又不讲规矩。”   百谷悻悻地说:“那就是别人送给你的了。”   白沃又好气又好笑:“还有替别人养孩子的糟心事呢?你是我生的,爹还做神仙时就把你生下来了。”   “嚯!”百谷一把拉住他爹的手腕,眼里闪光:“果然你还有瞒着我的!”   “告诉你又有什么用。”   “怎么叫没用!”   百谷喊了一声又要闹,像只小兽似的缩起来撞在床上:“你不在乎我,你怎么不在乎我呢?”   “我……”他爹更加无奈:“我说了你就能听得进去么?我说了二十年叫你学点手脚功夫别整天跳舞,你听啥了。”   面前的小儿子似乎多年来并未长大,赖皮起来依稀是旧时样子,不想讲道理,来点风浪会受不了的。   就算那风浪过去曾握在自己的手掌里。   白沃踩在云上巡视两岸原野,半空鸥鹭,雨洗春雾,风是衣摆上的褶皱,河心里长出一对孪生灵胎,金龙悦形,响遏碧云。他踏在庙顶上,西风有雨,八万人从各地赶来朝拜他。   这些事随着一个新生命的降生,都不再重要。   “不是有意瞒着你,你见到的世态还少,说出来不明白,必然不能说。”   白沃拉着儿子的手,让他安静:“爹见过山河伊始。”   “那时候,世间没有法度细则,各村寨相距遥远,各有自己不成文的规矩。”   百谷这才好好听他说话:“然后呢。”   “但是,恶人常有,苦厄不减,是非混乱时,全凭神明以仙道判断。可时间渐过,人有了自己的律法,时序定更,福灾轮换,秋自零落,春复芬芳。你看,一切都很好了。所以爹便卸职离开,不再过问仙界种种……”   百谷低着头听着,心中翻滚着几张面孔,想起那幸好在河上划船捞起自己的男人,还有沼泽中等人回来的半蛇,布施给村民税茶的阿兄,保护着山中生灵的病神,犹疑着:   “可是,还有想要守护一方百姓的神明啊,他们不是多余的吧。”   “自然不是,留下的神有更重的任务,他们待百姓是父母之心,是师长之心,福佑、庇护、守望,管教,还有许多事要做。”   “那你呢。”百谷仰头:“爹为什么自己走了?”   “啊,为什么呢……因为我有了你。”   白沃捧住百谷的脸揉了揉,眼神温柔:“有了血亲,我是真正的父亲了。”   “我看着许多人长大,看他们有了孩子,孩子的孩子也有了孩子。他们像撒出去的种子,长出来的粮食,是大河的三百个分支。我心里羡慕得不得了,也想有自己的后代。要看着他长大成人,安身立命,也能陪伴我的余生,把我好好地送回天脉……”   百谷摇着头:“爹不要走,不要剩下我自己。”   白沃笑:“爹很自私,不想你只看见金殿与神域,天规比凡人身上的枷锁更重,你还可以有别的选择,有别的活法。”   “嗯……”   百谷闷声:“可是……”   “可是,我轻率了。”白沃的手攥紧,百谷甚至觉得耳朵被父亲捏得有点疼。   “前日九鸩找到我,告诉我妖魔作乱今非昔比,邪魔从山下集结猎神,使山神死于刀下……我的故友岱耶,早已被杀。”   百谷猛地抬头:“被杀!?那、那我见到的其实是……?”   “那邪魔也不知从哪里听说的方法,弑神后又冠以岱耶之名,占宝座,享神威,这些年所有百姓的敬奉,倒成了他的力量,供他为非作歹……是人们合力养出了一只魔,这魔的势力,恐怕已非常大了。”   百谷心里突突跳,赶紧告诉父亲:“爹,我见过他的本貌,也去过他的洞穴里,他还……”   ……他还让我为他跳舞,他还让我与他共度一世。   这些可以对爹说吗?   百谷无法安置与平息这种异样的痛觉,自己曾与邪魔相拥过,为他死,又因他而活;   那魔曾爱上自己,又舍弃了自己。   想起那双激烈地看着自己的眼睛,恳求百谷去爱他的眼睛——顿时心里绞紧,对方瞳孔中的雪花像把自己埋葬。恍若隔世旧情旧恨久久未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父亲讲述。   白沃也许猜到百谷未说完的另外半句,更为他悲伤,忍不住抬手摸着儿子的头:“我听九鸩说了些,是爹让你受苦了。你走之后,我在家里总是空荡难捱,一刻都呆不下去,便带着你妹子走远。”   百谷赶紧问:“对了,我妹子呢。”   “九鸩让南召当地的茶农照顾她,不用担心。”   百谷又问:“那我九鸩哥呢,他如何知道来找你?”   “是岚间受害前放出来一只雾鸟……”   说到这里白沃又叹息,拿捏不定:“百谷,我儿啊,爹想跟你商量件事。”   “嗯?”百谷紧张地端正坐起来:“怎么了?”   我是别人的父亲,理应照顾他。雨神想,逝者已逝,可以让生者快乐活着吗?   在他们俩都未出声的时候,俱是内心剧烈起伏,白沃决定先把岱耶赠魂的事咽下去。适才他在河底见到旧友的山魂泛光萦绕,将百谷周身包围,惊讶之余追悔莫及,再也无法向一位不在世的人的道谢。   若是让此时心绪不平的百谷知道,小孩子肯定更加无法接受,甚至恨起自己的命来。   而百谷这一生直到尽头,永远也不会有人告诉他,他在黄泉里吃的是岱耶的心。那个“呆乎乎”的神明,在沉默的死后以沉默的方式,又一连两次救了他一直照顾的小孩。   云外九霄,天脉星语,若是岱耶能知道,定会十分欣慰吧。   “爹决心要除魔。”   雨神对儿子说:   “我要将那魔杀了,为岱耶报仇,为你报仇。”   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往日带着晒痕的皮肤光洁了,因重活变得宽大的指节消退了,他取回神修后重新年轻,若冷的月露,疏的梨花,三颗泪痣清晰地浮在右眼之下,一串雨滴般。但邪魔更强,多年吸咬着山神之位,有万民的祈福祷念输送给他,硬碰硬难有好结果。   “除魔这事既艰难又危险。”白沃把儿子的头发理顺平整:“我儿啊,我若去,也许不一定回得来。”   百谷愣住了,看着他爹,又胡乱看着四下漆黑夜,慌乱不已,随后猛地抱紧他,叫了起来:“算了吧,算了爹,我们走吧,你不要去,我好好的呢!你也好好的行不行?莫让我伤心了,我已经不起伤心了……爹,你说话呀,爹!”   ———-/   很像团灭,但不是 第48章   微阳入丘,黛水乱流,夜来露集,云中月游。   看似是平安之乡,天德太平,但哪天少过悲恸之人与哭泣小儿呢。   总有人不得不去行路,总有人不得不做出选择。百谷从前以为只有金羁银戈的将士不惜死,何曾想过有天会落在自己父亲身上,他只是个乡野农夫啊,怎么就突然改换行头,要去平息黠邪歹徒?   安稳顺遂被打破,便是熙熙攘攘的惶惑。   百谷不知怎样才能使父亲转变心意,耳朵发出嗡嗡的响,只能不断恳求他:“爹,别这么狠心,若你心意已决,那就带我一起去吧,绝不能趁我睡觉时偷偷溜了。”   白沃被儿子叫得心疼,搂着他答应道:“除魔要做许多准备,爹不会硬生生舍了你就走。   “要找帮手,却不得打草惊蛇,要找方法,也须等机会。”   百谷以为人多好得胜,便说:“难道将我百越南岭的神明号召起来,都打不赢他么?”   “若是众神挑明与他对立,他以万民作挟如何?如白水寨一般,顷刻被泥石淹没,房屋尽毁,淤水闭塞,故此只得暗自行动。那魔要杀人,便是抬手一瞬的念头,护也护不过来。   “就连我们寨的土地爷……”   白沃沉吟片刻:“先前嘱咐过他,你出了事一定要与我联系,现下杳无音讯了。”   白水寨是百谷童年的一切,是他和爹相依为命的故乡,他跟九鸩哥追闹着跑遍了鸣鸟山林,垫着脚跳跃在蜿蜒的水田边边,也蒙在小被子里看了许多电闪雷鸣。他背起竹篓爬上百年茶树,骑在象背上穿过河流,看祭祀的篝火在夜里成为大地火热的心。   但邪魔不在乎,只把白水寨当作泄恨的由头,指点毁坏的小事,以溃灭人迹为彰显神威。百谷被津滇带回寨口时,他无法下脚,乐土变作泥泞的荒莽,一声微渺的求救都听不到。那么多牛羊,时常饥饿的黑狗吼得比人还大声,也听不到了。   家不在了,他父亲成为凡人后挑选的居所不在了,父亲可能以后也不在。   自己要去哪儿呢?   百谷咬着牙下定决心,不去再去想那嗜血的杀手曾是如何哄骗自己执手相望,因有人命在先,大仇难消,故要与他自此做敌。   “让我帮你,爹。”百谷拦住白沃的腰:“我可以帮你,不然我就不松手了。”   “你根基不牢,毫无修为,上山能活过来用的是……”   白沃眨了眨眼:“……是你命大,没有下次了。”   “可我认识路。”百谷急着说:“我能找的到那条血河,要杀他的话,就可以守在那里。”   白沃:“那就更不行,你清楚他,他不是更清楚你么。”   百谷刚要反驳“他不清楚我”,不知为何嗓子突然发哑,没来由地捏紧了手指。   “不会的,他、他……”   他对着百谷一饮而尽。   那样干涩的鬼眼,居然流下一滴泪来。   刚刚才发了誓要忘记跟邪魔有关的过去,就被牵扯进来的回忆酸倒了话语,怎么能这样?不可以这样。   百谷的瞳仁幽深,强迫自己毫不在意地咧了咧嘴,露出一个傻笑来:   “爹,不要紧的,他已把我忘了。   “就算站在他跟前,他也不会认识我。”   山雪人行绝,死人骸骨相撑住。   在长夜台的一战中,伧民挥砍利器把血池砍破了一道裂纹,血水像破堤一般汹涌倾泻,将里面掺带的东西也抛溢了出来。   伊尔扎吉将绳索捆套在胸前,另一头套在拖拉的“尸体”上,是那个她亲自推下血池的“白毛鬼”,在一场混乱的反抗中逃脱了练尸之苦,伊尔扎吉刚出山洞就看到了他,一起带出来了。   从白日拉扯到深夜,似能听到远方恶鬼的叫嚣,冰晶四下飞旋迷离,睫毛挂雪,女孩不住咳嗽,更加卖力地向前掙行,“尸体”在雪地上留下一道狭长深刻的血迹。   “呃——你活过来!”   她一边使力走着一边喊,右手的腕骨被潇君拧碎,软塌塌耷拉着;左手被绳子勒出青紫,皮肤崩裂,只得使着蛮力趟向深雪更深处:“我们伧民从不错杀人,这回妄听歹言害了你,你活过来就给你道歉!呃——呀!”   苍华冻草哀,渊冰百丈深,伊尔扎吉像雪原上的麻雀,碎雪末黏在棉衣兽皮上冻透了大半个身体,狂躁的厉风与踩踏的吱扭彼此和余。   她不想放弃岚间——落陷好人是伧族人的耻辱。可下坡用力太多,冻僵的两脚早已兜不住距离,一个趔趄没站稳,山麓斜背便抖落了她,令女孩翻滚跌下。   雪泥塞进了口鼻,胸口的绳子扯得极为痛苦,而在绳索的另一端,昏迷的岚间也被巨大的坠落拽离了路线,无有回转垂直滑下。   两人栽着跟头,套索缠绊,细腻的冰雪铺成羊绒华毯,将二人一路推下深渊。悬崖咫尺在即,如大张的兽口,伊尔扎吉捡起松树的断枝插进雪下草皮,左脚一蹬,撞向凸起的山石,慌乱的滑行就变换了路线。他们从必死的绝路撞到巨石上,停止了滚落,却也因重重砸在其上,骨节受创,浑身磕破。   这一痛,反倒让岚间苏醒了。   他睁开眼睛,像在这个世上第一次睁开眼睛,就那样躺着,脑袋空空。   一只苍鹰双翼荡着风霜,从天外峡谷轻盈飘来,它先是围着岚间的身体盘旋打转,而后径直落地,扭头晃尾地走到他面前,黄眼睛侧目锐利。   一人一鸟互相盯了一会儿,都觉得奇怪,苍鹰又拍拍翅膀飞走了,继续寻找主人。   雾野之神神性泄散,许多生灵认不出他了。   还好有两只小豹兄弟学着小鹿步伐跳跃路过,它们在清晨前咬着妈妈的长尾巴一路玩耍,撞在岚间脚上,慢悠悠打了个滚儿。大雪豹凑近闻了闻,知道这是几天前许可自己吞吃祭牛的恩主,它伸出舌头,不断舔着岚间的脸,想用寒宵霜雪里独有的一点温热唤醒他。   野兽体内未开采的山魄熏腾着岚间,他抹了一把眼皮上的腥气水珠,抬手摸了摸小豹子毛茸茸的头,它就兴冲冲地一头拱进岚间的颈窝里。   “嗯……淘气,贡布。”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说了什么:“贡布,你是大孩子了,怎么不给弟弟做榜样呢。”   贡布的弟弟多吉蹲在岚间肚子上洗脸,掌心还很软呢。   贡布是护法,多吉是金刚。   名字是一把钥匙,撬动了心。   岚间忽然心中发紧,伏地干呕,血池的污秽之水没有放过他,引发腹部的痉挛,通体的疼痛,一时呼吸、吞吐、目视、听觉与思考,都受到了邪奇陡升的拦阻。他没经历过似同脆弱凡人的煎熬,使劲捏住眉心,为要让自己清醒起来:   “……假山神,是他……内丹半颗没了,另一半……被污染了。”   因着身体里的异变,内丹染为血色,起引凄意,他攥起拳头锤击地面:“可恨!”   多吉胆子小,吓得四肢飞跳起来,躲进妈妈肚子底下乱瞅,贡布伸出手掌去碰岚间,胡子一耸一耸嗅着他的怒怯,有清晨的薄光映亮它的绒毛。   天色愈亮,不安愈强,一眼生寒的玉衣已换为刺目深朱,这不像岚间的艳丽颜色,染脏了雪。过了一会儿他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出残雪与浅草地,想寻一处遮蔽处藏掩身体——太肮脏了——他想,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如何见人?   想洗掉,洗掉这被恐恶与冤苦累加的红,洗掉身上被咒诅的血。   但预料之外的人就在不远处。   伊尔扎吉连声痛呼,摇晃着身体,她的手腕本来就不能动,这下腿也摔伤。今日若是放晴还好,否则碰上风雪天,便是毙命于荒野。伊尔扎吉挪了下膝盖,便传来扎心的疼,她却知道自己不能哭,不然能向谁呼救?阿爷死了,村里的勇夫死了,山神大抵也死了!   岚间听见屡屡闷哼异响,走近石崖地的另一端,见一个女孩匍匐挪动去避风口的路上,身上缠着绳子,锋利的山石把她衣裳割得破烂。岚间从她头饰里看出了端倪,心生怜悯:“卓玛,你是伧民么?”   伊尔扎吉扭头见到岚间立在背后,顿时因他身有血气萦绕而拼命搓动两腿后退:“别过来,别过来!”   岚间停住脚步,无声地看着她,看她慌张的眼睛里有自己狼狈的身影。   两个人喘着气对峙了一会儿,彼此略有几分不同的紧张。只有贡布在他们俩中间跳来跳去,活跃气氛。   伊尔扎吉见对方久久没显出要加害的模样,神色有别样清幽,又有驯服圣山神兽之能,便缓缓伸出掌心,给他看手中的勒痕:   “是我把你从血池带出来的。   “我原本是去找徐鉴,结果这贼人不见了。鬼王放了一洞的鬼咬我们……许多人死了……”   这一句说完,便有许多话想要倾诉,伊尔扎吉泪花泛起:“昨夜里我好像听见哭嚎连天,不知是风叫是鬼叫,它们会去村子里抓人吗?”   此意万重,让岚间有些错愕,微微张开口,恍然觉得自己能活下来已是天恩,于是慢慢蹲下凑近了女孩:“不,卓玛,不会的,繁星银台夜夜护人,可刺伤恶鬼双目。”   “若是冥雨阴云呢。”伊尔扎吉看着他,泛紫起皮的嘴唇打颤发抖:“若是风雪遮住了星子呢。”   岚间犹豫着不敢确定了:“星官聪慧,晓暮无断,招数亦多。你且告诉我谁是徐鉴?”   “山神的命令,都是通过他告诉我们。”   伊尔扎吉用袖子抹了下鼻涕:“我们挖来的山魄,都是交给他。”   挖来的山魄,山神的命令!   岚间茅塞顿开,忆想起自己漫山遍野追寻撬山客,屡次威吓禁止不住,可不就是只有假山神的命令才能令他们冒死前往!   只怪自己略之不察啊……但徐鉴是何人,岚间没见过,也不知跟假山神是何种关系。心里倒是想起另一个人来:“卓玛,你一路上有没有见过一个年轻男子?大约你比高上一头,大上三岁,长得极好看。”   伊尔扎吉摇摇头,大眼睛里布满红丝:“我看到的,都已被鬼吃了。”   不仅是自己,还有更多人落难了。   仙格在身,顾不得满身狼藉阵阵心悸,岚间急着下山寻找杉弥,以救百谷;也要知会更多人:让百姓立即停止敬献人祭与蕙肴桂浆、惦念圣山灵旌,这里已成为邪佞鬼巢,滋生狂妄之心,众生应暂时迁走,以防后患。   他定了定心,认真检查了伊尔扎吉的伤势。   “卓玛,往下的路我来背你。”他侧过背,示意伧族女孩趴过来。   正此时,天缺光裂,明泽蔚蔚,日头穿出薄雾,比赤血更红,比丹花更亮,须臾间五彩动摇,似有火凤飞冲,从山尖开始照亮,一寸寸下移,直到金红之束落在二人所在的石崖上。   白昼即到,天纲往常,六龙服气舆,万古浩荡拔地而起,岚间再次不安地向后望去,顿时吼叫起来——   不安的根源找到了。   光芒似熠熠弓刀追逐着猎物,岚间只能遮住脸躲在山崖的阴影里,他的双目流出血,仿佛被密密实实的针扎过一千遍;他看到自己用来阻挡光线的手背上生出黑色的青筋,脉络如干涸的土地干瘪碎裂。   “我、我……”   岚间大口呼吸,用高岗寒风压下灼心疼痛,手臂的皮肤不断脱落又生长,反复着死亡与重生,凡接触到光线的部位便似有盛大的烈火附身,他是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我……变成鬼了?”   明明日月光,金霞无穷,遵天弗违的人才能直面。   岚间笑起来,咯咯地笑,伊尔扎吉却觉得他在哭。   女孩默默地曲着腿,闷声问:“你果然是白毛鬼么?”   “白毛鬼……?”   岚间的反问亦是自问,他在嶙峋的山石缝里看了会儿女孩的脸,又仔细地看着自己满身的奄息变化,不住腾起的焦黑鳞片,心中譬如金石震荡,脸上却一改冷淡,禁不住笑道:“我是青天所弃呀……女娃娃,你的刀呢,把你的刀给我。”   他是在用汉人的说法称呼自己,伊尔扎吉动了动:“你要做什么?”   “只管给我,我就告诉你我是谁。”   伊尔扎吉的刀丢在长夜台了,也幸亏是丢了,她便答:“叫鬼王夺去了。”   “我是神——!”   岚间终于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怒吼起来,口里好像要喷出死黑的火,喷出黄泉的血。   “我是神明,竟有一日身体零落为土灰……实在不公,实在不公……   “太一!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不解极了,嗫嚅自语:“为什么要惩罚我?”   这一刻,津滇质问的“你是仙是鬼”终于有了不想承认的答案,邪魔嘲弄的“你是仙是鬼”终于有了死不甘心的结果。   往前是凤凰清饮昆仑水,九九回翔,燀赫宇宙,使河心里诞生了一对双生子;往后是一个双生子罹患天衰,仍喜爱纵横长云,神意鸿蒙,掩乎四海,固山峥嵘。   这是逾千百年没有的愤怒了,他不顾被晒伤,从山阴里猛然站起来,面对着朝夕青天,心焦愁苦,不禁叹道:   “尘露啊……!卓玛,我是烟岚,太阳一出我就不在了。从前我总不想承认,奈何还是走到这一步……”   伊尔扎吉被吼得有些害怕,却无比能体会着这种未解的挫败,喃喃说道:“是呀,我们做错了什么呢,阿爷……我们被困住了,我马上要去找你了。”   此山接云,岩峦触极,乃世间之高天,却仍通不向神殿。   岚间闭着眼睛想:哥哥,我找不到你了。   他身形溃化,随柔柔纷纷雪倒塌,下意识地想往怀里取出陶埙,吹响它,又似乎有意料之中的沮丧:“不见了,阿兄给我的陶埙也不见了。”   他上次好好地看日出,还是跟百谷一起。   伊尔扎吉在喊叫他,叫他不要直视太阳;贡布舔他的手,多吉往回咬着他的衣角;母豹的力气更大,用头拱他退了两步,就在岚间意冷心灰之际,一声清亮的男声响起,一道雪莲长成的花墙从雪地里攀附向上,乍现在岚间和太阳之间。   “仙人让我好找!”   岚间闻声回头,新上位的茶神杉弥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擦了擦头上不存在的汗,恭敬作揖:   “仙人遣来的雾鸟半路就迷失了方向,害我多跑了半宿……不说了,依照我们的约定,小仙前来助你。”   ——————   下一个该救谁了 第49章   杉弥指手点擎一把巨大花遮,浮离于岚间头上七八寸处。天晴愈盛,花开更繁,给岚间留下一片皎霜光阴,璧穹素香。   “仙人,不必愁苦,不必在诡计前叹息。”   杉弥总是这副什么都有点把握,却不觉得他有多强的模样,对岚间说:   “流石滩上有许多雪莲,我为上仙织成这把冬夏蔚然的花遮,永不枯败。在想出好法子之前,够用了。”   而岚间背对着他和伊尔扎吉,不敢把如今的面目示人。   眉心千叠,他在阴影中战栗着摸到自己的脸:被强光焚烧后的血肉脱落下一层层焦末,肉芽顶开僵硬的死肉,慢慢伸出新茬愈合,重新结成光滑的皮肤和无暇脸庞,看起来还与从前一样。   无论是仙是鬼,都拥有着顽强的恢复力,但岚间知道,自己已经不一样了,他在用丑陋的模样继续存活。   还有活下去的信念吗。   “你不必再履行前诺。”   岚间垂下头,对身后的杉弥说道:“我神力不在,名号已失,无法满足任何人的祈求与愿望,不再是他们的神。   “我曾想去更远的地方看一看……如今只能躲在夜里。我不会为难你的,你走吧。”   杉弥闻他如此失落,赶忙上前劝道:“上仙,既然执掌位责不在,不正是走出辖域的好机会?小仙今日恰从洛阳归来,来去行程不过三四日。若是神力衰减,那如游人乘上马车,自在行停可好?大路宽阔,十里一铺三十里一驿,络绎不歇,长夜亦是良夜。”   岚间依旧默然不语,似乎内心极其挣扎,他无法接受自己进一步的衰谢堕落,畏惧正阳,也不甘就此空空怅望。   杉弥又道:“在旧日,我是自水田深林里长起来的农家小儿,仙人不似我这般出身轻贱,难免伤郁不适。但不妨把行走漂泊当作豪侠意气,一水通碧海,瀚广可慰忧。如今能使仙人开怀的,正在这群山之外。”   留在一边的伊尔扎吉默默观看二位谈话,心知是碰上了两神仙。就趁他们停歇的空档,她给杉弥叩了一首:   “神人,我行山路多,知道此地绝非好路,多亏你来,不然我就要死了。”   “你不会有事,待我下山就为你治伤。”   杉弥待她十分温和,又向岚间补答:“不过我来的这路么,要看我是通过谁认识的——百谷学成了灵知之术,是他带我上到此地。”   “百谷还活着?他怎会仙术?”   青年能逃出生天是好事,岚间也生了大大的疑惑:“难道他在绝命之时吞吃了山魄吗。”   既是落入邪魔之手,定比自己的下场更惨,能活下来,必是因外力所为。   而杉弥平淡地吐露了那个秘密:“我这攀高枝认来的幼弟,乃是雨神之子,上仙比我更清楚雨神是谁吧?”   “白沃大人乃是沧溟之首,凡间不多的几位太初仙君!”   果然岚间难掩讶色,原地绕了一圈,头上的花遮也跟着他转:   “那日谷雨宴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白沃大人。若他还在位,我不会去求助山神……命数会变吗?   “可他一个人照料着历年历代的雨雾云生,漏刻久长,千古恩仇,早已冷侵入心,离去是情有可原。   “他这样的仙君竟有了后人……此行是百谷成仙的历练么?难怪一路多有曲折,屡生事端。”   杉弥见岚间可以自己慢慢推断,立在一旁也不纠正谬,他等的是时机。   岚间歪着头,又细细想着:“二人确实有些像,不,是长得极像……我能遇见百谷,共行一段路,是歪打正着、命中既定了。   “白沃大人曾言洗心道深,以合天意。而今我心衰如病骥,如何见他呢,如何见他的儿子呢……”   杉弥见他说了这话,眼睛一亮,便近前再拱手:   “有何不可呢上仙,恶鬼乱道,就算是小百谷也不想坐以待毙,正日夜习得仙术,以求为民除害。至于我们,就更不要叫那恶鬼得逞为害乡里。上仙不想为自己报仇,换回来日逍遥游么?”   杉弥终于撬开了岚间的心,他在阳光之下一丛黑暗里捏紧拳头,沉声道:   “即或我没有来日,也要拉他一起不能复生!”   ……   “啊哟,修仙太难了。”   百谷躺在床上哭唧唧地叫起来,揉着酸了的大腿根:“爹呀,你生我的时候许是没吃肉,生了个缺斤短两的笨脑瓜。”   他爹怒斥:“胡说八道!”   百谷:“我都坐了两个时辰了,哪有什么光呢,还是瞧不着。”   本来百谷和他爹在榻上盘膝对坐,学习父亲教授的口诀和心法,开始还算刻苦仔细,过了半宿便对自己失望透顶,往床上一歪,嚷起来。   “若连修行也容易,世上便无难事了。”   白沃叫他坐端正了,静下心来:“眼睛看到的是‘象’,心看到的则是‘灵’。譬如你现在要寻人,要越过万象变化、沧海桑田,用心里的念追他。   “念没有形状,也没有终点,故此可从‘无’变为‘无穷’,使心中的眼有观宇通宙的本事。”   百谷睁着大眼:“这话甚难懂,谁能明白呢。我不就是缺个心眼才叫人骗了的?”   白沃笑着轻拍他:“那就多长个心眼儿,不是想知道九鸩在哪儿么,试着去找吧。”   百谷听他提起兄弟,暗道奇怪,因九鸩现下暂时无恙,他央求父亲想学的这‘灵知之术’是用来找别人的。   于是他问爹:“必须要从阿兄开始吗?”   白沃也奇怪:“那你要找谁?”   “没谁。”百谷想了想说:“要时刻念着对方的言行才好?”   白沃颔首:“正是,要默思其人其行,从天地脉交织而成的纵横山川里抓着他。   “人的念,促成神修,神的念,织成万法。”   百谷闭上眼,将背诵下来的咏诀念上三遍,运气深吸,闻见昨夜三更落雨修竹上,依稀是暖翠清香。   他追逐着记忆深处的大浪,重新站回被船家弃下的水中汀州,他被逐出了白水寨——   百谷更着急见到的,当然是那个人。   黎水迅速涨潮,百谷低头看见他的包袱浸在水里,浪卷河沙,击打双腿……清沁竹香被异见中的潮水全然淹没,他鼻腔里都是河中鱼虾的腥气。   浪涛没有因为在回忆里流淌就减弱半分,它把百谷和兰芷乱草一同拉入汹涌澎湃的激流中,掠夺了他的呼吸。   百谷在水中艰难地漂浮,呛水的窒息与许多遭殃的念头交缠,渗入的思绪无法固定画面,相似记忆多重交错,令山川震荡,烟渚折叠。   他拼命嘶叫着:“救我,救救我!”   ……不对,不是这句。那天他遇见船家前喊的是什么?   他被呛了好几口才想起来,忍着喉咙被禁锢的痛楚,大喊起来:   “天不公,地无道!”   话音刚落,在天地昏暗的尽头出现了那抹唯一的渔光,是路见不平的好汉,挑剑削断了不怀好意的利爪。   荻花丛里渔光颠簸凑近,行到百谷跟前时,撑着小舟的船家已有了高峻魁梧的轮廓:发如银花照夜,衣裳呈艳,金粟不尽,彼连星火。一手拎着小坛酒,如从花间踏舷,歌罢黎水,平息风浪;唤醒鱼群,也唤起了百谷的思量。   他终于见到了父亲口中的光灵,把人从苍莽人世,捉到自己的心上。   忽而浪挟天浮山击云,船家的光芒轮廓被万物的形状磨损,炬火散落要归于八极,百谷赶忙游过去跳上他的小舟,想同船家打招呼,却看这“人”身形飘渺,是万千萤火光斑聚成的轮廓,根本没有实体!   怎么办呢,百谷左右看看,想出去询问父亲,但不确定是否还能顺利进来。   正拨弄着那些光点不知如何是好,这粒粒萤火居然从轮廓中次序溢出,围在百谷周身飘晃,一边散发出强烈意念,一边有熟悉的音调回响在百谷耳旁。   细听下,是浅低私语,是痴情纠缠,是念念不忘,是絮拥凄迷。   百谷胸中一热,看着那空白身影,要让自己把他填满。   他手里立时出现了一碟白瓷色料,用手蘸着青石粉末画成船家胸口的水龙,将明亮的人形徒手涂抹成彩,像把遥远的神画成情人的模样。金描白云缀丹轮,龙睛一点,石褐色波纹大氅,项上的三色珊瑚珠子,腰间裤带琳琅的挂饰,耳上坠下的鸟羽。   面目呢……百谷的手指停了停,认为没有笔墨能勾勒出他的情人。   “情郎。”   他弱弱地唤了一声:“你说呢。”   那人的面孔瞬间从虚像里迸出,浮现出具体五官,英眉星目,配得上一句俊逸无边。与父亲不同,这人的棱角是带着张扬潇洒的。   百谷眼巴巴望着,看他从梦里走出来,又变回了梦中人,自己的鼻根和额角痛了起来,一刹一刹的抽疼,似乎为了能看他一眼,已燃烧了自己的生命。   百谷先前被贴着同一张面皮的男人骗过,此时浓情到了喉头,也得强迫自己冷静问他:“你还认得我么,我是谁?”   津滇的眼珠动了动,极生硬极干涩,他从看向虚空的眼眸收敛到近处,认清了人,用渴了一百年的声音喊他:“百谷,想情郎了没有。”   他跟那些回忆中的声音很不一样,因为相爱时和分别后的声音理应不同。   百谷觉得委屈,自己遭了好多罪才又看到他啊,为什么这么难呢。   他把脸埋在津滇身上,唤道:“相公!”   津滇费力地环手抱住他:“百谷,我的百谷,你好不好?你不是舍了我走么,到底是来找我了?”   百谷闷闷地:“我不会再走了,我不会再为任何事离开你了。”   津滇气息微弱,吻着百谷的眼睛,将他的眼泪沾在自己唇上,像久在沙漠里的行商翻找出一千年前余下的酒,蒸发得只剩一滴。   “你那天上山哭得好厉害。我就知道,你肯定后悔了。”津滇无力地笑了一下:“百谷,我现在在……”   百谷正听着津滇说话,突然脸上骤疼,瞬时脱离了意念,中断了与津滇的联络。   “嗯?”百谷睁开眼,看见他爹怒气冲冲的表情。   他愣了一愣,赶紧把胳膊从他爹的脖子上松开,擦擦沾在他爹脸上的口水,把他爹抬着要扇自己第二巴掌的手扳下来,扭头钻进了被子里。   ——不、活、啦!   他初次习得此术,不会控制在意念中的言行,心里想的口里就说出来,转而在现实里对自己的父亲动手了!   “气死我了,什么仙术,整日坑人。”   百谷躲在被子里不出来,臊得脸和脖子越来越热,用力蹬床板:“若不是要救人,一学都不想学!”   “你还有理了,让你学的是这个么?”   白沃看着一床鼓鼓囊囊的薄棉被,用脚踢他:“又是‘情郎’又是‘相公’……几时过门了,我怎么没瞧见,还喊得这么亲?”   百谷“啊啊啊”地叫着反抗:“你把我丢了,我不就去找别人?别人待我好好的,怎么可能不动心呢!”   他露出一对眼睛来重申:“待我可好了!”   白沃紧紧抿着嘴唇,心里刺痛。他感觉自己命途里最重要的一环被窃取了。   用了近乎百年养出来的儿子,才过了二十载就不再属于自己。像不像按时序降下春雨秋霖滋养出的五谷,最后被人收割满仓的情形?   他恩待了世间,世间离了他也有各样的欢喜。儿子离开他,兴许更快乐。   白沃自知应星徵士有尘埃,随时回归天脉,破败的肉身将来会收置于凡人的狭小坟冢里,不如应允了百谷的要求,给他选个伴儿……做父亲的叹息道。   九鸩是自小看起来的孩子,熟知其宽厚品性,有耕农中难得的书卷气,既好学虚心,又有壮志报复,不仅自己中意,百谷也喜欢。   那就他吧,就这样安排便好。   白沃甚难启齿,好不容易压下异样情绪,磕绊说道:“……九鸩来找我时,倒是与我坦明,说他愿意照顾你,你也,也能看上他的话……”   百谷敞开小被子,露出个通红的小脸:“嗯?跟九鸩哥有什么关系?”   白沃眉头一皱。   百谷马上知道自己说错了,依照九鸩哥的实在性子,跟他在茶园里那么荒唐一滚,是铁定要认真的,指不定一见到他爹就立刻下跪喊老丈人来提亲了!   果然白沃追问他:“你刚才见的到底是谁?”   “……不、不知道!”百谷又钻进小被子里,装成个赖皮:“不知道!”   “你九鸩哥呢?”白沃扯开他的被子:“你不喜欢九鸩?”   “喜欢呀。”百谷想糊弄他爹:“我都喜欢呀。”   “‘都’是还有谁?!”   白沃立即从床上下来,到处找柴火棍要打孩子:“今日/你要装也装不下去。”   百谷怕了,叫嚷道:“好嘛,我见的是另一个喜欢的嘛,怎么两个不能一起喜欢了呢。”   白沃捂着心口,仿佛生了大病:“你讲的是什么歹话,好意思说出来呢。”   百谷也急了,豁出去似的坐正了:“不是你让我坦白的么,我就实在告诉你,我还喜欢,喜欢了……”   他觉得喜欢的人里无论如何得算上已经故去的洙尾,就给他爹比了三个指头:“我一共喜欢了三个人呢,都是好人!”   白沃眼睛发直,看他这大言不惭的样子,气得半天吐不出一句话来。别人看他反倒是突然冷静得不得了,不知在考虑什么。   百谷有什么办法,只得抱着脚观望,又忆起来一会得找找岚间去了哪里,洙尾……他还会再次转生吗?灵知之术可以探查阴间吗?   父亲心事凝重,百谷还好心去劝:“爹,我这事想得明白,我喝了毒酒不认人是一,凡是救了我命的要偿还是二。既然对我交托了心,就不能撇了,我好好保管就是。”   “你管不起的。”   有早起的鸟儿叽叽喳喳,要把天也叫醒。白沃拾了凳子坐下,慢慢询问:“你喜欢的这三个人,互相知道彼此的情形么。”   “嗯……大约不知道吧。”百谷摇摇头:“没来得及说呢。”   “那你就不要说。”他爹叮嘱:“我怕你来日不是死在邪魔手里。”   百谷又蒙进被子里:“我去找九鸩哥了!我看看他在做什么……”   “你除了九鸩,要跟其他人断掉联系。”   白沃下令:“不得再去接近,成仙不戒欲,修的什么道?”   百谷在被子里做了个鬼脸:“哼,等我把人带来,你见到他,你就知道他真好。”   白沃气他越来越不听话,抄起柴火棍打中了儿子的屁股:“我是个开人奴馆的么,什么好人都往家里敛?”   ……   白草黄沙,萧条塞柳,月照颓墙,千载无主,白沃不曾在此地施舍过一滴雨露。   河流干涸于八千年前,干戚胡骑偶尔远远掠过,带起天穿地裂的飞沙。   津滇压在其下八尺,不得翻身,不得喘息。一只干瘦的阔耳狐狸反复刨坑,磨得爪子出血,风一来,又把它苦劳得来的坑掩上了。   这是流动的沙海,是潇君选出来祭奠河伯的葬地。   津滇命已垂危,失去内丹的他无法逃脱邪魔施下的缚身咒,不仅身躯被挟,连思忆也受到束缚,活生生地要被大风磨成另一副沙骨。   他等啊等,要在无知无觉中陨落,那虚妄的巫者和苦命的女子,今后要为谁跳河掷肉呢?   但百谷闯进了自己惊惶的梦,带来黎水本源的渺弥汀弯,青年用湿润的眼睛把他叫醒,以吻告诉他:我想见你。   津滇动了动指头,有几粒沙子跟着一颤。   “……祭册姓名之一,沙迁。”   津滇念出名字,以其寓意当作法力,将献祭上来的力量为己所用,黄沙迁徙,幻作无情流水,托拱着他的身体喷薄出涌;稀疏酸涩的土徘徊通波,形成浪涛不尽东流。   只要黎水还在,他的源头就永不枯竭。河伯翻身踩在黄沙上,像当初挥斥惊浪翩翩驭舟,干旱千年的上空震电闪云,霹雳横断,沙海通航——   “欺辱我的,叫你碎尸万段!”   ————————   看到一条微博大意,就是写的烂也要拿出来给别人看   改了好几天改不动了,希望大家不要觉得我写得太烂…… 第50章   萧瑟疏林外,怒响出孤城,八音器不及,放肆赴争流。   河伯在沙海砾河的来途中,扬尘沛腾,状若崇山若流水,他一路驾着重积累砂诞化的古骝高骧凌纵其下,过古戍,出北漠,逾天险,下丘水,涛涛无际,烽火苍寒。偶遇恶鬼出世欺压偏寨,便以向来赤胆热血的性子出手相助。   不但如此,在他神性被掠的几天功夫,黎水两岸遭了殃,许多将收成的庄稼被洪浪不退的河水淹没,茶园减收,桑树泡乏,或是常年渔道突然干涸断流,整年辛苦劳作归于无有。津滇一路退水复源,重现鱼龙逸豫,百卉荣滋。也是亲临众人面前,用他们的“信”,让自己尽快恢复强盛之态势。   这一路辛劳暂且不提,与他相隔甚远处,杉弥带着河伯的弟弟,背着伧族女孩伊尔扎吉从山崖下行至冻水边,借了一条舢板小船离开古河道,进入隐秘的淙淙静流。   杉弥踩在船头,觉察到有人触动他的灵性,连忙坐在木板上,闭眼潜入意念深处的梦境。   从黑暗里,百谷穿着一身蓝布新衣冒了出来。一同带来的还有茶山木屋的蒸汽缭绕:炉子上的沸水涌冒,白汽氤氲,窗外是一道道依靠山高低而种的茶树,还有头上插着鲜丽红花的少女们在外头对歌,笑语不断。   “九鸩哥?你们回来了嘛。”   弟弟跳过来,身上有不易觉察的淡薄光屑:“找到岚间了?”   九鸩看看周围,意识到弟弟把他捉来了哪里,笑道:“你喜欢这个时候的阿兄吗?”   “喜欢呀。”百谷踮着脚靠近他耳边,悄悄说:“你到家时可要谨慎些,我爹发火啦。”   “又发火啦。”   九鸩轻捏他耳垂,耳洞是他当初给弟弟扎的,因为总是坠着沉甸甸的银环而变得略长。   “可是百谷很厉害呀,循着你说的踪迹,阿兄找到雾野之神了。不过他受了很重的伤,要修养一段时间。”   “哦!”百谷点点头,随即觉得十分倒霉:“唉,我们挨个吃了大亏,怎么以正胜邪要如此费力呢。”   九鸩又顺着他耳边的头发捋下去,似不在意地将软发卷在指间:“人可以怀疑人,仙却不能怀疑仙,否则就是忤道逆天。这其中有太多忌讳和规则缠绊,不然早就有人指出山神的怪状了。百谷,你若成仙,莫要太看重条条框框。”   百谷摆摆手:“唉,我爹正骂我不争气呢,他这老顽固,根本不听人讲话的。待我想想怎么卖个惨……啊呀!”   百谷捂住头,从九鸩的梦中突然脱走,那本来绕在指尖上的黑发也消失了。   九鸩迷蒙着睁开眼,自问道:“……诶,被打了吗?”   “谁被打了?”   岚间缩在他背后的乌篷中,略有紧张地发问。   “当然是百谷被他爹打了。”杉弥笑笑:“小时他比我还调皮,总要挨些苦头吃。大了也是这样。”   岚间似有所思,在一片阴影里点了点头:“白沃大人不会做错的。”   杉弥苦笑起来。   及三人到了暂歇地,已有傍暝,百谷早提着伞等在渡口的大树旁。彼时繁花夭姿,苍筠静锁,红艳纷纷落地,他穿着那身蓝衣踩来踩去,空气浸满馥郁。一见船至,就喜笑着迎上来。   由于是头回见伊尔扎吉,百谷跟女孩生份地问安,把她搀下船。又给阿兄打了个招呼,说明刚才在梦里叽咕出声,不巧被他爹听到。   “都把我打傻了。”   他气呼呼地抗议:“我爹头一个时辰还可怜我,掉了泪,现下看我的眼神已很厌烦了。就似我刚从洛阳回来,也是母鸡护小鸡似的带着我,不出两日,就照我屁股踢上来。”   九鸩去摘他头发上掉的花瓣:“阿叔打你是疼你。”   百谷略带怀疑地看着阿兄:“九鸩哥,莫非你才是我爹的亲儿子,怎么他早早看你去修仙,就不让我去呢。”   九鸩又不能直说是你爹为了支开我……便答:“阿叔便是真知道修仙要遵的约,行的事,是你不能承受之苦了。”   百谷:“现在要修可晚了,仙术难记,几时才能打过鬼哦。”   随后自言自语笑起来:“打个鬼,打个鬼。”   于二人身后,一身血衣的岚间从低矮的乌篷里迈出脚,猩红血衣如积尸川原,漫漫膻腥。   百谷连忙过去,撑开伞高高地帮他举着,腰都露出来一截,还把他兄变出来的那些雪莲花挡在一旁,抢着说起话:   “岚间,你被晒伤时我在意念中看到了,却无法与你交通,急坏了。不过爹说,内丹虽散,修为还能帮你找回来一点,恢复些许腾云纵雾的力量,以后多少方便了。”   九鸩本来要拉住弟弟,不叫他戳岚间的痛处,但听着后一句又改了主意:“阿叔可以帮忙是最好。”   “当然啦。”   百谷显然是想念他们,又因主客位置颠倒,自己能做主了当然高兴,滔滔不绝地边走边说:   “岚间,照常理,往后你会觉得又饥又渴,想吃生肉生血。都是小事,我给你杀头猪备着,再做个血豆腐存在冰窖,想吃时跟小米辣一起炒,香极了!再把碎肉加点盐巴椒料灌成肠,你吃生的,我吃蒸了的。鸡鸭更好弄……”   百谷还要再说下去,岚间及时用手点了一下他的鼻子尖,把人弄得困惑地抬起头来跟他对视:“嗯?”   岚间的肤色几乎惨白,皮下透着一点青紫的血管,眼瞳有了偏银的异色,趋近于鬼的邪貌,但与疯狂灼烈相异,仍旧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接过他手里的伞来:“谢谢。”   百谷这才住了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嘿嘿。”   但当岚间见了白沃,面对这曾与他共行一方的仙友,历经人间乱世的尊长,包藏起来的心情立即不能自持,哀叹道:“仙君仍如日月,岚间却是一副残躯了。”   白沃握住他双手,探知着他的状况,勉励道:“比我想的还好些,内丹并未完全失效,假以百年,也能修回正道。万万不可泄气。”   岚间稍受安慰,简短叙旧中说明自己如何得了天衰又给假山神卖命,连续中计,直至把百谷接到山神庙里。   白沃听着听着,微皱起眉头来:   “要炼化你做役鬼?那你一定要远离鬼王,否则有可能被使役。”   岚间补充:“仪式中断了,未炼成也有危险么?”   白沃答:“纵或不能完全控制你的行为,但促成一个念头,一个想法,还是极容易的。”   岚间点头起誓:“我会多加小心。岚间落魄归落魄,就算是百年不能见日光,难销忧愁,也必不会加害于诸仙。”   白沃安抚般地轻拍他背:“不必说这样的话,这些时间先住在这里吧。我设了一道水幕,隔绝外世,连系幽境,特为你建了遮天蔽日宅。”   岚间连忙弯腰作揖:“有劳了,仙君。”   百谷又想,爹还给岚间做了院子呢,岚间才是亲儿子么?我定是个我爹买猪送的添头。   伊尔扎吉在一旁服了杉弥给的药水,痛楚渐退,听他们说话渐渐心惊肉跳,慌张自责:没想到当初那么一推,是把岚间推进了地狱火海。   女孩忍不住跪在地上,向岚间磕了三个头:“仙人!当初我下长夜台,徐鉴说你是杀了我阿爷的白毛鬼,我才替他把你推进血池里,我真错了!”   岚间回忆起来:“所以你在山上问我是白毛鬼么?”   他摇了摇头:“即或你不推我,那时也一定会被别人推下去,有什么两样呢。”   “伧族人世世代代服侍岱耶,想必邪魔下手最狠,伤亡最重。”   白沃让她坐下,不必烦虑过重,又问到:“徐鉴又是哪个谎话精了。”   伊尔扎吉讲话不像他们这样梳理得清楚,仔细想了想才开口:“天神,他说自己是山神的帮手,辅佐他登临天下。叫我们进洞挖山魄,猎神兽,好的东西都要交给他,他再给山神。可有件怪事,我记得清楚,小时候跟着阿爷见他时就是年轻的,十几年过去,他还是同一副样貌。”   白沃轻哼:“什么帮手,帮凶罢了。”   岚间点头:“当初你们族人以为他是神仙,现在看兴许也是鬼。”   “倒不是鬼。”杉弥接话:“他是徐七娘的弟弟,是背靠李氏的人,也是长生族。”   “长生族?”百谷睁大眼睛:“咦,咦?!”   他曾在洛阳那座酒楼里见过他们中的一员,那人不吃珍馐美味,只吃一样东西。   百谷对那时的印象还心有余悸:“可他们不能随意走动,怎么到了这里呢?九鸩哥你怎么知道哇。”   九鸩面对着一堆问题,先回答了弟弟:“他们只要被当地人邀请,就进得来。”   刚才听见伊尔扎吉说起“徐鉴”这个名字,九鸩心里就是一动,他暗暗对了对情势,应该是跟徐七娘所料的无误了。   这就是占卜之能啊,被天宫封锁为“不可说”的力量,倒被她用来识破先机了。   九鸩望了所有人一眼,沉气道:“我在师父处,见了先皇李英,他依卜师所求,求我们留徐鉴一命归还给洛阳。”   此言一出,众人交谈停了半晌,思虑这是什么端倪。   伊尔扎吉想得没有太远,性子着急:“仙人,千万别答应。徐鉴有大祸心,他若不偿命,我村人白白地死了,含下多大的冤屈?岚间仙人受苦不正是有他加害?”   岚间抿唇不语,考虑其中轻重。倒是百谷嘟囔起来:“嗯,阿兄,我也觉得不好。干嘛听皇帝佬说呢。他让不杀就不杀,他想救人却救了么?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救得了。”   “你们不要急。”   岚间望向白沃,见他点了点头,示意由自己来解释,便继续说下去:   “在青要山时,师父给我看了一支绘卷,其中所言除魔须作两点准备。一是知晓魔的真名,这名是他从地脉里带来的,可以屏蔽四象,针对他做布置;二是需用忿灭霆钧剑,此乃天宫所造的除魔神武,留在人间,交与凡人诛恶。   “原本以诸位仙格,并无必要此剑不可,但对付这等大妖和鬼王,招式通常诡谲奇异,又率兵领队群魔乱舞,还是要备全。   “徐七娘说若提交徐鉴,就赠予我等一样物品。长生族有他们的法术和器具,想必不会太差。”   九鸩看了一眼百谷和女孩,他们俩逐渐消化了激烈的情绪,若有所思,就对着岚间一拜:“依此可见,这幢交易里,留下徐鉴比杀了他,对我们的好处更大,请上仙明察。”   岚间看他来回奔波调查,又是与白沃早有沟通,达成一致,便默默回礼:“杉弥仙人查得全备,既是这样,我们下一步就要找徐鉴了。此人若真像他所言是邪魔的帮手,或许,他就是知晓邪魔真姓名的人。”   九鸩肯定:“不错,邪魔一直顶着岱耶的威名做事,许多法术奈何不了他,要茫茫山中去寻,还要发动野兽精灵。不如直接找到徐鉴问个清楚。”   “可是这个人……”他隐隐觉到不易。   仙把名字留给人,让人吟唱默诵,以此增强自己的本领;人把名字留给仙,让仙知晓纪念,以此获得时时护庇。   岚间在屋里踱了两步,停下:“这个人,他不会对任一神明祈求。仙人们很难得到他的讯息,该怎么抓呢。”   他转问白沃:“仙君,百谷所学的灵知之术,能否去寻未曾见过面的人?”   白沃自己已有答案,一直等他们自行厘清思路,到了这时才答:   “这正是灵知术的进阶,灵寻术。但对百谷这样没有根基的,难度略大了。”   百谷只见过他熟悉的人,但若拜见未知之人,对方在灵性里会本能地会排斥造访者,将自身刻意的意念瞬间倾泄出来。   徐鉴这名字,同名同姓者繁多,要于众多陌生人中作筛选,属实不易。万象情绪的阻隔不断叠加,不仅会叫百谷根本找不到需用的讯息,还会徒徒淹没在众人的巨大敌意里。   而且,最重要的是不能惊动徐鉴本人,不能让他察觉有人在寻找自己。   长生族的灵性同样敏锐,身怀异能,若是手段偏差,也许会在灵性对峙中反将一军。百谷的心神会在全部凡人的意念中无序飘荡,直到身体气绝。   这是不能让他去做的。白沃决定了,刚要说话,满屋子的人突然听见百谷大声“哦!”了一声。   他们转眼看去——坐在角落的青年摸着脑袋,笑道:“哦,原来是这样不能杀他呀。”   九鸩:“……”   岚间:“……”   伊尔扎吉:“……”   “……我来吧。”白沃拧着眉心说:“还是我来找吧,以后再教他……百谷!什么味道,你炖的汤呢?”   “哎呀!”百谷跳起来跑向庖厨,边喊着:“你们的仙术有没有治治糊锅底的!……没有吗?哼!”   ————   添加了一个新的种族设定,没关系不用记   知道李英是个美强惨就可以了 第51章   夏末的雨,本该平和绵长,可今日暴而烈,涨满绿水浮萍的池塘,灌进阴凉地的香菇木,滴存在房板下的酱油坛,淋湿许多人的青丝与残梦。   这是雨神之所以独有“知”与“寻”的威能:雨,灌溉万有,无所不在。   百谷托着腮看窗外稀里哗啦,下得屋顶都发白了,晒在草席上的果脯干遭了殃,他犹疑着要不要去拯救一下,又不愿湿了爹刚给他买的新衣裳——很贵的!   应该学个避雨术吧?他漫无目的地眺望着,想早早等到夜里。   父亲带一行人去往水幕之后已过去三天,岚间要养伤,爹和阿兄要找徐鉴,留自己一个在前屋看家,有什么好看的呢,这里的村民白天种地,夜晚归家,连篝火都不烧。百谷找不到人说话,只好日日用灵知术与津滇会面,尽情地赖在他身边,像一副挂画赖在墙上似的。   二人不再只是相聚于急水悬河,津滇教了百谷幻化方法,能在意念中拟出名山小楼,不拘日长,只消闭上眼,便可随意身临春秋,杏花梅雨。   “幸好,你有成仙之资。”   津滇捧着百谷的脸,揉来揉去:“我不想再给所爱之人收殓掘墓了,百谷,你要长命百岁,因为望着爱人衰残的遗容,你我都知道有多痛苦。”   百谷被捏得嘟着嘴,声音“略略”地:“哦叠还不想窝成悬咯,嗦要起苦,会桑欣。”   津滇久未见他,心里喜悦地边吻边说:“水神们都敬畏白沃,听从他召议,我更是早受过你爹的恩惠。今次与你好,是亲上加亲。我来带你修仙,他定会同意。”   百谷却被他爹打怕了:怎么好些人都要跟我亲上加亲了?我爹真觉得他们亲吗?   百谷捏了把汗,便催他:“你何时到家呢,你亲自与我爹说吧。”   津滇算了算还须三四天,偏寨的村民要建一座专祭河伯的坛,上立四脚龙,他要为坛祝福了再走。这样一来,再有恶鬼进寨,便能极快地赶到。   “夜里你找个好地方。”津滇偎在他脸旁小声道:“情郎疼你。”   这话热耳,后颈酥麻,百谷抱着他宽阔的背,总觉得在意念中如此阅读着对方的神志还不够,还想钻进他的心里去:“我现在就要,我们在此地设个红烛红帐吧,你立时就娶我。”   津滇笑得胸膛颤起来:“外头有人呢,不然早把你卸开。这只手连同这条腿在左边,那只手连同那条腿在右边。”   百谷的脸皱起来:“哦哟,好个荤神仙,这话倒不怕让人听见了。”   又好奇发问:“津滇,没有清心寡欲,也照样修仙么?”   津滇听这问题一副“不出我意料”的样子:“就知道白沃必对你说了,但我偷偷告诉你,这是骗人的,本来不相干。你想,若上天要我辈尽心尽性护人救人,至善至爱,积攒十万功德得结成仙果,为何换个法子去爱却不成了?那到底要什么轻重缓急的爱才行,放开又放不开的爱才行?扭捏作态,更不似正道。”   百谷:“那神仙爱恨情仇岂不是与肉胎一样的凡物了?“   津滇:“怪得很,人的风俗、习性是承于天意,如有悖之,则由仙修直。如此看,是仙与人承一道,尊同礼。若二者有不一样的道,不一样的礼,还要你仙来管人做甚呢?无情之人又如何依着本心,去纠正有情之人的事理?”   百谷点点头,觉得这话对,但还念着父亲的叮嘱:“既是这样,无所顾忌的与那些禁情/欲的,修练果效有何区别?毕竟,大多数还是……”   “呵,大多数。”   津滇看向远方,远方却什么都没有。   他们二人站在一角近水亭台,风光无限,万绿迷人,庭外有高树,古木萧萧,好似仙翁手植。但更远处,就是意念里模糊和混沌的边陲,是己身对世所不及的迷惑,形成粘稠的轻烟,徐徐曼曼地转动。   “你不是见过听话的岚间么。”   津滇抱着胳膊:“有什么区别?我和他就是区别。你觉得有什么别,就是什么别。”   这是他的怒怨犹在,不肯消解。百谷知道了,便撤回手来老实站着,不得不对他说:“他告诉我了。”   “什么?”   “他告诉我,你们为什么分道扬镳。”   百谷看着津滇,男人眼神从炙热里变得冷静锐利,显然不乐意被探查。这点在他们兄弟俩都一样,或者,是诸神的礼节:对关于自身的谜解有着必然的防范心。   “岚间说,他促成了你爱人的死……原先的那个爱人。”   津滇讥讽地弯起嘴角,是痛快的人惹上了不痛快。他用手指抹了下百谷的眉毛:“老子现在的美人也差点因他而死。”   百谷抢着说道:“毕竟不是他的本意,作不得数,我不怪他了。”   见对方嗤声,百谷继续道:“你们性格不同,行事有别,却不是本性的差别。按你所言神仙是护人的,若他违逆了这点,不早就被剥了仙格,还用等到邪魔动手么?”   津滇不喜欢百谷用自己的话拿自己,便插口:“你见了?”   “我确实见了,先前我登山冰寒入体,是他医了我,我还见了,他一直小心存着你送的陶埙,时不时就拿出来观看,吹响,仔细擦拭。   “按理说他好面子,本该背着我做这矫情事,但他没顾及,为什么没顾及呢。”   岚间自己都没有注意,百谷却看了出来,他略有强硬地说:“津滇,因为这已是他的习惯了。   “你弟习惯想念你。”   许久不念的亲情猛一被提及,便感刺耳不适,仿佛有人念着自己是极难为情的,是不怀好意的。   津滇转身离开他,双手握在栏杆上:“你倒是直接……何须告诉我这些。”   他讨厌心软的感觉,但他就是个心软的人。   百谷想到岚间被太阳晒伤的那一幕,试探着说道:   “我在意念中找到他的时候,他的身体好像四分五裂,无法靠近。但我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津滇,他在后悔。”   津滇微微摇头,似在回忆,似在怀疑:“他是该后悔。”   百谷:“你就给他一个后悔的机会吧,并不是要强迫你原谅,但至少一个机会……”   津滇突然在他面前将大氅脱下一半,遒劲健壮的肌肉乍入百谷眼里,看男人胸口龙纹延伸到后腰窝,涂色绮丽,随着宽背窄腰的结实曲线,青龙好似游在云间水上,不一会儿就要与千丈长鲸、海若水母一同入海。   “我把内丹挪到龙心处,肩胛之下,若是被敌人掏了心口也不怕。可惜叫岚间把位置说出去,那魔便使了个分身,从我身后袭来。”   津滇垂着眼,平淡地讲:“手法倒干脆,直剖出来一块肉团。”   百谷顿时心痛得捂住嘴,半分话都说不出。   纹身上每片龙鳞描绘地精致完整,物换星移而不改,瞧不出致命伤口曾经长在哪儿。然而听着他说的话,病灶又一刀一刀生出来,长进百谷心里。   这不是什么“被岚间说出去”所以得来的伤口,是河伯要为他的心上人跟假山神算账,被捅下的伤口,是执着于一个凡人的价码。   他们的相遇是走运与灾难的起始,像收成时麦子和沙子掺和起来,吞咽入腹时要苦索锁眉头捧着腮。   半晌,百谷才敢上去摸索着他的背:“还要紧吗,我碰得疼么。”   “疼却不再疼。”   津滇叹惋:“素来向我献祭的人,都会给我他们的名字,寓意着舍身祈福。我把它们跟修为一起藏在内丹里,共来当做我的力量。既或这些人只能活几年几十年,我却可以带他们这一缕灵念走得更远。”   有甘心的人祭,也有不甘心的,被巫姥强迫跳河;有犯了错的人,当作私刑推下河;有强盗赶尽杀绝,把人逼着跳河。他们有的被津滇搭救上来,换了名字继续活着,有的……津滇看他们卷在漩涡里,渐渐呛水,把他们所有的都夺走。   “可惜,随着内丹的消失,那些名字里含着的大大小小的思念一并消失了。邪魔把我绑上缚身咒丢去沙漠里,我一样力量都记不起来。”   百谷红着眼睛:“那后来……”   津滇扭头看他:“后来你到了,还带来了黎水,它还给我一个名字。”   青年心里苦咸交加,把脸贴在津滇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腰,低声道:“本是我的缘故,你该怨的是我,今天可以痛快说出来,免得我日夜难捱。”   “那就捱着。”津滇用力捏着他的双手,似乎在生气:“你没有听我的话,没有为我留下来,把我抛在追不上的地方,晾在一旁……谁敢干这事?”   “我……”   “只有你,对我甜言蜜语百依百顺都像假的。到现在了,还苦口婆心为别人说话!”   “不就是为你们兄弟和好么,我还给谁说话了?”   “凭什么就要我们和好。”   百谷大声起来:“我若嫁给你,天天在家里看你们俩来回算计,烦都要烦死了!还不趁这时叫你们和睦些?”   津滇忍不住笑出声,回头看他:“你是傻子还是人精。”   “那时若假喜欢你,便不离开了。”百谷咬着嘴唇:“见你受伤流血也要死缠着,一点也不心疼才对。”   “哦,以后说不准又要走了?”   “我可不能放过你了。”   百谷死死搂着他,膝盖顶着,想把人抱起来又抱不动,反而要把自己的腰晃着了。   “哎呀,我若也被炼成鬼,见不了太阳,就夜里拉上你对山歌,别想摆脱我了。”   “好凶的婆娘。”   身畔春光懒困,暖日和风,又有佳人相依,津滇心情好了不少。他早已经历过许多生死祸福,发这脾气是为了让年轻的爱人明白自己的心意,并不是真要指责什么。在百谷死缠烂打下已支撑不住,故说道:“好了,我听你的劝。”   “是、是么?”   “是,但你要知道,神仙不会赖上一个凡人不来帮自己,我更怪的是我那兄弟,不是你。”   百谷松开手,与他面对面地看,看他魁梧俊朗,自有仙风,一如最初。遂又自卑起来:“你太好,却让我想不出什么弥补的方法。如我样的笨人做了神仙,只能去保佑笨蛋们了。”   津滇刮他鼻子:“我饶了你,你饶了笨蛋可好。”   百谷挠着头傻笑,又眨眨眼睛:“津滇,我总在想,总在希望,如果我们能平平安安地见面就好了,没有水淹,没有将挡。无波无浪,一帆风顺……就好了。”   津滇苦笑着:“百谷,大河浩荡,隔断异乡。我只出现在有人喊不公不义的地方,风平浪静时,你很难见到我的。”   ……原来,这就是他们之所以会相遇的契机。幻境里熨平的江流,不褪色的潋滟山花,终究只是神明塑设的假象。只有波澜起伏,险些丧命,才能遇见心上人。   这是无法改变的灾难,从头到尾寓含着隐患的交换。   百谷努力不把失落的心情表现出来:“嗯,正是这样,是的,你到底不是普通的船夫。”   他在热闹的晴天里显得格外瘦小,津滇把人拽到自己怀里吻着:“我的百谷,待过几日恢复,情郎就把邪魔的头割下来给你出气。”   百谷胸中积蓄的愁闷顿时倾成一声叹息,又像哭又像笑:“我要好好练习仙术,我也要打他,给你出气。”   随后百谷突然听见屋外起了骚乱声,他立即与津滇告别,离开了灵知境界。此时雨后复霁,温度大降,百谷披上外衣出门,老远听见阿兄的声音传来:“抓到他了!”   ——————   下章有大家一直想见的那个人 第52章   百谷见外院无人,骚乱事应是移去了爹施下阵法的遮天蔽日宅。   他钻进小竹林,其中有薄薄水幕如四方大窗落地倾垂,穿梭其中,三步便出,顿时见着另一边情形:   顶头黯淡天气重翳锁日,却并不阴森,仍有暖风如润玉,八月边湖初秋之感;朦胧深处连片竹寨飞架若隆隆海市,一点夕色返照迎潮,平林漾金,风物不入尘寰。白沃和岚间正在天寨云台上商议什么,若非有鸟雀本事,则难以接近。   遮天蔽日宅,晴少风雨多。   就在这嘉景仙境之下的平整地上,才是热闹极了。白净青衣的杉弥控制着一丛活藤,捆绑个穿着华服的汉人男子,此人挣扎乱动嘴里咒骂,旁边至少有七八个树精、花妖手持叉与棍,不断戳他,嘴里嚷嚷地更大声:“老实些,你这歹恶人犯!”   有的更气,头上的蕊儿瓣儿都翘起来:“就是这龟儿贼,夜里跑到地里杀人,专作践小的,咬死好些芽芽!”   这些精怪长在灵眼道场附近,经天衍而来,个个高高大大,长相像人又不似人,好些枝蔓苞节还缠在身上,甚至心口有鸟筑巢,中干强壮而四肢分外柔弱。   百谷第一次见妖精,觉得新奇,向他兄打听:“它们打的那个是徐鉴么?”   九鸩的神情本不算明朗,见弟弟来了才微笑开口:“对啊。百谷,这些天还好不?阿叔教的功课有做么。”   百谷连连点头,又懊恼地说:“可惜,我还是找不到洙尾,约莫着已经被……蛇也不是都会游水……”   九鸩摸摸弟弟的发:“天脉会迎接他的。”   百谷看看天上,云彩也不长手脚,怎么接?   它那么小,还没学会许多本事,不会甘心走吧……   在灵知术所结成的意境中,百谷回到了那片长有许多水葫芦与石蒜花的泥沼地,他走过坍塌的庙,走过波镜月色,只有青蛙在放肆地叫。   青蛙叫了,说明蛇都散没影了。   九鸩:“那百谷要做厉害的仙,有能力主持公道,也有能力诛杀宵小。”   百谷摇摇头:“我就是不喜欢跟人道别的感觉,我讨厌这种感觉。”   九鸩无法回答,离别是世间必有的律,是顶高的规则。怎么说出口呢,如果弟弟钻牛角尖怎么办?   他跟白沃一样,都怕百谷还没见识各样日子带来的好处,就被坏事困住。   好在百谷的注意力马上又被吵闹声吸引走了,仰头问:“对了,我爹跟岚间干啥呢。”   “还不是为了这人。”   九鸩下巴一点徐鉴:“阿叔在灵视中见到徐鉴的时候,他已被邪魔逐出巢穴,漫山遍野地撕人吃。我便知会了许多灵草灵花先一步制住他。可就算这样,他也不肯将邪魔的事告知我们。   “于是阿叔跟岚间仙人在商量一个法术,叫他能吐露实情,又不至于送回洛阳时告我们的状,与天子交恶。”   一旁的伊尔扎吉伤已全好了,她眉毛拧得像虫子,眼里又是冰又是火,说道:“被邪魔赶出来了?邪魔都厌他,他有多可恨?”   九鸩道:“这样的人,怕是除了他亲姐姐,也无人敢留。”   百谷歪着头看徐鉴,手指头绕着腰带穗子一下下地缠,听见这话动作停了,脑袋正过来:“哦……”   徐鉴身骨略窄,难以觉察年逾百龄,捆他像捆个少年似的。但此人力气甚大,能与活藤较劲,手上脸上的青筋都崩起来,犬牙粗大,能咬碎小物的身体也不稀奇。   徐鉴也看见了百谷,瞬间阴森森地盯着他,也不挣了,也不喊了,花妖打他好像觉不着疼一样。   半晌露出个瘆人的笑来,尖牙上全是血。   潇君把他的嘴巴撕裂了,长生族要想治好这伤,须得去喝血吃人来恢复气血。他下到灵脉旺盛的地里扼死许多小精怪,身上又有符箓黄纸,来去遁形,防身御敌,妖精们抓也抓不到,守也守不住。   正一筹莫展着,天行暴雨,倒倾鲛室,东藏西躲的长生族从祖宗那里遗传下来丁点儿的预知力,根本无法逾越天意的琼瑰。   暴雨汇聚的暗河淋湿了徐鉴,传到了白沃的眼里,被标记成了神明的眼中钉。   就在这与徐鉴的短短对视时间,百谷若有所思,他走近了妖精们,抬脚绕开叶儿枝儿的缠绊,走近了徐鉴。   白沃一见这情形,立即从天寨飞跃而下,看他要做什么要紧事;九鸩拉实了活藤,从袖袋里另掏出一件师父所传的法器,以防意外。   百谷站在徐鉴面前,看着他费力仰头望自己,眼白满是红丝,下唇咬出血印子,与伊尔扎吉那又冰又灼的气势一样。   百谷忽而矮身一蹲,盘腿坐在地上,两人勉强平视。   “百谷?”九鸩哥叫他。   徐鉴也不知他搞什么名堂,眼睛瞪得干涩,索性低头闭目,后又笑起来:“你来了我也不会说,他才不会放弃我……”   他伸长脖子,对百谷轻声细语,口里尽是邪佞之词:“他会来找我,顺便把你杀了,割下头,跟牛肝一起晒起来,勉强算个不入味的下酒菜。”   百谷托着腮“哦”了声:“是么,他看重你么,那他怎么是带我去成的亲呢。”   还伸出两个指头:“就我们两个,合卺交杯,却提都没提你。”   徐鉴冷漠地看了他一会,又继续弯弯嘴角:“他有时候就喜欢这样与人祭说话,逗他们开心……你不会真以为自己受宠了吧?”   百谷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他为我击杀二丈恶鬼,以金鞭相搏,又在我危病时以口度药来喂我,也是逗我的了。”   他撑起腰来展颜一叹:“我就说嘛,从未遇见如此耐心温和的男子,一边唱歌一边哄我入睡……果然是假的,说什么为我寻来聘礼,真会做戏。”   徐鉴:“………”   不仅这长生族瞳仁颤动,连身后的白沃和九鸩也不自在起来,百谷只同他们说了大略际遇,具体的交锋还未详尽透露。此时也不知百谷说的是真的,还是为了设计徐鉴说的制敌之计,抑或两者皆有?   徐鉴更信百谷所言,因他是真见过潇君来为他取肉的。于是眼光一转,望着百谷的神色更狠三分。   “他对你这么好,那你怎么在这里?”   徐鉴眯着眼睛:“你这同他行了洞房上了床的人,怎么走了?”   百谷被反将一军,背上顿时起了一层汗珠,差点弹起来转身就给他爹磕上十个头求饶。   徐鉴更瞥了一眼他身后的男仙,笑了两声:“这两位看护你的,据我所知一个是你的好哥哥,另一个俊俏郎君是谁?”   百谷心知此刻不能退怯,否则这戏就白演了。遂学了对方的样子,也摆出一副惹人嫌的笑模样来说话:   “哎,这等私事本不想叫人知道……原来我同山神商量,叫他应允我再去寻两个相公一起过日子。我寨的规矩就是多找几个男人做小房,不然是给祖宗丢人。山神却不同意,我俩便好言好语地分开……”   “不要脸!”   徐鉴粗鲁地打断他,此人毕竟是汉人,听不得这样的风俗:“口无遮拦……你,你居然对他说这样的话……恶心至极……”   “他都没怪我。”   百谷接道,甩了个白眼:“要你个书童来管,不然我去拿他信物来叫你看一看?”   “潇、潇君不是这样,他待人岂是这种性格?”   徐鉴乱了方寸,眼睛失去焦准,徒然想从活藤里出来抓打百谷:“你不了解他!”   他喊起来:“你不知道他的抱负,我们约定好了一起去洛阳,杀了李英和他的儿孙们!你连潇君的真容真音都没见过,对,他见你时不是山神,他是换成河伯的样子去见的你……你压根不知道他的脸和名字……好啊,你敢骗我!”   白沃立在最后,暗付道:原来邪魔的名字是叫潇君……啊?怎么又听见个同僚?   徐鉴正要继续辱骂百谷,话语突然卡在了嗓子里:   他看见百谷举起两只手来,各伸出一个食指,顶在额头两侧,那是潇君双角的位置。   百谷硬赌!赌徐鉴不知道自己被邪魔杀了。邪魔在山庙是一个人,在地洞里也是一个人,必是独来独往惯了,不常将自己的私事向外说,反而为百谷的编造锦上添花!   他得意道:“他确实用了别人面目,不过后来也同我仔细说明白了。”   果然,徐鉴登时哑声息音,整张脸都黯淡下去,似乎不愿相信也得被迫接受,喃喃自语:“他给你看了,他给你看了……”   百谷唉声叹气:“看来此人对你许诺过的也向我许诺了,这类朝三暮四的性格,还好尽早离开。嗯,正邪有别,善恶分际,违损行法理应受罚,我便想与仙人们一起……”   他无邪地看着徐鉴,双眼明亮:“一起惩奸除恶,你也要离开深情之幽昧,尽早看清形势才好。”   “你配不上他!”   徐鉴被百谷的态度惹得火起:“你们却看不清自己有没有本事。黄泉血狱里的大军已冲至长夜台,正筹备赶制星月蓑,披上此物,恶鬼们再也不惧怕星官的仙法。一夜之间,可外涌十万,岂是你们拦得住的!”   当真是大消息。   一旁的妖精们都躁动畏惧起来,藏藏躲躲在杉弥的身后,身上的枝叶攀长盛开,纠结成林,好像本能地在做树墙防御,它们彼此纷纷议论:“十万恶鬼……”   “我们必会被奴役,当真不如死了。”   “也会压榨我们的修为,说不准打回原型。”   白沃与九鸩对视一眼,没想到真让百谷诈出些大消息,他怎么突然在这种地方机灵起来?   百谷没被这话吓倒似的,仍旧摇头晃脑地说话:“喔唷,闹得这么大,官府的也要来了,洛阳长安说不定也会被惊动,你有十万大军,官家有百万大军呢,阴山外的胡骠是什么下场,它们就是什么下场。”   他好奇地问徐鉴:“你为何甚恨圣人?”   徐鉴不谈原委,嘲弄地笑:“洛阳可有别的大祸要自救。我在珊瑚挂镜中看到了,他们忙不过来……你猜猜,潇君这些日子去哪儿了?”   百谷爱搭不理,一副站起来要走的样子:“你爱说就说,不讲我也不想听了。”   徐鉴大声笑起来:“李住死了!皇帝驾崩,满城白缎,潇君去洛阳找机会了!哈哈哈哈,说不准运气好,就直接将皇位夺来了……”   九鸩听到这里连忙上前一步将百谷拽回来,轻声道:“可以了,百谷,接下来交给阿兄吧。”   皇族内务,涉及长生族隐情,不是谁都能听的,弟弟还是凡人,被牵扯进去就麻烦了。   徐鉴看百谷要走却不乐意,他还没激够他呢,心里怎能舒坦,追声又叫:   “就连除魔剑也被我们的人拿到了,在我们手上!你还备了什么后手?到时潇君就知道,是我没有背叛他,是我!”   叫嚣声被活藤塞住,成为聒噪的含怒。百谷恢复了他平时的样子,揣着手紧皱眉头,经过爹时低声询问:   “他说的是实情么?我们还有机会么?十万的鬼……”   他想起地底多头矢翼的髑鹘,血河里像稻子般的骷髅,人手的莲花,更失勇气:“我一只都打不过。”   后又担忧地看着白沃:“我刚说的你都信了吗。”   白沃不言,他揉着儿子的后脑勺,将自己的灵息从他的风府穴注入。百谷立即被一股清心养神的气灌得百体舒展,百骨生发,好似浇过春雨的万物欣欣向荣,过分的担忧被化解了一部分。后又被他爹带着,一路飞登雾中天寨,落在竹制的云台上,将那些事暂交给九鸩处理。   “徐鉴是个谎话精。”   白沃背着手,回头看了眼儿子:“对付谎话精,你也就变成了相同的样子。不要再这样做了。”   百谷虚心接受,以为他爹将自己所言全当成了胡话,稍稍安心下来:“我便是觉得徐鉴的性格应如此对付,就耍了个机灵。”   白沃想了会儿,斟酌开口:“嗯,你不是真的喜欢潇君吧?”   百谷瞪大眼睛,好似受了天大委屈:“当然不是了!你这样想你儿子么?还以为你不信的……”   白沃看起来松了口气,念他是花心都要谢天谢地,千万别慕上不该有的人:“那还有一个是谁?”   “什么谁?”   “你说喜欢三个人,你兄,河伯,还有个谁。”   百谷揪紧衣角,这里离地三丈高,不想答也溜不走了,总不至于跳崖吧。他奇怪起来:“爹,你不觉得我喜欢的是岚间吗?”   白沃斜他一眼:“是你九鸩哥把岚间带回来的,若你喜欢他,或是岚间对你明明有意,九鸩还会管岚间死活?”   百谷鼓起腮帮子:“你这样想我阿兄的心肠。”   白沃甩了下袖子:“你阿兄的那点心肠,对你跟其他的人的判断可不同,这也不知道?我都懒得理你。”   百谷抱住他胳膊:“你理我,理我,理我。”   白沃往外抽胳膊:“那你就说,看看我要不要打你。”   事已至此,也没有再隐瞒父亲的必要了,百谷直言:“我喜欢的另一位,兴许爹也认识。他是住在沼泽里的神明,看守的地方叫做洞乌拉瓦。我途径那地上山时,遇见了他。”   连名字都不必提,白沃便回想起来游摆在浅水中的蛇尾神,他在回忆里怅然思索:“是洙尾呀,他还在那里吗,那是几个很小的村子。”   谷雨宴上,洙尾酷爱饮酒,却极容易醉,每每要与津滇斗酒总会败下阵来,头上便戴满了惩罚用的白花。   他醉醺醺走着路便会晃悠好几个弯,从岸边游游摆摆地下了河,扑通一声栽进去,再从河里游游摆摆地去了远方,无声无息地过一年。   “这人跟我像,”白沃出神,“都喜欢呆在边边角角,看着人来人往,你居然能遇见他。”   白沃开始觉得,百谷在进行着某种上天意定的试炼,不然,为何总会碰见神明们?   而百谷瘪瘪嘴,不忍再向父亲提及洙尾死了两次的事,只道:“可是他已没了,就是……他看到人走了,没有看到人再回来。于是仙体,就保不住了。”   白沃看着他,眼里也有几分震惊:“怎么这样快,你从灵知里也找不到了吗?”   百谷点点头。   神明在消失,邪鬼在增长,人在死去,鬼吃饱了。   百谷恨自己不是九鸩哥那样万中无一的修行奇才,依仗着爹的灌输也无法快快成仙,怎么救人?怎么成愿?口里总对别人许诺,又经不起各样的历练,不也成了没出息的说谎之人?   说谎……   ……徐鉴在说谎。   百谷想起爹这句话来,意识突然明朗:   “徐鉴会不会是吓唬我们,根本没有十万鬼军?”   白沃还没从洙尾的噩耗里缓过来,一双眼睛像通透的风,从东吹到西,把世上装得满满当当,却好似什么都没留下。   他仔细想了这话稍稍点头:“也许是这样。天地脉相互修正,此强彼弱,不利于鬼的大量衍生;且恶鬼之间互有征伐,并不团结。我曾听闻,每只鬼都可以向鬼王挑战,较量凶恶,鬼王随时会换人。”   “那说不定一半数量都不到。”百谷急着说:“这句是谎话,那说不定除魔剑也没有被它们拿走!”   他拉着他爹的手,要把人扯到屋里去:“爹,快教我寻找器物的方法!” 第53章   天沉透了,天亦蒙蒙亮,明明暗暗,惟时何为?   寡淡的晨霭漂浮在阔江上,随着轻风聚了又散。   趁着日头未出,岚间把伊尔扎吉送到渡口,给她的小舟施了个仙术,顿时女孩连带着船都变化朦胧,辨不真切,好似溪头的一团荠菜,几点花花柳柳。路人向她望去,不能探知到她的本质。   “卓玛,你回村吧。”   岚间说:“这术法可以保护你不被歹恶之人发现,一路平安到家。”   他换了一身嫩藕色的新裳,一支利落的冰芯玉钗,与白的发白的肤更相宜。身影亦是随着氤氲变化,忽明忽淡。   女孩伏在地上给他磕了三个头,从衣服的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捧在掌上:   “仙人,彼时徐鉴给了我这物,说是我阿爷留给我的。但我思来想去,总觉得应当不是,因为……我吹不响。”   一枚古朴的陶埙静静卧置于娇小的掌中,它上面印着一个龙纹,烫着一个约定。   伊尔扎吉眼圈红红的,依然挤出一个笑来:“我阿爷去的仓促,该是没为我留下什么。”   说完这话,她又摇头否定:“也不是,他把我留下来了,为我留下了我。”   她说的话像读书人的调调,便如蚕豆花一样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岚间默默把手按在陶埙上,屈指握紧刚想拿回,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却在一瞬改了主意。   “这不是我的。”他否认:“这就是你阿爷的,你现在还小,要用力才吹得响。”   他悄悄把禁制解开,又递还给伊尔扎吉:“再有危险的时候,你就拿来吹。我,就会去你身边帮你,嗯。我不会食言的。”   伊尔扎吉犹豫不定,但听见有仙人的馈赠,便郑重地拿回来,又给他磕了头:“仙人,之前是我鲁莽,再次求你不要怪罪。我会给村里人说你的名号,一直敬奉你。”   岚间:“从前你不知有我,那些事就罢了吧。你回去告诉他们立即停止祭拜山神,若有山外的队伍来献祭,就让他们速速返家。接下来,茫茫山中千村百寨……我也要去做这事了。”   天亮得更辉煌,很快不是说话时候了。岚间伸手从身边一团灰白的凝雾里取出把三指宽的新刀,银刃红柄,寒芒消冰。他“唰”地呈起来,此刀顿若骤星闪电,将一团雾劈得整整齐齐,仿若一截木头从中间断裂开。   于是他向伧族人正言道:   “卓玛,守护你的家人,守护你的山。”   “是!”伊尔扎吉双手接过,扬起红红的脸,向他许诺:“承雾野之神神谕,我们伧民,世世代代都依此行。”   女孩整理棉衣背起弓刀,乘船逐上,离开了隐秘的静流,踏上了归乡的大河。   千村百寨啊……   她看猛浪和山岭分隔了人们,阻断了行路,山里的出不来,水边的进不去,不是所有人都有乐可行。而她守护的是崎岖的顶峰,是风雪的子孙,连融化的黎水都难得一见,橹声也难得温柔。   伊尔扎吉把脚伸进河里,荡起水花千片,从怀中拿出陶埙来细细摩挲,沉沉怀念。   “阿爷……”   仙洲之畔,边寨的人们终于筑好了祭坛,众人向庙宇中的河伯燃香跪拜,诵念祷词。上空,水蓝色的壁垒带来无际的淘洗,散去恶鬼恶意的诅咒。   忽然,津滇灵感一至,他睁开眼睛向寨外看了一眼,仿佛见一大团红绿蔫败的野菜在江上悄然流逝。   “什么东西。”   魂游四方,不拘形思,感觉刹不住似的往前冲。   百谷按照父亲所说的口诀进入冥想,连山神的魂也在引领百谷,他四处瞧看,一把把的仙器和法宝在八方熠熠闪亮,沾着天宫的威严,它们像日头从七层天里悉数升起。百谷在灵知里一次次奔过去,又扑空,复去下一个地方,还不是,满眼金盅宝玉都看累了。足像一只掉进了橡子堆的松鼠,怎么都找不到最心爱的那一颗。   精力流泻,后脑勺已渐渐发痛,再过一会儿,耳鸣也出现了,嗡嗡地不讲好话。   “百谷是猪。”   耳鸣声这么告诉他,他更不服气了。   爹曾说过,若是寻人,便是与万人同感,却不能陷入其中。寻觅者是解开困境的人,决不能驻足太久,任由对方的意念反倾。但寻物却毫无通感、共情可言。他底子薄弱,更深层次的仙识理解不到,只能一样样去辨别,在灵知中来回奔走,身体都困乏了。   但就是这样笨拙、呆板也不愿放弃,总要做些事。   白沃知道自己儿子是什么品行,他坐在百谷身后,托住他已经打晃的腰,把自己的修为源源不断地输送了过去,像浇灌庄稼。   “接着找吧。”   他简短地说。   两个父亲都在帮助百谷,山海都平静了,年轻人又飞奔起来,看看这把开山斧,再看看那鼎百宝炉,将灵知中一个个闪光的金点探查清楚,做好标记。   忽然地,一种强烈的情感吸引着他,百谷一回头,就在他的正前方,一枚猩红色的巨大星辰出现了,它陈旧,破败,像一直逡巡在黑夜里的独狼,兀自闪烁着眼中的饥饿。   “咦,走到哪里来了。”他挠挠头:“什么时候有了你哇。”   百谷毫无防备地走近,那深红眼眸随机睁大,灼烧良知的火吞噬了他,灵境改换天地,浓稠的暗夺走了所有的光,泥土、坏血、腥臭,糟乱乱的味道扑面而来。   他惊讶地一退步,却退不回原来的位置,周围是狂躁的影子,密密麻麻的寒芒。百谷努力去看清,结果看见的是山窟中的万鬼!   它们是扭曲非人,它们是愤怒强壮,它们是阴邪狡诈,口吐污秽浊气,发出常人不可理喻的巨吼。它们攀在岩石上,潜行在恶水里,有的结着丝,有的产着卵,有的磨着爪,有的打磨人骨,削成锐利兵器。   百谷抱着自己的膝盖,蹲在阴暗处失去判断,他是在灵境中,还是真来到了长夜台?恶鬼会发现他吗?   他感到浓烈的毁灭情绪,邪佞抓住了他,与脆弱的仙资碰撞,身体里的血好似要脱离控制,喷薄而出。   百谷趴在地上,死死咬住嘴唇,口里已满是血锈味道,心里还在喊:不行!   他十分坚决,我不能做猪!   指甲开始向外渗血,鼻血也在流了,他的视线变得模糊,只能勉强分辨出有人背挎一把不断闪着赤红电光的大剑……那颜色与灵知境界中的红日极像。   忿灭霆钧剑!   百谷出现了一瞬清醒,他擦擦眼睛,把自己抹得花里胡哨也要看清那是什么人,于是拄着两个手肘向外爬着匍匐前进,离目标有两个大尺的路。   此魔物在空地里走来走去,与别的鬼都有一段距离,想必没有什么魔物喜欢与除魔剑挨着,偏偏这怪物能背得起来,还游刃有余地与旁人说话,怂恿他们出去做事,杀些什么人。   百谷咽下好几口血水,脑里昏昏沉沉,灵境开始震荡,四边掉下许多碎屑,形成蛛网一般的墙壁。他这才确定自己不是真的来到地底,而是意念产生的触碰使得两者接壤,因此胆子大了一些,踉跄撑着地面凸起的嶙峋石块,一步步挪到魔物们聚集的中心。   于是地势不再遮挡那人的腿,石幔、石帷不再遮挡着那人的发,不再有奇怪的鬼影笼罩在他脸上,此人可以清晰地浮现在百谷的面前。   他没有腿,从腰部以下是一条布满青色细鳞的蛇尾,游走在血色的水池里时,有种近乎妖异的美;他有一头青丝,用雪花银做的缠头束起来,像遥远之地的国王;他穿的是罕见名贵的紫衣,眉心里有一颗月光石,纵使在光芒微弱的邪恶之地,也映射出多色瑰彩。   他转过头,穿过意念和神的保护,一双通红的眼睛看到了敌人的仙识,瞳仁竖立,对百谷呲牙咆哮!   鬼化的洙尾!   ————   7500双更送上 第54章   恨恶的情感超越所有断恋迷情,不管是仙是鬼,是这地是彼岸,是到不了的昨夜,二人族类两隔,其心已异。   鬼化洙尾的记忆只剩下月辉里的青驳祭台,未醒的新酒,不归的身影和不尽的风火,又有几名行脚人用石头砸断他的尾骨、掳去他的财宝。灾厄的余声像回音,像涟漪,由此而生的憎恶、怀怨,借助万年积尸的黄泉之水,地脉畸诡的颂唱,逐渐吞噬了神的虚明。   做鬼怪,也许很恣意。   比起仰聆天宫,他更想要自由!   歹念逐渐放大,重生的一尾银蛇在河中被枯手抓住,满池腐草余霜犹如孤泽寒梦,切切嘈嘈的梦呓又似蟋蟀和水鸟的啼叫,状似回归,可血泉里的血,是血腥的念头啊……   洙尾渐渐抛开神明的禁令,自甘堕性,主动吸食怨气,本就由阴性灵气长成的沼泽之神更是如鱼得水,身量快速长成。   在深峡萧森的寒气里,他恢复了成熟本体,可惜仙晏凋零,凶煞缠身,一双丹红鬼眸再也找不回原先的清晓。   他看了看自己覆着鳞的手掌,似乎有些意外,又理所当然。他的尾巴碾过白骨,自血海中爬上了岸。   人竟还活着,百谷却找不到他。年轻人惊愕未消,眼看鬼化的洙尾扬声长啸,声音在洞里一层一层地扩大,长夜台凛凛动荡。   “你是不想让我知道?”   更多沉眠的恶者苏醒过来,鬼化洙尾身为鬼王的候选,周围集结着的众鬼都在嘶哑呼应,它们看百谷像看新鲜的肉,按捺不住本性的躁动,挥舞刀枪,不住向白谷展示手中锐器;有时突袭划来,连砍带抽,想要割下他身体的某一部分当作战利品。   噩梦转真,百谷心惊地在有些坍塌的乱石里穿梭,一时看着数把兵刃一同近身,他连生死的念头都来不及出,吓得缩头闭眼,伴随而来的还有懊恼:怎么没学能武斗的法术?连手脚也没法摆弄!   不料,千刃血光穿身而过,看起来威风,劈刺带起的凉风却压根穿不透百谷的发梢。这些铁的骨的石头磨成的剑戟还夹着发黑发臭的肉丝,沾着发红的脑浆,全都“乒乓当啷”着扎在地上,鬼怪们力气使空踉跄几步,把地面砸出许多条长短不一的裂缝。   意念无法被枪刀所破,他是魂体,是思与念。百谷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更惹众鬼愤怒叫嚷:“他在戏弄我们!”   “你说,戏弄我们的人要得到什么惩罚!”   百谷气息不匀双肩微颤,额头上的血管都暴涨出来,好似随时会破裂。   知道它们不再能伤自己,百谷心里倒舒坦了些,叫起几句狠话:“呵……我要是会戏弄你们,你还喊得出来么?”   迎接他的是更扭曲凄厉的面孔,百谷转而望向远处的熟悉身影,心里是委屈与怯弱:“洙尾,是你么,我找了你好久,你怎么叫别人打骂我?”   百谷没得到回应,又提高了声音:“仙人,不认识百谷了?”   他的话语被恶念声嗡嗡嘤嘤着阻断,众鬼咬牙切齿地商量着杀他的方法,有阴冷的笑声传来说,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洙尾擎着一把幽黯的黑刀,吸引更多窟中恶鬼朝百谷的方向前进,他嘴角噙着笑,几乎能看到一只尖牙抵在下唇上,眼里是杀意酿成的赤戮,也许什么都不在乎。   也许也不在乎自己。   百谷用袖子蹭掉流得越来越多的鼻血,求他:“你不想同我说说话么?我有许多事想同你说……”   “笨蛋!”   洙尾穿行在众鬼之间,并不答他的话,反而对百谷现在面临的困境很满意,露出更加嘲讽的笑容,又讥一句:“你跑不掉了!”   百谷顿时被他的反应弄得不知所措,话也不敢说了。   一计杀招不成,众鬼又商量出了好主意,它们收缩腹部,将大量灰绿的毒瘴喷出,降烟其多,暗沉熏披,无形之物拧成一头黑色杂毛的野狗,在空中蓄势待发。   百谷躲无可躲,只得掩住口鼻,顷时,那凝集的秽息野兽一头扎入他的识海,三叠重台,腥风作浪,又追至百谷的灵知境界。   翻腾的血海涌入、冲垮,所有死去之人的痛苦化作溃坝的洪流,将百谷推回到原来寻找灵器的地方。   洙尾和恶鬼们的身影瞬间模糊了,身边只有弥漫而来的浓烈毒气,成股做团向他追逐。   就这样离开吗,又在这种被坏事阻挠的时刻离开他吗。   百谷的头仿佛被锥入长针,刺痛加剧,他右手握成拳头,推开了象征着除魔剑的亮光强行再闯长夜台,勉强迈出,便越过了所有鬼怪形成的包围,直接来到鬼化洙尾的面前。   还好!众鬼来不及反应,百谷的坚持让他得了直面洙尾的机会。   鬼化洙尾也是一愣,没料到刚赶走的孱弱家伙还敢反回来找茬。他想也不想兵刃有无效果,反手将沉重的黑刀甩在百谷脖子上,肩膀一旋,剐着他的颈项就挥了下去。见百谷躲也不躲宛如仗身挑衅,又拧腰猛转,甩起粗长蛇尾向他方向抬起落下,“哗啦”一记铁雷震,眩目穿骨,满地岩石被打成碎屑弹起,惊砂坠在百谷脚边。   百谷并非没有受伤,腐蚀渗入,怨恨就像瘟疫,那恶心感令他佝偻着脊背,只能伸出一只手,举到那憎恨自己的人面前:   “仙人!你听我说,这镯子是你送给我的……洙尾,记得么?”   人语轻而用力,念出的这两个字字面惨悴,仿佛寓示着神明的遭遇与一场刚落幕的末日。   洙尾本能地往回一退,竖瞳从百谷的脸上移动到他手腕,对着掐丝银镯细看了一会儿,突然表情变化,眸中赤彩恍惚跳动。   红石蒜艳到不吉,洞乌拉瓦以外的农民把它从河边拔掉,驱散地狱的召唤。但洙尾反而盘踞在花丛中,以掌捣碎,将一抹鲜红点在人的额头上。   逮逊人刚迁到村子里,他们为神明献上雪花银作为初礼,挨个跪坐在洙尾面前,接受赐福,希望能在蛇神的庇佑下永得平安锦绣。   偏僻沼村,群山纠纷,西风吹来,行天入错。地阔天远,不知归路,故园之心还在么?   鬼化洙尾的长睫翕合,又看向百谷,今朝相视,短促生动。百谷看他是渐渐回想起来了,就像自己突然回想起浅池里的水芹菜一样,他们都需要一个契机,等待回忆重新灌注,风光往来。   “哐当”一声,洙尾把手里的黑刀丢到地上,他的眉头蹙着,口中低吟怀愁不尽,生出些许凄艳,还带着理不清的迷茫。   “洙尾,洙尾是谁……?”   百谷赶忙上前搀扶,两手却穿过他的身体,彼此交错,此次相逢也是错过。百谷只好说:“仙人,这是天脉赐给你的名,还有从洞乌拉瓦出来的老人在传颂你的故事,盼你归来。”   “洙尾是我……”   鬼化洙尾一时陷入痛苦,不住摇头,他已与旧居山水程程相隔,此地天脉绝迹,旧念重寻无处;一会儿抬手摸着百谷虚幻的面庞,尖锐的指甲和覆鳞的手掌像走兽的爪,穿山甲的皮。   百谷不好意思地擦了一下发痒的鼻梁,才发现眼角也流下血泪。灵性在污秽之地渐渐崩塌,他却不敢挪移,任由对方笼罩在自己前方,试图把头虚虚靠拢在侧脸。   他想靠近我……   百谷的嘴角抿起来:“仙人恢复了?我们快回家吧,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回家……”   在百谷的视线盲区,鬼化洙尾虽是与他应答,却一改那茫然痛苦的表情,勾起一个笑来:“嗯,记起来了。”   百谷连声说好,心情骤然放松:“等日子平静下来,我们在洞乌拉瓦重新为你筑一座庙,打开道路……”   “算了吧。”   鬼化洙尾打断他,声音骤然冷漠:“过去的东西,吾不要了,连你也是。”   他扔掉刀的手里已偷偷把众鬼呕出的毒流凝结成一个核桃大的死结,趁百谷疏忽,便狞笑着塞进了他嘴里,穿喉而过!   “呃啊———”   百谷的灵知弹回,惨叫一声,早就上涌的热血从嗓子里倾泻而出,无数发黑的血喷在被褥上,满嘴污浊锈气,直接倒下了去。   “我儿!”   白沃扶住他,满心灼烧,赶忙唤出法宝“奇雨晴方”,拴在手腕上的水晶珠子一变三,三做九,九幻无穷,如悬停在空的雨点,将灵气场反复扩大,加强,以镇住儿子的命脉气血。   百谷歪倒在床,不住咳出黑色的血水。他刚经历了恶念织罗的侵染,面上青白交加,几乎晕厥。   更多的是心痛,他从没经历怨慕变化,人在面前,情却不在了。   雨神曾点拨不少后生修习术法,路数得失每每俱详,授给百谷的自然是最安稳的套路,能在灵知形成屏障,以防反噬,但儿子还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差错。   只能说明对方比层层保护下的百谷更强,至少是妖王,鬼王!   白沃连续施法,心急得头上出了汗,又把岚间叫来,二仙一同为百谷疗伤。好在遮天蔽日宅本就由雨神建成,隔绝外界,免去许多干扰。   许久过去,百谷又吐出一口血,颜色已变得鲜红,人也慢慢缓过来了。   “百谷,你进入灵知里已过了三天,你看见什么了?”   白沃拉起他的手,探了探脉象:“那剑有问题,是么?”   百谷点点头就咳嗽得更厉害,他在爹怀里仰着,一会回忆起发生的事,又皱起眉头来。   “管不了。”他略有哽咽:“爹你讲得对,我当真谁也管不了。”   如果爱一个人,得有准备——准备爱他,恨他,埋怨他,爱护他,厌倦他,愤怒他,奋不顾身为他。还要发誓,要许诺,要做分别的打算,要做一生的打算,他会耗尽你的力气,或许是耗尽家财,他剥光你的勇气,或者给你无畏——百谷现下终于晓得了,爱不仅仅是爱就满足了,说完“爱”,就相当于说了其余没说过的全部。   而他准备得不充足。   白沃和岚间对视了一眼,对方摇了摇头。   金器围着年轻人打转,神明的力量倾注,鬼的力量也纠缠,二者在百谷的身体里彼此追逐博弈,相互消耗,把年轻人折磨地无法顺利恢复,哀声不住。   白沃看儿子难受,赶紧哄他,像小时一样亲着他的脸:“娃娃,爱一个人就很累了,比管全天下都累。”   百谷喃喃:“我不能只学这些,我还要学很厉害的法术才行,要能打人,一定要打人。”   白沃:“为什么?”   百谷闭上眼睛:“当人糊涂了,我得把他打得清醒些。” 第55章   陀螺般的洛阳,在七日前的八百声夜鼓后只剩下秋风。   欢宴与丝竹停歇,西园封闭夜饮,华灯惨照,栖鸦风跑。二十七丈的万象神宫在夜色里像蓬勃的莲座,载着白幡低垂守灵。金吾加重了巡防,他们拖着铁打的脚步在靠近皇城的各条街口盘查,所有未持夜行令上街的人,都以杖刑论处。   靠近西门的含光殿已遭破坏,若一根自天劈下的粗鞭扫截断扎,将宫殿拦腰折断,而后及时出现了几股力量遏制住它的行动,企图把来犯拦阻在二宫墙外。双方不住缠斗,对抗,其上的廊柱飞檐倒塌在左,其下的玉砌栏杆散落在右。匠人在宫墙上描绘的春景溶溪裂为九段,似乎一场地震刚刚咆哮失语,留下名品残次的佐证。   身着素白缟衣的男子蹲在地上,用指尖抿上泥土嗅着——融进了邪物的气息,狰狞,惨烈,有长生族的血,有死的落魄。   李住刚驾崩,国丧中的皇城就遭异类攻击,洛阳犹如被虎狼围视,侦侯可乘之机。   杉弥站起来的时候表情变得凝重,他低估了潇君的实力,这只鬼王至少在皇城守备军赶来前的短短一刻内杀了五个会用异术的长生族高手,还有十几个禁军,但他也没讨到好果子吃——他有何依仗敢贸然前来,真笃定能抗衡皇城的守备?他是看到什么才掉头走了?   ……对了,或许假山神拿到的是过时的情报,许多人都声称先皇西去拂林四十载未归,连同最强的长生族十御卫一同消失在长安的那做空旷宫殿里。他们何时回来,去了哪里,得到什么,俱不知晓,流传到大理的消息总是不便,更别提传到雪山中了。   料想徐鉴盗走御赐宝物却没被追查,也必有隐密的原因,是什么呢……   杉弥来回掐着手指数算变数,他开始怀疑珊瑚挂镜所展现出来的某些情景,大概率可被徐七娘左右。   对,应是这样。徐鉴一心要做李氏的叛徒,反过来做姐姐的就必须要向李英献忠心,以保全家族地位。她在万里之外骗过假山神,把他骗到洛阳予以一击,既是表明家族与鬼王毫无瓜葛,又是送了西南仙人们一个大礼……硬送来的,不要也得要,固然水神们面对状态不佳的潇君可轻松退治,但李英会以此作柄用来交换什么?   就这么一会儿,杉弥已想得极多,他上次去青要山能见到李英一直觉得太过巧合,给予自己的两句话到底是君王的示好,还是卜到两方势力即将接汇,所以主动地推动因果?当王权者开始注视神权,并不是能两全其美的妙事啊。   “真不想把家乡牵扯进天子的算盘里。”   杉弥望着在月下反光的的琉璃宫顶,自言自语:“百谷,阿兄要如何做呢,总在你面前逞强,装作什么都扛得下,但阿兄也有许多为难的时候……论到胆子,你可比许多人的都大,有几个敢只身登天山?”   杉弥一个人押解徐鉴从西南隐蔽进宫,路上自有仙术催动、法宝援手,没费太多时候;后者则是被五花大绑的待遇,神志不清地倒在车厢里痴睡一路。   初进宫门,自有恒天监字样的马车对杉弥连连道谢,欲将徐鉴带去他姐的地盘。杉弥不卑不亢地将这人在西南做的丑事说与几位听,问到之后如何处置该人,监守们滴水不漏地说徐真人也要听天帝的吩咐,不敢私自做主。   这时从墙角里走出四位沉默的苍白宫女,手中各持一盏青白流萤灯,在夜里扑闪冷光,足像四个死人提着丧灯叫魂。它们向杉弥恭敬请安后,围成一圈躬身伏低,随即眼前一花、衣袍牵动,这四个宫女竟是带他瞬时迁移至夏行宫之一的元凉舍人居内。   四位宫女完成了交待的任务,转身变成四张巴掌大的圆形纸钱飘走,应是会役鬼的方士令游魂附着其上,供来驱使办事。另有见怪不怪的宫人端来温水茶盏,这次是些正常人了。   她们套着麻衣,用粗绳束腰,唇与眉都未画,盏盘之内也尽是粗粮野菜。一边布置一边小声解释:   “天帝下旨,天下吏人及宫内须服重丧三百日,不得食用荤腥、甘味、佐料、精面,所以只给仙人备了些茶水简餐。其他客人连饮茶也是不行的,只能饮未煮的井水、河水。”   近期不能饮茶,意味着茶神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失去了一些“触觉”。   不过他刚才就好奇对李英的称谓,问:“如今已称为天帝么?”   宫人年岁小,提起这话猛地低下头:“是,是神武至圣大光大道天帝,请仙人稍等片时。”   礼部本来忙碌筹备大丧,又向诸位亲王藩王建议说年号不详,果然得改。但多年失去消息的李英突然出现了,内臣们便个个装聋作哑,继续沿用那位小儿子死时改来的年号。   天怀四十二年的秋天,李英未把皇位交给其他人,他手中抛落着权利,他的视线好像没落在世间的任何一个地方。   就这么等待凝神的功夫,杉弥作为掌管百草生发的神,敏感地觉察到这座行宫内有猝然的死与猛烈的生,两种对立状态若潮落潮涌轮回不息,快到不可能是降临的婴孩,也不可能是归天的宿命。   “长生族的血秘术?”   杉弥微皱眉头,这是几乎并肩神明的力量,在更变命数的方面,他们甚至超越了很多神通。   他不可避免地又想到弟弟。   自从百谷下定决心要修习术中攻势、夺命手段,要么人在灵眼附近蓄气固魂,要么就是苦练招式,再不似从前的松散。白沃为他建了一片演武场,每日等弟弟来试法后,土地就像被十头牛连夜犁过,坑洼不平。   术是大功法,在修为与神通多有不及的情况下,百谷须得把所有的力量在一瞬激发才有威力。这类速成又爆发的仙术用多了,百谷渐渐生了头疼的毛病,小人儿蔫蔫悠悠地坐在地上,胳膊都提不起。如此一来,得有人守在他旁边看着,免得运息倒灌,失神入魔。   这桩差事本由他爹和他兄二人交替,但随着津滇的到来,百谷的精气神儿都不一般了,从蔫蔫的小人变成了活跃的小人,明显存了极大偏心,每时都去找河伯说话托事,熬好汤的第一口全都喂给他。杉弥气得心想这算什么呢,做兄长的还须克制着自己的行为,让他去爱别人,不如眼不见为净!   白沃看得出他宁愿一个人孤零零忙活,神态失落,问他待怎么对付这情况。   “我能如何对付?我若是个寻常人,便能跟对头拼一拼命,发发意气,也有底气赢上两局。可偏不是这样,落的时机不许我这样,所以我只得说合宜话,做合宜事了。”   白沃口里更没好话:“生个儿子也算让个爹开眼了,几千年没见过的新鲜性格。官做不了,倒有官老爷的爱好。”   随后怀疑自己似的:“我一定是打得少了。”   杉弥反倒劝他:“阿叔,我现在不计较跟百谷有多亲,您总是我恩人,他总是我弟弟。这节骨眼上,若仙性反倒被人情所困,我又有何德何能坐拥神号,得这仙法?我师父都要指着鼻子骂我了。”   白沃料他是要留到秋后算账,总之吃不了亏,便说:“也好,你先去洛阳吧,诸事可由你自己看着办。”   就在回想之时,杉弥听得一沉沉男声隔窗穿来:“仙人独饮勿叹息啊。”   两侧宫女上前开门,一袭黑袍的天帝出现了。他走进来时带起淡淡血腥的风,像那些由他引起的灾难如影随形,追及至此。   杉弥打量他,此人仍是气魄非凡的模样,让他的英俊显得有些独傲。   李英随口说道:“仙人可是嫌弃茶点寡淡,等无聊了?只因前些日子寡人失了几个心腹,刚去补充人手。御卫要练摆阵,数目自然得齐全些。”   等解释完了两人才互相作揖,李英命人拿来糕果甜食,贵客要紧,不拘丧礼之仪。   “他们嫌寡人在那座宫里杀的人太多,晦气,才迁至神都。不料,善水人也没了,这下能跑到哪里去。”   他略有奚落地挥退侍从,盘腿坐在杉弥对面,有意试探:“仙人可知善水是怎么死的。”   在复杂的人面前要说最简单的话。   杉弥照实答:“小仙一直在山中行走,确实有所不知。”   “没事,就猜一猜。”   李英似乎没受丧子的痛苦,他对考察这个问题很有兴趣:“你师父定教给你方法了,我们又不是君臣关系,大胆说便是。”   杉弥仔细回忆了下,师父仿佛真没有教他,于是轻轻摇摇头:“不是生病么,难道有凶手?占凶吉,小仙不是七娘的对手,查凶手,小仙没有大理寺能干。”   李英摇头:“瞧把你怕的,寡人有那么可怕么。”   杉弥笑着说了几句托辞:“是小仙真的不知。”   李英凑近他,低声吐了几个字,字字吓人:“善水是寡人杀的。”   杉弥听到了几乎是全天下最大的秘密,瞳仁立刻扩大,几乎看到了对方微笑时露出唇边的獠牙尖。   他垂下眼皮避讳:“小仙知道了,但是……不懂。”   “不懂无妨,”李英直起身子给他添水,“都是些纠缠不清的家事。寡人说这个,是把仙人当朋友倾诉。”   杉弥心里都要吆喝起来了,我不想做你朋友啊,别告诉我啊!   已经说到这份上,杉弥不如硬着头皮聊下去:“家事么,那位小皇子也……”   “过儿?”李英闭上眼睛:“不是。”   “他们俩的娘是亲姐妹,我把善水送下去,就是看他既然做不明白皇帝,就去陪陪弟弟,一起说说话。”   他说得稀松平常,好像是把李住送去扬州走亲。   杉弥略一思索,突然生出个想法:“陛下,难道您是找到了在阴间寻魂的线索吗?”   因为长生族对生死的探究比他们要多得多。杉弥一直想要了解,也想要提防这类秘术,但偏偏李英对此不愿多说。   “谈不上,只是一次尝试。”   他拨正左手上的红宝石戒指,专而谈起目的:“你送来徐鉴和珊瑚挂镜,寡人将宝库敞开让你挑选其一;寡人帮你伤了鬼王,也想向仙人讨要一个法子。”   该来的到底来了,杉弥已在心里做好准备,颔首道:“当然,小仙会尽力报答。”   “那么,请仙人告诉我……”   李英正言道:“告诉我囚禁神明的方法。”   ……杉弥觉得自己还是没做好准备。   这几乎是弑神逆言!他惊讶地沉默,不知如何作答,这显然不是自己所预料的交易内容。   李英看他表情也猜到了不妥之处,随即补充一句:“寡人要这个条件,决不是针对你们,岂能在仙人面前商量构陷之事呢。虽然羡慕你们的身法和运气,但寡人也没有急功近利到这份上。”   杉弥恢复冷静,直接追问:“陛下要对谁用?小仙做这等事是会赌上仙途的。且,我必须要返回山南与诸神商议。”   “不必那么麻烦。”   李英的黑发很长,扎了发髻之后仍然垂到后背,他勾来一缕切断,随意打了个结放到杉弥面前:   “寡人若伤了你们的谁,就用它来作诅咒吧。”   杉弥没有动作,甚至对那截乌发有些防备:“陛下请讲。”   “寡人之前对你提过,在沙漠以西有数个大国,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崇拜之地,称之为通天塔。”   李英盯着杉弥,本来沉静如子时之夜的眼中渐渐迸出光彩,那从不停驻在世间的眼眸竟然有了聚焦之地:   “我要囚禁那个住在塔顶的天之使者,古代第一位长生族,真正的神造之人。据我所知,他拥有超越秘术和仙术的神能,和直接与创始者对话的权利。我需要他在后来一天为我带来运势,度过灾年……寡人要找的是这个人,不是你们。”   这些话一个词一个词说出来,隆隆轰轰地洗刷着杉弥耳畔,让他不禁有个预感:山外丛山中的神圣平静总有一天会受到其他存在的波及而重创,这一天终究会因某种东西的倾斜而不得不到来。   他们这些神明,要么改变,要么就会不声不响地消失。   甘心消失吗?百谷才刚刚走上这条路,他不能让弟弟走绝路,为此他会做出选择。   “小仙并不清楚具体的步骤,但可以试试。”杉弥思索着迂回之法:“但这答案的代价太大,需要时间,也需要陛下更多帮扶。”   “可以!”   李英痛快地答应了,直接将手上的红宝石戒指摘下来递过去:“仙人带着它可以直接来找寡人,需要什么,尽管提。”   杉弥慢慢接住,总觉得这石头有山魄的一些特征:“奇怪……小仙看它,好似是个活物。”   李英笑了笑:“这石头很珍贵,它能帮你挡过一次袭击,也能医治伤口,一如原初。”   ……   许多人都不知道,恒天监修在地下。   在宫中的恒天监只是个门脸儿,徐七娘作法的地方,是接近邙山脚边的地下湖。   单观七娘面貌,有遗世独立、不在红尘之感,可她卜的就是红尘种种,海浪滔滔,又怎能跃居其外。   李英又给了她一个任务,给了她一个司珍坊的任务。   此时,她浮于圆湖上空十尺,盘坐列阵,周围地面用金粉刻满符号,上空垂下写着经字的白幡,状若守灵。   徐鉴,她的亲弟就躺在这些符号中间挣扎,他觉得很痛,痛得快要撕裂,但那些字紧紧吸附着他,连打滚儿都做不到。   只能扭动,喘气,呼喊。   “姐姐!姐姐啊!”   他大喊大叫:“我好痛啊!求求你,我知道错了,姐姐你放开我吧!”   徐七娘面无表情,喃喃诵念口诀,她看见亲弟手背上狰狞的血管几乎爆裂,眼眶呲咧,还是要念下去。李英的密探在这里,她不能停下。   “姐姐——”一声尖啸,弟弟的鼻子已经凹塌了,嘴唇贴近牙床。   “我不想死啊!救救我吧!为什么不看看我……”   徐鉴的眼睛越来越刺痛,自己的身体好像缩小了,更小了,还怎么跟高大的人站在一起呢。他脱去水分,皮肤在结晶,他变得有些透明,也许在太阳底下会很好看。   “姐姐,姐姐姐姐……”他连续告饶,声音渐渐因声带的硬化而粗砺滞钝。他不想求救,他的脑海里只有回忆了。   徐七娘的眼皮跳动,眼前有些模糊。   “姐姐,你知道我为什么走吧……他杀了薇鱼,为了给他儿子陪葬,所有人都死了。她进宫的时候明明那么快乐……她成为美人都会很开心……我,我好恨李英……姐姐,你也走吧……你不要死……”   “姐姐……对不起,鬼王不肯做我的靠山……”   等这声音熄灭后的一刻钟,徐七娘自空中落下,好似天仙临世。她沉默着走到弟弟的衣服面前,从中捡起一块宝石。   “是陛下最喜欢的红色。”   徐七娘还没在手里捧够,就有两三名匠人取走,他们互相传递,对着火光看了又看:“很漂亮,不愧是纯正的徐家人,成色很漂亮。”   他们会把宝石带去相应的作坊,那里会有人切割打磨,做成不同配饰部件,有的送至李英那里,有的同月俸一起发给二品以上的长生族官臣。   匠人走前看了徐七娘一眼,也怪可怜她处境:“我会为你留一块的,不要多想了。”   李英的密探还藏在这里,听见这些话,徐七娘是不能哭的。她只能想着自己至少救了家族,救了别的什么人。   ——————   1,我坡道起步稀碎。   2,保证再也没有李英的戏份了把这个邪恶的男人从我的这篇文里踢走。 第56章   百谷没想到,他进入长夜台后短短一刻触发的急情,在万鬼咒力的作用之下,外界已过去两个日夜,若非遮天蔽日宅本身就相当于金甲护体,百谷的生命会因此成百上万倍地快速流逝。   从一开始想学仙术,期待自己成为有用之人,到一次次迫不得已,甚至见着洙尾杀他的决意,他知道这是必然,是必须,是迫在眉睫,他总得拿着刀从别人身后站出来。   雨神白沃所教他的这一招“大江流”,源自年轻时从雪山春汛悟出的三段式神通,它攻防兼备浑然合一,既可以单独使用,又能形成一套连续战术。   第一段发起时,隐雷阵阵裂声毕现,方圆一丈内有青白云瀑之态,可将来犯定在原地不能动作,卸去防御;   第二段,无穷洪涟跃浪争先,曲折蛇弓迅击而出,足以凿山开路。可用于逼退、驱逐近身敌人;   第三段,无边雷暴电透箭疾,积云成陇惊聒其声,湖海连通,所有水息腾沸爆破,一同落于来犯身上,更无山石不能为之摧碎。   百谷用这段时间掌握了个大成,雨神还不放心,便从自己身上直接剥落了柄能之一“行云兼雨”传给儿子。这下百谷不仅可匿形、化雨,还能顺利地穿越一些凡人所不能越的障碍,比从前更为灵活敏迅。若早有这两样能力,在长夜台时也不至于太狼狈。   “都给我了,你怎么办呢。”   百谷有些不情愿:“我已经可以照顾自己了,拿回去吧。”   白沃在火烛下收拾历年得来的法宝,看哪一样能派得上用场,以备后患。此时轻哼道:   “怕你爹死了?死不了,雨是生息,是万物的命根。就算不当神仙了,修为也够用。”   百谷不满地看他:“你最近对我有些冷。”   白沃:“看出来了?是,就是为了让你看出来的。”   不等百谷反驳,他又继续:“你说你管得起老婆,这几日我看你没这大本事。不过重这个轻那个,顾得上一个顾不上两个,还跟你爹吹牛呢。”   百谷面红耳赤地:“哎呀,我好不容易才见着津滇……自然很想他。”   “哦,所以惹你兄不乐意地走了,是么。”   百谷连忙说:“我会跟他讲好的。倒是你不喜欢津滇么?你们过去应是常见面才对。”   白沃捡起一只金走龙,捏在手里感受了下还能用几次。   “我对河伯可没说法,他能来做帮手是乐于见的。我是对你不满,啧,不知这家里还有几天清净日子。”   百谷吭吭哧哧地说不出来话,他本以为津滇能跟岚间和好,最头疼的事就都过去了,没想到才刚刚开始呢。   “我,我大约能理好。”   白沃又道:“我再问你,若你再遇见洙尾,他又要杀你,该怎么办。”   百谷忧愁起来,捏紧手指:“把他救回来呀。”   白沃无奈地说:“百谷,人去了黄泉,那已与原来是两个不同的人了,心是不一样的。也许——他就不想回来了,也不能回来了,你心里要有数。”   百谷现在已然明了,那枚蛋是洙尾留下复生转世的后手,全部交托给自己保管。小蛇天生自带洙尾的印记,它拥有一部分神知,哪怕全完脆弱,也依赖在百谷身边跟随着,认定这是曾经看上的人。   一次不断得到,不断失去的旅行,注定他们会在命数中折回往返,徒劳无功。   只是这一次分别,好像格外辛苦,又折磨心。   “我能是个什么神呢。”   百谷自言自语:“我是你儿子,却没有依承神位。”   白沃不知道他为何转了话题,以为是想通了,便痛快答道:“这可不是子承父业的事儿,你已身有福缘,靠着这充足的福缘,须得完成历练才可得应得的神位。”   百谷点头,他觉得或许可用替换神位的法子来帮助洙尾,让他在鬼的愤怒中恢复神志,脱离潇君的盘算。   “不过让我说,百谷,你进步已十分快了……咦。”   白沃说了这话突觉异样,儿子的内丹应该还在雏形才对,修为全靠外界灌输支撑,怎么可能会进步快呢。   他不由得奇怪地看着儿子:“你明明是个笨蛋的……”   百谷本来看他夸奖正高兴,听了后一句顿时叫起来:“你真不似我亲爹!”   月色浩荡,银字写凉,云中千峰催天短,万树不寐想素辉。   津滇在河边散步,与拢纱轻尘中的兄弟说了会儿话。   二人经年未好好聊谈,凭多难再近关系,比起当年激烈争执与冷嘲热怨,两人都平静了许多。   叙了会儿旧,又说了些近事,岚间投过来的影子就消散了。他这些日子在各村走动,谕下假山神之劫,撤去祭坛与神像,断掉了潇君的信力,让他即使占据山神名号也无法获得力量。   津滇担忧他的身体,想了会儿能尽快恢复的法子,都不是太好。半鬼半神的岚间状态十分奇特,不能仅凭仙家芝草驱除污染的内丹,否则会伤及本源。最好的方法就是杀掉潇君之流,不让岚间陷入役鬼的命运,而后慢慢调整。   “津滇你看。”岚间指了指浮在河上滚动的寡淡雾气,“现在看,是不是好看些了。”   水云之间,悄静无言。   津滇回了他们的遮天蔽日宅,见着百谷正气鼓鼓地从他爹那里出来,两手甩着大步往前走,嘴里还叨叨着:“好,我笨,生我还不找个天时地利的良辰吉日,落个瓜脑壳赖在我。”   “站住,哪里去。”   他从后面抱住百谷:“小娘子,今夜寂寞无事,还是随我快活快活吧。”   百谷立马嘻嘻笑了,反搂着他亲起嘴来。正要扯落津滇的外衣跟他缠磨,忽而咧着的嘴一顿,将兴致落回。   “呃,不行,相公,今日不成,我还有差事哩。”   津滇咬着他耳垂:“什么事,说与相公听听,我准了才能去。”   百谷便答:“我阿兄在洛阳见皇帝佬呢。如今我爹查了家底,少把趁手的伏器,他叫我去跟皇帝换个好的,过了时候就耽误回程了。”   津滇皱眉头:“好哇,是见你情哥哥去。”   百谷讨饶:“你不就是我情哥哥。要不,你在我旁边候着,等我从灵知里退出来?”   “罢了。”津滇故意放开他,冷言冷语:“万一你们好起来,我是受不了的。”   说罢他就离开百谷,慢悠悠往自己房里走,看百谷是不是要追上来。结果百谷嚷了几声青白,就掂量着轻重回了自己屋布法。心里还想着,反正津滇很容易就哄好嘛!   河伯倚在窗旁看百谷“砰”地关了门,口上啧了一声:   “这个哥哥的分量,够重的。”   ————   都说快忘记剧情了,那我就抓紧更一更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李英不仅是“渣”的问题,他的心里早就出现了扭曲和变态,李过的死只是导火索,将其疯狂全部引发出来。   有一个对比,神的日子和信众是在互相交互的,信力提供给神明存在的理由,所以神活一万年,他的心态仍旧是稳定的。有天道的支撑,有责任的目标,神明活得很清晰,这就是百谷的父亲从第一次降水就存在到现在,经过万年仍然像个人的原因。   但长生族不是,起初一个人类的正常心里,加上漫长变迁的岁月,他会产生太多变化了,感知到“痛”的东西已经非常有限,执念越来越少,必须是极致触动心理的死亡,伟大的活人祭祀,才能使他有活着的感觉。然而这种“活着”,也不似从前的“活着”。他有戏谑心,有虐待心,有很脆弱的地方,他活得像神,但也活得像鬼。   还有一处就是时间线问题,李英的众多老婆们是早就存在的一种封建秩序,历经数年形成;而李过只是一个新的孩子,他从表达喜欢,到最后死去用的时间也仅仅是两三年,而这两三年,也不过是李英在思索到底要怎么做的时间。   他还在犹豫的时候,就已经完全失去了。死在他面前的人很多,但没有为爱他去死的。   为此他很愤怒,他在恨这个本可以由自己掌控的秩序杀死了自己的儿子,也恨自己的忧愁寡断,哪怕他当时表现出任何一种肯定,都不会导致这样的情况。   但类似国王的角色是不会恨自己的,至少不会表现出来,这种表现呈现出的实质是迫害他人为乐,而且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他还会继续活着,还会有零星的伤心,并且所有人都恨他。 第57章   其实,若河伯仔细想一想就明白,正如他与雾野之神自小成长的经历类似,共历风雨的童年玩伴亦亲亦友,是最易放下戒备获得信任的人,是生了口角还能和好的人。更别提杉弥早已在情初时种上相思,非他人的时日所能及。   明月临秋,榴花爽气,杉弥在宫里摘了朵金菊,想赠给远方的弟弟一枝洛阳秋。又觉得百谷不在乎风花雪月,只会讨要些吃的,便打算明日去看看零食铺子,希望不要都因国丧关了门才好。   都说神仙辟谷,百谷进入修行后倒如其名,荤素不忌胃口更佳,借口自己还在长身体,吃什么都香。   正思念完这事打坐,清明镜台间忽生尘埃杂暗,翻澜起苔,转眼青绿相续的茶田、沁凉的芜味蔓延开来,百谷从他熟门熟路的灵知里闯进,边唤着:   “九鸩哥,九鸩哥,洛阳人有没有为难你呐。”   九鸩差点走岔了经络,连忙调息运气,失笑摇头:“我弟来……你真是我的魔障了,以后找我时先打个商量成不。”   百谷不懂其中门道,还怪他:“嚯,这么生分,要不要再请门童通报个我呢。”   他依旧亲昵的声音带给杉弥一瞬错觉,仿佛百谷还是自己一个人的,整方世间就是他俩的天下。那半步之外,就是被二人游戏时惊扰了的孔雀,还有救活的小猪,迷路时发现的野韭菜田;在某个清早,待掐叶的春茶与未种的花籽正等他们到来。   做哥哥的顿时就从“杉弥”化为“九鸩”了。   百谷推了他:“说话嘛。”   “嗳,依我看。”   九鸩抄着胳膊,悠哉说道:“却不是你自己要来找我的,定是听你爹的吩咐。”   百谷藏不住心事似的转了下眼睛:“不对,就是我自己来的,你走时没叫我一声,我是来责问你的。”   “责问我?”九鸩好笑地掐着他的脸:“那我反倒问你,为何看我眼神像看个旧人呢?”   百谷虽是老老实实地挨掐,却说:“我们不就是旧人的关系么?不对,是旧友,也不对,是旧情,诶,是老交情,你把我绕进去了。”   看他对自己答得极为随便,毫不在意的态度,九鸩甚不满意,直白引导他:“交情始终是交情,百谷只给阿兄留一个情字就好。”   百谷的头脑一会儿聪明一会儿呆,一会儿敢戏弄徐鉴,一会儿连个好赖话都听不出。想着哥哥这句,他竟没觉出差别:“不是一样么,九鸩哥怎么斤斤计较起来?”   九鸩抿着嘴唇,刚才见他的欢喜像被风雨打落的柚子,二人接壤的灵知境界中风声里粘滞,连通的茶庄也被挡住去路,一树花初结冰霜,落满山坡。   九鸩放开人,转头重新在镜台打坐,平复灵知中的变化。   “九鸩哥?”百谷望着他:“怎么了嘛。”   “固然老交情用得顺手,还是先照顾新交情更好,”他道,“同新友新情多说说话,免得人家跟你没熟到那份上,掉头就跑了。”   百谷都不知从哪句开始驳:“为何把能做朋友的人想成坏人哩?津滇并无寡意,你与他打交道后自然明了。”   他还拍拍胸/脯保证:“你们会成为至交呢。”   九鸩被气得阴阳怪气起来:“我是怎样的你都不知,就已懂别人了?还是终于有了更相配之人,使个眼色都比你同处十几年的阿兄更清楚心意呢。”   百谷愣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领会到他意思,顿时“嘿嘿”笑地走近:“阿兄,你这是……吃醋啦?”   九鸩也笑意和煦地回:“是呀。”   “嗳……”   百谷问出来反倒没下文了,坐在九鸩旁边看着意念中的山水家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偷看他漂亮如宫图的眉眼。九鸩却只顾闭目冥思,一句不回。   过了阵儿,这灵境里呼吸不畅,玉露更凛。百谷自问自答觉得难捱,怪没面子,忍不住说起正事:“好啦九鸩哥,我爹刚才要找你……”   九鸩这时才打断他:“呵,果真是阿叔让你来的,还要诓我呢。”   百谷羞愧地垂头丧气,依旧慢慢把话讲完了,见阿兄懒得理自己,便不自在地打算告辞,离开灵知境界。   “那,等你从洛阳回来,我们见面再聊吧……”   “还要再见么?”   九鸩睁开眼睛,往常最平静的温柔双眼,今夜涌动暗流,好像要把弟弟卷入自己的心:   “如今夜黑了,你要去河伯那里同睡?”   百谷又吭哧了一下:“啥,没有,我不去,我自己睡呢。”   “自己一个人睡不寂寞吗?”   “……阿兄,这话奇怪,不要说了。”   “那过来吧。”   九鸩拍拍自己的腿,命令弟弟:“坐过来。”   九鸩在神修上比百谷超越太多,他释放出难得一见的压力,令百谷不安地挠头,纳闷儿道:“为什么,你要打我吗。“   九鸩侧头看他:“你觉得我会打你。”   百谷左右都做不对,认输似的赶忙摆手道:“没,我说笑呢。”   九鸩一向温润的面情上,再无笑容丝毫,变得让百谷有些陌生,有些心乱。   他对哥哥太随性太任性了,什么话不假思索就出口,这样的随性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百谷找不到面对哥哥严肃时的说辞,他心里抓耳挠腮的。   “以往,只要看见阿叔打你,我几时没拦着?为何觉得阿兄要伤你了?”   九鸩摇头叹息:“到底也有你不爱我的关系。”   百谷急了:“哪有?!你不要多想。”   他越是急,越说不出个所以然,比比划划地:“我爱你这么多呢。”   九鸩心已悲观:“我确实料不出像河伯那样恣意的神也会愿意守在你身旁——是今有对比,我确实有所不及。”   “怎么会,九鸩哥就是九鸩哥……九鸩哥跟别人都不同。”   九鸩本打算待事情处理完再与弟弟好好聊一次,结果今日一见,才明白自己不是那样宽容大度好说话,他失望极了,失望到一定程度,就失去了想争夺的愿望。   无处可收的爱情像什么呢,像山里的杏,时节到了掉在地上,味道慢慢变得邪恶。感情也会在催发之下改变模样,如果他进,是与河伯划分占据百谷的亲近范围,如果后退,是直接宣布无能的失败。   数月之间,落成这样子。   百谷用鞋子尖搓着地,看九鸩哥扯了一把茶叶尖揉碎了,再开口时却说起从不谈及的身世:   “你知道的,九鸩不是个好名字,这名字里带着毒,不讨人喜欢。”   他避讳着父母的秘密,鲜少尝试解密。但百谷听爹说,九鸩娘因为向中原卖蛊被毒虫反噬,虫又传到他爹身上,二人死时浑身的皮肤没有一块完好的。没过多久,阿公给他们送葬,也被从尸体里钻出的虫咬了一口……他给九鸩起了这个坏名字,坏的思念,贪心而起的屠戮,血光之灾,让他记住接连而死的坏教训。   可这不是让一个孤儿能受得起的。   村里人躲着他,取水也不要在同一侧旁,生怕沾染毒蛊染疾。阿嬷本来老得不能动,一看这情况只得爬起来重新种地,养活重孙儿。   “有三番五次我想改名儿,阿嬷也同意。但当我从河里救起你,当你叫我时,这两个毒字却十分好听。”   百谷可怜兮兮地用手去抓他胳膊,牢牢锁着,生怕被哥哥拍开。他嗫嚅道:“本就是好听的。”   九鸩扭头看他:“你不知那时我的处境,孤独的孩子脾气很大,极易发怒。但从那时起,这个名字就有了别的意义,从我弟弟那里,名字和我的狠厉都消失了。”   “是吗。”百谷有了小希望:“我对阿兄也有益处呢。”   “那是自然了,百谷,你提着我的心呢。”   九鸩话锋一转,避开弟弟的视线:“可现下,我的一切在你眼里还算得上好么?你见识了许多神,尝了跟从他们的好处,阿兄觉得……这些年辛辛苦苦去得个仙道,求个长生,也不是什么聪明的选择了。”   “你不开心这个选择。”   “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本是要让弟弟过上好日子才选择离开他去闯荡,就算被师父夸奖早早出师,甚至得到洛阳那位妄自尊大的天帝看重,但只要弟弟看不起他,皆是非心所愿。   这茶神之位瞬间变得孤零零又小小气气,让九鸩引以为傲的仙格都不成本事,他似乎又变回那个人人嫌弃的孤儿,每日朝河心里扔着石头,看溅起的水花。   山岛含烟,在他们俩的周围氤氲带寒,灵知境界中的春山茶园若蒲柳凋零,像中原的秋色,蒸茗化为山头千秋雪,白鹇遥空倚碧天。百谷有些冷,他想靠近九鸩哥取暖,但对方并无暖意。   “我想,你不情愿来找我的,是么?”   九鸩连续问他,嗓音竟略有发干:“你跟阿兄好,只是因为我们自小就熟,不好意思拒绝,或是你爹的劝令才不得已接近我,是这样么?”   “九鸩哥想到哪里去了呀,只是这些时候特殊,我又得罪许多人……”   “百谷,现在只有我俩,你就说实话。若你真不爱我,此后便不缠着你了,这世间还有我许多去处……”   百谷好像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猛地抬头看他,眼圈都红了。   两人视线稍一接触,九鸩就别过脸,看着朦胧的边际线。   “我先帮你诛杀邪魔,之后阿兄可以离你远远的……或许是山的另一边,或许留在洛阳,余杭。”   百谷几乎不敢置信他的决意,耳朵里嗡嗡响,用手使劲揪着发尾:“九鸩哥,你在说什么……你要因我离开家乡?这水田这茶庄我要与谁同工?”   九鸩低声答:“若真要与你分别,如你相似的山与水,我便不能再去看了。”   不知怎么话就说到这个地步,到了无法挽救的程度。   百谷嘴上哽咽,眼神汹汹:“那你走吧,我看你能走多远。”   他推了哥哥一把:“走哇。”   又喊:“你往后一眼都不要看我,我实在讨厌你了!”   “过来。”   九鸩伸出右手,他嗓音变得更生涩,透露许多即将有破绽的情绪。   “哪怕从此我走了,再也不见,现在你也要过来。”   百谷被拖拽在阿兄的腿上,还没坐稳就被对方捧住脑袋咬上嘴唇,惆怅的茶香一并涌来。百谷向后闪着,要躲掉他不讲理的放肆。哪知这一躲更惹九鸩伤心,他掐住了弟弟的肩膀,想令他的举手投足合自己心愿,想令他臣服自己,做不得草草应付。   吻是责备,是惩戒,是否定,是说不出口的那句难听话。   百谷心中是涨满的疼,他一时不能接受九鸩的决定,一时气自己忽视最重视之人。九鸩明明不是熟人,不是朋友,也不是哥哥啊。   “不要离开我,阿兄。”百谷的嘴唇好痛,他被吻狠了,就反手搂着对方:“我要做什么呢,做什么你能高兴?”   九鸩只道:“百谷,猜一次我的心吧。”   百谷用舌头舔阿兄的喉结,撕翻带裳,整人扑去。一会儿细肤软光相依,斯须轻风陪明月。   但九鸩不住小声问他:“我输给谁了百谷,阿兄输给谁了?在你心里的是谁?”   百谷鼻子一酸,险些要大哭起来:“九鸩哥……你在我心里,何曾取出来过呀。不要提输赢的话了,你今日怎么总要惹恼我,我一恼,就知道是自己做错了,那我就会厌恶自己,饭都不想吃了……”   活水还须活火烹,百谷太易得意忘形,他这历练与见识管不了别人,还是让人管着的好。   九鸩煞费苦心让百谷寻一寻烦恼,今后他说话就要小心些,免得再不把自己当回事。   二人轻啄深吻啜饮不休,茶浓香永,渐入佳境。九鸩把百谷剥开又不享用,让他独自找一找乐趣。   “你来弄。”九鸩诱导他,把百谷的双手按在他那处:“看着阿兄慢慢来摸,只想着我,做的好了便原谅你。”   百谷羞得口不多言,被阿兄下了蛊似的抚弄起来,心里渐渐生了快活的感觉。人像被石头碾过的糯米,半刻不到就碎成一颗颗的粒子;再若流霞,轻易被云雁来回涂抹。   一会儿,他在哥哥的声音里唤起病渴交加的吟唱,胸中春动,颓玉风流,尽情抛去。如灌了七分浓酒似的,面也红了,人也倒了。   百谷好一番才清明回来,看自己的手都沾脏,还说:“阿兄,我是想着你泄了的,没想别人。”   九鸩这时才又拥他,告解心中之苦,说完了便摸他头发:“我弟,先去睡吧,待我领了皇帝佬的礼物去找你。”   境界中的露叶若新发新采,又复从前仙色样貌,沸水汤响,茶香似泼。   百谷退舍,离开境界,转眼依旧是夜黑烛起时,自己蒙着被子跪在床上。   只是裤子确实半褪至膝,褥子也湿了。百谷瞬时恼羞成怒地坐起来,想着明天又多了件凡事要干。   只是他却闻见空气里多了点味道,从阿兄那里清淡素缈的茶香变成了浓重酒气。   迎面“哐”一声响,百谷惊讶抬头张望,于黑暗中,他看见津滇竟坐在一方矮桌旁,双眼赤红地喝酒。偶一瞥百谷,那眼神充满恨意。   他何时来的,从何时看的,据不知晓。   百谷对阿兄的痴态,他全知道了。   河伯拎着酒坛走过来,脚步踟蹰,显然已灌了许多,又或这一幕太苦,无可消愁。   百谷望着他,刚要开口,耳光的声音却比他更响。   河伯对着情人的脸打过去一巴掌。   他又饮进一口酒,忍住眼中水汽,再也不看百谷,转头离开。百谷的神知紧跟着他,却没想河伯跃身而起,腾飞入空,消失不见了。   百谷呆坐在床上,脑子里嗡嗡作响,反复重复回忆着一个画面。   那是他爹问他喜欢几个人的时候,那日他心里鼓涨,爱意绵满,想跟每个爱人都能共度一生,浸入爱河,生死不离。   终究是一厢情愿罢了。   ———\   你们喜欢的修罗场是这种吗 第58章   演武场上,白沃已把术式要法讲了两遍,要领拆开细研,连初入门的学徒也能听得懂。   百谷仍是那副木讷模样,一言不发,连个眼睛都不会眨。   白沃看着他这样子隐约有些焦灼了:   “为何最近终日恍惚?我预感恶鬼降至,不容你我再松散。若不想学,爹这就送你去长安吧。”   去……长……安……吧……   那……里……有一位……隐居的……旧……神……   爹发出的声音好似远在山海外,天沉沉,水沉沉,耳朵也发沉。   百谷己跟周围的人世相绝,他是忽扇壳子的贝,每次呼吸都在用力过滤泥沙,喘息粗粝,摩擦喉咙。左脸上有火在烧,仿佛津滇刚刚才甩了那一巴掌,他的愤怒点燃在自己脸上,像一幅画的落款,盖上血腥的红泥章子,把年代,所为,何事,全刻画下来,跟随至毁灭。   其实津滇已走了约有三日,掌印早消,百谷追不到下落便去向岚间打听。但岚间一直在山中行走,也说没见着。百谷就想起津滇的性子:河伯是不会回头的神,他的决意是不会逆流的大河。   百谷再仔细听闻兰浦芦花深处,渔歌也无,扁舟也无,倒是白鸟双双飞起落下,没耽误一天的恩爱。   他的心就成了磨盘,一头驴坠居在胸腔里反复把他旋转推搡,哼哼吱吱,他想把自己切下一半,取出樱桃核般掏出心来,也许可以无忧地睡个片时。   此时爹在发问,但百谷连嘴都张不开。   他摇头,非常费力地记住爹的话,而后在演武场上试着使了那个仙术,成果不好也不赖,平平无奇。   白沃背着手评点他的不当之处,百谷听了前半句,后半句就被心里那头驴子推开,撞倒,压榨,走神了。   “如何?”白沃拢起袖子:“我用一次,你且仔细瞧。”   听是听不进心里,看也没看在眼里,一趟下来只会点头嗯嗯。他自己站过去再用全身技力打出一回合,比上一次更加不如。   再一次,一般般。   再一次,更差劲。   他的手脚已不受控制了,或许是浑身都不受控,只由混乱思绪吊着虚笼的一口气,凑合成完整的好人一般。   白沃也乏了,看看阴上头来的大片乌云,准备下学:“罢了,或许你饿了,今天就到这儿。记住,这是必须学会的,你身法弱,紧要着施法迅捷的术。”   百谷见他爹的嘴动了动就点头,他爹的手摆了摆就离开。进了厨房,先用水给灶台擦洗干净,之后就蹲在小木凳上,一蹲蹲了半个时辰,伪装成吃饭的样子。   时候到了,把干净的碗清洗,再蹲着,装成小睡的样子。   他不能去床上休息,他有预感会爬不起来。被子是一个洞穴,里面有抓人的野兽,可将模糊的画面重新嘶吼得清晰,让脸上重新滚烫。在那情景中,就不能再随意起身面对追寻不到河伯踪影的世界。   百谷把自己抱得很紧,秋雨都宿进怀中。   白沃进来找他时正是这副模样,儿子跟柴火靠在一起,形成层叠的堆;他的手指甲抠着胳膊上的皮肤,身体有规律地晃动,紧张地好像在等待九百年一遇的天劫。   白沃愁苦地摸他额头,才知他身体甚凉,心中顿生疼爱:“我儿为何难过了。”   雨神的恩露临到头顶上,温暖蜿蜒的襁褓环抱百谷,他的心里才起了波澜。   爹的模样终于清晰,三颗泪痣变成晶莹的白,他一按百谷,百谷就再次破冰而出,神志恢复。   “爹,我想,我想了断红尘……”   白沃没有冒然打断他,百谷的眼皮在轻微颤动:“我想离开世上事,世上人,离所有的村庄都远远的。”   高山就很好,等邪魔一死,他就要去霸占那座孤独的山庙。自己就是风,就是雪,心中单纯的白将占满一切,身在寸草不生之处延年度日。   白沃捧住儿子的小脑瓜揉来揉去,见他依旧低落便亲昵起来:“哦哟,我的宝宝意冷心灰了?这次又是哪个没眼力的老婆欺负你?”   百谷喘了两口气,好不容易把肺中的空气填满,才说出来:“我不要被人看到,我要去深山里,哪里人迹罕至就去哪,离他们远远的。”   爹发笑:“知道老婆多的难处了?你是过三天就难受,再过三天就皮实。狼崽子受了委屈才跑山里去嗷嗷叫。”   百谷更气:“我上山越了两道牙牙门,按理说与世俗之情再无瓜葛,看来狼王也是个笨蛋。”   他爹笑出声来:“你怎么乱赖上别人。哎呀,福缘既到,仙性尽然,狼王能怎么样你。”   百谷摇头:“我才不管,我走后你就把山封了,河也封了,水既流不出,船也走不到。”   他爹捏捏他冰凉凉的脸:“那我去得不?”   百谷抱着他:“爹,你可以隔几天就来给我送糖心糯米糕吗。”   “那你兄可以去找你么?”   百谷点头:“当然可以了,山上那么冷,我要饮茶取暖。”   “嚯,你拿神仙做跑腿儿。”他爹又问:“岚间若去做客呢。”   百谷想了想,俨然已是山庙主人的模样:“嗯,可以。”   他爹再问:“若是津滇去与你和好呢。”   这名字如倒灌的泥沙,猛冲上岸扑进百谷的心口,使他顿时垂头丧气,垮塌肩膀,声音都小了许多:   “……他不会再来了,他不会找我,他……”   百谷看着阴沉的天色,再次吸入好大一口气:“我们分开了。”   “分开是什么意思?你们俩过了大浪都没分开呢。”   这才是痛苦的根源,这次不是潇君的阴谋,也不是命途翩翩使然,只是因为自己作恶,故意把最不堪的一幕作为终结。就算极不情愿,极想狡辩,但这就是一锤定音的诀别。   百谷已经学会接受不安了。   此去经年,迢迢永恨,银霄不度。也许修成仙道之后会多活三五百载,也许二人会迫不得已于某一场合再次见面,但那时津滇一定会把目光扭开,装作看不到自己的样子。曾经栖息的怀抱灼心的唇,曾寄于明日的双手相执,再次回忆,都成了杀心的刀。   百谷想象着这场景,憔悴地倚在爹的肩膀上:“我好爱他。但其实,现在这个结果证明,我可能不爱他……”   “你可能不爱他?”他爹问:“你说过你爱他,你从第一次唤醒的灵知里迫不及待地吻过他。”   百谷的泪再也无法掩饰在眼皮里,无声无息地流出来湿润了脸颊,否定道:“那就是我说错了。”   当津滇看着这私密的恋慕如被分赃一般销给了其他人,他的眼神透露给百谷的只有一个确定的讯息:我不要你了。   这个结论一旦产生,便与鬼化洙尾附在自己耳旁的声音重合,二人把百谷打击到彻底失去尊严,又产生了自我怀疑:我有何依仗敢占据这么多仙明的眷爱?   他坐起来,平静地用胳膊擦了把脸,想换个话题:“对了,我兄说他拿到一颗皇帝佬给的乾清转神丹,可给岚间吃下,除去他体内邪气。”   白沃向来反对儿子招惹这么多神仙,但今日一看,却不想他有任何伤心,只答:“你不要在悲伤中做任何决定,不然今后必后悔。”   百谷又抗拒地说:“我出去走走吧。”   雨云也难以洗拂怅然,小雨茸茸,他一路淋着走出昏暗的前村,土地略有泥泞。但百谷是登过天山的人,高低都比厚雪好走。但反过来想,磨难越多,就有好结果么?只是更习惯磨难罢了。   林里的梅子熟了,挂了一树风景,百谷停在树下观望——他想等梅子熟了就给津滇做酒吃,滋味酸甜,果香可爱,一夜对饮恰好半梦微醺。这刻便懂了九鸩哥的感受——百谷再也见不得梅子树,也饮不得酒,与那个人有关的一切全都不能再碰触。   百谷要活得小心,前途战兢,否则一有所思,就会有索命的驴子来撞他。   再往前走,依稀能看见露出石头的河滩,清浅漫漫,深暮茫茫,所有事体的形状都是断肠的霖铃,未眠的且过,他顿时四肢紧缩——他怎能来到河伯的地界?   百谷虚心受教掉头转回,不敢再踏入半步,去山上定居的心思愈发强烈,若不是除魔事大,几乎明天就要收拾行囊。   他匆匆挪步回家,却听闻远处有马蹄轻啸重哧;驻步细察,见西边密林暗影处,似乎有一大群人马正涉水而来,洗掀踏浪,搞出一番不小的动静。   “夜里涉水……”   百谷怪道:“大城调来的兵队怎么不坐船?不对,正是秋雨季节,河水为何如此低浅。”   小雨变重,夜风披面,百谷把心绪暂时撂在一旁,自身躲于树下。他调动修为集中在双眼,重新打量彼方:   走来的这一批神秘兵队个个体型高大,身形妖异诡谲不似常人。等及再走近一些,就能看到它们头上带角腰上竖尾,在深夜中发出赤红血腥的眸光,手里掂着森寒的兵器斧剑……是恶鬼来袭!   百谷一个激灵满身颤栗,刚才的忧郁一扫而空,细小的闪电与水刃围绕在他双手间,像几条游鱼应激而出,自行运转。脸上的皮肤也变得如白玉透明,全人似梦境一般。   天白月满鱼是“行云兼雨”的表征,白沃曾说如果遇到危险,就先把这具柄能打开,让身体处于随时化雨的状态。眼看这些恶鬼即将进入村庄,向爹求救已来不及,百谷便要自行上阵。   我不再是手无寸铁的无能之辈!   他握紧拳头,稳定心神,打算先弄出声响来提醒百姓逃走避难,在现下这个时辰,已有许多人家吃饱休息,无可防备。   这就是临战之时。   百谷运息,平静自己的心性默念口诀,父亲教导过的术法清晰地印在脑海中,随意而出。他果断使出“大江流”中的三技抢个先手,口诀一毕,但听得河面之上“轰嚓”一震,地面竟然发颤,浅薄河面不知从哪儿涌出高浪成为急湍,山崖石壁在万水兵气的作用下合引急电,瞬间天地辉煌闪彻云外。暴雷之下众鬼现,折旋呼冲如戈如箭,立时击中许多奇异身影,把它们炸为粉尘,电成薄饼。   有效……   百谷一喜,这些日子的努力没有白费,他亲自看到了修行成果,翻手又要施法,但在天明天暗中,他看见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男人。   这男人胸腰之下是一条银白色的蛇尾,华美的银鳞熠熠闪光,他举着一把宽刀,将怒雷恶浪引在刃上,保护其他恶鬼躲避险境,继续奔腾上岸。   “是你?”   两人同时出口。   鬼化洙尾凄厉大笑:“害得吾众虚惊一场,当是什么谪仙拦路,原来是个半吊子。”   百谷反问:“你现在已堕落地要杀无辜人了?你的良心可还过得去?”   鬼化洙尾对旁边的鬼怪嘻笑:“听听,他说的是什么鬼都不说的鬼话,吾原来守护的是些孱弱的蠢货,这人就是蠢货之一,随你们吃吧!”   百谷咬牙切齿,所有积郁在心中的情仇全缠成一道怒气,那让他无力的命数,悬而未决的爱慕,无疾而终的求索,统统衍生成眼前的怒火。   “就看我这个半吊子把你打得回头是岸!”   鬼化洙尾作为远古水神之一,他的神性并未完全褪去,所以在雨中逃过了白沃的知悉,在河中躲过津滇的探查。他妄图使用曾经曾历的权能复仇,以神的力量打败神,小小的百谷却不容他过去。   年轻的神明张开双手对抗这位半鬼的旧神,面对他曾经的情人,他的弱点,在品尝了所有感情之后终于生出了崭新的勇敢。   “你可要用尽全力。”百谷挑衅道:“不然你就要做蠢货的老婆了!”   ——————   不知道写什么嘟嘟嘟嘟嘟嘟 第59章   而结果是,百谷用尽全力,洙尾游刃有余。   诸鬼乱群向上,不分章法,还有几只拐去偷袭村民,暴雷下闪烁的兵刃寒光被百谷用“大江流”第二式弹开,空气发出“嗡”一声震荡,竟能引发短暂耳鸣。   “倒是出息了!”鬼化洙尾看着,叫道,“再看这个呢?”   恶心的气味从他脚下蔓延过来,沿路长出大颗生着红血丝的眼珠、有锈斑的肠子,咬烂的舌与膨大发胀的脸,像一次次活人肢解留下的杂碎下水,勉强拼凑出一具具弱不经风的人形。   它们看起来孱弱,却是河床上腥红丑陋的花朵,脚板一直生往地下的冥府,无论怎样摇曳也无法吹散,反倒利用了河水的流动,将粘腥的体液四散出去收获种子。凡人一喝这水,魂儿就去了地下,再也无往生机会。   白沃没给洙尾机会,他赶来极快,刚一嗅到恶意,立即引发更烈的风暴。天上小雨瞬时下得凄惨紧凑,接着如浇似泼,风驱殷雷灌满楼阁,河床的水线飞速上涨。这雨又不似雨,是一根根粗针,锥在头颅上能戳破脑壳,流在身上割裂厚实的甲胄。鬼怪们狼狈躲闪,冥府的花朵枯萎成烂泥,很快被稀释,沉入土壤之下。   “自己种的苦水,自己喝吧!”   白沃掷出灵气精华犹如一座三鼎香炉,它飞到村子中央徐徐自燃吐出清气,仙界云门开在村中形成金色屏障,轻盈落地,这下谁也不能出入了。在雷雨天里,村民们能有一夜好觉。   鬼化洙尾并不慌乱,他又游回鬼怪中间举着通红发光的忿灭霆钧剑,那针雨就从他们上空隐去了,边笑着:“还有多少能耐,吾的老师父?”   “那宝刀水火不侵,”白沃对百谷点了下头,轻声说道,“我想法子夺回来,你机灵点。”   “怎么夺呢?”百谷想了想:“你把‘行云兼雨’收回去就不怕他暗算,我在后面不打紧。”   白沃却疑道:“我恐怕他是冲着你来的,洙尾带帮手到了,那潇君在哪儿?”   “我兄说他被长生族的兵打狠了,估计是重伤,泡在血池里不能外出。”   “所以他得吃个神仙恢复。”白沃左手搭在百谷肩膀上:“小心情况。”   百谷点头,激发“行云兼雨”中的闪步,跟在白沃身后击退乱敌。偶有打偏失手,被他爹一一弥补过了。   突然白沃朝天一抹,急雨敛去,似已倾尽,露出太空冥冥。   这一刻,降水的噪音和澎湃的大河消失了,天地中静谧悄闻,成为默然无声之地。数只鬼怪张望着,它们都感受到了灾难来临前的狠寂,握紧了手中兵戈。   “不好!”   鬼化洙尾换以水神之力抵御,接着便见白沃挥手推出,白浪再现,横绝滔天直比天山,形成纵贯天地的水龙卷,直向自己汹涌而来。   这压力举世未见,面前是无垠汪洋透海底,头顶是黑风驭鹜千家暗,云缠风束,折木而起,雷车狂壮。   洲渚都是海,瞑山都不见。百谷看了这异象也要后退三步,顿时觉得自己学会的术法好比斗鸡捉狗,在爹面前不值一提。果然,修为不同,相同招式出现的具象也不能一样。   鬼怪们尖叫连起,纷纷被卷到天上,与砂石搅合,与山岳作对;力气大的牛头马面要把剑戟插入土中不让身体被吸进漩涡,就喊起来:“洙尾!你不想点办法!”   “就是,咱顶不住了……”   “怎么碰见个大仙?这跟你说的可不同!”   他们没得到回应,再一细瞧,鬼化洙尾不知何时不见了!   这不是临阵脱逃,洙尾三番两次在百谷和白沃出招时站在鬼群中抵挡攻击,展示吸纳、化解灵击的能力,所以在水龙卷出现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做出相同的动作。   但惟独是这次,在所有人已经习惯的时候,洙尾趁机以一招潜蛟硅步近身偷袭,他以水底的草荇作辅,直接游到百谷面前猛然出水,掐住了他手腕。   “你也曾用了个小把戏跑到吾面前吧?”   他的长发湿披在肩,微张薄唇,很有兴致地聊天:“这次换人了,不介意吧?”   百谷怔了一霎儿,连忙激发“行云兼雨”的透明化,企图溶于雨幕逃脱,天白月满鱼刚刚发亮,一阵疼痛袭来。百谷的眼目如同火烧,又干又涩,太阳穴炸开似的疼,身上的皮都皱起。   什么武器,怎么出的手?百谷抬头,他看到洙尾的身影变淡了,这被恶鬼同化的神明手里提着一只古朴的铜烛,上面插着一截嶙峋如沤烂骨节的白蜡,火苗将要熄灭,在寒水涵波的四下里燃着疏零暖光。   另一侧,白沃惊讶地发现儿子被伤害,不假思索地打中了洙尾的胸膛,蛇尾神登时飞了起来,连带两根肋骨从他胸口折断;   爹在喊百谷的名字,远处有雾团涌弥,黎水归棹——是那对兄弟来了。   百谷摔倒了,躺在干燥的地上翻滚,他揉揉脑袋和膝盖,真是痛痛的。   “哼。”   他爬起来跺脚,欺负几块小坑,走两步又被衣服绊了一跤,扑在地上。   四周静悄悄,知了和蝴蝶没有围着花树打转,白水寨也没这么安静的时候。它一天到晚都在敲打吆喝,欢歌笑语,还有鸡鸭狗在争夺地盘,永远不服气。   百谷望望四周看不见爹,也没有别人,天是亮着的,只不过太阳垂在山脚,快熄灭了。   要做什么来着?   百谷却是记不起了。他拍拍又长又宽的上衣,把捆不住腰的裤子拎在手里,拖沓着鞋子,细声细语地喊:“爹,爹呐!出来给我改衣服佬,太长佬。”   百谷突然变成五岁大小,来到未被泥石流掩埋的故乡,蜡烛苗一样的太阳晃晃悠悠,映出来百谷的影子却是六尺多长。当太阳升到头顶,百谷会跟他逐渐消失的影子一样,永远停留在幼年的心智,而后死亡。   他身子小,步伐也小,从空无一人的白水寨村口跳跳蹦蹦进了家,见鲜鱼开膛破肚,用草绳拎着嘴,泡在水盆里。   “爹呐,”他提着的裤子沾满了尘土,撇在地上去寻人,“又去找菌子佬。”   他咬了会儿手指头,又笑:“那去找我阿兄吃茶糕。”   九鸩的家虽然近却要爬坡,小百谷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一直坐在屋外竹席上的阿嬷今日不见影儿,她的编织布还堆在筐子里有待收拾。小百谷又喊起来:“九鸩哥,我讨个芒果!”   芒果树在,九鸩哥不在。小百谷忽然感觉到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惆怅:说什么我喊你名字都欢喜,还不是丢下我去修仙,一去许多年?   他沮丧地坐了会儿,肚子饿了,饱满的青芒果挂在枝头沉甸甸,没人帮他摘,杂菌鱼汤离做好还早,鳞都未刮。   太阳从傍晚的暮色很快逆转升起,强硬,震撼,把小百谷的影子照得更短。   再不多时,现实中的百谷会失去信念与动力,无法理解复杂的情绪,在鬼怪中憨傻地立着,痴痴度过最后一段时光。   “对了!”他眼睛一亮,想起自家的大灶里住着一个神仙。   小百谷跑到厨房垫着脚擦锅台,舀了清水冲洗撇净灰尘,再对着它拜拜,念念有词:“灶火爷灶火爷,我爹跑佬,我兄也跑佬,饿得我哟,肚皮贴贴。”   他摇头晃脑地等着,又讲了几句求米粥施舍的好话,例如一心向善,九牛之力,深明大义,均是些五龄稚子刚学的新词儿。从他头顶看去,家里的这扇窗正冲着白雪浸染的重叠山脉,他不单是在拜大灶而已。   小百谷泄气了,缘何今日无人陪他玩耍?一个个忙什么哪,还不快来理会他,疼疼他,这可是顶重要的事。   突然百谷轻叫一声,一双大手抱住他的腰,举着人抛起来又接下,反复几次逗得小人儿咯咯笑,用清亮的声音唤道:   “灶火爷!”   灶火爷看看他不合身的褂子,揪来扯去:“哦哟你不穿裤子,羞不羞。你还要跳舞,叫人看见屁股咯!”   小百谷用脚掌蹬在山神岱耶的衣服上,还抱着他脖子:“嘿嘿嘿嘿,我们今天吃什么。”   “我的崽子饿佬,我去给你抓虾,做虾滑粥。”   “要喃。”小百谷亲了他一口:“也给我爹吃,他可怜。”   岱耶笑起来:“他一只手能打翻我,我从山上咕噜咕噜掉下去,怎么可怜?”   “哈哈哈哈!”小百谷笑得拍掌,想着邻里婆娘们说的话,学着说:“我娘没了,我爹做两个人的活,没人陪他,就怪可怜。”   岱耶更柔和地看着他:“那你要长大,帮你爹的忙,多陪陪他好不好。”   “嗯!”   白水寨的太阳升得更高,仿佛要把百谷当做灯油点燃,要熬尽他的所有仙性。岱耶用外衣盖在他头上,抱起小人儿往溪水边走。指头一划,河沙移动隆起一道坝,蓄起一块池,再给中间破开道口子流干多余的水,渐渐就能淘出其中的鱼虾来。   “你年纪有多少了?”   小百谷端详着山神,看他连胡子茬都没有:“你年纪轻轻做了灶火爷,后生可畏呀。”   岱耶的嘴巴都要笑歪了:“那我是有本事的。”   小百谷又问:“你多大了嘛。”   “没意思的算数,我都不记得。”   “怎么没意思呢,到我生辰时哦,我爹给我做甜糕。你爹不给你做吗?”   这问得岱耶舌根一紧,叹气了才说:“唉,没碰见你觉得重要的人的日子,都是不重要的日子,那些日子,不好再去计算了。”   小百谷披着山神的外衣不说话,他不懂其中的意思,又觉得河心冰凉,挠着脚底,是他接下来的归宿。   “那你也可怜。”百谷玩着虾,小声说道:“也没人陪你,你的儿子呢?他长大了会看望你吗?”   岱耶亲亲他沾了水珠的脸:“你陪着我呢,你陪我不好吗。”   日光更盛,即将到达头顶,热得百谷浑身不耐烦,岱耶就叫他趴在水中,绝不要上岸晒太阳。   “为什么哪。”   “五岁该学凫水啦,得先学憋气。”   他听话地蹲在河底吹泡泡,耍了会儿透明多彩的萤石子儿,放在眼睛上看斑斓凹凸的世间,灶火爷一直守望他的笑容,扭曲的青日,还有……他突然跳起来,撞出一大片浪花:“爹!”   随着白沃的到来,烈日骤然摇动,似要被一口气吹熄,但它不甘心,它马上就要达成目的吸收进百谷的肉髓,所以奋力挣扎,射出灼目的光,向地上投出燃烧的长矛,不叫白沃干扰计划。   岱耶一喝,天心知音,两岸青山良景滚滚出动,听话地化作玄石战神。魁梧巨人拔势较叠,层巅掩日,用脊背和双拳遮蔽火势,护卫着不知情的慌张小孩。   “你怎么来了。”   岱耶看旧友白沃头上的青纹浮现,脸色惨白,忙上前搀扶:“这个短生天是什么演化的?”   “是蚩尤的脑筋做成的蜡烛。”白沃向眼前这个岱耶的魂解释,“这位古神的意志太强烈,一直叫嚣着要复生,我必须……”   他身子一歪,单腿跪在地上:“毕竟我久未修行,毁去这个短生天并不容易。”   小百谷吓得抱着他的胳膊:“爹,你受伤了!”   岱耶安慰他:“没事,你爹累了,他累了而已。”   “是吗?”   “是的,爹很好。”白沃哄他,亲他的脸蛋儿:“谁能伤害你呢,没有人可以。”   小白谷不甚明了地重复着爹的话:“没有人能伤害我……”   “百谷,你想要月亮吗,你想要星星吗。”   “星星……?”百谷摇头,星星有什么好看的呢,到了夜里自行出来了,一抓一大把。但羊奶豆腐不是每天都有,还要爹拿当季的豆子和茶叶去跟山另一边的牧羊人换来。他馋得吧嗒嘴巴:“我要,我要爹给我做好吃的,我还要爹别再打我了……哼,屁股总是痛痛的。”   “我不会打你了。”   白沃许诺,他又笑着看旧友:“是不是所有做爹娘的,都会为了他们付出所有?”   岱耶眼波转动,抿紧嘴唇。他知道,这个男人是从来不听自己劝慰的。   白沃垂下目光:“我以为到这一天我会害怕,会恐惧,会后悔,但是我没有。”   他拥抱了百谷:“我的乖乖,爹不会打你了。”   ——————   来惹来惹,这一阵子过得比较困难,先去写了订单赚点零花钱 第60章   短生天不同于万古天,它是后来人特意作法诞生的小天地,只能依附于器具,寄生于境界存活。洙尾手持的这一截蜡烛,正是逐鹿之战后流失千年的神器,由蚩尤的后代制作,充盈恶劣的执念。   白沃心里咒骂着,许多古神妄图复生重现的宝器都被毁去了,这玩意儿多半是被哪位好运的恶鬼从九泉九狱的深处翻找出来的漏网之鱼,一路满心欢喜地进献鬼王,盼着得些赏头。   走到这一步,潇君的意图已十分明显,他不来应战,也无需亲力亲为。只要悠哉地躲在后面养他的伤口,再以众鬼作饵,硬挟制一仙性命混乱对方阵脚即可。这个倒霉的人选,自然是那个水神们的都有连系的人。   白沃看着消失在原地的孩儿,恐惧漫到心头,几乎击垮这双不会动摇的肩膀。那枚落在水里也未熄灭火光的铜烛台像聒噪的晚蝉,吵得他心神不宁,飞快定夺着……   不用犹豫太久,琼轮羽驾一至,帮手到场。天上宿云飘郁雾由寡至浓,地上仙人垂玉帘催白南极,银发的岚间如月垂落,猎杀的围场已悄然设下。   恶鬼们惊觉那看不透的雾里走来一排排雄伟天兵,手持长戟边杀边走,堂堂英气,迫使它们缩进更小的包围圈。   可是踩在脚下的流水也激荡起来,鬼怪们口舌打结浑身麻冻,膝盖“咯吱”发痒,眼睁睁看着手和脚兀自脱离身体,摔在地上如玻瓈碎铮,手指头叮叮当当敲敲打打地滚远了。   龙山冰河!   洙尾捂着他刺破的肋骨从浅水里奋力爬上旱地,反观身后十几只动作慢的已被急剧降温的黎水冻却肢体,簌簌落下残裂的耳鼻,只得用光秃秃的手掌撑着爬行,向他发来哀嚎:“洙尾,你也是神仙,你救救我们!”   这呼喊开始声沛力竭,嘶吼求生,不少逃出来的还去拉扯那些冻住的,但幽冷速传,凡是靠近它们的都死了。一口茶的功夫后,此地哑然一片,只有零星唉哼而已。   “吾不是了……”   洙尾赤红着双眼望穿白霭,尾巴尖不安地在地面上敲打,“吾再也不屑什么神位。津滇!你这自大狂妄的匹夫,还敢出现么?!”   “瞧瞧,从王八壳里生出来的就是口气大。”   浓雾如鹫岭海潮,堆满泡沫,其中悠哉现身的是个潇洒的高大男子。他束着长长马尾,披着大氅,他的兄弟是淡薄飘逸的影儿,而他是浓重的彩,胸膛上爬满青赤相间的纹身,扎眼夺目,说起话来也毫不留情。   洙尾一看见他,缺了肋骨护卫的心脏就踊跃地狠跳起来,六十三年前的那个傍晚,就是这个人毁了他的一切,他的村庄,他的神龛,他的日夜期盼,一切灾祸都因此而生;而津滇向来看不起他,却从弟弟那里得来某个真相:百谷在离开自己上山后,又遇见了谁——   二人充满恶意地对视着,都想不顾一切取了对方性命,但津滇的余光扫见白沃,就立即抽手向他抱拳:“白沃大人,百谷身在何方?”   洙尾凄厉大笑:“那小贼已被关在永不得出的牢笼里,过不多时就要被生吞活剥了!”   津滇:“我是同你说话么,爬虫。”   洙尾更恨他了,随手把一枚牛眼大的银铃捏碎,四下的风都危危颤颤起来。   “你且等着……”   津滇便噙着诀等那招术反应,却半天不见有动静,便恍然讥笑道:“哦,这就是你发癫的法子是不,我懂了,许你打着铃儿长吁几声吧。”   “够了。”   白沃烦躁地制止他们,“你同我儿吵架惹他伤心,接连几天不肯吃饭,我看你就像看这必死的洙尾一般可恨。”   洙尾嘶嘶发声,尾身上的鳞片都张开些许,摇着身子仿佛要咬他。津滇倒闭口不言了,他有点委屈,顶冤枉,但现下又不是解释的好时机。   这位雨神不是别的软榻性子,若津滇自讨没趣地告状说什么百谷对自身情义不忠三心二意,那白沃立即就会让他滚蛋,还要挑挑拣拣嫌他差劲才让宝贝儿子看不上。   没理说呀。   “不过你还有改正的机会。”   白沃抢来铜灯已研究了一会儿,他苦深极重地摇头:“我儿在里面,这里托给你们了,做得到么?”   津滇赶忙答应下来护法,白沃便不再犹豫,念了口诀原地消失,只有那白骨嶙峋的蜡烛漂浮在半空不住旋转。蓝黄色的火苗随着白沃的进入而剧烈晃动,燃出烟熏火燎的黑气,悲风成阵,好似受到了极大惊吓。   见状,洙尾突然甩尾而逃,指挥着余下还能动弹的几只恶鬼上前拦阻,津滇立刻踏在瘦浪之上追赶,嘲弄着:“跑什么,想起来要怕死了?”   “怕死?吾命今日葬在这里又如何!”   洙尾一晃,他身后的沙地突然炸开,一只胸上长着人首的八脚大蛛跃土而出,它极快地向津滇吐出一口蛛丝,距离太近,津滇被摆了一道,满身满脸粘紧透明液体,那液体在空中逐渐凝固,将他锁紧任人宰割。   洙尾要笑,挥着刀剑用霹雳流电般的速度抽来,可惜水神善逃形具多变,在忿灭剑下,津滇像被晒化的冰,在重重束缚中脱身而出,抖擞而去。   人头蛛轻盈弹腿,立在纤细的蛛网上弹奏一把山魄炼成的古瑟,八只细长的脚跟勾拨五十弦,靡音所传之地都缓滞了。风水轮流转,如今是岚间和津滇感受到举手投足间的阻力,他们的力量快速流失,骨头松散,下一刹更苍老。   银丝断续连珠弄响,乐音迢迢作悲歌,天地凋换,他们两个的耳中竟然渗出滚滚鲜血,浑身生汗,指甲和头发脱落……强行进行天衰!   云环雾掩,古浪移接,白霭就像岚间外接的手臂,从四围迁聚在人头蛛身前,如墙如屏阻隔靡音,切断天衰的进程,二仙形象又复往常。   岚间退后再起一式,白雾幻作同样的素女古瑟,无人相弹自作声,韵转凄咽,可与人头蛛制造的声音硬碰硬,丝毫不输阵。   这便是岚间的秘境拓双,如摹拓石碑一般制出相仿的赝品,很有以子攻彼的奇效。   于是蛛丝弹尽也难抵仙耳,恶鬼已不成威胁。另一边津滇空手挥拳,用手腕挡住洙尾一记剑斩,叫起来:“只有这些力气么,看来你新认的老大没给点好处!”   大氅飞扬,拧身踢腿,洙尾被他蹬出去二丈,连连滚落在地,又被一朵炸开的冰花冻着尾尖,刚要转身搓掉那冰凌,津滇亲自踩住他的蛇尾鳞甲,从上向下冷冷睥睨:   “及早认输如何?把百谷从那短生天里弄出来,我就念点往日谷雨宴共饮的旧情分。”   这尾巴——洙尾吐出口中的血沫愤愤不平,原先强盛时,他还可以变出双腿,打起架来要灵活多了,哪至于现在这么难看?   泥沙再次松动,一长髯大汉从地府奔来杀出,惹得地动山摇,边向津滇叫阵:“看俺一锤!”   鎏金短柄雷公锤朝津滇的面门抡去,津滇向后弯腰躲过,但见那汹汹大锤在鼻子尖上半寸处蹭翻个气花儿,带起金铁呼啸。巨力士一套砸、擂、冲、云、盖的功夫使得甚是流畅,威风八面。它獠牙上翻,塌鼻灰肤,背生铁刺,比身体结实的津滇还高一多半,吃了山魄后血脉旺盛,有使不完的力。   冰锥刺骨也不怕,刀削剑戟也不入,这巨力士哈哈大笑:“呸,不过区区黎水河伯跟他的役鬼兄弟,皆为鬼王的手下败将,逃出生天苟活至今,看俺把你们送回鬼门关!”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吧。”岚间没好气地说。   二鬼许是鬼王的左膀右臂,使招凶狠灵活,一朝被津滇的水柱击中弹飞,就有蜘蛛网出现在它们身后,二鬼又被弹回,速度更快,一锤砸来一锤掀,金丝绞劲勒喉头,津滇侧身恰好穿过,脚板也被大锤震了一震。随后就被游来游去的洙尾偷着了,那坚硬的附甲长尾甩到膝窝上分外疼痛,张开的鳞片边缘像一把把锋利小刀,腿被割烂了几道,让河伯登时跪在地上。   津滇扭头呵责弟弟:“专心!”   漂浮如银缎带的雾气抖转成青黑的浊气,破布腐巾一般附身在那些白茫茫的长戟天兵身上,它们金铠黯淡肉身消弭,也变得如惊梦鬼魔。   原本二仙对付三鬼怪,又有死而未僵的小鬼跃跃欲试,堪堪能招架。这时岚间式成,他的骷髅天兵像疯了般冲向敌人短长相接,勇武刚强,不知死为何物,只想成为无名鬼雄严杀尽弃。   岚间把自己被血池浸炼的那一部分内丹拿出来,以污染对抗污染,尽力牵制了人头蜘的行动,冷汗直冒。同时向他兄甩了个眼神,好像在说“管好你自己”。   人头蛛丝弦变殷,那八条长了黑毛的细腿不住哆嗦抽搐,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会被同源的力量钳制。它蛛圆滚滚的肚子一缩一吸,射出的蛛丝当即消散了。   “看俺的!”   巨力士见同伙受欺,从腰间的驴皮袋子里又掏出一物咽下,经过冶炼的山魄精华再次把它体格变强,粗糙的四肢裂开数个长了一圈牙齿的圆嘴,从牙缝里伸出流脓的疙瘩触手,甩起来横扫一片,不断嘀嗒着黄色黏液,流经的地方都被侵蚀了。   津滇张着嘴皱着眉头观看这奇景,远远向洙尾喊话:“你的好兄弟是否太臭了?”   洙尾也嫌恶地离远了些。   死者霸白骨,毒手旋风如扫,冰河悬顶,血刀摇断风雨。不一会儿故土横溃,杀气无光,西风续东风,戈铤如罗星,河岸边再没有能站的平整地方,悉数被仙与魔的力量叠加摧倾。   岚间受创底子薄弱,很快力有不逮让人头蛛逃了去,津滇以一敌三勉强应对,硬是不让他们接近百谷所在的铜柄蜡烛。   烟雨尽处水边头,晖冥之物因为灵场震动聚集而来,善的恶的,往生的不死的,盘旋在天中像旌旗沉浮,千里可见。   生机伊始于一枚种子,谁也没注意它何时来的。   岚间的雾霭原本封住了地界,不叫恶鬼唤援手,不叫凡人误歧途,但也许就有那么一丢丢的空缺,刚好容一粒芥子挤进来。   芥子落地钻进土壤,像燎原的火势一般兴旺生长枝攀叶圆,它们抱木而合,绿树如发,木槿森森,眨眼间就像在这里盘踞了多年。   在新绿中冒出一截绀色衣带,杉弥头戴青玉抹额手提白藤书笈,见了他们客气地先行一礼:“小仙来迟,多有得罪。差点在洛阳的宝库里迷路,要不留遗憾不留贪心地走出来,还是很难。”   “别废话了。”   津滇凶巴巴的,他左上臂腐蚀至骨,转眼又见到情敌,整个心情差到极点:“你去夺忿灭剑来!”   杉弥顺从地领了命,对着提刀的洙尾打开小书笈,取出一把传戒用的戒尺,约长七寸宽三指,色如胭脂粉晶,拿在手里毫无威慑,如同儿戏。   他温和地笑了笑,解释道:“小仙在宝库里犹豫不决时,天帝劝我选这把水母戒,据说它带来的疼痛无人能承受。”   洙尾狠狠甩了下尾巴,他折断的胸骨流出更多的血,一直淌到蛇身,脏器被骷髅天兵的剑头所伤,皮肉青黑。   杉弥哀怜地摇头,可惜他处境:“不知和你现在忍受的痛苦比起来会怎样。”   “哈哈哈痛苦!”   洙尾狂笑:“和吾一直以来忍受的比起来又算什么?”   茶神唤起春花千万枝,软丝嫩金,将戒尺卷入其中暗藏。古木繁花对着洙尾猛然出手,八方都是杀机,兰芳也作链刃,乱红行凶,掠削索命。蒹葭成灾,苍蒲行武,根本分不清水母戒到底在哪儿。   洙尾拦斩下大半,像从不懂风花雪月的人焚琴煮鹤,把向他扎来的名花贡种连根拔除,柳莲参差汁液淋涔。他正乐于茶神攻法单一,极易看破,却被那草籽中的水母戒冷不丁抽中后背。   “啧!”   痛感从肩胛开始,向四肢传递得无边无际,从眼前直冒金星直到尾端发麻,洙尾硬撑着不栽倒,撑得浑身打颤。   “这是……”他连话也不能整句吐出了。   “是海仙水母。”   杉弥故意戳他痛处:“在你没见识过的广浩之海里养育成熟,水母刺会跟随你的全身经脉运行,所经之处骨肉萎顿血水凝练。等你不能动了,不能呼吸了,它才会停下。”   “何等歹毒!”   鬼化洙尾说了几个字后更加难耐,扑在地上抽打起尾巴,手背额头青筋凸起,浑身滚拧着,尖叫不断。   “我不能留你。”杉弥一改柔和,低声说道:“虽然百谷希望你活着,但我不。”   巨力士听闻洙尾哀嚎,一路傍身冲锋而来践踏草木,高声叫嚷:“哈哈哈无耻小儿,学会用暗器跟爷爷们斗。想用茶叶给俺洗脚吗!”   它折断踩倒的树木刚露出树根,又从断茬上生龙活虎地长起来了,再去踩翻就有些扎脚:“这不痛……呃,不是很痛……”   还差一点就可以把铁锤投向茶神,砸他个稀巴烂,但充满黏液的触手总被蔓藤阻挡,那些薄弱的枝条腐蚀了枯干了就用成倍的粗枝继续缠绕,水母戒在巨力士身上左一拍右一拍,羽毛似的轻飘飘,但疼如拔心失髓,惹得巨怪嗷嗷直叫。   破坏的树林再次茂密,它们长得比之前更快,快得有些反常,进一步阻拦了巨力士的活动空间,双锤垂下,空气也被树木渐渐抽干,只有岚间的毒雾可以呼吸……根,茎,干,枝,粗壮地拥挤着巨力士的身体,它们是柔和的,心甘情愿接受邪逆的养分,甚至长进了它的身体,一点儿也不抗拒这些肉糜曾经属于天脉还是地脉,曾经是人是鬼。   树木是平和的,是安静的,它们不发一言地吞吃,直到巨力士成为中间的一员,穿过它的喉咙在舌膛上开花,在它长满牙齿的皮肤上结果,爆籽,轮回。   仍旧是摇曳淅沥,桃李青春。   “你看,猎取山魄也没用。”   岚间与人头蛛对峙,说道:“把鬼王的所在告诉我们,可以饶你一条贱命。”   “我们不为鬼王,是为自己……”   人头蛛沙哑发声跃居头上,“不愿呆在那么贫瘠的地方了……”   它以血织网舍命相搏,盘桓九层,建巢如荧惑琵琶,一首阴曲离魂扰乱太平,岚间一时觉得满怀恼怒,一时觉得伤心惨黯。   津滇急忙出手打破厚网,漫天血雨珠碎。他看见人头蛛无力坠落,抽搐两下死于面前。但长满黑毛的滚圆巨腹不住蠕动,从中打开一森然大洞,秽息眩目——它在死前连接了长夜台的出口!   三仙各自倒吸冷气,握紧拳头。   “这境界不管用了。”岚间撤走了能围挡支援的迷雾,叹息道,“它献祭自己作为通路。”   人头蛛的腹部很快被鬼魔利爪撕扯破裂,地洞内成千上万的落魄孤魂都想从这小门窗里闯入无星良夜,任意作为。   杉弥飞起,滚木坠落葬送蜘蛛尸身,把平地楔穿为深坑,带头的几只恶鬼皆遭报应,头疮尾瘪。但更多的黑影携着白刃铁刀拥簇而来,它们踩着自己人的身体层层叠叠地攀跃,手脚并用,上头的被水母戒抽中哀嚎,就有下面的把它脚扯下去自己上来。   无情,残忍,疯狂。   津滇拾起除魔剑一同御敌,罡风率厉,风云奔走,这剑到了神仙的手里果然不同凡响,剑气有涛阔,快风吹立染天下青碧,如蛰龙掀海,冲云旋走。   从长夜台爬出来的鬼魔身披星月蓑,以为挡得住星官仙法就能为非作歹,不料人头蛛死时没找到个好地方,反把出口开在众仙的眼皮子底下,许多小鬼冲出来还没找准东西南北,就被术法卷了去,魂儿都不见了。   但长夜台连通上下黄泉路,古往今来的恶念不停喷涌,无穷无尽。津滇已有些疲乏,更知岚间辛苦,他推了把弟弟:“你先走吧!”   “再等等。”   岚间淡化身影,再次竭力拓刻了对面的百鬼形象,雾气凝练成为骇然诡奇的实体,纷纷赋予力量活了过来,它们刚能动作就深入奋伐,吓得鬼怪们哇哇大叫,不知为何有个一摸一样的自己在讨命。   鬼窟覆没又有新鬼,冰河没胫,草木凄悲,此时才过丑时,阴气正盛。   “快看铜灯!”   津滇一叫,他们转头发现那截矮短的蜡烛在飞速旋转,裂出刺眼的紫光和烂肉的焦臭味。一会“呲呲”迸出火星儿,发出试探与威胁的声响来,一边分解着,粉碎着,愤怒地咆哮:   “你竟然敢——”   蚩尤的遗存发出地崩山摧的爆炸火焰,在它彻底失控前,杉弥一脚把它踹进众鬼深坑,紧接着轰隆震响石畿摇空,烈火浓烟,黑夜已有正午昼白,古神的第二次死亡向周围的所有生灵死者一起宣泄了激烈的嫉妒:“我不许你们也活着……”   邪 光激荡,紫烟四起,蛇形闪电疾驰怒号在众鬼中间照亮它们的惊悚面目,短短蜡烛化作吞天沃日的滚地雷,在此起彼伏的遍地哀鸣中厉声大笑,兴起亡群祸乱。   它什么也做不到了,唯一剩下的执念是杀戮,在它死后千年的故乡之外自得其乐。   杉弥看着这一幕呼哧喘气,心道还好把那东西提前踢走,免了惊慌。但他紧接着就从津滇的表情上知道做错事了:百谷人呢,难道……   茶神呆呆望着深坑中的混乱场面,倾尽己能也无法穿越拦却,脑海里迅速翻找着许多学来的本事,用不上,这也用不上,那也用不上,这一刻他是无能的凡人了。   津滇愤怒地把他推开,滑下坡道,跳进鬼哭狼嚎的长夜台洞口附近——他一想起跟百谷的最后一面,心就好像死了。   他们没说话,以行动代替了语言,只对敌人相向的拳头打在了百谷脸上。   百谷几天不吃不喝,是在想什么?   当然是在想离开我……   二人就此结束?   似乎是这样……   再也不相见?   甘心吗?   青金色的龙鳞浮在津滇肤下,风劲衣单,威严灿灿,使着忿灭霆钧剑一式蛟王堕首清除拦路,连杀不停血泼淋面。好个浴血龙王,奔进砉然,雪沫冰潮中鲸鲵可见,神鱼笞撘。   站在高处的杉弥这时才反应过来,忙让万木削尖,对着散逃恶鬼利箭穿骨,能让津滇顺利寻找什么踪迹的影儿。   什么影儿?原野残肢断腿,有焚烧的灰烬,噼啪爆炸留下的脑浆,失控的河伯无人匹敌,一路随手抛洒地脉孕出的鬼首,他扫视着其中可能出现的人影儿,盼望着平安。   蚩尤的遗存发泄得差不多,也成功吓退了长夜台前仆后继的恶鬼,一只毛茸茸的狗熊刚露出一双耳朵就缩了回去,装作无事发生。一大片泥潭空出来了,脏兮兮的水洼里有人沉睡。   津滇飞快跑去,一步没停住绊在地上,他跪下来小心翼翼呼唤:“百谷。”   百谷蜷身睡着,嘴里含着拇指,活像小孩子才有的习惯。他满足地抱着一只木食盒,乖巧地哼梦话,天白月满鱼围绕在他身旁叽叽喳喳。   津滇抬头四望,地滚雷造成的余火仍在燃烧,燎燎烟气呛鼻,但见不着白沃。   他又去摸百谷的额头,体温正常,也没有外伤。   唯一奇怪的就是这只木食盒,没有任何理由手里多出来只盒子,津滇打开它,它也只是个普通的食盒而已。   里面装了半条红烧鱼尾,香喷喷的煎杂菌,一把精挑细选出来的漂亮萤石子儿,旁边放了两只浑圆可爱的青芒果。   东西整齐放着,塞在百谷怀里,好像是操心的父母匆匆塞给孩子游玩远去的行囊。   ——————   大概还有四话就要结束了 第61章   “你知道家里的金银和账本都放在哪儿是不?”   小百谷嘴里都是鱼肉,手里玩着刚从河里淘来的彩色石头,嘿嘿笑起来答非所问:“爹哟,手艺变好啦,我可以把鱼鱼都吃掉嘛。”   “小心肚子撑坏。”   白沃勉强勾起嘴角,看不够似的凝望着他,把儿子的脸印在心里。   “爹要出去办事,你跟着……”   他看了坐在旁边挑鱼刺的岱耶一眼,“跟着这个山神玩一会儿子。”   “我不能跟你去吗?”小百谷纳闷地打量岱耶,“灶火爷怎么又变回山神了?”   岱耶清清嗓子,把白白的鱼肉放进百谷碗里:“咳,跟你说了我本事大嘛,身兼数职哩。”   “那,那样的话。”   小百谷扭扭身子,问他爹:“你不会把他赶走啦?我们可以住在一起哟。”   “你想在一起吗。”   “要呐,家里住着神仙儿,哇好威风嘛。”   “好吧。”白沃应许他:“但你要对山神好好的,不然他就哭鼻子跑了去,抓不回来了。”   岱耶也认真说:“是呀,我很容易伤心的,一哭就飞走了。”   小百谷用力点头:“好!我不会把你惹哭啦!灶火爷有看我跳舞吗?”   岱耶:“我最喜欢看了,就是巫姥嘀嘀咕咕一长串太恼人。”   小百谷嘿嘿嘿地又笑起来:“哎哟,我吃饱饱了,要睡睡……”   白沃又看了儿子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跟旧友道别:“我得走了,他一困就说明阵眼将要失效。陪他这些时候就已满足。”   岱耶:“未必是最坏的情况,他会等你回来呢。”   白沃把儿子抱进床,给他盖上软和的小被子:“睡吧,宝宝。”   小百谷感受到了不安的语气,他担忧地说:“爹你回来后给我讲故事吧。”   “好。”   “讲一万个好吗。”   “就讲一万个。”   百谷感觉脸颊温柔一湿,爹亲亲他离开了。过了会儿百谷闭上眼睛,窗外明灭,昼夜轮换,古神们的战争已经打响,落在他耳中的只有无尽的小雨声声,勤快地嘀嗒着。   那熬人的日头被浓厚的雨云遮住,下雨天最适合睡觉觉。   这是个好的日子,小百谷想,再醒来时家里就会多一个大人了,跟那些有爹有娘的孩子一样,谁也不会再用没娘疼的话笑自己。   他要拉着爹和神仙到处转悠转悠,从寨口走到寨尾,给婆姨们和别的小孩看一看。再让神仙变出只会说话的穿山甲来遛着,叫别人羡慕得流出口水。   想到这里,他就洋洋得意地做了个美梦。   遮天蔽日宅,气氛降到冰点。   津滇,岚间,杉弥三神沉默对坐,从卯初直到现在。他们实在累了,又不敢休息,疲惫的目光有时会落在百谷沉睡的矮榻上,但停不多时继续望着竹皮地面。   谁也不敢先唤醒他,否则就要亲自告知那个坏消息,有谁愿意说呢,有谁愿意看到他失神落魄呢。   杉弥手里拿着一根细瘦金枝,一端生着数朵琉璃花朵,有金沙色的花粉飘向百谷。他想看看弟弟的梦境,盼着能明白在短生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白沃留下了什么遗言。但百谷的梦非常破碎,有跟别人在一起的,有跟他爹在一起的,梦中一直下着大雨,下得整个梦境水汪汪。   秋日少云的大晴天,光霞铺路,恶鬼不敢出巢。经昨晚一整夜的大战,它们失丧惨重,还把除魔剑丢了,也要在长夜台掂量掂量自己是不是三神的对手。   也许是太压抑,津滇转头低声对弟弟说话:“你为何把他带回来,还要亲自给他立碑么。”   “他还活着呢。”   岚间心平气和地打坐:“我之前亏欠过他,你不也是吗。”   “我可不觉得。”津滇不满地反驳,“要不是他拿来那魔器,白沃需要死?!”   这话好像把人扎疼了,杉弥皱起眉头,不安地挺直了腰。岚间示意他小声些:“阴脉控制了他的神志,等清醒过来就又是我们的同伴。哥哥,如今不需要再有水神死去了。”   洙尾被扔在地上,似乎没有活着的迹象。遮天蔽日宅本就为了修养复元存在,兴许能让洙尾捡回一条命。   津滇抱着臂膀不再说话,但看得出杉弥也非常不想见到蛇神苏醒,他当时用水母戒下了死手,如今蛇神却没死,便显得他没多少能耐。   伴着百谷深深的呼吸声,他们又枯坐过了有一炷香的功夫,杉弥首先站起来泡茶,还招呼岚间一并来品,却未与津滇说半分话,表现得十分冷漠。   河伯觉得有趣,踢了一脚他坐着的凳子腿:“不想装下去了吗。”   杉弥面无表情:“我修来的和颜悦色不是给你看的。”   “半天就想通了这个,不想对我客气了?哈哈,明明一直围在百谷跟前像个与世无争的好阿兄似的……”   这话字字是真的,杉弥确实不想表现出“与世无争”的一面了。   他便道:“我想了什么,不需要叫你明白。”   河伯咧开嘴角,眯起眼睛:“确实,我也不感兴趣。”   “你应当感点兴趣。”对方把玩着手中的茶盏,轻飘飘地一句:“毕竟你刚在我手底下败过一回,是不是?”   气氛比之前更僵了,没接收到两人讯息的岚间吸了一口茶气,闻到其中有舒缓焦虑的灵能,感叹道:“好茶。”   津滇瞪了自己弟弟一眼。   “据我所知。”   杉弥想到自己从落梦花里看到的碎片,另起话头:“从前你还想叫岚间一起来找上百谷戏弄,所以几个人一起分人这事你干起来熟练?我与你不同,百谷自小时就是我一个人的。”   杉弥毫不保留地说道:“我不想跟别人分享他。”   津滇的眼神变得有危险了,他压低身体:“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你算什么东西,能跟我弟弟比?”   “你又为你弟弟做过什么?”杉弥不退反进,咄咄逼人,“我去洛阳找李英,他答应可以在洛阳和长安为岚间建庙让他离开千万山间,有新神名,你为他做过什么?一走了之?”   津滇讥讽地笑:“你拿我们同生一千八百年里的一件小事来质问我,我不认可。”   岚间这次听明白了,惊讶地看着他们俩:“谢谢……你们在为我吵架吗?”   津滇目不斜视伸出手“啪”地拍中他弟弟的后脑壳。   “是啊,一件小事导致他去找假山神罹患天衰,舍去半颗内丹,你至今也觉得同自己没干系?”   杉弥对火上浇油也是一把好手:“就像你毁灭了洙尾的村子不觉得自己有错一般。”   “你所说一切皆事出有因——”   “我说的是‘果’!如今你为何不觉得爱上百谷这样花心的人是错呢?你继续犯错离开他吧!也好成全我!”   津滇的拳头已经挥出去,岚间赶紧挡在中间拦住他们:“不要这样,我不值得。昨夜还同仇敌忾,今日怎好好的打起来了?”   他们两个突然住口了。   不是因为岚间的话,他们都看到百谷在榻上翻了个身,长长地伸了懒腰,叭哒着嘴巴睁开眼睛。   “什么时辰了?”他喊了一声,好像白沃才刚刚亲亲他的脸颊离开。百谷爬起来,揉揉眼睛问他们:“我爹人呢?”   他们原先吵得厉害,此时像哑了一般。   杉弥首先熄火了,白沃的离去确实让他倍感急躁。他的童年也失落了,邻居阿叔不在,阿叔的娃娃看不住,他想努力维护的生活破碎了。   “百谷,你听我说……”杉弥靠近弟弟,“还记得那把铜柄白蜡么?阿叔随你进去,打败了挟制你的家伙,没有再出来。”   百谷黑色的眼睛望着他:“没有再出来是什么意思?”   杉弥张了张口:“就是……”   百谷跳下地穿鞋,围着屋子转了一圈,看到洙尾的尾巴时蹲下来仔细瞧瞧这是谁,而后又站起来,谁也没理径自出门去了。   遮天蔽日宅很大,要走下来并不容易,他找得心越来越凉,脚越来越麻,声音越来越抖:“爹佬,你出去了么?”   他闭上眼钻进灵知境界里呼唤着白沃的名字,看到自己一头撞进了虚幻的白水寨。   白水寨空落落的,连村民的影子也没有,跟蜡烛里的短生天一个样,漠然得不近人情,并不像自己的故乡。   百谷睁开眼离开遮天蔽日宅,回到他们在北川的歇脚地。这临时的家顶小,屋前屋后一点点空地,百谷钻进竹林子挤着往前走,希望爹在跟他捉迷藏。   现在他的嗓子已发出不声音了。   世间的一切被挤在身后,面前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万个故事,没有任何可以兑现的约定。   再往前走是黎水了,父亲在这里把他从河心里捞上来,仿佛要给他一个惊喜,说自己不是普通的农夫。还说爹要决心除魔,为此可以搭上性命。   百谷脑子里乱蒙蒙的,突然有一个声音猛不丁钻进心里来:他也许,可能,或者,变成了一个孤儿。   这话的声音变大了,充斥在他两耳里:孤儿,孤儿,孤儿,没爹没妈……   他是没人要的小孩了,谁在乎他呢。爱玩就玩,在外头呆到何时都不会有人来气汹汹地揪回去,爱耍就耍,没人嫌他丢人现眼;没人为他跑上一天路采摘雨季的野果;没人为他甘愿舍弃神明的形象,落在地上,白白地老了。   没人会拿棍子打他的屁股教训一顿了……   “百谷。”   津滇一直跟在后面,忍不住说:“那个短生天很厉害,它……”   津滇解释了很多,好像在解释父亲的死因。百谷没有闹没有哭,固执地望着河面,想看看会不会从里面冒出个人来,湿楞楞地拿着一块包袱,目送自己伏在竹排上飘远。   “他给我做了饭。”百谷轻声说,“太阳晒得很厉害,他用个什么术顶上,就去给我烧鱼了。若是情况紧急,怎么还来得及烧鱼煎菌子呢?”   津滇干巴巴地说:“他让我在外头护法,随后就进了蜡烛里。再后来那蜡烛着了雷火,把你从里头弹出来,却没见他的。”   津滇把食盒递给了百谷:“你出来时还带着这个。”   百谷默默打开,摸着亲手挑选出来的漂亮小石头,鱼尾还是香喷喷的,山神拿着竹竿敲下两只芒果。童年那么近,刚刚还在体验无忧无虑,童年就是一梦,刚刚醒来就要面对分离。   百谷想不通,爹怎么宁愿陪自己玩上一会,一起吃饭,也不愿意告别呢?   为什么大人不能讲清楚,不跟他的孩子谈论死亡呢?   只说你要照顾好自己,别贪凉,你记得银子放在哪吗,知道衣服放在哪吗?   怎么才能知道这就是遗言?   他浑浑噩噩地抱着盒子,又看起流水来。   津滇默默看着百谷盲目地寻找,怕他想不开而一直跟着。   如今津滇明白了,为何许多神仙都说修仙不能近情,今日他知道原因了。   近了情爱的他们就像莽夫,和杉弥吵起来哪还有半点矜持尊贵。   有了亲情的白沃就是凡人,全然不觉做神仙还有什么趣味。   那么自己呢,在结束这一切后再次回到大河之上,无情地度过来日吗。在体会到爱意缠绵的甜酒之后,会保证再也不去爱人吗。   津滇抬起头来的时候刚好跟百谷对上眼睛,津滇想,如果他们不是这个时候见面就好了。   百谷没有欣喜自己回来,没有任何关心的语言,也不想解释任何事情。   小孩子再也不能拉着谁的手去白水寨转悠一圈了,他不能给别的人看看自己的爹,和抓来的老神仙儿。   因为白水寨没了,爹没了,神仙也没了。   “谢谢。”   百谷说,他很艰难地发出声音来,对河伯的帮助表示感谢:“我可以不求你喜欢我了,若你想走,我不会拦着的。但是我不能没有爹……我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津滇听见自己的心碎了,他知道自己永远不能无情地度过来日。   ——————   这一章太多了分开写吧哈哈 第62章   青山围故园,杜若纷纷,秋水纫兰,可招谁魂。   前说长相思,后是久离别,自此春雨冷于冰。   河风浩渺唤人发愁,群山的孤儿站进浪里望着无边的远方,山川如昔事事依旧,他冷眼看着天宫,仇恨生长了许多。   清清的河用涟漪推弄他,把裤腿一茬一茬地全然浇透,腰带穗子浮浮沉沉。他脑子里都是父亲的影子,比起后来天仙无垢,百谷更熟悉他灰扑扑的行头,沧桑的手指,给自己补鞋的模样。   月儿将满了,今年的追月节没有爹打的糖心甜糕吃,那甜头随他不再有,苦涩就住了进去,塞得满嘴都是乏味。   他毅然赴死之后,尸身入了虚空,往后只得立个衣冠冢祭拜。   百谷突然火大起来:我要拜他的衣冠?谁要拜那几匹布,从市上买回来,堆在土底下,能纪念什么?   他不在了,应当留着他的衣裳,好好地存放在柜里,像洙尾把过去的祭物存放起来一样。就算看到会心如刀割,其实应该看到就心如刀割,好知道自己因软弱失去过什么。   自己被宠护得太好,好到一事无成。恨呀,恨天不如恨自己。   百谷从水边湿淋淋返回的时候,津滇还默不作声地候着。那么个漂亮的汉子,胳膊像断了似的用带子绑住,鲜血侵了满袖,顺着指头往下滴,可怜兮兮的。   要说什么呢,百谷在他跟前垂着头,一时竟想不出几句动听话,又怕一出口就大声嚎啕起来,管控不住情绪。往常的拥抱与吻在此时显得太过亲密,他们如今不该那么亲密了,父亲希望自己同阿兄一起生活,或许做儿子的该遂这遗愿,精心呵护。   在所留寥寥个盼望中完成一小个。   黎水喧哗,活活洋洋,好像要把烦恼用更大的声势掩盖过去。人生几回伤心事,当初不该轻分离。   津滇见他盯着自己的手看,道了句无妨,就用那只完好的胳膊牵着百谷往回去。   他掌心冰冰的,河风也把河神吹凉了。   两人穿过心事桩桩的竹林,零落的梅子,无忧的鸣鸟阵阵,一切浮游在悲伤之上的无辜生机。百谷慢他两步,一直盯着津滇的后脑勺,眼睛随发绳上青红两色的珊瑚珠子摇来晃去,左摆右摆,不停移动,思绪又跟着乱了。   “以前总想带你去各方远游。”   津滇的声音从前方飘过来:“却没问过你愿不愿回家,想不想留下。我只顾念自己的意思,该问问你的。有人说我自私自利自说自话,或许,真是如此……”   他把百谷领到房门口松了手:“好了,先回家吧,还有许多事要筹备。”   百谷心里“咯噔”一下:“筹备什么?”   津滇苦笑:“邪魔没死,昨夜我们没能干掉他。”   还好,只要不是埋葬父亲……百谷在进门前望了津滇最后一眼,两人本来那么放肆快乐,浓情蜜意,是自己的头一个男人,无论去哪里也是甘之如饴啊。   刚踏进门槛,阿兄立即迎上来,又停在半路;打坐的岚间睁开眼睛看着情势,亦不敢出声。   这里不是家,像别的什么地方,有谨慎的街坊,严厉的祠堂,人人都要互相看脸色行事,偷偷藏藏。   再看手里捧着的食盒,百谷觉得里面埋葬着父亲的骨,是他的心肠,可一旦打开,便看见了自己的贪吃贪玩,自己的娇蛮和天真,被溺爱着,以及那些大把荒废的好时光。还有总是回应幼时祈求的那一位,百谷曾经上山寻找他,他却根本不在那里。   “山神。”百谷回忆道。   听见百谷说话,他们一同问起来:“他怎么了?”   百谷考虑了一会儿,觉得这是自己的事,没必要跟他们样样都说明白。许多感情就算说出来,别人能体会的也跟自己的所感的差得远远。让他们乱猜心思、徒增烦恼,都没必要。   百谷瞬时长大了,长大的人就有了秘密。   他摇摇头,问道:“发生了什么呢,从我进入短生天之后,你们遇上什么事了?”   杉弥巴不得弟弟主动说话,便大略讲起作夜大战三魔和万鬼倾巢出动的情形,不少勉励他,又指明确实是洙尾将蚩尤遗存带来,间接害死了白沃。   “洙尾鬼化,早起异心,今之所为比以往更甚。或活或死,不由我们判断。”杉弥道,他指着洙尾的蛇身,像嫌弃一个杀父仇人,“百谷,你来发落吧。”   百谷收回目光,搓着自己的手掌。   “阿兄的意思是,我若饶了洙尾,便是不孝么?”   “什么,当然……”杉弥没料想他这样回答,看着他脸色,感到有点气闷,“阿兄不是这个意思。”   “死亡是后悔。”百谷抠着手指,“人死了之后,没死的人心里就全都是后悔。死的人没有药医活,后悔的人没有药医好。   “往后洙尾再来杀我,我必底力以对,若是身死也不是你们谁的错,是我胜不过。”   他继续说着,声调淡漠:“既然除魔剑拿来了,现在就商量如何对付邪魔。再接下来,我们就各走各的吧。”   这话一出,杉弥顿时受伤地看着他:“你要阿兄往哪里去?”   百谷没滋味地说:“长安?余杭?阿兄当时可说了不少好地方呢。”   杉弥大受打击:“为何这时提它……”   百谷:“这却不是什么报复,我如今就是这般考虑的。我爹独活了两甲子都没事,人一多他就没了,想必是人多损命。”   看他越说越离谱,靠在墙边的津滇强硬地打断了:“我晓得你如今心里犯难,但就算把所有人赶走,也没法治这难处。”   百谷抢话:“我……”   津滇更加严肃,对失去管教的年轻人有了神明的威严:“你悲伤时不该叫你坚强,放在谁身上,这事都做不得坚强。可一味自暴自弃就中了邪魔诡计,他在幕后就能把你打倒,使我们彼此心意分散,你情愿这样么?”   你在伤心时,不要做任何决定。   百谷耳边突然响起父亲的话,一时不出声了。   “反正我不走。”   僵持不下里,岚间口吻平和地说道,见别人都看他,又解释:“这遮天蔽日宅不是白沃大人为我造的么?我尽量要在这里修炼原身了。”   杉弥一听,仿佛知道这才是答案,对百谷说:“是了,阿兄也不会走,赖也要赖在你身边。你还能对谁生气呢,将来就对我吧!”   沉在谷底里的心情好像终于开始往上攀爬,这世上还有自己割舍不掉的人,甩不清楚的情。   百谷将那股积攒在喉咙里的浊气呼出去,似乎五官重新恢复了丁点知觉:“随便你们吧,这是我爹的房子,我说了不算。”   “其实,阿兄拿不准,怕给你空欢喜,但是……”   杉弥住了话头,望了望一圈人,才说:“据我所知,本位神应该不至于灭绝,雨神很特殊,他会从天脉里一点点重生。但阿叔的情况特殊,他自己已放弃了神位……”   “等等,爹似乎说过。”   百谷激动起来,看着自己双腕上不住环绕游动的天白月满鱼:“雨是生息对不对?雨是万物的命根,他是取回神修后才走的!”   津滇轻轻点头:“这倒不假,本位神是天宫命定的天职,与万物同道相益,宇内无双。既是无双,就必定唯一。”   “这样!那爹会从哪里重生?山上?河中?云彩里?”   百谷更兴奋了,他看天地都多添和煦:“我会再见到他,我就知道,没有永别……还没有!爹做了那么多善事,怎么能没有好报?会有好日子的!”   他终于露出带着亮光的眼睛,那么多希望,看得津滇反倒踌躇了:“……百谷,听我说。雨神若是新生,该是没有这一世的记忆。   “他不像洙尾留下能转为原人的后手,若等白沃大人从天脉里诞生重回人,应该,应该也是不认识你的那一位了……他是雨神,但不一定是你的父亲。”   这话说到最后都扎自己的心,津滇咬着下唇:“懂了么。”   百谷的笑容僵住了,一个字一个字重复着:“他,不一定,是我的父亲……”   白沃把预备重生的关键灵卵变成了其他人,一个咿咿呀呀的小不点儿,及喂大了,小不点儿就变得会惹人生气,也会惹人开怀。但也正因这个昔日的选择,未来的他们将不再有联系,不再是父子,这血脉强烈的关系,就此断绝了。   百谷呼吸粗重,显然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诚然,他知道自己对待重生的神明有多烂:他弄丢了洙尾的蛋,又弄丢了破壳的小蛇,在洙尾最需要照顾,最需要关爱的时候,无情地离开了。   但爹会变成不相干的人,这比当初更难接受,如果新白沃会有自己新的小孩——想到这里百谷的喉咙好像被鱼刺卡住了,他好像看见父亲喂养那个不存在的孩子,为他摘月亮摘星星,跋山涉水地摘菌子,给他买衣服补鞋子——百谷要被想象出来的画面气坏了,想着想着,就气得充满眼泪,又不只是埋怨;想着想着,就攥起拳头,也不仅仅是嫉妒。   有一件更悲伤的事:也许等到雨神再度归来,百谷早就长大成不需要父母的年纪,他或许变成个喜欢孤身奋战的大侠,或许是个离群索居的神仙,一下子有了亲情的羁绊,反倒碍手碍脚。   在恰逢其时的时候失去,再得到了也变得难以调和。   百谷重新变成呆呆的模样,喃喃自语:“我不同意,我可不同意……”   小孩不同意,但上天同意,可要怎么办呢。   食盒里的芒果青红相间,分外眼熟,杉弥知道,这棵芒果树在前几个月前已经没了,恶意引发的泥石流结束了老树和它院落的命运,这个夏天对人们过于无情残酷。   他展开双臂抱紧弟弟,吻着他发顶安慰:“百谷,我弟来……可怜……”   这时津滇突然眼前一花,脚下虚浮,他意识到体力流失过多,必须要去休息了。便不得已开口提醒百谷:“刚才不是说到诛魔的事么,这事变得简单,又变得困难。   “简单的就是我们有了除魔剑,这剑的威猛我已试过了,一击必中,中之必杀。难的是我们都受了伤,需要时日重新积攒修为。”   百谷用袖子抹一把脸,听话点头。   杉弥也不想叫弟弟继续低落了,便道:“百谷,你也要赶紧修习,有了这些历练诞生的决心,或许已备突破神修的资格。阿兄虽想让你多休息,但唯恐邪魔率长夜台反扑,搅扰更多村寨,那时更加分身乏术。”   他给弟弟擦脸:“阿兄不会离开你的,晓得么,你不是孤单一个,阿兄也是你的亲人,你妹子还在呢,记得吗。”   百谷前些时候刚给妹子寄了书信,还没收到回信儿,他吸吸鼻子:“我妹子好么。”   杉弥:“她好着呢,邪魔不知道她如今在哪儿,拿她要挟不了你,这一阵子也别跟她联系。”   百谷哭得头脑天旋地转,心也有些迷糊,硬生生听懂了:“我要养妹子哩,我会好好的,你们都放心吧。我这就去外边儿练功,至于怎样突破,阿兄若知道方法就帮我一把。”   他又长长吸进一口气,决定道:“还有,就将洙尾放在这里,过了三日若还活着,便是天意叫我救他。”   百谷说完了就眼睛红红地去了演武场,在如今的痛苦中,这是唯一能分散精力的事。   杉弥见状要跟着同去,走到一半又倒回来,交给岚间一只红色锦盒。   “差点忘了,这是乾坤转清丹,有消厄澹清之功用。仙人服下这丹药再修炼,恢复原身必是如虎添翼。”   一样能助力神明淬锻的灵丹,必是九重补天的高品。岚间本想知道他交换了什么条件,但见他累得脸色毫无神采,却努力保持工整外表的样子,起身郑重道了谢就做罢了。   杉弥又于怀中取了一颗绛朱宝石,向另一边的津滇不客气地说:“这个没那么厉害,但也能治你的手。”   津滇的胳膊仍是血流不止,伤口深裂,他本人却不急着接过来,反而有趣地打量对方:“哦?这也是洛阳之物吧,仿佛你是跟皇帝老儿借了两条命回来。还拿了别的么?”   “我没有必要告诉你。”   “这石头有活物的心神,我怎知你是不是要害我?”   杉弥弯弯嘴角:“这话的意思,你还是怕我了。”   “嗯,有进步,笑话讲得越发流畅。百谷若晓得,必定欣然。”津滇接过石头,把在手里感知,“虽是活物,却没有意志。”   “把长生族的活人炼成命石。”杉弥立刻转身去找百谷,在出门前说道,“治治吧,莫死了。”   津滇端着石头原地思索了会儿,“啧”的一声也跟上去:“论到从人突破至仙的法子,这新神仙能比我更懂么?”   人瞬间走干净了,屋里只剩下岚间和奄奄一息的洙尾。   遮天蔽日宅院阴云密布,日头悬在天外,仿若谷中幽月。岚间静不下心修炼,脑中总是回忆着过去的水神们行走在山海之中,田野之上的模样。他们扬起手来喂养其间活物,虫鸟吞吃露水,牛羊汲河,小牲饮井,敌人在漫天迷雾中陷入网罗——他们曾是那么密切,那么自在,是上天在人世的使者。一转眼又想起哥哥埋葬死去的爱人,喝尽了醉不了的烈酒;想起同老杉弥春水煎茶,老杉弥却突然向他告别;想起格力勉不吃不喝倒在笼里,垂下了手;想起自己浸在血池中改造心神,满嘴苦血,几乎没有生还的希望。   人要吃水以外的滋味,尝临到头的离别。   盒中丹药有如黄金,五行一体,三光六气,是长生族专为辟浊淬体而造。   百谷说看人死亡是一种活人的后悔。   在恰逢其时的时候失去,再得到了也变得难以调和。   “你说,这世上有没有不后悔的人?”   岚间取出丹药来到鬼化洙尾的面前,掰开他的嘴,将乾坤转清丹喂了进去。   “我曾经迷过路。”他小声说,“你却不要再这样。”   ———— 第63章   到冷的时候了。   山高处早下起卷天狂雪来,这是山神用他的慈悲覆盖住属于神明的国度。但云脚天东外仍是木槿粉艳,日日不衰。   麻椒花村的人都知道新搬来了一户人,跟村长赁了一年的龙上坡吊脚楼。这楼跟别人家都隔着一段路,背靠拉崩大山的竹林场,不远处是黎水的分支,浪马河。   新邻居先前还能见个影儿,后来就消失了,不见他们去哪里活动,菜果未种,鱼虾未钓,连串门也没走过,真是不讲初来乍到的人情礼数。   追月节时,有位阿婆每家每户送柿饼,及到了这里,她从窗缝往里窥视,见炉灶火都未生,还钻进了一伙憨娇的水虎抱窝。她便以为人走商去了,将十来个柿饼用纸包好,放在门口。   村人便传开说这家人是商户,瞧不上麻椒花村的出产,不常在本地进货。然而刚过两天,在那个小雨下得起雾的下午,从龙上坡吊脚楼里出来个满头白发一身白衣的年轻男人,于众目睽睽之下,踩着落木槿花走去了老阿婆家回礼。   “白头发怎么是年轻人呢?”村民稀罕地问。   “你没见?”   “哎,那天赶羊去得远嘛!晚饭都没吃上热的。”   阿婆的大儿子吸了一口烟,徐徐吐出青雾来:   “那样的人,叫我格尔片说,就算是在山神节的庆典上,他也不会踮一下脚尖,不会拍一次手掌。”   “也不会动肩膀?”   “也不会动肩膀。”   “也不会摇头?”   “绝对会像个死人一样。”   “也不是商户。”阿婆的二儿子随普补充。   这三个人看起来四十多上下,都穿着浅蓝色的棉长袍,腰扎细羊皮带,拴着烟叶袋和薄荷叶袋,头戴宽大帽檐的圆帽。往年在这个时候这么穿是合适的,然而放在今年秋,背上就有些热了。他们三个人躲在阴凉地里,聊起一场错过的见闻来。   格尔片磕磕有点堵塞的铜烟斗:“但有一件怪事。”   随普点头:“是很怪。”   村民:“怪在哪里?”   格尔片:“说是回礼,那人来时却没有带任何寻常礼物,两手空空,不唤长辈,好似目中无人。”   村民斥责:“年轻人不讲礼数!”   “这还不是最怪的,者巴虚。”   大儿子非常冷静,挥了两下烟杆,叫朋友往下听:“你晓得前些时候,各地的巫姥和贤哲,有名望的先生都不叫我们拜山神吧。”   者巴虚点头:“正是。”   随普补充:“但有些人不听,偷偷去拜。”   者巴虚也知道这些:“改信不易嘛。”   格尔片继续说:“那一头白发的年轻男人到了我家,二话不说,一眼就看见我阿妈偷摆在斗笠底下的山神祭坛。然后——”   随普大声起来:“他就将山神像取走了,徒手碾成了碎屑!突然又拿起一座白石的像,交给我阿妈,说——”   格尔片:“他说,‘从此往后,你就拜这一位,他更听你祈求’!”   随普模仿起当时的场面:“我阿妈被这人吓住了,全家都被这人的气势吓住了。我们不敢开口问,看着他掉头走掉,好半天才能痛快喘气。”   格尔片:“这人一走,我阿妈就试着去拜,求白色的神赐一瓶精榨三次的新芝麻油——”   随普更大声了:“你没见哪,嗖一下,桌上的空瓶子就满了!”   者巴虚这时才打断他俩的一唱一和:“就,就一下子……一下子?”   格尔片确凿:“一下子!见到这怪事,我们又去看那座白色的像……”   随普眼神放远:“我们这才看出来,那像上的雕刻,跟那一头白发的男人,简直长得一摸一样——”   “——就像一位天神。”   三个人都沉默了,一起看着龙上坡那座似乎没人进出的吊脚楼。它独立孤僻,像一只蜘蛛立在墙角等待猎物,没有令人想上前探索的欲/望。褐顶之上彩云清丽,霎雨霎风,奇特无比,又好像只是普通的山间游霭迟迟不散,跟青蓝的竹林,银亮的浪马河化作同一种景致。   遮天蔽日宅多了三四个凡世出入口。   吃了上次的亏,担忧对方又来一回大军集结,他们选了坐落在黎水支流上的几处隐蔽点作为进出要塞,避开原先村寨,几乎不在人前露面。百谷已进入辟谷阶段,约有一个月未吃什么,当然也无须外出采买。   说到百谷,他进步飞速,手握多门术法。但一到清心思定去踹那临门一脚,就差了点火候。   杉弥坐在他对面助他突破,刚小过一刻,便皱眉发话了。   “你又去想什么了?”   百谷硬闭着眼皮:“我什么也没想。”   “强迫自己不去想,就是想了。风没有思绪,所以没有轻重,水没有牢笼,也就没有具形。如今你用人的力气去找天的道路,怎么得法?”   百谷睁开眼,可怜巴巴地辩解:“我已尽力去做了呀,九鸩哥。”   “就是“力”用的不对。”   做哥哥的耐心再次演示,他右手攥住又打开,从二人相对而坐的蒲团外匆匆生出无数青条软翠,一节节地长高了。   “你我都知采茶需要的是什么力。我现在将你决心化成的力量,直接使用……”   他在芽尖上薅了一把,顿时叶子残了,枝子也掉下来。   “便是这样粗鲁。你要将这多忧的莽力化作无忧的心力,催动本源。”杉弥敲了敲百谷的心口和脑袋,“靠近天脉指的是你与天地间的关系,即如风如水,似光似息。那程度一到,便立即感悟飞升。   “入天脉,取本位,就多了神魂,方可修炼内丹。再将修为注入其中,用的才是超越仙术的大神通。百谷,心力之外再多些毅力,必定能成。”   “我有毅力啊,都没放弃的念头呢。”百谷想了想,问他,“早知道九鸩哥是天才,你受试炼后用了多久突破?”   杉弥怕打击他,话到嘴边就延长了个数:“约有三……六七日的。”   在体会到口诀的佶屈聱牙和神意的难以揣摩后,百谷就变得酸溜溜:“嗷,果真是天才。”   人各有志,杉弥不爱跟他提这茬,动手斟水赔礼:“是这师父当得太愚钝,叫我弟弟受累了。喏,新秋茶,尝尝。”   杉弥已换回本族本乡的成年男子穿着,金绳编进长发,拢去耳后,再简单用玄青两色的带子束起来,完整地露出颌骨的弧线,衬上用壁琉璃和金子做成的耳坠子,瞧着可比那身书生行头惹眼多了。   百谷满意道:“师父生得漂亮足矣,图什么别的。”   杉弥捏了把他鼻尖,夸他会讲话,继续说:“麻勇八寨的人发现些状况,说是夜里有东西破坏茶山良田,看脚印厚阔不似凡物。我须为这事亲自探查,明日,叫岚间来教你吧。”   百谷小口吞热水,机敏道:“你是教我教得灰心,故意跑了吧?”   “怎能?有人对你虎视眈眈,我走也走不放心。他若来了,你可不要受他离间。”   面对杉弥馋了些醋味的敌意,百谷别扭起来:   “哎,说这个干嘛,不会的……”   百谷托着腮,张了张口又闭上了,下意识地在地上画出好些圈圈。   在修习的最初几日,还有津滇陪伴,一同教授口诀。但黎水沿岸的患祸更繁,在撤去山神名号后,更多人转来祷念河伯之名,这就变得身不由己。津滇必须立即出去,隔上七八日才返回一次。后来回来后也只是找岚间帮手,问问百谷突破的情况,稍作提点,没多时又听见了谁的求救呼声,匆匆走了。   他是把这里当成旅店了吗,他像个客人。百谷心里不高兴,也没资格说什么,不乐意给他示好。甚至觉得津滇就是要故意吊着自己,一会儿要走,一会儿要留,一会儿半走半留,这是用什么手段呢?   他活了那么久,手段也是多的!   他像在等自己主动,哼,才不去呢,当初刚见面就急着抱欢,那股劲儿上哪了,必是不愿看自己满面愁容,换找别人春风得意了。   不……其实不在意他找什么人,走了就是走了,没了他,自己过的不也挺好?   百谷心里乏闷,像有人用牛筋抽他,告诉他一点也不好,而岚间教课更是乏味。   “天道天道,你可知‘道’的具象是什么?”   “不知……”   “是我们。”   岚间压根没指望百谷会答,用他那副没有起伏的声调和冷淡的表情照本宣科:   “是浩荡高德。而德的本意,是万物其理,再解理,是万物本性。理,正也,德,善也,道,承其上,顺其心。所以脱去凡骨,以心炼魂,并入天道……”   若不是雾野之神从外面带回几只可爱水虎养着,百谷能随时抚摸它们油亮顺滑的皮毛,他就要睡过去了。   “……由此看来,单单只求长寿不老于天地有何益处?是人之短见罢了。真享万古无疆后,他们又该何去何从?再谈,你觉得是神通广大者居高位,还是德行具足者居高位?”   百谷顺口:“德行……”   岚间:“不错,求道是伊始,行道是远途,有德才可积累善功。众仙本无地位之别,但我等水神甘心服从白沃大人命令的理由,也是虚心仰德。”   百谷昏沉中突然听见父亲的名字,猛然清醒:“咳,是啊。对了,我爹凶过你吗。”   “那是自然……不,这跟性格无关,只与秉持有关,持定在己,不受万物变迁而变化。况且你现在既是我的学生,就不可打断先生。”   百谷见他严厉,就又缩回软塌塌的一坨:“哦。”   “太初之道,守而勿失,成仙不为满足贪念,也不为妄想,每日思索天道……”   这些话听了有大半日才结束,百谷更倦怠,无趣地给水虎揉耳朵:“唉,岚间,你说的这些,跟我突破飞升有什么关系哩?”   “怎么能没关系,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讲话。”   岚间有些恨铁不成钢:“因我猜你现在无法勘破最后一层的缘由,是对大德悟性不够。”   “哦,对大德……”   百谷重复着这话一愣,挺起腰板:“嚯,你骂我缺德呢?”   “当然不是这么简单了。”岚间作出要解释的样子,手停在半空想了想,“好像简单来说是这样。”   百谷倒提着水虎的两只脚站起来:“什么先生么,下学吧!”   岚间漠然回斥:   “生气了?摒除心中七情六欲,虚虚实实,对你也有好处。”   百谷听见这话更要反驳:“九鸩讲的是巧力,你讲的是德行,津滇却说根本不用禁忌情/欲,你们行的完全不相干,怎么升的仙?”   岚间抖开一把竹片雕的扇子,白发依风而动:“提醒一下,我和津滇生来就是。”   百谷气笑了:“对呢,九鸩也是走后门来的关系户,就我要自己努力了。”   “哦,你这秦二世就不叫关系户?”   “我若早知道自己是秦二世,还能在上山时叫你嚣张,不早踩在你头上举着火把跳舞?”   “你飞也飞不起,还指望踩我的头,不如踩我的脚呢。”   “好啊,看脚!”   两个人马上嚷嚷着踩来踩去了。   一会儿,从外头进来个高大的男人,他皮肤从病色重新晒深,身体更加强壮。腰上新绑了众民献给“本主”的三色三灵巾,挂着眼熟的酒壶,颈上也多了三条用珊瑚,玛瑙,银牌串成的精致银链,银牌上刻满了新的名字。   这人站在遮天蔽日宅的院子里听了会儿动静,就纵身跃上高处的阁楼推门而入,毫不嫌弃地抓起一块盘中剩下的柿饼吃了。随后用一双俊眼扫向里屋,露出新鲜神色:“怎么是你俩在打架,谁赢了?”   百谷正扯着岚间的衣襟不叫他动弹,这时抬起头,见津滇站在一盆茂盛的昙花旁,随意地舔着手指尖上薄薄的柿饼霜——百谷却想,他的指头是甜的吗,我也想尝。可惜被岚间趁机踹了一脚,“嗷”地声撞在地上,把围观看热闹的水虎砸得落荒而逃。   “来得正好。”   岚间打理着衣摆,打算走了:“百谷离成仙仅有一层,你来教吧。”   津滇诧异:“这不是很好?为何要退。”   岚间哼哼,似乎脚背很痛:“因为我打架输了呀。”   岚间拂袖离去,背后飘带也愤愤昂扬,他却带不走水虎们。河边长大的小家伙见到津滇像疯了一般,窜到他脚边嗅着,有两只正在努力顺着裤管往上爬。就连百谷抱着的那只,也使劲儿从怀里挣脱出来,吱吱叫着扑向了河伯所在。   津滇笑着接住:“哈哈,你喜欢我?真喜欢我?”   这话问得百谷心里一突,抬头才看到他问的是水虎,便只好难为情地扭头看昙花,装作没看到。   耍到了人就适可而止,津滇取下酒壶自饮两口,便与他说:   “我是早该来帮你的。但想起九黎寨声称是蚩尤族人之后,他们也许有办法恢复短生天,将白沃的一部分灵带出来,便到处打听了一番。”   百谷急忙问:“可有眉目么?”   津滇摇摇头,将手里最后一只小肥墩丢给百谷玩:“你还好么?”   百谷就干涩地应声:“嗯。”   津滇过来挨着他坐,习以为常地胳膊碰着胳膊,腿挨着腿,把百谷手腕上一圈圈的银环贴暖了,一路热到手心里,黄玉戒指也烫热了。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百谷就好像被热水褪毛用石头压着的板鸭,被捕快逮到游街示众的贼,心里光秃秃地发慌。一些决心,发的誓言,在这些接触里就变成了废话,变得无足轻重。   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   没出息,没出息……   好在津滇起了话头,问他洙尾近况。   百谷一板一眼地回:“哦,他还在睡,肋骨都已长好了,恶煞式微,或许不多久就能清醒。”   津滇点头:“等血泉的力量完全退去,他会重新变回幼年模样。”   “是小蛇吗?”百谷喜道,“那样更好,把他送去学堂里念书,天天背文章,背不好就打脑袋。用尾巴卷着笔写字,写不好就打尾巴。像我爹对我那样。”   “这规矩甚严,但谁乐意教条蛇写字?”   “你弟弟?”   “也是,他俩看着就是会互相折磨的样子。”   百谷咯咯笑起来:“是嘛。”   水虎在百谷手里不老实,扭动笨拙肥胖的身体扒住津滇的肩膀,把百谷整个人带倒在津滇身上,状似无比亲密,几乎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百谷只好假装生气地打它屁股:“你不听话!”   “莫急,它是想求我点化。”   津滇一摆手,从昙花盆旁边的地上裂出一道多石的淙淙溪流,一直裂到窗台,仿佛他是截了一段小河置在家中。游经这急弯的鱼活蹦乱跳,争相跃出河面赶路,水虎们看得眼睛发直,见了鱼就忘了津滇,当即拔腿就跑四处抢吃。那鱼越吃越多,从上游流来堆得冒尖,眼见鱼群要把水虎淹没了。   津滇看了会儿,说:“养这东西要趁肥一点再剥皮,皮毛又油又亮,做冬衣穿暖和。”   “剥皮?”百谷见他好似是认真的,赶紧说,“可不行,活的多好玩呀,它们还是会浮在水里洗脸呢。”   “你很喜欢?”   “是呀。”   “那你还喜欢我么。”   话题突然转到这百般不想谈的事上,百谷就没担当地泄气了,浑身硬邦邦的。他在神明的注视下吞吞吐吐:“什么意思?”   “你从不问我去了哪里,在做什么,你还在乎我么?”   “当然……”   “那你为什么不问?我回来许多次,你一句也不问。”   百谷本能上要示软,但心口堵着,就气急败坏地找借口:“你可以跟我讲呀,你不讲,还以为你不想让我知道哩,我若多管闲事自找没趣,你不会更嫌弃我?”   “我也有没信心的时候。”   津滇看着那伙水虎原形毕露,从小巧的嘴里伸出尖锐的牙齿给青鱼开膛破腹,撕扯内脏,吃得满河鲜血淋漓,黑白相间的皮毛都染红了。   “这一阵子,多了十万人信奉我,可只要有一时想到你,那一时我就没了信心。”   津滇自嘲了一句:“还好这十万人都不知道。”   百谷心里更不是滋味,把嘴唇咬得生疼:“这十万人可真傻。”   “是啊。”   津滇低沉的嗓音轻轻诉说,“我也想等着看看你是否会记挂我,也想看看对你而言,我到底是谁,是傻子么?”   水虎狼吞虎咽地吃饱了,它们在地上摊开四肢揉肚子,揉完肚子揉眼睛,清洗胡须,又变回可可爱爱的宠玩。   百谷被噎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像问他,又像对自己说:“为什么要回来,先前的决定就作废了?”   津滇懊悔:“百谷,我这些天一直在想怎么才能让你出气,待你学得大神通,第一个拿我练手好不好?”   百谷不答应,一个劲儿地摇头:“我没什么气好出,毕竟当着你的面……算了。但是我,我爹的意思是,他不想我跟这么多人好……”   津滇复叹息:“百谷,那不是你爹的意思。你心里亏欠他,想要找法子弥补。他还在的时候,你已拿定了主意,他不在了,你就为了弥补他搪塞我?这个理由太荒唐了。”   “我没有……”   “看着我。”津滇抬起他的脸,“我可以退一步,津滇会为了百谷让步,就算要我容忍那个茶神,也可以。”   百谷为这话动容了,说不清是见着希望还是更加难过,拼命拒绝道:“没有必要,没有必要对我这样让步。”   “这个让步有条件,一个条件。”   津滇的额头抵着百谷的,不叫他拒绝,用最小的声音跟他说:“如果你还爱我,你得让我知道,如果你不爱我……   “如果是这样,就给一句让我伤心的话吧。”   让他伤心的话,何尝不也让自己伤心。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恳切的爱意了,百谷紧绷双肩,眼睛发热,多少次愿意融化在他臂膀里,如今还是愿意。   “可是我配吗。”百谷喃喃回答他的话,“我配成为河伯的所爱吗?”   “你怎么不配?”   “我马上就要成为神仙了,津滇,别说半年前,就是三个月前,我也不敢想。”   “我明白。”   “但是,走到这一步差些什么,也许是心力,也许是大德,也许是情义。”   百谷慢慢摇头,像经过了一个迷宫后,终于对视了自己的恐惧,那个不详之物:   “但你刚才那番话,让我醒悟了。我就是不配成为神明,我没有做好准备。我不能像你一样,也不能像岚间一样以天地为念,不能像洙尾做个守望者,不能像九鸩那样聪明通达,我只是,是一个崇拜神明的凡人罢了。”   他握紧拳头,颤抖着:“我是凡人,津滇,你不明白!”   水虎们吓了一跳,纷纷直立身体,耸动鼻子胡须,嗅着空中的危险。   百谷发出极度压抑的声音:“我想给白水寨和爹爹报仇,很想。但执着之后,这个理由对十万人,甚至二十万人来说,对往后的一百年五百年来说,太自私了。   “思念到这里,我就无法突破,连看着你都做不到。”   津滇一下下用拇指蹭过百谷的脸,看百谷痛苦地下定结论:“天脉不会需要我的,这一时有用,换一时就没用。天脉不要百谷,津滇可能也不需要。”   紧闭的心结显露出来了。   说到底,百谷才活过二十个春天,只有尚稚嫩的见识,未必公允的正谬心,倘若明白过来以后要日夜不休地与世间诸恶征战,为万人生死祸福做依托,不休止地为他们做判罚,可还有勇气?   迈出这一步,再回头,可能就是一千年以后了。而这个巨大的年限,他想着就觉得可怕。   所以百谷慌了。   津滇抱着百谷摇晃,抚摸他脊背上瘦弱的两块肩胛:“我的百谷,信心怎么比我还小呢,你被吓到了是不是。”   百谷老老实实趴着,偷偷哀伤:“我的愿望只有一个,但如果别人有十个愿望,我是不是应该让路?”   “然后让坏蛋来做神仙,像从前那样?”   津滇着迷他的纯洁和无辜,低头吻他眉弓,“上天看重你,你却不看重自己,是责怪谁的眼光不好呢。”   百谷吸吸鼻子,也搂起着他的后背:“我爱你的,津滇。我确实是怕了。”   津滇自然心花怒放:“百谷,人很容易就走散。这道理我也是后来才学会。”   河伯便说起自己刚诞生之初,没人教他什么,是比百谷更不会。哪里有完全准备好再做事的时候呢,学了个法子一时能行,后来就不顶用,还要继续动脑筋。或者闹出什么笑话,颠三倒四张冠李戴是常有,转头灰头土脸来收拾烂摊子,又不敢叫人看见。那时,还有远道而来的吴人叫他蹩脚神仙。   津滇说得有趣,拿自己懵懂时的羞愧事迹作比,好不容易才把百谷逗得心情好转。   津滇又道:“职责加身,只管往前。去尽力做了,才是无愧于天地,才是向天宫尽衷心。你上山时,晓得前面是什么不?”   “不知哦。”   “对嘛,还不是一个劲儿朝上走?一样的,百谷,去就行了。不犯对错,焉知哪个是对呢。”   百谷听他劝勉,心意慢慢回转,像水虎那样揉揉眼睛:“我知道了,津滇,错了就改,一如做人的时候。”   “仙与人,人与仙,二者并非对立,乃是如登楼一般。”津滇笑,“成仙只是开始,往后你功课多了,便生出老练。老练之后,就不会再胆怯。”   “嗯,各有成仙之法,便是因为所得的功课不同吧?”   百谷知道是自己过于着急,一天的难处一天当就够了,想得太远,就连第一步都迈不出去,实属眼高手低、自寻烦恼。   “这么简单的道理我都不懂……”他反应过来就有些害羞,“唉,白叫你担心了。”   “这有什么,我年纪大你许多,能当你男人,也能当你长辈。”津滇挠他的脚心,“笑一个吧,嗯?”   百谷就嘿嘿地笑起来,抱上他脖子接吻,觉得这男人已把自己栓牢了,果真是有手段的。   岚间在屋外,死死地拉着一条蛇。   这蛇有两指粗细,一臂多长,乍看是紫灰的鳞片,肚皮发白,却能在光底下闪耀出十色光华来。   只是明明如此弱小,嘴里却有成年男子的声音呼喊:“那是吾的人!他怎么霸占?!可恶!”   这蛇要往前,岚间拉住他,蛇便缠紧了岚间的手,拧得他十分不舒服。   “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大小!”岚间斥责,“我救活你,你去找死?津滇拿你蛇胆泡酒,以为他不敢么?”   “吾也敢!”那蛇还叫嚣着,“不待多时,吾就更强了……”   小蛇浑身拧紧的人突变作一团雾气,给它扑空摔在地上,脱身的岚间便赶紧把蛇扭成一坨疙瘩,一把塞进墙根坛子里,扣结实盖子,动作一气呵成。   “这是什么……”   蒙在坛里的小蛇游动起来,在暗里摸索:“呸,辣椒泡菜?你好大的胆子!”   “在里面好好回忆自己干了什么事。”   “不要,辣死了,放吾出去!”   岚间坐在咚咚叫的腌菜缸上,望着天喃喃自语:“这个家我是呆不下去了。”   ——————   这章出现的地名均从《黔南传统村落》一文中引用 第64章 (上)   没多久,从那昙花盛开的阁楼上就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津滇拉着百谷拥倒在地,一边解人的腰带结,一边低声絮絮:“先前还故意绕着我走,抱也抱不着,亲也亲不着,你要活生生馋死我好守寡?”   他的热息像一簇桃花开进百谷的耳朵里,烫在心口上,染成画不出来的石榴色。百谷那萍叶似的指头就去探津滇被大氅遮住的劲腰,情不自禁地催促:“夫君,疼疼我……”   以下内容需要积分高于 1 才可浏览   百谷立即被拦腰抱起,跨坐在津滇的胯上,二人贴得更密,亲得更狠,半柱香后百谷只能一个劲儿吸气,肩胛胸膛不住起伏,快要忙不过来。   先前还以为是只得相思不得相见的冤家,是只能患难不能享福的对头,转眼拼合在一起弄蒿溅水,尝洲上采莲的乐事。千朵万朵的吻压在身上,像被人捧进春空里,脑袋里又晕又喜。滩深兴云/雨,今朝双羽玉,弄晴相戏,薄汗湿衣,满心酣畅。   百谷忽而“哎呀”一声,捂住胸口责怪道:“怎么拧我哩。”   津滇笑话他:“百谷真是碰不得了。”   百谷张开一口小银牙就咬他耳垂:“就有这么疼。”   “好,好,就辛苦本仙再做些调教……”   一双大手滑到了百谷的腿根和屁股上用力,一阵使劲箍攥着软肉,一阵又突然泄力释放,连带着隐秘之处也松着紧着来回交替,几次下来皮肉渐渐酸麻,让他好像是炸酥的糖油团子,到嘴里含化了。百谷一头栽进他颈窝里,脚尖直绷绷勾着:   “不,不行,津滇,你倒是个妖怪。”   津滇笑了,指头在他腿内侧轻柔柔地划:“那就把我当作妖怪。比方……今夜你走到荒郊里住野店,妖怪缠上你,硬求一段露水姻缘。”   百谷忍不住也笑起来:“好个荤故事的开头。”   话是这样说,随着那双手越来越往里凑,往嫩处移动,往深处屈伸。百谷起伏更是动情,好一番东风摇百草,暖丝无力腰。这一处煦色明媚,青龙锦绣,那一处初欢展蕊,满蹊娇艳。   百谷被摸软了,渐渐躺倒,津滇也欺身压上,长发一直淌到百谷的脸边,嗅起来有芷草的清香味。   “是妖怪赢了,我认输了……”   百谷迷恋地躲在他宽阔的胸膛里告饶,而这英俊的妖怪还要威胁他:“客官要离开么?我却不许你走。”   百谷舔舔嘴巴,摩挲对方精健的腰,迫不及待要与妖怪苟合:“那就拿出你真本事来,今日不尽兴,谁都走不了。”   听了这热情话,津滇不禁大笑:“哎,你要顺着我的话讲呢。”   “哦?”   百谷想了想,就一个鲤鱼打挺扑腾着推开他,踢着脚闹起来:“放开我,老妖怪!”   他从结实的臂膀底下逃走,刚爬出去两步就被妖怪掮着腰捉回,从后面粗鲁地咬住他的后脖子,打开他的腿,眼看就要挤进身来。   “不要,我死也不从!”   百谷像模像样地挣扎起来,还是被妖怪掐结实了屁股,一点点打开身体。   “呜呜,求求你……”   虽是摆出一副哭相,抵抗却软绵绵的,百谷一边舒服地抽气一边摇头:“不要,饶了我吧……”   津滇下/身使力,像浪头拍在岸上,一会儿见他声音低了,就劝道:“客官跑不了了,不如喊救命试试?”   百谷就听话地用发抖的声音喊道:“救命呀……被、被妖怪捉住了……”   两人起劲地玩了又玩,从天白到日暮,最后百谷就折腾累了,而津滇还有没发泄完的兴致。   总不能就这样让他走了。百谷挽起鬓旁长发,解开手上的天白月满鱼,让它抓着发髻,那几条虚幻的鱼就摇着尾巴在他高马尾上转悠。   津滇躺在竹席上支着胳膊肘,懒洋洋地问:“还想做什么?”   百谷不答,狡黠地眨了下眼睛,往后挪去两步,就跪趴在河伯的腰上,张开了口。   “哎!”   湿热的感觉让津滇冷不防叫了半声,而后将声音咽下去,紧抿嘴唇。百谷听着那一瞬失控的动静甚是满意好听,更卖力埋头动作。   吮到一半抬起眼,见津滇的表情不再游刃有余,他正用拳头抵着唇,这唇好看极了,线条硬朗又温柔;眼睛里也充满了先前没见过的神色,好像有些吃惊,不明白百谷怎么学会这个,但又十分迷人,看得人沉溺爱河。百谷口角胀得痛,舌头发麻,心想也值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房里才传来沐浴的水声,清池飞着暖烟气,熏开了昙花。那白花瓣清妍瘦长,吐蕊如霜,银晶晶地耀眼。百谷仰头赏花,更在意的是人:“你何时又走呢。”   津滇正给他擦拭湿头发,寻思了下时辰,才道:“一会儿就出去,我要在上游守夜,整晚监视着那山和山下的动静。你安静休息,明日傍晚我也回来。”   百谷高兴地看他:“哦?”   津滇捏他的脸:“当然要陪着你了。”   美人香息细吹颊,百谷上前吻了他,安心伏在津滇身上渐渐睡着了。津滇抽身为枕边人铺好被子,默默离开家,临走前嘱咐岚间,一定尽力帮他护好人。   岚间摆摆手,不知为何坐在一口泡椒坛子上,搞得他卧房里都是辣乎乎的味道,与他本人的气息十分不投缘。   ————   论坛特供【。反正新站也发不出来,就单独发这一小段了 第65章 (下)   第二日一早,百谷醒来心中无忧,莫名欢喜,洗漱后坐在遮天蔽日宅的灵眼上默想天道,举身轻盈入境太虚,好似洗拂青云之上浸身碧霄。他敛着心神一鼓作气,直接堪破九层天关。   几乎同时,天上华光毕现,有纯阳清气如彩云连接到他身,古来千载的光景化作璀璨光明的悠悠深海向百谷卷来,灵界激荡,忽忽海沤,万物沉浮深浅聚散,是与天地乱象同生。   百谷大口喘着气,这灵海内上不居上,下不为下,余浪激动万世,不知将何往之。海中意念纷杂,细夹无数人语,有逸响高言也有苦辛所愿,不知谁人发出。百谷转着遥望一圈无极无终,渐渐竟有窒息头晕之感。   在右前方,有一柱金明大光,有道流于其中,譬如川谷汇于江海,似乎天脉。百谷只好向那方向移动,在瑞光恍惚里,竟有个人从光中朝他走来,穿着百谷自己刚上山时的绣花嫁衣,戴着细镯银钿。   百谷瞪大双眼,这个“人”的脸庞有如金光织成,看不出相貌,只是身形、姿势与自己极为类似,天然地亲和着二者彼此吸引连接。“他”一步一步走近,奔跑,直到与百谷脸贴脸鼻对鼻,直到走入他体内,直到二者完全重合。   百谷顿时眼前一花,晃了晃头,再看自己的手掌也是灿灿闪闪。联想到刚才所见之“人”,应是神魂,没想到这魂是从天脉里诞生,赋于己身的。   “你成功了!”   有人在背后喜悦地说,把温暖的手放在他脑袋顶上乱揉:“我的崽子哟,你长大咯。”   百谷听到这声音顿时叫起来:“灶火爷!”   在这无边无际的斑驳洋流中冒出了岱耶,他如锚一般固定了方向,瞬间上下也有了,左右也定了。百谷扑在他身上抱着,还是习惯叫他灶火爷,仿佛就能将日日期待的亲情复原完好。   百谷撒娇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哩?”   岱耶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来话长啦,你可以把我的神魂放回山里,等我从天脉真真正正回来,就说给你听。”   百谷眼睛发亮:“你真会从山里走出来吗。”   “邪魔把我切成块子吃掉,捏碎内丹丢了。可他还是失算,我早把神魂放在山外的地方。”   岱耶搂着百谷晃悠,好像在跳笨笨的舞蹈:“我比他聪明一点吧?”   “可是我爹不聪明……”   百谷闷闷不乐:“他们说,他的情况不太好。”   山神只问他:“你盼望重逢吗?”   “当然了!”   “如果这是你的愿望,天脉就会回应你。”   “怎么回应我?”   岱耶笑呵呵地说这是秘密,现在还不能回答,但对百谷的长大成人感到无比欣慰:   “我初见你时,你还在蛋壳里边睡觉,怎么就变成了个神仙哩。”   “都过去二十年啦!”   “才有二十年就这么厉害。”岱耶对他看来看去,“我家的崽子果然又聪明又勇敢,天生的好材料。”   “就是你们太宠我,才没法让我长大的。……对了,我有个请求!”   百谷双手合十,跟他认真说:“在外面拜的山神是假的,就在这里拜才对。”   岱耶笑起来:“我还有什么力量能满足你请求哟。”   “你就听听嘛。”   百谷摇晃双手,向真山神闭着眼睛祈求:   “岱耶呐,我如今辟谷可以什么也不吃了,但若你归来,我们还要同以前一样坐下来吃喝,只是这次换我做给你。   “山外大城里所爱的口味我是会的,悬河边上的菜肴也学过,更不要说大理与百越……到那时,就由我来做家里的灶火爷,你说好不好?”   “……怎么不行,好得很。”岱耶听着听着险些忍不住,赶忙低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眼睛:“唉,百谷晓得知恩图报咯。   “好了,如今你还不能在天脉灵海里久待,该回去了……”   没等小孩询问太多,岱耶用头碰了下百谷的头,从他而来的记忆像经过套环拽开的蚕茧,全然撕扯松了暴晒出来——   岱耶从前是如何走出山庙,将己魂引出,灌于灵蛋之内;他是如何与白沃一同抚养百谷,偷学烹食喂养娇儿;他来回在山中巡行,又是如何被潇君一众恶鬼偷袭身死形灭——全都叫百谷知道了,是真认定小孩已长大,可以撑得起诸多担子,理解父辈的故往。   百谷脱离了灵视回到遮天蔽日宅,两手还紧紧交握着,潇君肢解山神的疼,也留在他身上。   邪魔必须为他所行付出代价,他喜好吞噬痛苦,多年以作恶为乐,折磨万民不计后果,同时亦因狂妄自大的性子放跑了津滇,在李英手底下受创……   真是活该,天脉在默然不语中,已逐渐施行报复了。   百谷还清楚记得潇君要把他处死的模样,既干脆,又毅然决然;百谷又记得他一脸不情愿被迫唱船调的模样,冷酷的表情就模糊了;还有他对抗着血泉里的巨大恶鬼,错愕看着自己挡在前面时的表情……他一时看起来是有心的,很多时候又没有,不仅没有,还去挖别人的心。   百谷摸着后背旧伤的位置,狠狠地咬牙切齿了。   若说成仙后有什么不同,百谷是更深掌握了天白月满鱼的力量,神通晋登,寿元无穷,普通刀枪棍棒皆不能伤及肉身;若是要看,就有千里眼,若是要听,也有顺风耳。   蝴蝶振翅声不再能躲他的耳,星宫极深处不再能欺他的眼,百谷一个猛子爬起来乱转,要将好消息报出去。可惜津滇和阿兄都不在身边,就从灵知境界里分别找到他俩去报喜,受了百般夸奖后又“登登登”地去敲岚间的门,大呼小叫地炫耀:“岚间哪,你出来瞅瞅我与昨日相比,有何不同呐。”   过了好一会儿岚间才给他开了门,脸色看着颇有些倦怠,身上又咸又辣。   他毫无诚意地道了句恭喜,就盯着百谷脖子上的红印儿暗自摇头,心想自家哥哥的示威实在霸道又单纯。   又说道:“你现已成仙,却是散仙,下一步就是修炼内丹,夺得属乎你自己的神名与神位,这里更难通晓天意,我收拾一下就去与你论道讲解。”   百谷:“…………”   百谷备受打击:“好歹就省下一日吧!”   岚间质问:“邪魔要作恶也等你休息么?”   “我哪里是要休息哦。”   百谷扯岚间的袖子,把他从有味道的卧房里拉出来:“你来探我灵识,是不是还有一个别人的神魂?”   岚间见他神神秘秘,就捏着他一根手指试了,怪道:“啧,这魂性本不与水神一脉相和,按理说有害无益,它却处处支撑着你流溢的修为,肉身的稳固。虽深厚难测,却毫无自身意图,比你本身更靠得住。不过既然你要修自己的神魂,再多留它,是真有害处了。”   百谷哼道:“是吧,我今天要把他的魂送回山中,你带我出去嘛。”   岚间皱起眉头,一副麻烦的表情:“‘他’是谁。”   百谷学着样子,将自身的记忆悉数传给岚间看,又讲了许多幼年时与真岱耶的相处之事,便叫他信了。   “这才是真岱耶啊。”   岚间深深吸了一口气:“是说你好命还是我倒霉呢,我无缘见他,只能捞着个假的,你却从小就有了。”   百谷不好意思地笑:“不要嫉妒嘛,你是时运不济,以后就能见面了。”   岚间十分坚定:“不会嫉妒,我有我的道。我感慨的是山神大人劳劳哺雏,雨露濡之,对你期待尤深,这是父母之心了。”   “是,是父母心!”   百谷也是满心感激:“你可以领我去一座漂亮的山嘛,比先前那座更高更阔。你终日在山中,一定见过许多。”   岚间笑起来:“要多好看?”   “山尖上盖着厚厚的雪,太阳一晒就变成火红顶盖,狐狸能窝在里面打盹。”百谷向往极了:“山神庙得建得低一些,谁都可以上去敬拜。他最喜欢人来人往热热闹闹,说不定还会偷偷在篝火旁烤羊肉分给小孩,所以哇,山脚的路要好走!”   岚间心中已经有了选择,当即就答应他:“当然可以,只是,最快去到也有一二时辰。”   “好耶,我这去穿衣。诶对了,忘记伺候洙尾……”   除了岚间,众人俱不知晓洙尾已经获救,百谷每天给他擦一次手脸,将尾巴上每一片鳞角都抹亮了,结果今日一喜,差点把这差事忘记,立即赶紧去做。   百谷要去看望洙尾,洙尾却不在床上,岚间一愣,急忙扯住他:“咳,我们现在就出去吧。你这事顶重要,最好快去快回。”   “哦,可是……”   “回来照顾也不迟。”岚间伸手,“你不是曾求我带你飞呢,这就应允你。”   “真的?”百谷笑,“哎呀,体质变化了,小叔子也不嫌我沉了嘛。”   出门时已过了未时,百谷使出行云兼雨笼起二人,依旧图个“遮天蔽日”给岚间挡日光;岚间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扶着百谷的小臂在云中行走。   风满野吟,白云占岭,万里舒霜,倚天而行,灵境不可名状。二人脚下轻巧趟过许多高山,有鹰隼在旁尖啸,一头扎进峡谷急瀑之中。   “说来也巧。”百谷望着岚间,“上次飞这么高,是你阿兄化龙带我。”   那时岚间还是百谷的敌人,作邪魔的帮凶追打了他一路。岚间就不愿回想,说道:“我以后会教你乘风御宇的法子。对你来说难是难了些,学个三百次大概也就会了。”   百谷的白眼翻得老大:“岱耶说我是天才呢!”   岚间:“哦,那他可真会说话。”   在这空中看不见半点草木之花,只有蔚然的山,回转的峰,高起复低风水相吞。岚间降下一大截,叫百谷能看清楚下面的村寨,又指给他名字,说这是坝上甲罩村,靠种地为生的;那是巴卯寨,由两个迷路的猎人发现了宝地;这里修了个很漂亮的祭坛,世代拜你父亲。百谷听着记在心里,看出他是真挚爱这地。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百谷道,“天脉知道你的心思,会格外疼爱你了。”   岚间刚要开口奚落他的矫情,突然嘴唇一僵,眼前发暗,似乎被人踢了一脚脑袋,痛得要叫,可他想喊喊不出,想动动不了,一个冰凉的声音在耳边笑起来。   百谷见岚间不回话也没在意,他们经常这样聊上两句就没了下文,于是继续看着地上的景儿,好奇未见的百姓。一会儿雾气大起来,叫人看不清,再一会儿又淡了,岚间开始慢慢向下坠,看上去要落的地方磈硊险峻,嵚崟嵯峨,果然是座好山。   “你不是说要一二时辰么,这就到了?”百谷笑眯眯,拍拍岚间的手,“不过我满意的,回去给你切块猪肝吃。”   岚间仍旧不答话,落地后拎着百谷往前走,百谷要拽出手来,他也不松力。   “怎么了嘛?”   “领你去前面。”   百谷只好被拉进霜叶红透的山林,山路叠满枯叶车马不通,崎路难记腐枝生寒,但脚底很软。他走起来像跳鼠,一颠一颠。   再往前走,百谷却有些不对劲,这“感觉”来自成仙后的灵场触动,神魂的警示,天脉的约束,他越走越慢,背后生汗迈不开脚步,到后来硬生生保持一个前进的姿势,停在挪步的中间,不再有动作。   岚间回过头来,冷漠地命令:“继续走。”   百谷看着岚间的面孔变化,心里猛然生凉,答非所问道:“你不觉得冷吗。”   岚间古怪地摇头,同时,随着他的动作,周围的青山红叶一并变化消失,它们如雾霭散去了,青烟明暗鲜色不再,淅淅纷纷的秋风一吹,这里也无幽山也无佳树。   这是村内祭祀的祭台,香还未灭,酒也盛满,血也在流——地上横着五六具尸身,看手脚都是逃跑的姿势,它们告诉百谷,惨剧并未发生太久。   村里很安静,静到好像没有活口,不知有多少人遇难了。   不,还有个活人,除了沉默站立的岚间,在对面黑瓦白屋前有棵核桃树,树下垂了个秋千,有个戴着斗笠的男人在那里翘脚荡着,悠闲极了。   百谷想看清他,问问这村子怎么回事,就摆动僵硬的手脚慢慢靠过去。   能听见很多,那男人规律的呼吸声,腰上的刀磨着鞭子,秋千绳结坠重的吱扭声,一扇没关好,以后也未必有人关得上的门在啪嗒,啪嗒,啪嗒,八十多人的血在流,长在最高处没人摘的柿子掉在地上。   百谷站在那人的旁边。   男人在秋千上晃够了,脚尖点地停下来,跟百谷打招呼:“咦,运气真好,是个鲜美的小神仙。   “不过,你们肯定有人劝过岚间吧,役鬼之体不能离主人太近。”   他抬起下巴,从斗笠边缘之下露出一双带着雪花的瞳仁,带着凶狠不悦地说道:   “是把话当作耳旁风了,还是看不起我?”   ————   微博:撞羽LimX 第66章   此人迎面不识百谷,有人却认得这双眼睛。   登时百谷额头上的筋“突突”跳了两下,哪管它什么警示,惊惧和愤慨合成一声吼叫:“潇君!”   六出飞花截空滚滚,秋里生冬,雨涛怒作寒碧,上空聚雹堆冰,去天才尺,映在地上的影子仿若呲牙猎食的水虎。   百谷挥动拳头冲着说风凉话的潇君全力一击,那水虎头颅形状的倒悬冰峰也随着拳头一路冲向核桃树,猖獗横行极为霸道。   一时秋千崩断,树干炸开碎成千屑残骸,腾起满山冰尘,晶沙争雄扬起,若有人被结实砸到,定是一命呜呼了。   珠箔散乱视界不明,吸进鼻子里也要结冰。百谷又令这凶悍老冰做回清水,“哗啦”落在地上形成池子,映着斜阳涟漪微动。   一招战罢,百谷抬眼看去,前方淟浊尘埃处竟不见潇君,只来得及倒吸半口凉气,就见有模糊黑影从远处飞旋折来,极快地踹在百谷肚腹上,这一力就把人踢去祭台外面,翻滚数圈才停下。   “一个小神仙竟知我名讳?”   潇君作武生打扮,覆玄铁甲蹬六合靴,比以往更显英气。只是根本不把百谷放在眼里,连趁手武器也未出鞘就下他死期:“那你断然不能活了。”   百谷揉揉被磕破的额角,两耳嗡嗡地:“嗨呀,未必谁死谁活呢。”   潇君对待这冰缠雾结如同平常,嗤笑道:“那你得再努力些,这冰还不够冷!”   百谷没心情打嘴仗,爬起来暗道糟糕,他也想做潇君的对手,但不是在这样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打二!   小散仙只得激发山神神魂中的力量,撑地半跪,合手拍掌,万山之中听得嚣烟狂响,从地里拔出一座百尺高塔,足以扃封四翼,高塔之中又走出两礜石武者,若山岳炳灵,持斧天呵地吼。   这是百谷从短生天里无意中看来的一招,岱耶只用过一次,他不懂其理勉强成功,可见岱耶冥冥之中真看顾。   那二武者立刻与潇君作起对手,对着邪魔直上直下地一通乱砍,百谷另激发行云兼雨,使己身犹如透明水色,转身跑去岚间所在,指望能拉着他无声息地走了。哪知被控制的岚间瞬时原地消失,踩着百谷的肩膀浮于空中,捏起一诀降下雾列困阵。百谷原本从前头逃出,下一步又在后面进入朦胧迷障,几乎周身被灰暗穹苍所盖,绕来绕去总不能脱离。   “死迷羊眼该吃由!”   百谷指着他用方言叫骂:“叫你阿兄知道了又要揍你,这次我可不说情了!”   岚间见他英勇张扬,勾起手指投出白练捆住百谷的嘴,这百发百中的白雾之束竟从小散仙身上滑落了,没精打采地垂在地上。   百谷像从巾里挤出来的水,从头到脚不成人形,哪里捆得住。可只消一刹身体就从柔韧里复原,反手拉住白练,拧腰飞身往上跃跳,岚间被扯得向下掉,一来一回二人就在空中毫不容情地撞上。   百谷马上给了岚间脑袋一记爆栗,盼着能打醒他又不伤人;但岚间觉不着分寸似的,不退反追,指间捏了一枚鹰羽射落百谷,这下反而是百谷势难中断,硬挨一招。   再次摔在地上,手肘着地异样酸麻,仰头是岚间舞着白雾之束扎来,看似轻薄无力的白练在地上凿出一个个深洞,像爪子刨出来的坑,百谷便需要付出更多修为注入天白月满鱼才能避让。   素绸缟带漫天,动荡的雾潮如水银般连连逼退他,百谷还能还手,却是运转不灵,只得再度开口喷人:“平常看你柔柔弱弱,打自己人下死手哦!”   “承让。”   刚说完,一簇突如其来的吼峡奔雷诀急闪到面门,声噪惊聒,欲劈开千裂,岚间堪堪躲过去,衣带却凋朽成灰了,他漠然无光的眼里生出点惊吓,赞道:“你也不赖。”   不远处可谓地动山摇,潇君使出金鞭与二武者交战,抽得岩峰与严风飒飒作响,拳打一处,鞭攻两方。巧力游走兔起鹘落,时而落地击石胫,时而飞起甩石膀。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就已将礜石武者手足削去大卸八块。   一场鏖战过后,碎石终归野尘,填平深壑,积丘万状。   也许是在斗笠上下了功夫,日头未落之刻,这邪魔居然能一个人转悠到村里为非作歹。斗完了礜石武者,潇君也盈若披羽地飘到岚间旁边,俯首笑看百谷团团转的惨样:“岚间还真能干,这下是瓮中捉鳖了。”   百谷手里不停,嘴上也绝不轻饶:“你才是老王八,老乌龟哩!”   潇君笑容一僵,好像从哪里听过会讲话的乌龟的故事,疑惑之中,岚间也转头看他。   百谷瞳中察言观色,趁对手这极短的出神儿间隙,祭出他父亲曾经授予的一式尖锐术法:雾霭转眼被乌云撕碎,连绵针雨从高空凝结急坠,寒光连闪,上下相属,根根犀利,坚硬不亚于精金。既是正冲着自己的头,自然就先落在潇君和岚间的身上,二人躲不出范围,急忙背身御守。   百谷另起江潮,踩着一道道升高的浪头从迷阵里三两下翻出来,接连使用大江流的一、二式将岚间和潇君从天上短暂定身,破除反手,又撞开了去,一朝银海掀翻,玉虎酣战,劲力非常。   这几招连得紧密,正是百谷平日里想出来的惯用套路,熟能生巧,就连一仙一鬼也不得避过。见着那一身黛色的邪魔似乎在腾啸而过的大河里滚了三圈,呛了几口水才拧正身子抵挡洪力。   “哈哈!”   百谷好歹出了口气,给他摇手:“请你喝我白水寨的头春茶!”   他修行尚浅,三回合下来修为已耗去大半,并不恋战急忙就跑,心道岚间既然对潇君有用,一时半会也丧不了性命。   这下真惹恼了邪魔,潇君一身武服湿得透透,长发一缕缕披着,按了按左胸口——想来是在洛阳一役中受伤的位置了。难怪他蛰伏到今日还须身披重铠,又能被自己轻易暗算,原来是伤及心府。   怎么就非要去洛阳不可,真是猖狂大意?   百谷回头看了一眼继续跑,顷刻出了二里地,并在灵知境界中呼唤津滇和杉弥协助。二仙不知为何反应甚是缓慢,半晌无有回应。   “啧,没用的男人,这姻亲不结也罢了!”   他左右瞻顾,认出是来到西南边的高低陇山,并非开始的西北长山方向。这里脚下净是溶洞,彼此潜通,打起来能碎到地底下去。百谷真体会到岚间的幻境塑力有多麻烦,不知觉就上了套,调向也不易察觉。   正此时,周围林荫哀厉摇动,好鸟不再嘤鸣,大风森然作响,传出熟悉人声:   “小神仙,我知你听得到,听听这是什么?”   潇君对他说话了,在这遥遥声音之外,又辅随一名女子的凄凉垂涕,含糊求饶,她自知无有多时就大声抽泣起来,紧接着有清脆的一声“嘎巴”——人声安静了。   百谷抖了一下,顿住脚步。眼前似乎能看见一具头颅倒逆的尸身。   “你见我就动怒,是为这村子的死人?不过凡人的命……装作看不到也无妨,是不是?”潇君好心劝他,“不回来就算了。”   不知他从哪里又拎了一人过来,这回是个男腔,只来得及咆哮半句“你这歹毒恶……!”也随着一刀剐声扑倒在地,倒下时打翻了什么东西,零零碎碎地塌了,带起一连串响动。   “没想到这地窖里藏着些漏网之鱼。”潇君继续对百谷传音,“我把他们一个个薅出来,你且听着,当作纪念吧。”   有名稚童在撕心裂肺地啼叫,极像百谷妹子小时的声音:“娘!阿爷!”   “住手!”   百谷大叫起来:“我回来,我回来!你住手吧!”   潇君拖长了声音:“你说什么……”   “别——”百谷大声唤他,往回跑去,“我这就动身了,我让你打回来!”   可这小孩子的声音也变得十分虚弱,好像被扼住喉咙,渐失力气。   百谷边跑边问他:“你在做什么?不要动手了!”   潇君耐心给百谷报了个数:“窖里还有四五人,小神仙,赶得到么?”   他凉丝丝地说:“我杀得很快,希望你来得更快。”   百谷在林蓬里穿行,旋风四扬,不住求他手下留情。日头恹恹,悬在矮山边边,等天黑完全下来,潇君是否会更强?   他气喘吁吁回到了无名村寨,走近邪魔,大胆吼他:“让剩下的人走吧!不用再伤他们了。”   潇君沉在一片溃溃沸腾的阴影里与百谷相背,慢慢抬起右掌来,见三道黑色冤魂在他掌心里哭嚎,零落惨酷,悲风汨起。   “呜……你已杀了许多人,到底想要什么,牛羊都给你……”   “你这歹毒恶……!”   “娘!阿爷!”   伏恨而死的人魂化为厉鬼,被邪魔奴役在手中再次发声,重演死前的绝望,用来骗过百谷的耳朵。   潇君慢慢转过身,薄唇轻抿:“确真是个新手。”   岚间重新设下的迷阵又大又广,不能再故技重施掉头就跑了。百谷傻乎乎地把自己送到邪魔眼前,愣了一会才明白过来,这鬼确实是喜爱吞吃痛苦,他把冤魂储备着当作点心,随吃随用,类似的伎俩,还可以变着花样玩很多。   潇君原本透白的皮肤被夕阳映红了,一串从发梢贯下来的水滴沾在脸上,让他看起来几乎像个常人。   百谷对这虚幻的表象暗呸一句,故意拖延时间问道:“果真是鬼做出来的事,不对,你能在白日里出来,难道不是鬼?”   “嗯,有两个理由。”   邪魔诡计得逞,好心情地回答。他凝视了会儿百谷,对这副柔情绰态生出贪恋,就伸手捏住百谷的脸:“瞧这滑嫩的皮子,这骨象……”   百谷在心里打转纠结:这距离够近,我要揍他么,还是等他啰嗦?   潇君却突然问:“我先前可曾见过你?”   百谷心里一跳,猛然拍掉他的手:“或许,我也是死在你手底下的一个冤魂。”   潇君大笑起来,露出口中利齿尖牙:“死人能说话的事我见得多了,死人成了仙倒是破天荒头一回。”   他揉揉脖子,又用一对雪花瓣儿的瞳仔细审视百谷的脸孔,慢慢说道:   “我需要山神的信力,岚间这家伙却到处坏我好事拆毁山神的坛。不过,好在这个村子的人虔诚。   “他们举家祭拜我,我就佯装回应,用山神的声音下诱,他们就欢迎我来……”   百谷恶狠狠道:“你算什么,敢假装山神!”   潇君全把他愤怒当作娇嗔,还敢上前去闻百谷脖子根里的味道,仿佛要再三作确认,皱皱眉又回来说:“这种信力是对我最大的保护,此乃其一。”   “其二,是我听过人说‘生而不老是为仙’的笑话。”   “这哪里是笑话了?”   潇君似乎也想拖延,他抱起双臂绕着百谷走动,转着圈儿打量对方的腰身体态:“比方说,洛阳的长生族,是仙么?我好奇极了。”   百谷竖着耳朵,想知道他为何特意去都城找了顿打,若真是为了挑战皇权,怎么不带人手?   “你知道税人么?”   潇君发问,百谷自然摇头:“只听得税银。”   “不错,税人就如同税银一般向朝廷交纳,只不过是进贡年轻力壮的活人到宫里……”   潇君笑意盎然:“给皇帝老儿生吃。”   百谷大骇:“胡说!这你骗不了我,我在洛阳时从未听过!”   潇君反问:“你官位几品,能叫你知道?且不谈长生族之咒法不亚于小神通,那削了把儿的卡着嗓子代赏给家眷几两纹银免去杂捐,不也糊弄得住无知小民。”   他继续道:“长生族如同我类,不能见日头,以啖人维生,喜好阴冷,怎么就能做起大官,遍行都城朝野之中?”   百谷怀疑地后退:“他们也……不尽然都是……”   从来不曾直面过阳光的潇君看着远山凹里只剩下半个指甲大小的夕阳,自语道:“谁的野心更大,谁就站得更高。我是扮作山神,然而山外有山,更有恶鬼堂而皇之扮作皇帝管辖万万方!神明在哪儿?是唯独洛阳没有神,还是长生族将神明都杀了?”   百谷哑口无言,俊脸憋得通红。   潇君一口气说完,再看回百谷:“我从长生族护卫的衣袋内找到一瓶午脂,正是他们为了佯装常人在日间行走,涂在身上的。其中竟掺了凡人的皮油肝脂,咸腥无比,你要看证据么?”   百谷赶紧摇头。   潇君笑:“我站在你面前,就是证据了。”   百谷觉得不对,想把他的说辞甩去脑后:“你滥杀无辜还要借口么,我的两位爹爹都因你而葬身。捧着一颗要别人陪葬的野心,有什么用处?”   此话一出,思路顿时顺畅了,心也正了。百谷祭出水神之力,再度应战:   “洛阳有无神明,长生族如何登顶我都不知,偌大世间天道回旋,若是黑暗,就有法变白了!现在我立于百越之地,你在我眼前作歹,就必决意铲除!”   潇君后撤两步,拔出金鞭,应道:“我将这地方诸神都杀光了,也当个大王试试。”   百谷再攻,却不能肆意浪费修为,只将力气环在双手,不惧对方是何人何鬼,只管自己神气激昂,一套江流连环蜿蜒相纠,鞭到便用冰盾相抵。   潇君轻笑,没想小小散仙也有点本事。如此试探两下虚实加力,再加力,看他能扛得到哪一段。这邪魔凌飞风流,打鞭准量匀密,花招不断,扰乱百谷双眼。冷不丁就抽中一两下,或扫住脚腕一划一拉,扯倒重击。百谷若不是有神体,早被割得皮开肉绽,刺得遍体鳞伤。   几十回合下来,百谷的攻路渐渐被潇君识破,往往技出一半就被招架。这是新手的弱势,套路单一,往后无论再怎么奇袭,都不能对潇君产生大威胁。   眼见着潇君一步迈到跟前,一把将百谷的脖子掐住,生生提起来就要捏断。   会死!   无奈之下,百谷再令四围浩水汤汤,长波天合,雷鸣电闪,伴以隐隐角羽之音,澎澎大水卷起阔澜水柱,中有鱼蛟水虎之类游吟,声烈宏广,滚塌房屋,即有倾倒之态。   这是大架势,潇君赶忙后翻避让,全力抵挡,又见在巨大水柱之下,百谷忽而跳起一段祭舞,端正踊溢,淑穆有加。他将山神魂力与自身水性相叠,以舞引山水,双双并迸,雷师英声,云旗显龙。   “有点意思,不过……”   潇君站稳,念起黄泉秽咒,将流至身边的净水速速凝结成血海碎冰,瞬时反攻,一人踩着冰层翩翩飞上,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激流中纵横跃进,一路杀向百谷。   陆离涛涛,下层是腾跃之水,上方是血泉之冰,天地脉殊途交织。夕光多姿,传明散彩炼成千色,此景瑰艳奇伟,变幻无穷。   百谷眼中有青霞奇意,瞑晚亦旸,他见潇君来了,便将水柱陡然变作山石!   这偷天换日的术法只在白沃留下的书本里见过,百谷今日背水一战豁出全部精神,令山巅震荡,山谷焚躯,地下中空溶洞撑不住这磊磊山石,地层折曲,猛然向下塌陷!血冰被山脉拥挤破碎,载着潇君沉入山体,黄尘匝地,晦暗壅蔽,若天威震怒。   异响振聋发聩,就算隔村的人也听见了。   “修为没有了……”百谷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耗尽了……啊呜……也算,也算成长了点吧。”   天还没黑透,绛紫西边留半寸金红,这些日子以来流血流汗的苦练总算没白费,百谷躺在震颤的地上展平四肢,听着地心里一层又一层的石头发出狂啸。   这村里所有的尸身也都被覆到尘土之下了,也许昨天他们还在吵嚷着备酒吃肉,为“山神”献上初熟的果品,今日就已全然埋葬。   “……谷,百谷……”   津滇在灵知境界中终于回他,声音急切:“山下群魔尽出,你兄也遇袭,向我求援。我刚率人抵挡三阵,你在哪里?”   百谷口干舌燥地回:“在被你弟弟和邪魔暴打!……坏了。”   他一个轱辘爬起来:“岚间呢?”   话音未落,地下余震再起,蛰虫浊息扩散,百谷闪了一半,直接被从地底飞出来的家伙撞到一旁,磕在成块石头上,整个脑袋都要摔懵了。   潇君被伤到多处,尤其蹭破了脸,他用手背抹了一把,就摘下斗笠扔到旁边。   “夜来了。”他兴奋道。   百谷还在抱着头打滚,没见潇君从腰间拔出涂了地脉精血的刀子,掐住他的腿就向下扎了一刀。   神体也经不住这样的深刺,还未清醒过来的百谷痛得尖叫,挣扎不得,这还没完,潇君脱掉他鞋子对着小腿连剐带削,生生割下一块肉筋来,直填进嘴里嚼了嚼咽下去了!   “以后还跳得舞不?”邪魔大笑,口舌染红,“这下走路也是个跛的了。”   百谷把痛苦含在嗓子里,抽着冷气,双手疼得深抠进泥缝,低头看见已变得畸形的腿脚就无声流泪。·   “你确实见过我。”   百谷哆嗦着嘴唇,小声道:“真是后悔,最后一舞是给你跳,令我作呕……”   ——————   必在今年内完结!   如果你喜欢这篇文的话,可以帮我推推……【对手指 第67章   “什么意思?”   潇君侧耳而听,百谷却不说了,亦不求饶,唯有破碎呻吟憋不住溢出唇外,大颗的泪珠儿打湿面庞。   微雨湿红绡,散翠葆,没赏过春的潇君见他这样子更起凌虐之心。他骑坐在百谷身上,用刀刃把深蓝对襟上衫的盘扣一一挑落,竖起刀柄从里到外都豁开来,像拆了只黄米粑子、对只乳猪讲话:“报上名字,让我听听吃的是谁。”   百谷疼得弓着腰,腾出一只手朝他脸上扇去:“你配知道么!”   潇君随意一挡,用鞭子缠了三道绑紧他不安分的两手,又冷笑着在百谷的伤口上搅合一番,顿时迎来一阵更哀恸的叫喊。那患处原本切得平滑,在来回翻弄后带起连片肉丝血沫,甚至勾出筋茬来,比原先疼得更重,使百谷人都拧起来。   邪魔舔着指头上的血嫌弃道:“小神仙的皮白血香,却没什么劲道。我曾存了一只岱耶的心,不知为何找不见,若是能留住,不至于来吃你。”   刀尖在百谷隐约看出肋骨势络的胸膛上比划,潇君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名字。”   会和爹,和灶火爷在天脉里相遇吗。百谷想,我们一家若能以另种方式团聚也好,可一想到自己要跟岱耶同样死法,死得甚是难看,甚是痛苦地被生吞活剥,就忍不住翻江倒海,复仇真是太难了。   百谷倔强,越过潇君凝视夜空,在眼泪中星汉云河格外广阔明亮。天脉比复仇更近,近得只有几步之遥,跳过河去,就是另一边儿。   名字是父亲取的,他以此纪念昔日谷雨欢宴,禾田中因雨而出的土产,是丰饶的名字。   百谷鼻音重重地回:“跟你没关系。”   潇君急着食用神仙肉复元,对方一再坚持不谈,他就厌烦了。   这不是细究的时候,河伯在远方拦截长夜台群鬼中的精兵,随时会舍弃战场赶来支援;那擅长以小博大的茶神也有奇术能伤及血泉秽种,尤其以流转往复之生克制死意。用作联络的鬼火不安动荡,时时用喑哑呓语催促潇君,若是耽延时辰被诸仙截在半道,一切力气尽是白费。   不再计较这散仙缘何面熟,潇君对百谷扬起刀子欲取整心,大啖血肉饱食一顿;百谷闭目不忍直面,死亡的寒意悬在心上——   “叮——”   血红的刀刃穿过百谷身体扎进石中,刺出蛛网般的裂痕。   潇君以为自己眼花,用手探了探,哪知百谷突然涣散形体,化为一片稀薄白雾,再无影踪。   ……岚间!   到嘴的鸭子掉包了。潇君气恼地站起来环视,见四围迷阵和飘荡在上空的白色身影果然不见,如今只有一种可能——役鬼脱离了鬼王的控制。   邪魔愤恨闭目,依靠地脉之力追寻沾染秽息的雾野之神,不叫他逃脱;另一面,正是岚间临危时一招拓刻原形当作替身才有了解救之计,他抱起百谷在空中乘云而走。蒸岚弥漫无边,表里通透,夜鸟让道,夜中掩藏行踪。   有什么吹动了头发,急风肃肃作响。百谷慢慢睁开眼便是浮身天际里,卷雾出林涯,高空的平静和湿云包裹着伤口,腿上疼痛似乎有所减缓。   “得救了……”   他抱着岚间的脖子直叹气:“清醒地还算及时。”   苍茫云海铺在脚下,月儿满载清光。岚间自知潇君早晚追来,表情严峻,道:“我带你往津滇的方向走。你腿怎样?”   百谷明明虚汗直冒,却故作轻松:“似乎瘸啦。”   岚间深深看了他一眼:“那就是不及时。”   百谷反倒安慰他:“你们不是说若不受伤,就不知别人疼得深浅,这神仙做得就枉然么。”   这道理确实是说过,那时是担忧他偷懒怕苦,哪里会料到能至如今程度。   岚间沉默了会儿才回:“我这时觉得,你不懂这些也好。”   ……百谷不知怎么说了,静静看着他身后的云陆陆续续退远,起了异样心绪:这话不像岚间会说的话,倒是他哥哥的口吻。   “岚间竟也会说软话?”   这会儿眼前明明只有两个人,却传出第三个声音说中百谷心声。岚间胸前的衣服鼓鼓囊囊悉悉索索,从衣领中钻出一个漂亮的淡鳞蛇头,能吐人语:“小玩意儿,吾已为你止血止痛……”   “是你!你恢复啦?”   百谷见了洙尾自然高兴,用虎口托着让他缠上手来,蹭蹭他冰凉的鳞片:“果然变成一点点了……怎么闻着怪怪的?我可是每天都给你擦得干干净净。”   岚间行路颠簸了一下。   提起这事来洙尾就撩起小小尖牙凶相毕露:“吾堂堂水神竟跟几百根泡椒共度一天一夜,跳进河里都洗不干净!”   百谷被逗笑了:“唉,酸甜苦辣也是滋味,吃点苦头挨点罪吧,你可是把……”   话到一半,他笑容凝固了,在描述父亲的死这件事上,百谷不能轻易说出口。   洙尾垂下脑袋,弓着身子弯低了,主动提起那些日子的所作所为:“……洙尾懂得廉耻,今后必用一切来偿罪……”   他额上的月光石在月亮底下闪闪烁烁,本来看不出表情的圆眼睛莫名丧气:   “潇君掷吾于阴脉血河深处,待掠走心神,又将除魔剑交给吾保管。忿灭霆钧剑怎能长久由半鬼之体掌控?每次用那剑,也伤吾根源极深。   “可惜当时冲昏头脑并不觉得,反而愈发暴躁,一言一行都变了个模样。如今再后悔,为时已晚了……”   “不怕的。”百谷挠他肚子,“以后见了面,再跟我父亲亲自道歉吧。”   洙尾贴着他吐出蛇信子,像亲吻百谷的脸。   “说到昏沉。”百谷又问岚间,“你刚才是怎么回事哩?”   “岚间把药给吾吃下,反倒自身秽性未解。”   小蛇许久没跟百谷说话了,盘在他胳膊上来回游动,絮絮叨叨:“若不是吾对着他咬了一通,以毒攻毒恢复神智,还傻着呢。”   百谷想了想:“那有办法利用血河叫潇君听我们的不?”   洙尾又道:“‘心意收归’乃为地脉特质,由万年之死者奔赴归途演化而来。‘鬼’字本意就是从‘归’变来,吾辈怕是不能利用。”   百谷不解:“天脉的特质又是什么?潇君敢冒充山神,也敢鸠占信力,他显然是能用天脉之力的。”   洙尾疑惑地咧开大大的嘴巴,看起来有点恐怖:“这么久了,居然没人教你么?”   “没、没学到……”   百谷挠头,心虚地偷看岚间:“我急着学打架的本领,哪懂理儿道儿的。”   洙尾扭着身体从一头爬到另一头,占据岚间肩膀上的高位,扬起脖子来:“无妨,就与你说说。   “天脉为‘终期随化’。细分下,水神得到的是‘沥滴渗漉’,因不以置人死地为念,所以效果虽大,但变化过程最为温和;山神、地神得到的是‘峌嵲桑田’,亦可视为一种剧烈改变。   “潇君这笨蛋以为弑神就能大补身体,嘿,不见得……”   百谷看着自己搭在岚间肘上、缺失形状的小腿,若有所思道:“不以置人死地为念?那我若是要置他死地呢……”   洙尾立即制止他:“散仙本事小,能做什么?保护自己便好!”   一心赶路无杂念的岚间突然打断他们:“来了!”   大风剧簸,平凝横云无章掀乱,潇君在云层之下紧追不舍。月色中,他像池子里的一尾黑鱼,时不时悠荡着长鞭向上空扫来,拖出几面扇形金缕,赶得岚间只能左右移晃。   雾野之神再施拓刻之能,按照己身分出三组人马一齐前进,进了山岭便依南北麓争分而行,潇君若贸然追错入了迷途,也要波折不少路程才回得来。   天上三组人马各自带着岚间的两滴气血越跑越远,越来越偏,潇君哪知它们是空有印记,全部为虚。真正的岚间择林落地,已与津滇相距不过十数里,百谷也在灵知中报出方位,就等除魔剑一到,立即反扑。   密林是绝好的战场,潇君善软鞭,其速快力狠,波及范围大,但狭窄之地连身与步也堪堪周转,不容他发挥许多。到时岚间与杉弥合力夹击,阻碍他视野与手段,必能轻松取胜。   “咦,你们听。”   三仙进了一片毛栗林便听闻有女婴竭力哭泣,似乎遭到惊吓。岚间恐怕又有村落惨遭毒手,便要赶上前去:“有孩子,看看还有无其他活口。”   百谷刚被声音骗过一次心有余悸,警觉喝止:“岚间慢着,也许是别的!”   这哭泣乍闻可怜凄楚,再听头皮发麻,渐渐地似乎长进耳朵,是从头中冒出来,是自己嘴里吐出来的声音。   二仙未感不适,直到小蛇洙尾转眼惊声:“百谷!”   百谷衣衫被血殷透,潇君打出来的大小伤口复又疼痛,扩大创面,康愈了的也遭劣弱败坏,紫黑的血块涌出。   他头上起了一层汗,掐住膝盖:“不好……”   跟人头蛛的天衰魔琴很像,却是两种不同道理。岚间很快反应过来,掐指一射:“苦厄之音?去!”   雾气凝练出两只半大雪豹,它们甩着粗尾巴奔向声源,企图撕咬咒心破除恶术,哪知一扑过去,机灵的形儿便没了。   一棵巨大的栗树就此倒下陷入地底,似乎从来无有根须。从它开始,附近所有沙木都急速向下倾泻仿佛被吸入断崖,深黑窟中不断吞噬林木不知数度几丈。而渊面升起来后已变作永生秽土,腐朽内脏布构黄泉边畔,人间再度落入地狱之肘。   洙尾一边重新给百谷止血,一边冷飕飕地呛道:“在这儿等着哪。”   伏尸如蛆如虫拥夹在窟口,死去多年的人尸摇摆复生,它们侥幸离开白骨尘埃的棺木和阴阳不通的压制,带着青蓝鬼火重返人世间,从前所忧的苍老饥饿和顽疾都不再是问题,它们痊愈了,振奋无比!   半路遇敌,无法避战,百谷单脚踩着树枝藏进叶子中打坐恢复修为,盼着尽快上阵,洙尾则用一式息声绝影帮他隐匿行踪,返过来忽听得一悦耳女声畅快笑着,尾音抑扬顿挫:   “妾身本想做个送子观音,呵呵呵呵……看来神人不喜欢小娃娃。”   幕后主使的女鬼藏在层叠树后,黄袄短襦下生着绿色长圆肚腹和弯形大腿,如蚱蜢一般卧着行走,十指绑绳,吊着两张焦黑婴儿人皮,正是炼成苦厄之音的道具。   婴儿皮不断被摆弄着做出奇怪动作,发出难听的哭与笑。那无思无觉的腐尸就依这声音行动,有的鲁莽坚勇直劈而上,哪怕被星光映瞎双眼燃断四肢也无惧,有的则三思熟虑不断游走巧取,叫岚间防不胜防。他只得再招云霓天兵,战戟弹破,唬杀群鬼。   另有一只西南常见的狞猴抓出一把鬼火摇曳,当作号令旗鼓:“他们在这里!”   远方的潇君听得联络音立即折返,那佯装逃走的拓刻失去意义,便自行消解了。而潇君回头的路上片云成阻,上下一白,只要穿过便会身中罡雷闪电,竟是岚间在刚才布下的通天障碍。潇君一鞭一鞭抽开,寒光照夜,金星紫烟,雷电洪钟,唯恨锋不快。   “鬼王要来了,冲呀!”   狞猴尖尖地叫着,它是吃了髑鹘遗骸后强大起来的新鬼,一副身体似人粗细,生了长长的六手六眼,六手中三只擎举刀枪,另外三只用作攀爬,健步如飞,难以捉摸动向。而岚间的术法并不适合对抗这样的敌人,本想把潇君引到这里,反倒是自己受制了。   狞猴嘻嘻笑着不时捉弄岚间,一会儿用刀砍他脚腕,一会儿拽他长发。腐尸和小鬼们在前冲头阵,它留在后快活地捡漏。   污烂之躯丛丛迈步,纷纷竞跃施展功夫,向着岚间追起发难。   岚间已是应接不暇,一方面他出招时特意截断林荫砍出空地,是因星官仙法为神助,施以烈火焚净,但另一方面他雾化出的盾与兵正会挡蔽威力,打起来甚是不痛快。   “啧,难受……”   狞猴鼓着腮帮子向窟渊中吹哨,那窟中传来巨物咆哮,似乎千军万马筹备妥当,只等时机杀出,剿灭群仙,颠覆地脉颓势。   草木摇落秽息呈增,漫天是旋荡的鬼影,见过这架势的洙尾嘶嘶地提醒岚间:“像咒音女和猴子这样的家伙,长夜台还有数十只,其他的不成气候,连星月蓑也没得。”   虽是不成气候的为多,但凡人脆弱,经不住阴间侵迹遍地泯灭。地底遣出滚滚青烟似宣战烽火,腾去四处弥住星月,洙尾见状又慢吞吞补了一句:“自然,这十来个也够难缠了。”   以浊息作驾,威压迸射,长夜台精兵良将奏响鸣鼓,只等青烟扩散作效。   岚间心道正好不必碍手碍脚,便倾尽心力抹来一诀,轻袂拂动,再度借风力举身升入云霄。   便看这黑夜陡如皂洗,眼前喷云泄气,苍茫一片,若仙手卷玉兰,瑶姬堆柳花。   这白若某样境界,从神识中提取出来帐落南国,鬼号兵戈在纯白之中声声弱,好似昨夜梦中呓,今夕始听得;又好似它们都被砌进城墙,填入流沙洋海,被精卫的喙磨断了联结。   真道为大白,此外皆虚,五里雾中!   这迷雾来源于心障而非自然,将本情铿然唤醒,往世懊悔悲怒皆浮出水面,再添障泥:   已永远留在昨日的人尸意识到自己早已死去,便羁怀多感只盼返乡,脚步踯躅;   一意讨伐的恶鬼迷惑了,念起地脉才是归宿,就恍惚徘徊不能再战,疑虑交加。   “我虽有揽月之志,遭害一死尚可忍。”   被岚间塑出的天兵砍掉半个身体的腐尸,慢慢走去稀星片月之下,仙法把它昂起的头颅烧出数个蜂巢格大小的洞孔,渐渐燃起火苗跌为一滩粉尘,溃腾四散,风里留下一句誓词:“匹夫见辱,尚拔剑而起,豪情逸兴之人,怎堪忍愚辱?”   “伤心阔别数十载,遥路相去远,以此凋零身……”   更多的不全之躯朝着四面八方蹒跚挪步,越过横风乱树,一路诵念家人和故乡的名字:“幽险难攀呵,无可至之期了……”   他们曾经是人,是人就会有根。   “啧,你的把戏不好笑,你们都给我精神些!”   狞猴暴跳如雷,前句对着岚间吼,下句对着群鬼吠。凭着越来越淡的气味,它找到咒音之女,厉声催促:“纺织娘,岚间有半颗被污染的内丹,快!”   纺织娘皮肤发黑,受到岚间的影响不住啼鸣,叫声异常凄厉忧郁。它呲着牙伸出覆在后背的纤薄羽翅,摩擦震动,将苦厄之音的声荡扩大,企图穿透心障加速厄劣岚间的神识。   有一瞬间,五里雾中的果效淡褪了,透出岚间汗津津的额头和眼旁青筋来,他已无余力帅御云霓做护卫,但洙尾如鸟绕在他身前,团出首尾相连的模样,是为珠鳞天廓一式,跟他鳞片结构相像的盾闪着温柔的微光挡住咒音,转而白雾继续加重,密得无法避躲。   由某种怨怼催生的狞猴撑不下去,用六只手扯着眼皮、毛发,跳到树上,气急败坏地撞脑袋:“不要再抓我们了!泡进酒里一点儿也不好喝,都死吧,死吧!”   趁它发疯闹出响动,岚间摸清二鬼位置,白雾之束犹如红萦急电铁马骤雨,先打向了树后的纺织娘。   残木碎裂成千片万箭,将女鬼的两条手臂全然打烂削断,再也无法牵动焦黑皮影。   “呃啊!呃啊!”纺织娘的叫声聒噪,一如只能活半个夏天的幼虫在求救。   趁它病要它命,百谷从旁现身,受伤的腿上绑着一圈草绳方可使力,手中抓着一把刚到手的粉色戒尺,模样短俏,看起来毫无威胁。   但当这把戒尺硬生生抽在女鬼的滚圆肚腹上时,纺织娘两眼眼白全然变黑,浑身反复受到巨烈疼痛,两腿蜷缩弹起又因失了平衡摔倒在地,抽着筋不断哀叫。   对方这样子太过凄惨,百谷不忍再看,正提起水母戒补上一刀,纺织娘却散地化形:它从青色的成虫裂为一堆黑色婴孩,幼小的纺织娘们趴在地上一齐翻滚,一齐缩着四肢,背后都长出了长长的薄翅。   “在荒草中……夜夜哭泣……”   纺织娘们反复说着同一句话,泣不成声:“黑暗中哭泣啊,呃啊——”   这一日,百谷听了太多求救声,声音和声音叠在一起,真的,假的,自己的,别人的,吵吵嚷嚷,用以攻击,用以愤怒,用以声嘶力竭。   他离纺织娘近,从混乱的叫嚷中听取了它们的心事,参透了它们的本体……他盯着地上的焦黑婴儿,看清了她们紧闭的眼睛和攥着的手掌。   她们像妹妹一样,是丢在弃婴塔里的孩子。一出生就失去了父母,与那后来做了腐尸的相反,她们一天的人都没做过,像虫子伏在叶子里,叫嚷最后一会,就饿死了。   “呃啊,呃啊——”   这是婴孩的啼哭,在爹把妹子带回家之前,她小小的本能哭泣是否也汇入了纺织娘的身体里?   地脉的力量是心意收归,这意味着“劣弱旧伤”的能力也是来自于人心。   曾经抛弃掉的子嗣,不再回头看过的错事,到底是在灵与魂上留下了裂痕,永远地带进地脉。   “百谷!”洙尾催促他,“快动手!”   杉弥担心自己来得迟延,刚刚特意将水母戒从百谷的灵知里传递过来,而百谷手持短戒自问:在痛苦上又施以痛苦,在黑暗中又加以黑暗,在绝非其本体造成的后果上施展惩戒,会带来什么?   “你救不了它们!”洙尾看穿了百谷的意图,盘旋着身体嘶嘶道,“它们本是怨念,绝非真实人魂,亦无轮回转生之可能!”   这是由过去的手,已经做成的恶,发来无可逆行的结果。百谷听闻,便硬着头皮向一具焦黑婴儿扎出一戒,没有开刃的水母戒竟锋利无比,轻而易举地砍断了幼小干瘪的躯体,哗哗地碎了一地。百谷微微挤了眉头,他有些恶心,真实触及怨念的手感让他意念动摇,眼前似乎也模糊起来……   洙尾伸长脖子:“不好!百谷动了手,反倒也生了心障,难道他认识这咒女么?”   岚间将狞猴绞死后飘了过来:“我来吧,他身上伤重,不可久留。”   在岚间动手前,冻风突作飞沙走砾,几人抬首观望的功夫,百木倾颓败折。邪魔已卷着戾风前来,甩出两鞭打破五里雾中,猩红人手莲怒放,吹绽地府之花,纺织娘重新复原成虫体态,仅凭一击,就将岚间的布置打破!   “呵,趁我不在,就做了这点事啊。”   潇君不再给任何机会,自上朝下投出乱鞭摆来,万缕寒光缭乱舞动,银龙翻飞,不顾是打在自己人身上还是仙人一方,林地裂痕惨淡,数里未见完好之处。   百谷用水母戒勉强一挡,立即被鬼王之力压翻跪地,手腕喷出血线。如此急难时有仙法护卫住他头身,这护卫之盾不多时亦被击碎,又换上另一盾,承住了一通乱杀。   见未打穿百谷,潇君笑着收式,不以为意。他用手指梳理着脸旁的湿发,向他们发问:“嗯,还有什么能给我看的?”   百谷吸出腕上脏血吐在地上:“你的死期?”   “又在嘴硬。”   潇君话后天塌地陷,落脚处泞水腥河百物死,沼池落尽白骨生,潇君唤出黄泉、寒泉、阴泉三种血狱之水包围三神,要一举将他们神识毁灭,直至拖入下黄泉路!   岚间挣出重围,银甲天兵再起,漫天长戈上燃烧着澄白烈火,这柔软的雾在愤怒的神明手中变为了比金铁更重的物。他屡次被对方恶意捉弄,与持守的大道相去甚远,所产生的恨意与羞恼层层点燃了破败之林。   岚间握紧拳头,用了比平时大许多的声音喊道:“当日我便发过誓,即或我没有来日,也要拉你一起不能复生!”   潇君拍抖一记鞭花,与天兵无畏交手:“好战意!”   幻雾作流星焰矛,化云作金乌衔日,岚间使出浑身解数与潇君抗衡,凶光邪星接连乍现;纺织娘在压制之下不能相搏,只得用身侧擦着地面爬走;还未失去行动力的腐尸们缓缓站起,竟然变换立场,与天兵一起奔向潇君。它们伸出手爪凶悍撕咬,吓了这邪魔一跳:“滚开!”   “唉,早知衰老终会至,不料转眼成真。”   佝偻的腐尸被潇君不由分说打断脊梁,只剩下一只长了白发的头颅滴溜溜滚远,牙齿敲动自语,渐渐沉入黄泉泥潭:“愿得一美酒,故人相续……饮……”   金鞭青玉刀,华铠白衣仇,一仙一鬼映亮蒙蒙之夜,深山大泽之处龙吼虎噪,鸟兽群号。百谷与洙尾站在尚没被三泉浸湿的高地上,默默估算着路程:津滇和九鸩耽搁许久,那地府窟中也未跳出新鬼来——两伙人说不定在哪儿已遇上了。   再看岚间以命相抵,毫不在乎,大招大式使出来与潇君极力顽斗,口中溢出死志:“不就是身陨么,这千年之体,也旧了!”   “岚间!”   百谷抓着自己的残腿,望向空中的白衣人:“求你活下来,我以后一定,一定好好听你讲的道理……”   “不必说丧气话。”洙尾用锥形的脑袋拱他,“那自大河伯既然磨磨蹭蹭……哼,论到沼泽,却是吾的战场,换吾来上阵吧!”   百谷几乎抓不住他滑腻的身子,哀求道:“不要了洙尾,不要再勉强自己!”   洙尾便道:“虽是勉强,却非绝命之用。”   百谷不想听懂:“虽是勉强!?”   “毕竟吾才新生不足百日。不过你说,吾为何能在血河的短短几日里长成那么大?”   洙尾落地,滑入三泉汇成的临时河道中随波转绕,他周围鳞浪层层,夜耀怜光,随之发出微妙变化。百谷眨眨眼,见血浪浮沫已作深涓小流,恬澹长清,月色之下忽闪银光,紫氛氤氲。   “这是……”   洙尾额头的宝石愈来愈亮,游在河中渐渐生长身量,鳞色加深。   “吾想通了,其源头并不是黄泉的力,而是纯阴的力。但在阳世间,还有一物比黄泉的阴力更大。”   他仰头,天上的白玉盘,清辉洒向地上的蛇尾仙。   洙尾借助额上月光石,将曾经所存的千古明月之寒影加之于身,引发旱地中的潮汐,他顺势从幼时身形里长大成年,恢复宽膀长膊腰下细尾的身体,轻披紫衣,头戴银冕,甩尾露润丘泽,立于曲泤之深处。   “哈哈哈……”   洙尾换上强健的体格快意非常,哪怕维持时候不长,也足矣了。他挽出一把弯月秀镰投入三泉之下,那本来属乎地府的水径一路乘轧潜走,到了潇君身边“啪”得爆出沉沉镰刀尖,转着圈儿把他刮在地上,险些断了脖子。   潇君中了招,爬起来羞恼地看着他。   洙尾快活极了,用尾巴尖拍地,镰刀又飞回手心:“哎呀,吾这掌管这最小河流的神,也不赖吧?”   ——————   都怪我把最后一话写得太长了只能分开发……   所以怎么又是倒数第二话啊,我写了好几个倒数第二话了!【跺脚 第68章 (上)   洪涛汹汹万里无际,看巨浪与天齐,若狂啸无限海之貌。   津滇携着银剑遥指一浪头拍出,浪中又有千秋英魂抚刀大笑,半路阻击他的几百鬼兵登时被拖入河底,河床上的种子久侯多时,纷纷探出藤蔓锁住鬼怪四肢让它们难以游浮出头,水流腾卷赴势,浮空无岸,河中万千英魂乘势夹击,逼得它们重新退回了阴冥之界。   “一波接一波,没完没了。”   杉弥扶着肩头走出,他刚才被一个长着蝠翅的飞鬼扎了一箭,刺穿透背。但受伤的血肉霎时像枝条一般蛹动,将箭头顶脱。   “从山脚到此地,阻击的数量已近三千,不会是痴想着耗空我们修为吧。”津滇望着对方打量一番头脚,点点头:“不错,没拖后腿。”   “别说大话了,”杉弥瞥了他颈间一眼,“那条项链上的名字,还剩下多少?”   津滇勾起银牌,说道:“这个?沿河生活的百姓起名字,总会带着沛然的寓意,这能帮我快点解决敌人。行了,快走吧。”   二仙纵身向百谷位置奔去,如片羽流光翻山越岭,来至一沟渠,忽感地底有邪佞之息,杀机直突而来,津滇一晃身,喝道:“散!”   地破石惊,黑星溅落,怒火燃到脚下,一只百节巨虫用坚硬的头角撞开山岩,探出半身,扭足爬出,它背上骑着一物敲击战鼓,脸部似乎由无数蚊蚁组成,卷成漩涡状,代表许多生灵的噩梦。从巨虫四周又拱土出现不少恶象:长满了白毛的一坨眼球睥睨着一切,它活捉了三四个农户,用细密的白菌丝把他们的头黏在一起,奴役人腿行动;满脸麻子的走沙为荒芜本身,凡是靠近它的都会被抽干水分,立即干枯;还有身上长了多个肢体多个五官的鬼,行动起来十分不协调,似乎由什么怪癖组成。   “这几个倒是有些脾气。”津滇手持除魔剑往前走了两步,他的眼睛渐生金色,瞳仁竖起,“不过,本仙赶时间,没工夫伺候。”   而在他身后,稍顷又冒出四五个新鬼来,有耀武扬威的六首金刚铜像,如同贪婪贡物却不做事不回应的伪神;有赤火朝天以焰做裳的凶鬼,古名旱魃……个个威猛不弱之前,皆有与鬼王一争高下的实力。   杉弥心急,这些不是杂兵,打起来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了,弟弟要怎么办?他暗里想怂恿其中关系,沉吟了一下,便主动上前说道:   “各位,你我如天地脉,原本两不相交,今日看来诸位能力不俗,却甘心在邪魔手底下做跑腿,难不成鬼怪也有谦逊之心么。”   “不然。”   穿着火织长裙的女魃粗声回道,“鬼王大人启了吾众的心窍,开了吾众的眼界。此一时豁上性命也无妨,人间恶孽不减,终途仍为九泉,吾众数十年后可再聚首。倒是尔等没了一日,地脉就更强盛!”   杉弥无可奈何地摇头:“小仙倒不明白诸鬼为何要争这口气。纵使地脉阴象盛极,白昼有金乌,夜中有星官,人间欢谑与卿何干?众鬼离开长夜台后靠什么活下去?实在鲁莽。”   女魃哼道:“上仙真是不知九泉九狱的苦,长夜台自古宿命残忍,它令吾众于贫瘠中自相杀戮,永无止息。是鬼王大人统帅了吾众,带来长生族的午脂与星月蓑。且长安和洛阳建有地下皇城,日光星光又有何所惧?就由吾众代替长生族登上此世之巅吧!”   杉弥并不急躁,否定道:“非也,长生族再与鬼族相近,他们也是人。有人的外形,人的开化,人的习性,倘若你们仿照他们样式妄自暴露于人前,干政涉世,必被当作异类铲除,遭受更多咒诅,直至自我反噬,一切皆为徒劳。”   “似乎有理……”   鬼怪们听明白了,长夜台是它们的束缚,却也是屏障,唯一可能在外面活下来的,也许就是那位能混迹于人群,近乎凡人外表的鬼王。他无畏星官仙法,可在璀璨的夜下畅行无阻。   鬼怪们彼此议论,“莫非潇君利用我们?”   “若是不像潇君说得那样……”   女魃一看鬼心动摇,立即喝止杉弥:“尔等休要再蛊惑吾众!”   津滇抱起胳膊笑着拱火:“听出来了,你对鬼王有意思嘛,不如乖乖请本仙过去,本仙碰见它定会为你说媒的,如何?”   “猖狂!”   女鬼羞恼挥袂,烈火炎炎烧透三寸之下,紧接着走沙怒吼伸臂,大地龟裂,各路鬼怪纷纷使出动作,荣木凋零毒虫遍地,焦原竭泽万田改面,此地方圆十里之内再也无法耕种,亦不能安居。   河伯闪躲下来,用手扇了扇热风,问旁边的人:“喂,好像克制你呢,你不会死在这里吧?”   “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杉弥回他,又使了个眼色,从袖中掏出一条金枝,悄声道:“它们刚已被落梦花拖入梦中,所施招术皆为虚幻,我们也不会耗费真实修为,记住,只有一炷香的功夫。”   津滇听了正合心意,赞许一句:“哈,挺机灵的么。”   “所以你打算怎么做?”   “我打算……”   说话间,河伯已遣来青霭遮身,洇烟里人影消失,再出现时,是一条青龙从中直冲云霄!   玉青蛟龙口衔酒壶飞入云流,鳞若翡翠生冷光,眸如金曜夜变煌,摆尾敛云摇曳写虹,辉映四十九座仙山,他一松口,从酒壶中倒出不尽的虚幻河海,如画如卷,墨笔描得河势一上复一上,转眼歪倒成瀑从天坠落,灌向众鬼!   “就算化龙,这雨也绝无可能落在地上,让尔等绝望吧。”女魃勾起嘴角,长袖飘舞如翼:“焰狱奇才,转生之殿!”   大地从龟裂之处喷出岩浆,爆杀朵朵金花,举步之内皆是炬火,直烧到半空,若丛丛火柱烈殿,一直顶向高天。凡是降下的长河都经了这毒火的洗刷,江山好似笼入蒸锅里,炎氛混成瘴疠,目不能视,脚不能移。   “本神还当你们是什么厉害角色。”六首金刚铜像大笑,吐出雷霆,粗壮的紫色闪电蜿蜒击中天上青龙,随即传来一阵龙啸,震颤经山。其他鬼怪则乱中出手,盲打茶神,誓要将他们击杀在这里。   杉弥自知虽不会在落梦花中受伤,但若被对方首先知晓身在梦中,那主导噩梦的鬼就会抢先反攻为主了。于是他以荆棘、蒺藜做剑,踩在烧不透的海桐上有模有样地逃着,偶尔受了招术就半跪在地,状似顽抗。   如此过了一会,众鬼的反应变慢,手脚也不利索,击鼓的噩梦鬼摇摇晃晃,险些从巨虫背上跌落:“呃,不对……这降下的不是水……”   “是酒!”有鬼立即撕下自己的一条手来,嘶吼,“莫睡着!”   “说得轻巧……”另一只鬼已开始打呵欠:“酒被烫熟了更容易醉呵。”   天宫所酿的神明入醉之酒烈极,加了用以制成夺酒的同种天灵药材,催魂断肠,涣心入梦,掠去所思。津滇平时几乎不喝,否则一醉二三日,有急事也耽搁了。   落梦花是第一道梦,若是被拖入天酒所施的第二道梦,谁也别想醒来。沥滴渗漉,渗入肺腑,最是难解!   女魃未料自己一招就促成死局,只得咬牙坚持,甚至在自己人身上点着烈火焚躯醒神,但扑息之后,所有人又再次阖上眼皮,响起呼噜。   当然,此法也有局限,还有两三只鬼怪或是未生鼻子,或是鼻子空为摆设,压根不受这酒气侵害。巨虫昂起身体来回翻滚,企图碾压杉弥,稍不留意损了落梦花,就要此盘输尽;长了白毛的眼球弃了倒地昏睡的奴隶,散落周围,恶意蚀进神明之魄,使杉弥顿生妄自尊大的心气,神情倨傲;金刚神像怒目横眉对敲铜拳,引起噼啪火星,看起来就要降下霹雳神罚。   在它们之上,黑影从天而降,蛟龙开口吐出澎湃黎水,哪怕巨虫也如船帆浮起,眨眼间被除魔剑连续劈刺斩断成截;诡异的眼球们更是在大浪中四散溃逃,不见踪影。   唯有神像还活着,它于浪中浮起平衡,仰望飞舞的青龙:“嗤,河伯!唯有你我了,来与本神一较高下吧!”   青龙长吟,满坡炸雷便是回应。   神像还要再说话,可惜它已被尖锐之物从后撞裂,横穿而过。那绳索拧住它,全身骨节急剧生锈,动弹不得,像孩子手里不经用的玩具。   “好脆,只是一层铜皮啊。”   杉弥在它背后,念着冷峻的字句:“这样的身躯,也敢自称为神么?”   六首金刚铜像低头,它看见自己被荆棘刺穿的胸腔破裂了,那里铜皮外翻,内中粗糙空洞,一无所有。   根本连心都没有。   “哈哈哈……”   它勉强笑了两声,倒了下去:“我的名永远存于,无知之人的心中……”   水势退位,残留一地横尸,津滇落地变回人形,此时恰好过了一炷香的时间。   他见杉弥背着手默思,周身藤株兀自割下众鬼的头,捣烂它们的身体入肥,一派污秽血腥景色,逐渐埋入地底。   还有别的,种子也植进泥土,如春日里万草生发,浓茵结花,果实落地草木枯老,再从根部抽芽生发……它们在快速地用生死更新土壤,使焚烧后的大地肥沃起来。   好像这人世间,纵使苦难尤多,仍使诸神与百鬼向往,一代代身死更生,延续流传,一点点变化,一点点繁华。   津滇也沉默起来,等把除魔剑插进女魃的脖子里,整个卸下来,才注意到杉弥一直未改姿势,便问道:“怎么,你觉得哪里不对劲么?”   “那些白毛眼珠不是那么简单。”杉弥皱眉,“它们于我有碍,明镜台里仔细清洁之后,也能强留些不恭与无礼。”   “哦。”津滇点头,“那等于是跟以前没有变化。”   杉弥一副看傻子的眼神:“我以前是只对你才这样,放心,从现在起到将来,是始、终、如、一了。”   津滇连忙摆手:“诶,不必为我守这妇道,本仙瞧不上。”   杉弥怒:“滚!”   转而茶神又扫了一眼月亮的位置:“希望不要再有鬼兵,落梦花已失效,一月之内无可作用。”   他挤了把被淋湿的头发,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又将头发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啧,这水是从你嘴里吐出来的对吧。”   津滇提着鬼首走开了:“你确实有变,变得更令人心烦。”   杉弥紧跟其后:“若是没了我的法宝,不知哪个河伯还像傻小子一样过关斩将呢。”   “哈哈,所以你没有利用价值了,休要随我来,自寻出路去吧!”   两仙吵吵嚷嚷地飞远,山外,战况更为焦灼。   ——————   最后一话的上篇,所以不算倒数第二话吧嗯嗯!   继续去写了,时间很紧张……而且因为不干活不做饭差点被我妈打死…… 第69章 (下)   “泥鳅,忍不住了么?”   潇君从洙尾突然成长的诧异里转成轻蔑道:“都是些不成器的家伙,合起伙来一起上吧!”   镪!   潇君的刀和洙尾的镰咬在弦上,发出一声脆响,随后银光穿梭风声走急,此近彼远曳刀狠绝。那镰刀像个新月,直刀如飒星,漫川明月冷星频频交锋,风环倾斜,被刀气压出一声声鹤哨。   换做洙尾主攻后,岚间才得修整,不然那打法是要被潇君催逼失控,用不了多久便要脱力亏空,气血倒逆。蛇尾仙的姿态极适合用这镰刀发力,他时不时甩尾滑行,重心随意摇摆,镰刀也是左右横移旋转,切鞭割锁,让潇君不得不换下趁手武器。   洙尾居然打得有来有回!   原先因为信力衰微,尾上溃烂,连路都无法走远,最后更是被想盗走雪花银的普通猎户与行脚商合伙暗算。新神体让他找回过去的体感,状态奇好无比。   但鬼王刀法仍旧不弱,来去如箭,影动流萍,看出对方挥动镰杆的时间更长于自己,便屡次抓住洙尾阻挡空隙时弹刀送刃,横猎喉头。若不是有岚间辅以帮手,洙尾怕是早就挨了这一记。   鬼王身姿风马从容,刀锋杀得似娆花凌轻,根本不给洙尾起招式的机会,要什么神通,要什么伎俩,全化在这萧森干戈之中,撞金振振,镰退刀逐,砉然荡气。   洙尾同样打得尽兴。早在长夜台被鬼化时,他曾受鬼王之命猎杀水神,致使白沃杳然阵亡……身为沼泽之神,竟听从了鬼的计谋诛杀同族,怎能不恨?   不多时风云接地如盖如拱,日轮逆出天山,强行将夜转为黄昏,空中似乎万旗涌动,地深处立即释声回应,嗡嗡有雷,暗血色脐带飞流追上天云,月黑阴重,此地已沦为游魂迷途,斗死冥界栖苦怨红。这是天地脉在较量中外溢,日月俱现,阴阳相并!   百谷心惊肉跳,早就见识了潇君过人的身法天赋,如今才知他耐力也是超绝,哪怕贪狼转世也没这般孤胆骁勇,问世间有几人敢与神仙打车轮战?他不仅当一挑三,还能屡占上风,不愧是曾经叫岱耶和津滇都失了手的人物。   可惜了这般好身手,此生为敌,顾不得赞赏了。   双方僵持许久,洙尾额上月光石逐渐黯淡,仿佛用竭。百谷想帮他,但地府小鬼潜伏在四围,不断探出拳脚吐出秽息,把百谷往长夜台里拉扯,百谷只得拖着受伤的脚分心对付它们。   又过两刻,洙尾身上不断添伤挂彩,情势愈发危急。潇君见机猛地拉近距离,眸中雪化为手中雪,连连快速拔刀带出冰寒杀招,铁骨摧折,翻刀碎山!这拔出的刀气岂是只打人,分明连那天脉的云泊与露华也被斩绝阻断了!   “不好……”百谷打了个激灵。   洙尾和岚间全力抵挡闪躲,仍中数刀,鲜血从二仙身体的裂口中飞溅出来倾洒地下,地脉饮到神血并未止渴,反而激昂攀升,脐带猩红膨胀,发出九泉独有的腥臭,“彭咚”收缩不止,要从中孕育出更多的鬼来!   正此时,空中异象再次生变,远方传来一声惊山长吟,震得四边静寂无物出声,潇君收刀入鞘,伏低腰身向高处观望:   那里瑞云盘紫气,连片发亮若游龙翱翔,小鬼们战栗不敢洞出,只得缩在蓬蒿长草中哀哭报丧:“鬼王大人啊,女魃失利,那河伯与茶神……脱身了!”   “废物!”   难得见潇君摆出臭脸色,他低声咒骂,扫了一眼对面。   洙尾撑着地面盘尾坐起来,沾了血迹的面上玩味盎然:“时辰掐得刚刚好,吾还撑得住几个回合,你呢,鬼王‘大人’?”   “不巧是我们二人。”   岚间的发带断了,他撩落遮眼的白发,露出发亮的银眸:“有些旧事旧话,要同你好好说说。”   “……”   潇君沉着脸不语,他赢了这二仙又如何,盘算落空,只能仓惶撤离。可恶,那几只狂鬼并非等闲之辈,竟输得飞快毫无尊严,另一方面佐证了河伯与茶神手里定是另有准备——此地不可久留了。   洙尾要再张口,眼前却一花,风波击来,他与岚间连忙低头避让,再抬头时,鬼王已经不见了。   “这就跑了?还以为是舍命真英雄。”   洙尾收起秀镰,对半跪在地上的岚间伸出手:“伤到哪里,起得来么。”   “不用管我。”岚间呼了口气松懈下来,把膝盖上的伤用凝雾扎紧,一边看他,“真还能行几个回合?”   洙尾苦笑一声也不硬撑,瞬时缩了尺寸,又变回一条玲珑小蛇盘踞在侧:“不许吹个牛吗。真是惨呢,被打成这副狼狈模样……”   二仙无奈摇头,要寻了百谷一同归去,但放眼所望,周围竟是遍野空空,目无人影儿了。   “百谷——!”   被呼唤的青年已不在原地了。   百谷的腰被狠狠夹着,让他有些想吐,但更痛的是脖子,从下颌到锁骨,都已被潇君咬破了血肉。   邪魔溃逃之刻,挟着百谷一路冲向地底,过了预备的阵法作跳板直接入了下黄泉路。那咸腥的秽气比上一次闻到的更加浓烈,地脉脐带附在岩壁上收缩,九泉乱流,冲没地底青灯。旧鬼死伤惨重,新鬼便加速诞育,百谷眼前凄黯生迷,苦泉若硫磺,呛得无法大口呼吸。   偏偏邪魔气急交加,在路上直接提起他脖子泄恨般地撕咬起来。   “呃啊——”   百谷推着潇君的肩膀,感觉喉咙中的气息要从对方的牙缝中喷出,死的威胁摄了心神,他胡乱掐住潇君的手背,手指深深陷入肉里。   眼泪因痛觉淌了出来,百谷挣扎着零碎发声:“潇、君……不要……”   潇君缓缓松开口,冷静下来:“莫称呼我名字。”   鬼的姓名等同于性命,被神明知道可不吉利。   血河中多臂无头的役鬼如常驮着他们回到洞窟,潇君立即把百谷丢到地上,卸下外甲活动筋骨,有些懊恼地回忆着哪里出了问题。   ……至少不该把关键一役的两个战场拉得那么远,不,也许恰恰是因为太近。再远一些,留在自己手上的便是三条神命了。当然,这次试探也有成功的部分,比如——   百谷跪在地上,双手压住自己颈项分毫不敢移开,怕稍一挪动就会血流如注。他艰难地呼吸着,每一口气都小心吞咽。   潇君看了小神仙一会儿,视线后移望向整个狭长延展的洞穴,他的久居之地。清浅水池连成蓝绿相间的圆,满壁金玉凛光投射,算得上黄泉路中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足以令许多邪怪眼红,纷纷要以此作赌注与他相搏。   其实潇君早已厌烦一成不变的风景,日复一日征战不休无聊度日,只是因拱手相让令人不爽才一直应战,但继续下去,再继续下去,他会在这地方烂掉的。   所以潇君越来越想登上那座山。   覆雪连山自古横压在长夜台的头顶上,高耸纯白,日沐金光,普通鬼怪连举首窥探都会被刺痛目盲,何其神圣啊,污秽之躯怎配眼见?其上神明备受敬仰,依月有马队和骆驼队朝拜献祭;伧民修建出的庙宇飘着彩幡,是雪域中唯一的颜色;十里八乡的人们常为山神盛酒摆宴,乐声比鹰飞得还高。   还有咏歌祈舞者,他们站在山神树前旋转,庆贺丰收和新生的羊羔,花和爱情,长寿与安详的死亡。   潇君趟在血与冰的河中终年仰望着山,一登而上的冲动一发不可收拾。   为此他顶替掉山神,获得了神的信力,把所有属于岱耶的荣华披挂在己身。他乔装得像,虚学了外表与礼节,也不像,心还是黄泉地狱之心,永远渴求着痛苦的血,寒冷的折磨,无限度的欲/望。   “真是不知进退。”潇君自嘲一笑,“有了山神之位,又想同什么人去世上过活……”   他对着百谷摸出一把剔骨刀,自言自语:“有的愿望合适,有的,竟是奢求。”   高山满足不了他,神位也没有那么动人了,哪怕有夺酒夺去记忆,心被提起过来一次,就安置不回原来的位置。   可潇君不会知道,这一番兜兜转转,他又带着这个人回来了,从前没有诉出的愿望,如今唯有沉默以对。   百谷也不会主动告诉他,在同样地方,三个月前发生的那场荒唐春事。错的时间错的人,何必还要提起呢。   潇君双角拧成旋状,恣意昂扬,半跪在百谷旁边循循善诱:“美人好面善,问你话却不说,如今连吭声也不行么。悄悄告诉我,你从何处知晓我姓名?”   百谷脸色惨白,因两处伤患而扭曲了嘴唇。但一次次身临险境的经历让他并未就此放弃,在进入长夜台后,他立刻连通了津滇的灵知境界,顾不上前后陈情,直问他:   “津滇!有什么办法加快沥滴渗漉的作用?若我将诅咒放入邪魔体内,又该如何引发?”   津滇本来有话,见百谷目光炯炯,便不再说别的,使劲儿按着太阳穴,脑子飞转:“有,有个法子。我在魏晋时根据‘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作的对策,可加快发作的时辰,但这是川流嫁接到时节变幻里的柄能,你没法用……”   他来回走了两步,略一沉思:“这样,我教你要法口诀,然后将内丹的力量填进你的境界里随时取用。这滋味不好受,但引发发作不需要很多,一点就够了,你还担得住。”   “好,那就快……呃!”百谷刚想仔细询问,突然捂住了喉结处,弓身抽动起来。   津滇干着急:“百谷,发生什么了!”   过了会儿百谷摆摆手,再开口时声音变小,喘得费劲:“没事,呼,现在,快教我……”   津滇背上的汗凉透了,有力没处使,他们搜索着地下入口,但此处阵法之门已封闭,还要回到山脚方能进入。不然就算蛮力再大掘地再深,下面也只是山石土坑罢了,“黄泉路”没有那么好进。   津滇道:“我可以教你,只是你要把什么当作咒源?”   百谷静了,他抬起头来,努力地对着津滇笑了一下:“莫怪我……是用我的血和肉,情郎。”   津滇的心脏收紧,仿佛又回到被百谷抛下的那一日,看着他转身上山离开,再难回头。   “笑什么?”潇君用刀背抬起百谷的下巴,打开他的手指:“让我看看。嗯,没有咬得多深,还可以说话。”   在潇君眼里,死不了的伤就不是重伤,吃几个人便复原了,而神仙的命更硬,他把岱耶的心挖出来时,山神还留着口气呢。   潇君道:“这个问题又不难,你要怎样才能说话。”   百谷松了手,望着他发笑,笑得瘆人:   “想知道么?也是,你得知道有多少弱点掌握在我们手里。那些鬼将严格来说算不得你的兵佣,也没骨气,拷打之下说漏了嘴也是有的。   “这样,你不是要吃我么,你吃喝我一口,我就告诉你一个字。”   百谷像疯子一般,鲜血打湿了他的银圈银镯,绣花的前襟,眼底也带着血气,没有一点水神之子的模样:“于你不亏吧?”   潇君反问:“你猜我会不会上当?”   “这里是你的疆域,鬼的国度。”百谷嗓音沙哑,“我的脚残了,能跑到哪里去?”   他慢慢贴上潇君的胸膛,抚摸他的耳垂:“你既把我当作肉糜、稻谷、河产,就不必惧怕粮食会带来灾殃,饥饿才是上天的报应呢。你看,你吃过我,合口吗。”   潇君垂着眼睛,手里转着匕首。   “我修为已尽,无力施展什么。”百谷再次诱导他,把手腕上父亲的遗物摘下来,放到水池边,“天白月满鱼也不要了,可以了么。”   潇君忍不住发笑:“做到这般田地,我若再推拒美人投食,就不像话了。”   “正是。”百谷捉起他的手来,摆正利器,“这一刀,你要下在哪里呢?”   明明很怕痛,却自不量力地要玩这种把戏,那就配合他看看吧。   潇君想了想放下刀,再度捧着他的头咬上肩颈啜饮鲜血,撕去肉皮。那痛觉让百谷的经脉抽紧了,他想起过年时宰杀的公鸡,也是这样在脖子上抹下一刀,看着放血流进碗里。   这个决定是错误的吗……   已经没法回头了……   潇君停下舔着唇,见对方半天说不出话,便道:“这就不行了?自找苦吃。你可以放弃,把话原原本本告诉我,或许不用吃这苦头。”   百谷有些打晃,伸出发颤的食指:“第一个字,你。”   大约觉得对方固执得恼人,高傲得匪夷所思,潇君二话不说将匕首插进百谷另一只完好的小腿肚上,刀刃一斜一拨,就挑起块肉放进嘴里。百谷根本无法忍耐这种程度的凌虐,抠住岩石的手指指甲捏得劈开,倒在地上抽搐。   等他痛呼轻了,耳边传来潇君冷漠的声音:“该第二个字了。”   百川汇聚,泱漭涓流,这川流溢浪相搏,合散不归,一如连山波伏,又互有撞击,飞沫赛雪。   百谷的灵知境界中,河伯的发源之力侵入进来,广瀚深邃,包裹着他的能力,他本身的一部分。柄能融合到散仙的神魂里,体与魂的苦难双双压制着百谷,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打不开牙关。   而邪魔在继续用他进食,得到了一串潮湿含血的单字。   鲜血滴得到处都是,温暖的水池染成粉脂色,百谷曾在里面沐浴寻欢,可现在,饱含灵气的水一碰到伤口就疼得更深。他的血似乎无限地向外涌着,越汇越多,神体要自救,却无无法填满满是破口的身体。   还差一点……   再吃一口的话,鬼王就死定了……   百谷已有昏厥的迹象,他看不到自己的腿变成什么样子,隐约知道是瘸得没救了。好像回去了那些个有火把和酒气混合的喧哗夜晚,巫姥请来的年轻女人戴着美丽的头饰,香风掀袂,她的裙摆在稻浪里盛开,鼓声里跳起柳姿莲旋的祭舞。然后自己摇身一变变成了这个女人,在人们的注视中摇步举袖,余带飞扬,风和雨也捆不住他,跳跃是一种本能,像要够得到天。九鸩哥磕磕巴巴地说你跳得真好看,阿爹却不许,追着来打他……   潇君停下手,不解地念着百谷给的这句话:   “你,曾,在,这,个,洞,里,救,过……”   他疑惑了,自己杀人无数,怎么可能救过谁,难不成这小神仙在诓骗他?   不,没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而且这个游戏的初衷是什么,他到现在都没看出来。   匕首屡次切开百谷的身体,将无暇四肢削得不再完整,还差一次就满了十。潇君不再犹豫,利刃滑下了百谷的一根小指,吞了下去。   “……你救过我。”   百谷发出气声补全了这句话,此时他像一只被摘了翅膀的蝴蝶躺在地上,流着最鲜艳的色。   潇君刚要追问,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岱耶的心本来藏在长夜台,但是某天不见了,这话也许是真的。   伤口虽是疼到想要立即求死,百谷还是扯动嘴角,低低地笑起来。他已默念完了诅咒的口诀,水神的力量生效了。   覆灭白水寨和杀父之仇,终于要报了。   “夺酒?”潇君刚反应过来,“我喝过夺酒,所以只看你面熟却不记得你!”   他颇为震撼地从百谷旁边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   “我带你来过,我为什么要带你来……”   潇君用手指按摩着发根,想要推解出其中缘由,可惜记忆空缺,百谷又摆出一副死也不肯再说的态度,让他烦躁不已,踱来踱去。   走在一个转弯处,他身体多摇晃了一下,腹中传来咕咚声,好像一杯水倒进盆里。   潇君不敢置信地摸着肚腹,知道那里发生了变化。   “你做了什么?”   他问百谷,声音显出不知所措的颤抖来,“你这个疯神,做了什么!”   潇君拿起刚才用过的匕首在自己腹腔上开了一刀,他要硬生生把百谷的血肉取出来,洗干净,或许可以中止这种变化……潇君看到自己的肉里没有流出血,从他的身体里流出了水。   透明的,干净的水。   如果吃神明的肉喝神明的血可以让鬼快速恢复,那加上“岁月不居,时节如流”的加速,短时间内就会让百谷的血肉遍布鬼王全身。   神的诅咒降临了。   潇君从未想过这就是自己的死法,不是悬在头上无情的刀枪剑戟,是绝望又无能地看着腹中变得透明,他的脾胃,肠胆,他的肉都失去原本颜色,变得柔软清澈,如镜如湖,渐渐蔓延铺展开来,不容拒绝地抵达了心与肝,渗透进骨髓之内,钻进了他的骨节指缝。   要死了,就这样死去,什么都不会剩下。   不会有灵魂,不会有残肢,不会有遗存。   潇君看了一眼百谷,愤怒地扯着身子凑近,要拉着这小神仙一同去死,凭着最后的力气,他将刀尖按在百谷的心脏上,向下使力——   突然,潇君的眼里绽放出神采,他的目光又移回百谷脸上,神情恍惚地丢下匕首,哀伤不已,雪花瞳闪烁,似是找到所有问题的答案,回忆起来一切遗忘的知识。   百谷想,这也许是因为夺酒的药力消失了,任何邪恶的,污秽的,纠缠的事,也化作了最普通的水。   水带走了一切怨恨,水沉下了一切重量。   那在半个时辰前还矫健跃动的身体凝固了,潇君嘴唇抖动,想挤出什么字来,但声音也被水融化,他抬手想触摸百谷的脸,拂拭乱的发,可是还没触到,身体就猛然跌落了下去,像所有江河那样,流于水势低处。   鬼王死了。   他刺穿的腹中流出泉水,流到百谷残缺的腿上,脚上,手腕上,不知为何若温柔江波。   黄泉路上传来激烈的厮杀声,招式的爆炸声,洞窟向下抖落灰尘,应该是津滇他们赶到了。地脉还有很多有余力量,不是那么容易闯进来,但他总会平安把百谷救回的。   可是百谷并未有多喜悦,他躺在地上,歪头看着潇君结实的手臂在塌陷,英俊的面孔慢慢模糊,晶莹,消失,最终汇于黄泉,渗入地下,归于无有。   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你是想跟我去,去……世上吗?”   他问着那空空的地方。   一阵莫名又巨大的悲哀袭上百谷心头,混合在全身的疼痛中,难以化解。   两个月后。   这天从寅时开始飘起大雪来,下得又密又重,百谷醒来时院子里已积了三寸。他被阿兄裹得厚实,像一垛禾捆,拄着拐杖又行动不便,还是努力向屋外挪动着,一边嗅起空气里的味道:   “烤鸡!烤鸡熟了,阿兄下架吧。”   到了元辰的节期,百谷建议大家莫再辟谷,一定要吃好喝足讨个彩头。他做不了事,下不了地,就指挥着这一个两个三个神仙忙前忙后,铲雪杀鸡,宰牛捉鱼,挂甘蔗铺松毛,使唤起神仙时颇有他父亲当初的风范。   “这才烤了一会儿。”杉弥打开炉架上的荷包叶子,用筷子拨弄,“没有好嘛,肚子里的菌还没入味哩。”   百谷凑过来看:“是嘛,这鸡也太肥了。哦哟,鸡油流进菌子里去了,香死了。”   杉弥又给烤鱼翻了个身:“这个差不多了,我把猪肝汤焖在灶上,羊肠切了去。”   百谷的口水都要滴出来,连连“嗯嗯”点头,又说:“阿兄,我腿上痒痒,你给我挠挠。”   “又来了,”杉弥用肩膀顶着他,小声说:“还记得上次不,痒痒是长出新肉来了。”   “哦。”百谷转转眼珠,“上次是哪次,是九鸩哥把我按到茶树地里那次不?”   杉弥的耳朵根红了,牙齿也笑得露出来:“还当个好事说呢。”   百谷把下巴抵在他肩头上:“哦哟,若不是好事,就叫我爹打断了你的腿呢。”   两人窃窃私语,院子里忽得过去一阵风,一只黑白相间的豹子扒着外墙跳翻进来,轻得像鹅毛,它为要追一群肥头大耳喂养得过分的水虎。水虎们本来躺在河伯搭的窝里,结果大猫儿尾随而来扑个正着,水虎们便慌张地到处钻躲,锅碗瓢盆散了一地,刚扎好的瓜架子都撞散了。   百谷见了,气得喊起来:“岚间!你的宠物又在袭击我的宠物了!去,去。”   他用拐杖驱赶着雪豹,笨拙地甩腿,雪豹也不吃水虎,就含在嘴里叼着,听它呲牙怪叫当个趣儿,还总漫步在离百谷两尺远的地方甩尾巴,性格真是十分恶劣。   “贡布,大孩子了哦。”   岚间穿着粗布短上衣阔腿裤,挽着袖子,白发扎成马尾,仿佛普通农户。他像哄婴儿一样哄着刚刚成年的雪豹:“怎么比跟着妈妈的时候还淘气呢?让我看看你的牙长齐了没……”   岚间一捏它嘴巴,水虎就跑出来,扭着肥胖的腰身跑了。   “你还是去看看我兄弟吧。”岚间给百谷指了指屋内,“他不干活,只叫我一个人做。”   哥哥欺负弟弟可是人之常情,百谷有什么办法,只得空叹气:“都怪你们大神仙不找几个仆从,凡事都要亲力亲为,津滇能收拾田地,养些牲口,但擦洗家物件儿如何支使得动。”   “这个问题问得好,”岚间一本正经地说:“手脚不好的人才需要仆从伺候,既是神仙,神通在手,连天下也治理得了,还让别人端茶倒水仿佛傻子么,不如早点把修为送给有需要的人。”   百谷张口结舌:“啊,是我了,手脚不好,又是傻子,正需要你们这些仆从伺候!”   他艰难地用拐杖腿戳了岚间的腰,又艰难地拄着拐杖去找津滇。   河伯坐在桌子上,踩在凳子上,姿势十分潇洒。   “让我想想,这个家里谁的个头最小,最细,又最短。”   津滇抱起胳膊,对缠在房柱上的蛇说话,然后一拍手,恍然大悟:“哦,是你呀。”   洙尾其实比先前长了不少,已如碗口粗细,他气急败坏地:“等吾身量长大了……”   “等你长大?”津滇仿佛听了什么笑话,“这是你这辈子最后一个元辰节了,珍惜点过吧。”   洙尾毫不输阵:“哈,让吾也想想,今日/你喝的酒里,有没有混入吾的毒液?嗯,忘了!”   津滇顿时一副恶心模样:“你居然在我酒里吐口水……呃,百谷,你怎起来了?”   百谷对这两人互放狠话越来越离谱的样子习以为常,他用拐杖指了指地上扔着的笤帚和棉布,又指了指桌椅窗台:“喏,去。要在我家住,就要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要用手,不可用仙术。”   “你对我真不客气。”津滇啧啧,又问洙尾,“那你做什么?你既无法打扫,又没有手,不如就离开这个家吧?”   生长是循序渐进的事,洙尾每日在冻得硬邦邦的地上爬来爬去,看着怪可怜。百谷是向着更弱小的一方说话的:“津滇能者多劳嘛,现在还没有洙尾能做的事,等他长大会一起分配的。”   津滇:“怎么没有,现在不是还能做成一道蛇羹汤么。”   洙尾决定暂时不还口,他顺着房梁滑到百谷方向,垂在肩膀上,又盘在他蒙着纱布和药带的颈间,舒舒服服地昂着头:“百谷,洙尾饿饿,要吃饭饭哦。”   津滇把刚拿起来的笤帚扔了。   元辰节前一天的守岁饭,就在各种响动之中摆盘上桌了,本来夜里应有酒席祭天,但这天神明们繁忙,要守看信众,接受祭拜,赐各样福气,便都移到相对空闲的午时置办妥当。   “第一杯酒,希望百谷养好身体,”杉弥端起酒盏,碰了一下弟弟的茶杯,“重回故园,亦有新象。”   百谷开心极了:“谢谢阿兄,我从来没想过白水寨有重见天日的一天,没想过能回这个家,也没想到这张桌子边有这么多人……”   无数的种子种进被泥石流掩埋的故乡,生长中碎裂了石块,顶开封闭的土壤,河流一遍遍冲刷,洗净,将原先的面貌浮现出来。   在百谷养伤不能动弹的时候,神明们合力重建了白水寨。   他环视了一圈,周围是他的所爱,是他的至亲,是与这个世间所有的联系。   ……如果父亲和岱耶也在的话,就更好了。   不给百谷沉浸悲伤的机会,岚间就说道:“那我的祝福,就是祝百谷尽快拥有神位,习得心仪术法,顺利得到天脉的认可,一步高登。”   说罢一饮而尽,面不改色。   见弟弟抢在自己之前说了,津滇只好头疼地另想一词:“我嘛,就祝百谷早日生下我的孩子……”   百谷手里的茶杯敲在桌子上:“喂!”   也不知道谁在底下踢了津滇一脚,他发痛地后缩:“好好好,我换一个,换一个。”   他与百谷清杯相撞,说道:“别人都求来年风调雨顺,我盼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津滇弯身吻了百谷的脸颊:“诸事顺遂,别再离开我。”   两人含情相望,看得杉弥和洙尾十分不自在。   洙尾不耐烦地砸吧嘴:“到吾了么。”   “咳,是我应该敬仙人。”   百谷被提醒后有些害羞,主动举杯道:“我在洞乌拉瓦的天麻酒未酿好,心中一直牵挂,这事一定要补上,等你可以化人的那天,就请你喝最好的酒。”   “这倒不错~”   洙尾晃晃脑袋,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津滇,“这杯好深,百谷喂吾喝一口吧。”   “怎好意思麻烦病人,来,我喂你。”津滇一把抓起桌子边上的洙尾,要把他头按进酒壶:“还要么,还要么?”   百谷慌忙拽住洙尾的尾巴:“你要淹死他啦!”   等酒也敬完,饭也吃过,各人就分散开来,他们得去各信众的祭坛前聆听祷词,施恩降福,只留百谷一个人在家里。他摸摸吃饱的肚皮说你们走吧走吧,就抱着一只胖乎乎的水虎躺下休息,半睡半醒。   白水寨的人回来得还不多,节期不够热闹,但以后一定会有的。偶尔走到这里的人,也会因奔腾的黎水,连片的茶山,仙渺的山岚和肥沃的土地而留下。   百谷被潇君刺破的伤口上,是众仙倾力找来的天灵宝材。或是研磨浸汁,或是捣碎外敷,熨贴着他的伤患处,促使生出新肉新皮来。这过程惹得百谷很又疼又痒,睡不踏实,常常中途醒来,睁着眼睛看窗外冬景。   今日又是,他醒来时蟾勾已翘,千年寒山在窗外屹立着,乾坤玉颜,巍然拥云,仍是小时所见的模样。   如今那里已经没有邪魔作歹,他很清楚那山上和山旁都有谁,他们在做着什么。   百谷枕着手臂望了会儿,微笑道:   “晚安,仙人们。”   ————————   完结!!!!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