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高塔之下》作者:因之   作品简介   你算哪根葱,你就是我的一条狗。   世界末日爆发的四十年后,人类经过漫长抗争,顺利进入和平年代。   作为食物链最底端的雇佣兵头子,因为丧尸资源稀缺,炎一很穷,穷到什么地步,是买个鸡蛋都要犹豫半分钟的那种。   就在某一天,他捡到了开着直升飞机,戴着玫瑰,从天而降的季玺。   从此无忧无虑的单身汉,过上了艰苦养家的悲惨生活。   可这小少爷难伺候得很,不仅花钱如流水,还非要粘着他陪睡。   ***   前期忠犬后期黑化攻x娇气美貌作精小少爷受   忠犬变脸,曾经万花丛中过的季少爷没想到,自己也有翻车的一天。   主受,季玺是受,年上,有轻微狗血、追攻及火葬场剧情。1v1。he   避雷指南:   受有轻微表演型人格,简单来说就是不太正常   后期苏攻苏受,不喜欢玛丽苏的赶紧离开!!(非常重要)   就是个甜甜蜜蜜的日常解谜文,科幻和打斗场面不多   众多私设,非传统末日文,此异能也非彼异能   不影射现实,请勿带入 第1章 和平时代已然来临   炎一最近遇到件糟心事儿。   他是个雇佣兵,这可能是当代最苦逼的职业,吃了上顿没下顿,苟到哪天算哪天。   “军队的人现在都不出外勤了,全扔给咱们。嘿,赚的比我们还多几倍……”   说这话的是个叫茅黑的胡子拉碴的男人,一个同样混得相当不济的雇佣兵,他们管他叫黑哥。   这会儿他嘴里叼着根不知哪儿来的狗尾巴草,装忧郁。   没辙,抽不起烟,这东西在这时代可奢侈了,平民哪儿负担得起。   2060年,第一只畸变人出现,末日降临,世界毁灭,人类开始了漫长的抗争和求生征途。   这新物种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被称为“丧尸”,但目前主流的说法不爱这么叫了,他们管那玩意儿叫作“畸变”。   今年,人类荣幸地迎来了22世纪的第一个年头,基地甚至骄傲地宣称,和平时代已然来临。   “——时代变啦,到处都在欢呼庆祝,只有咱们的工资只减不增。”   茅黑这人说起话来一抽一抽的,犯癫似的,脑袋也跟着晃。   “想想当年……”   还没来得及说完,他身侧右后方的树林里突然冲出来个面青獠牙的恶心东西。   炎一撇了一眼,反手扣动扳机,怪物被精准爆头,凹陷的头骨喷出一朵深褐的血花。   整个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停顿,流畅潇洒得可以去拍动作大片。   事实上,茅黑曾多次劝说炎一去拍电影,他拍着胸脯保证以炎一的资质一定能火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这个职业最近几年又复苏了起来,因为基地新开了电影院,生意异常火爆。   可惜炎一从来不理会他的胡说八道,否则现在他应该躺在家里数钱,不,数点数,而不是在这儿苦哈哈地打畸变人,茅黑如是说。   几乎是枪声响起的瞬间,炎一佩戴在右耳中黄豆大小的智能助手检测到了波动,在他耳边进行播报:   “猎杀畸变人*1,获得点数:2。”   脑浆溅了一地,场面不太好看,他们没什么反应,早就见惯了的样子。   “别废话了,我今天得赚够200点。”炎一说。   茅黑吓了一跳:“老大,你去赌博了?一下子要这么多。”   雇佣兵从来都是有钱就花,及时享乐,这么大数量的一笔钱甚至不会在茅黑的兜里存在超过一天。   炎一道:“最近我得养家糊口。”   茅黑闻言差点没跳起来:“老大你……成家了?不是,这世上还有人能拿下你?”   “想多了。”炎一冷着一张脸,“有个朋友,收留他一段时间,男的。”   “哦。”茅黑问,“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炎一没说话。   他们回城的时候太阳已经快下山了。郊外人烟稀少,北城基地外城门的核验处筑着三层通天电网,一只鸟都飞不进去,只有东西南北四个出入口,由重兵驻扎。   这回他们去的是东郊,所以往东门进。   入城前所有人必须接受基因检测,确定没有被感染。   华国早在十年前就开发出了一套精准度几乎接近百分之百的血液鉴别系统,平均五分钟就可以测出一个人有没有被感染畸变病毒。   天黑后回城的人不多,炎一率先进了安全门,他伸出手臂,核验官抽了一管血放入一旁的离心机,离心机开始工作发出“嗡嗡”的声音,随后分离出的血浆被送入灰黑色的巨大分析仪器,仪器的绿色屏幕开始闪烁,判断血液中的异常成分。   这整个过程中,一旁几十支黑洞洞的枪口始终正对着他的脑门,蓄势待发。   炎一的目光平视着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神情就像一张纸铺在脸上,只有一片空白。   没过一会儿安全门亮起绿灯,禁制解除,冰冷的机械女声响起:   “滴!检测结果正常,欢迎回家,炎一先生,编号E#7632185,本次外出共获得点数216点,请您确认并签字,感谢您的付出,请您再接再厉。”   核验处旁边就是信息录入处,炎一照例将点数全部换成了现金散钞,然后抽出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纸币,递到了核验员的手里。   核验官穿着制服军装,他是个低阶军官,刚进部队两年,但跟高层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所以捞到了这份差事。   他随意将那张纸币往兜里一揣,朝炎一淡淡一笑,放行。   炎一给完钱就头也不回地走了,这只是个习惯性动作,他本来也没指望核验官怎样。   他和这些编制内养尊处优的军人这辈子都不可能走到一条道上。   每次做完活回来给核验员一笔“小费”,这是所有编外人员心照不宣的潜规则。   这笔费用当然不是为了让核验员帮他们作弊,事实上,没有人感染后还能在机器的眼皮子底下蒙混过关,而是会被立刻击毙。   那笔钱是预支的殓尸费。   雇佣兵是整个基地食物链最底端的群体,他们没有任何保障,走投无路的人才会干这一行,这样的人,是没有家的。   如果有一天不幸被感染,至少核验官还能帮他们收尸。   炎一住在北城东南最大的贫民聚集区“病木区”,过了城门,炎一与茅黑分道扬镳。   病木区是整个北城人口密度最大的地方,末日后世界各地人口骤减,出生率也一直在急速下降,但这里却始终乌泱泱地挤满了人,散发着无尽的勃勃生机。   整个病木区有百分之八十的地带都是胡同巷口,常年无人整修的地面坑坑洼洼,褐色的泥水发出腐败的臭气,一栋栋矮平房像罐头一样排列堆挤,老旧泛黄的墙面上布满裂缝和陈旧的弹坑,电线蜘蛛网一样将整片居住区串在一起,偶尔有几只黑黢黢的老鼠出没,穿行在下水道和居民楼之间——世界都毁灭了,这玩意儿还没灭绝,简直和住在这里的人类一样欣欣向荣。   炎一没直接回家,他得先去买菜。   其实大约二十年前,人类就已经发明出了一种可以完全替代食物的营养液,可以满足人体所有的需要,权威研究证明这比摄入普通的食物要更为健康。   过多的脂肪、胆固醇、食品添加剂,这在末世之前已经成为了全人类的头号健康杀手之一,而精心调配的营养液则能绝对杜绝人体超额摄入这些有害物质,促进身体机能、延长寿命,因此广受推崇。   随后,各种口感的人造食物也应运而生,从口感到外形都可以做到与普通食物完全仿真。   到了现代,几乎所有人类都已经完全适应了通过人造营养物来摄取所有能量的生活方式。   理论上基地内所有的食物都是由官方在严格的实验室环境无菌制造、然后统一分配定价,购买后无人送货车会把营养品送到家门口,十分方便。   但病木区的居民包括炎一从来不这么干,没别的原因,太贵。   病木区有自己的“农贸市场”,里边的食物来源堪称基地十大未解之谜之一,质量倒还过得去,买卖只收现金,这年头身上带现金的只有原始人和要去病木区买菜的人。   这种无组织无纪律通过不文明方式交易不正当食物的非法聚集组织至少几十年没在地球上出现过了,可见这边的生活有多落后。   虽然兜售食物的行为是明令禁止的,不过基地政府也不会横加干涉,甚至可以说是放任自流的态度,因为他们并不想派无人送货车进来。   农贸市场是用简易的绿色塑料棚盖搭建起来的,一个个摊位呈长条形排列其中,地上菜叶、塑料袋与各种黄白色的不明液体混在一块儿,怪恶心的。   炎一走到最里面的摊位前——熟客的经验,这边的价格是全场最低的,随后他挑了两颗饱满的大白菜、一根萝卜,一袋米,一共32.5个点数。   炎一利落地付完钱,谢绝了摊主的热情推销,拿着菜往外走。   到门口,路过最后一个摊位,这个摊位非常另类,直直地杵在门口,比其他人的摊位大了不止一倍,直接占据了整个农贸市场最佳的位置,然而却鲜少有人光顾。   炎一每次买菜都要路过这个摊位整整两次,并被迫欣赏其上陈列的高贵食材。   面前干干净净的桌面上铺着碎花桌布,摆着一小块生牛肉,一根不知是鸡还是鸭还是鹅的腿,各种动物的内脏和身体部位、舌头、爪子等等,以及角落里,一篮杂草中,卧着几个圆溜溜的鸡蛋。   炎一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他犹豫了几秒,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钞票,指着蛋问——   “我要这一筐鸡蛋,怎么卖?”   炎一的家在三楼,这房子的年纪比他还大上不少。他扛着菜,站在门口,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转动钥匙推门而入。   说实话,他现在感到有些恐惧。   这是一种在他身上并不多见的情绪。   他只是不希望自己家里现在多出一具尸体,遑论之后还要负责清理现场,毁尸灭迹。   这对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来说都不可能称作一件愉快的事。   深吸一口气,他拧动门把,木然地走了进去。 第2章 现实从来不值得他操心   正对门就是客厅的沙发,电视机开着,主持人叽里呱啦地说着些什么,沙发上枕着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一旁搁着个转头不太利索的电扇,嘈杂的风呼噜噜地对着那顶毛吹,将柔软的短发吹得像春天的麦穗一样东倒西歪,这头乱毛的主人却躺在那儿一动不动。   炎一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走过去。   沙发中仰躺着个少年,他穿着宽大的纯白T恤,松软的布料勾勒出他纤细的身形,半片橙红的阳光从窗台边照进来,落在他精巧的脚踝和雪白的赤足上。   少年身下垫着个抱枕,整个人陷在沙发里。   他看上去只是睡着了,阖着眼,长长的睫毛落下一小片阴影,被风吹起的刘海在他脑门前晃来晃去。   那张毫无血色的苍白脸蛋让他看起来完全像个没有生命的漂亮人偶。   漂亮这个词并不适合形容一个男性,炎一想——   那是一种濒临毁灭前最极致的美丽,惊心动魄。   像夕阳即将沉入海底,像光明熄灭前最后一颗火星。   “季玺……”他面无表情地轻声问,“你还好吗?”   过了一会儿,季玺睁开眼,他的眼瞳是非常罕见的深蓝色,看起来就像一片冰冷的海洋。   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没死。”   炎一半跪在地上,碰了碰他柔软的发梢,吐出一个“嗯”字。   男人站起身,把刚买的食材拎进厨房,厨房里随即响起菜刀剁在案板上的声音。   季玺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只有一双眼珠子追随着炎一的背影。   他的手按着自己的肋骨,那种感觉就好像……   每一次呼吸都有什么东西从胸腔中破土而出,生出利爪,撕扯他的五脏六腑。   炎一是前一天在北郊的山上遇见季玺的。   那一片地带他常去,南山林木茂密,雨水充沛,其中生长的植物和动物都多,是畸变人和人类觅食的最佳去处。   一开始,一切都很正常,炎一早晨运气不错,碰到了几十只畸变人,赚了近一百个点数。   中午日头正烈,他用枯木生起火,背靠着一棵大树的树干休息。   就是这时——   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在头顶上方响起,炎一闻声抬头,只见那架军绿色外表的直升机浑身冒着黑烟,机舱周围千疮百孔,在空中以诡异的曲线行进,一幅随时都要坠机的样子。   这是军方的直升机?   与此同时,悬在半空中直升机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轰鸣,伴随着燃烧的火光,笔直地向下呈自由落体倾坠而下,机尾处拖着一道黑烟。   身体的反应快过大脑的思考速度,炎一立刻放下手里的枯枝,向直升机的方位跑去。   他离得并不远,离坠机地点大约只有五百米左右。   巨大的冲击力让这架飞机面目全非,炎一不知道它经历了什么。   发动机引起了熊熊燃烧的大火,他没有迟疑,几发点射轰开了舱门,里面的人还算命大,至少没有被开膛破肚。   炎一当机立断,小心地把人从驾驶舱抬出来,身后已经完全损毁的飞机在下一刻爆发出一声巨响。   千钧一发。   炎一将人带离,半拖半拽地带到不远处的平地上,这才有功夫惊讶,这孤身驾驶一架直升机的居然只是个年轻的少年,看着大概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   季玺躺在地上,冰蓝的眼睛映照着迎面倾洒而下的日光,显得异常明亮。   “这是哪里?”他问。   “北城基地城外。”炎一回答,“小孩儿,谁让你开的飞机?你不是统战部队的人。”   这是个陈述句,炎一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不可能来自军队。   眼前遍体鳞伤的少年竟然还穿着一身明显价格不菲的西服,银灰色的丝绸领带散开,皱巴巴地挂在脖子上,绣着暗纹流光溢彩的布料沾上了斑斑血迹。   炎一的视线有刹那停住。   少年西服胸前的口袋盛着一朵半枯萎的玫瑰,层层叠叠的暗红花瓣边缘呈焦黑卷曲,显得浪漫而颓唐。   “我叫季玺。”他开口,说话的时候血液从嘴巴渗出来,“我是申城基地最高统帅的……咳!”   季玺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被自己的血呛到了,伤痕累累的躯体筋挛般得颤抖着,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里面还夹杂着一些内脏碎片。   炎一无措地托住他的后背,隔着西装,少年的脊骨触感分明,他佝偻着背。   那是一种很清晰的感觉,能清晰地感知到生命在自己掌下流逝。   良久,季玺终于咳完了,他两手费力地撑着地试图把自己竖直,却怎么也站不起来。   “坚持一下。”炎一见状半扶半抱把人扶住,“我带你去治疗所。”   季玺用仅剩的力气抓住他的袖子:“你带我进城就好,其他不用管。”   “……别去治疗所。”   炎一盯着他,皱了皱眉。   “你快死了。”   “我知道。”季玺平静地说,“就当帮我个忙吧。”   炎一知道他没法把人丢下不管。他的良知让他做不到对一个濒死的少年置之不理。   最后他把季玺带回了家。   他替季玺将沾满血迹的西服脱下,布料和干涸的伤口粘在一起,炎一只能用剪刀替他把衣服剪碎,然后用家里的医药箱进行简单的消毒处理。   炎一的包扎技术还不错。他取下西装上的那一支玫瑰,花茎上的几根小刺都被削剪得很干净,只留下几个小小的孔洞。   他用手指轻柔地摩挲着花茎上的伤疤,嘴上说的却是:“扔掉?”   季玺瞥了他一眼:“扔掉。”   炎一却仿佛根本没听到他的话,反而找了个空罐头小心地把花插了起来。   季玺露出嫌弃的表情:“花要放在花瓶里。”   季玺就这样在炎一家住下了。   季玺的伤情没有恶化,也没有好转,他每天只能和死尸一样躺在炎一家客厅的沙发上,幸好沙发前有个小电视,他每天只能看电视解闷,等炎一回家给他投食。   这里是华国最大的基地之一,北城基地。   季玺从新闻里得知,北城基地的生产水平和申城基地不相上下,甚至用的还是全国统一的那一套信息管理系统,点数计算和身份认证系统,以及相同版本型号的安全核验仪器。   安全核验仪器……   华国专利,发明于十年前,检测畸变感染准确率高达99.9%以上……   季玺感到全身因为寒冷而颤栗颤抖,血液几乎要凝结起来。   他不相信,没人敢相信的事,就这样发生了。   三天前,季玺亲眼目睹申城基地的最高掌权人,他的祖父季瑄,死状可怖地倒在自己面前,喷涌而出的血液浸湿了一块手工缝制的波斯地毯。   老人的心脏被一只畸变人从胸膛掏出,浓烈的血腥味充斥着整个房间,让人几欲作呕,而季玺耳边还回荡着畸变人咀嚼那颗还在跳动的心脏时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季玺今年二十岁,他是季家整个庞大氏族第四代唯一的血脉。   这二十年间,他从没亲眼见过畸变人,末世对他只是一个书本里的遥远概念。   他住在申城基地中心海拔最高的明珠塔之上,脚下是万家灯火,头顶是漫天星辰,残酷的现实从来不值得他操心。   就在那一刻他有了末日的实感。   他从没见过畸变人,或者说其实他曾经见过许多人,但他从不知道他们是畸变人。   感染畸变病毒后48小时内身躯就会开始腐坏,变得面目狰狞,失去理智,只有攻击本能,这些特征每一个生活在末世的人都烂熟于心。   自从华国研发安全核验仪器后,人类进入了长达十年的和平期,十年间,畸变人被牢牢隔绝在城外,基地是现实中的乌托邦,城内的人类歌舞升平,逐渐习惯了安逸的日子。   他们并不知道,那些畸变人其实早就隐藏在人类社会中,与人类外形无异,甚至智力上也毫无区别。安全核验仪器根本发现不了他们。   现在整个基地里潜伏了多少这样的畸变人?他们存在了多少年?申城基地已经沦陷了,北城基地呢?   没人知道,他们都活在一个美梦里。 第3章 不可以把沙发当成棺材   “吃饭了。”炎一的声音从远方传来,季玺回过神,炎一已经从厨房走出来了,他戴着个碎花围兜,一身的油烟味儿扑面而来。   炎一在沙发边蹲下,看他,他发现季玺的眉心不自觉地皱着,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一下。   季玺也瞅他,两人的脸贴的很近,鼻尖几乎能碰到对方。从季玺的角度,他能很清晰地看到面前的男人根根分明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梁。   不得不说,即使以季玺挑剔的眼光,这也是个十分帅气的男人。   “我脸上有东西?”   季玺用上唇和下唇碰了一碰,做出一个“没”字的口型,却没有发出声音。   倒不是他伤到了声带,其实就是懒,不想说话。   炎一不知是看懂还是没看懂,问:“先吃饭?”   季玺抿了下嘴,这个动作表示“嗯”。   炎一将季玺身下的抱枕抽走,把自己一只手臂放了过去垫住他的后腰,另一只手穿过他的膝弯,轻轻松松就将季玺抱了起来。   这时季玺动作缓慢地抬起垂落一只手,冰凉的手指沿着炎一的胸前慢慢地蹭到了男人的后颈。   “怎么了?”   季玺用指腹摩挲着那一小块温暖的皮肤,然后手指捻着绳结一抽,碎花围兜的拉绳松开,落在地板上。   男人静静地盯着掉在地上的围裙,用疑惑的眼神看向季玺。   季玺嫌弃地嗅了一下自己的衣袖,用仅有的力气小幅度地推了一下炎一。   “有味道。”他屈尊纡贵地说了三个字。   炎一看着地上静静躺着的粉色碎花围裙,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随后他什么都没说,抱着季玺一脚跨了过去。   餐桌上摆着两盘菜和两碗白米饭,还有一锅涮锅水一样毫无货色的汤。   炎一拉开凳子,把人托着坐下,季玺不想动弹,乐得跟半身不遂一样躺在他怀里。   炎一吃一口,喂他一口。   特地买的鸡蛋做成了炒蛋,金黄的蛋搅拌得十分均匀,炒的又香又嫩,刚出锅还冒着热气,最后淋上酱油,鲜嫩的鸡蛋香气四溢,色泽更是诱人无比。   一盘炒蛋最后全进了季玺的肚子。   他吃得胃都有点撑住,饱腹带来了一种异常充实的满足感。   当天晚上季玺开始发烧。   炎一家只有一张木板床,季玺晚上也只能睡在沙发上。炎一把自己的被子和风扇都给了他——天气很热,紧闭的窗外传来隐隐约约的蝉鸣。   季玺满身汗湿,一会儿像是在滚烫的油锅里,一会儿却像是坠入了三尺冰窟,但他没发出太大的声响,只余略显粗重的喘气声,回荡在寂静的房内。   炎一卧室的大门敞开着,季玺其实只要喊一声他就能听到,这是雇佣兵的职业病,周围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惊醒。   季玺没了意识,他很难受,梦里,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株藤蔓,在一片无尽的黑暗中生长,蔓延,所到之处残留下一片焦热,燃烧着,发着光,形成一团小小的光点,最后无数途经的微小光点汇聚成型,变成一颗初生的太阳。   天亮了。   季玺感到一只大手轻柔地抚摸着自己的额头。   他又睁开眼。   男人帅气的脸迎着晨光,半明半暗。   炎一高大的身子蹲在沙发边,一只手仍搭在他的脑门上没来得及收回,季玺花了一秒钟观察他的行为,得出的结论是他大概想通过这种原始的方式探测自己是不是发烧了。   季玺没看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但他知道一定糟糕透顶,他感到一阵从骨子里透出的疲惫,在他身体深处嘎吱作响。   这种感觉却让他感到熟悉。   整个申城基地最高的建筑名叫明珠塔,是申城基地政府的中央枢纽,也是季玺的家。   整座明珠塔耗时二十年建成,外形呈尖顶圆锥型,底部面积大约有一个小城镇那么大,整座塔共两百一十一层,总高度接近千米,可堪通天。   就是这么一座塔,季玺从最高处跳下来过,两次。   第一次是在他十岁那年,他趁家里的佣人不注意,砸碎了落地窗后毫不犹豫地纵身跃下,因为他从出生后就没有离开过那个顶层的小房间,他对死亡和危险尚且毫无概念,他只是想离开那个地方。   在玻璃破碎的那一刻整座高塔的警报被触发到最高级别,基地最精锐的特种部队从四面八方蜂拥而入,季玺甚至在坠落的高空欣赏到了这一幕,就像看慢镜头电影一样。   如蝼蚁一般的人类缩成一个个小黑点,朝明珠塔聚拢而来。   然后,他落地了。   这个过程没人能阻止,即使天神下凡也不可能起死回生,有时候生命就是这么奇妙。   但他却活下来了。   触及地面的时候他只可能成为一团肉泥,季玺并不觉得多么疼痛,事实上,他根本没有意识,没有知觉。   等他再次睁开眼,他才感受到了生命中最剧烈,最难以承受的痛苦,那是一种肢体全部被拆解粉碎的然后在一瞬间全数翻涌而来的剧痛。   他的声带和面部肌肉,以及一切用来表达这种究极痛苦的器官都损伤了,本能的求生欲被激发到最大,和表达疼痛的神经像绷紧到极致的橡皮筋,不断地左右两边撕扯着他的神智,日复一日,每一秒都度日如年。   他是一滩烂泥,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躺在无菌医疗舱内,周身插满了管道、针头和感应片。   他看到自己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都守候在隔离间外,他们的目光无一例外都带着沧桑,和他看不懂的情绪。   那段时间,他只要入睡就会发高烧,每晚都会经历同样的梦境。   三个月后,季玺被推出治疗舱,他看起来与从前无异,只是瘦弱苍白了不少。   世界末日后,人类的体质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医疗技术更是突飞猛进,寻常的感冒不会再侵扰人类,他们更健康,更强壮,寿命也更长。   季玺从小就没有生过病,就像几十年前人类会注射疫苗一样,现在基地有条件的人类婴儿出生后普遍都会接种生长激素来促进生长发育,让体格更加强健。   这些年出生率始终在骤降,他们经受不起任何一个新生儿夭折的惨重代价。   救了季玺的正是生长激素。   当然,季玺当时受伤后注射的生长激素并不是基地大规模使用的那一种。SZ-127,申城基地近年来最顶尖的科研成果,极限生长因子制剂,顾名思义,用于加速人体细胞繁殖分裂,在理想条件下甚至能够达到近似初生胚胎的效果。   也就是说,他们用这种生长激素,让季玺重新长出了一副身体。   但SZ-127的使用范围极其苛刻,因为药效过猛,一不小心就会引起心脏骤停,而且价格极其昂贵,因此SZ-127被研制出来后就立刻被划入了科研所的A类禁用药品,季玺是唯一一名活体使用者。   季玺出院后依旧住在高塔上,有时候被允许在接受充足保护的前提下去附近的城镇逛一圈,作为他的家人在那次事件后对他最大的妥协。   随后,在季玺二十岁这一年,他又一次不可避免地从万丈高空一跃而下。   这一次他不是自愿的,畸变人占领了整座明珠塔,他不可能闯得出去,那一刻,他没有多想,只是凭本能选择了一条逃生的出路,也许奇迹还会再发生一次。   这一次他很幸运,他落在了明珠塔外围的防滑缘上,楼下不远处就是季家的停机坪。   随着沉重的撞击,熟悉的疼痛浮上来,季玺很清楚地知道,和当年一样,自己浑身的骨骼和内脏都几近破裂移位了,但这次他的大脑完全没有受损,他没有片刻失去意识,他始终非常清醒。   于是他当机立断又跳了一次,落在停机坪的空地上。更幸运的是,他的那架直升机是虹膜和指纹认证,没有加装设备安全锁,是他十八岁时曾祖父季瑄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他开着直升机一路北上,他记得季瑄死前断断续续地说——   让他去北城军方找一个叫“吴千枢”的男人,请他帮忙。   申城的畸变人在发现他逃走后就开始追踪他,他没有时间迟疑,身体巨大的疼痛折磨着他,他却不得不全力集中精神,这么多年下来,人的体质大幅增强了,大脑神经却一如既往的脆弱,稍有不慎就会干脆地绷断。   炎一捡到他的时候他脑中还残留着最后一根弦。   SZ-127是被严禁使用的药,季玺从小就知道,他不可以在没有确认安全的前提下进入任何一家陌生的治疗所或者科研所,不能让任何人得到他的活体细胞。在申城,季家可以一手遮天,在北城,他会被送上审判法庭,或者永生永世绑在实验床上任人宰割。   “炎一。”他突然喊了一声,三天来,他很少和炎一说话,这是他第一次叫炎一的名字。   炎一正裹着围兜在厨房里做早餐,昨天买的鸡蛋还剩两个,他今天做蒸蛋。   大概是为了防止油烟再次呛到他,炎一将厨房的门关上了,他没听到季玺叫他。   男人打着碗里的蛋液,给他留下一个忙碌的背影,炎一的身材极好,肩膀平直宽厚,他今天穿着一件洗得破破烂烂的汗衫背心,线条分明的肌肉凸显出来,麦色的皮肤上挂着点点汗珠。   过了一会儿,炎一关了火,端着盘子出来,紧接着又捧出两只热气腾腾的碗,随后,他想起什么似的解下了围兜,很随意的撩起汗衫下摆擦了擦汗,精壮的小腹和整齐的腹肌在季玺眼前一闪而过。   跟往常一样,炎一走过来蹲下,伸出手作势要抱他。   “炎一。”季玺又叫了一遍,这两个字在他的唇舌间捻过,圆润润地吐出来。   一瞬间炎一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随后静静地看着他。   “我要跟你说件很重要的事。”   面无表情的炎一顿时不着痕迹的愣了一下,话音中带了一点常人难以发现的惊慌:“你怎么了?”   “……你别跟我交代后事,我不会听的。”他冷声冷气地蹦出一串话,这绝对是季玺在遇见他之后他一口气说的话最多的一次。   “也不可以把我家沙发当成你的棺材,否则我诅咒你一辈子。” 第4章 多谢你这阵子的照顾了   季玺内心无声地笑了笑。   实际他有个猜测,也许和上次一样,他会重新长出一副正常的躯体。   这一切没有依据,只能靠他自己的直觉判断。   但这一次,似乎又有哪里有些不同,季玺说不上来。   原本他正打算告诉炎一这件事,但忽然觉得炎一的反应还挺有趣,反倒让他暂时不想说了。   于是季玺有些恶劣地微微停顿了一下,用精湛的演技表现出一副悲伤的神情:“既然你不想听……那……多谢你这阵子的照顾了。”   实则他内心丝毫不为自己在炎一家蹭吃蹭喝而感到惭愧,相反,他精密计算的大脑早就完全推断出了这个沉默好懂的男人的行为驱动力。   可怜,遗憾,惋惜。   也许是出于对人类同胞天然的恻隐之心,他显示出了对自己这个濒死的陌生人的极大怜悯和同情,并甘于为之付出时间和精力。   甚至因为知道自己的付出是有时限的,他对自己几乎可以说是百依百顺的。   他只需要利用好这一点就可以了。   话虽这么说,为了自己的生活质量,季少爷躺在沙发上无所事事之余,仍旧分心思考了一下他从前从来不会考虑的问题——钱。   既然北城和申城用的是全国统一的信息系统,那他的点数可不可以在北城用呢?   现今社会中的点数计算一般使用的是随身绑定的机械智能助手,外形有点类似耳机,但体积要小得多。   炎一用的是最普通的可穿戴式智能助手,小小的一颗圆形,他习惯佩戴在右耳,回家就会摘掉扔在一边。他一向不太喜欢高科技设备,这大概是病木区盛产原始人的传统。   而季玺的智能设备则不同,他除了智能助手,还随身携带了一套完整的操纵面板,能够在他的大脑中形成虚拟影像。   申城基地早在多年以前就摒弃了使用身份牌验证权限的传统方式,而是创新性地将个人权限与身份和智能信息系统捆绑,确保绝对的安全性。   季玺成年之后就拥有了基地的最高权限,可以直接使用操纵面板进行管理权限操作,而这个创新型的集成式的智能终端芯片就植入在他第一与 第二节 脊椎骨缝隙之间,只有针尖那么大,不会影响人体的正常功能,直接用手指按压那块皮肤区域都很难感受到它的存在。   所以理论上,季玺买东西根本不需要认证身份,或者进行刷卡,刷智能助手等等一系列操作。比如他去买菜,他只需要拿起这棵菜,走人,然后操纵面板就会在他的视线右上加入一个电子提示,告诉他点数已经成功扣除了。   当然他也不可能亲自去买菜。   季玺对点数没有任何概念,这实属正常,出生在云端的人对平民的生活不可能有任何概念。   在这之前他很难想象,自己的人生会发生此等巨变,而自己也会不知不觉地开始思考这些曾经存在于另一个领域的现实问题。   而现在的麻烦在于,他的智能终端过于高级,北城基地的系统未必能识别这种新型产品,两边基地能不能通用数据也是个问题。   其次,智能终端安全性太高,也就是说,他要取钱、花钱,就必须他本人拖着这幅脆弱的残躯亲自前往,否则谁都别想扣到他的点数。   最尴尬的一点是,整个病木区的房屋都没有安装智控系统,智能助手没有办法连线,自然也无法通过智控系统管理账户、查询点数、以及消费。   体内的智能芯片不需要充电,但不代表它不需要能耗,在没有信号覆盖的区域它是无法工作的。   空有家财万贯却花不了,真是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家里存粮实在不多,炎一吃完早饭就出门干活去了。   雇佣兵现在越来越难做了,人类早些年过度的捕猎导致出没在基地附近的畸变人已几乎被猎杀殆尽了,但更远、更危险也资源更丰富的林区却不是说去就能去的,毕竟行动不便的季玺离不开人。   炎一这回一个人出城,茅黑没在,他一般要睡到日上三竿,只在下午做活儿。   这年头,只要给钱任何人都可以委托雇佣兵给他们干活,无论是做清洁工还是修空调。   有时城门的公告板也会给出一些悬赏,这些悬赏是官方渠道发下来的,炎一在此驻足。   整个公告栏屏幕正中央显示着鲜红醒目的通知。   “悬赏捉拿基地一级逃犯,姓名:葛青。奖励点数:30000.   请注意,逃犯携带有重武器,着天蓝色短袖上衣,黑色长裤,棕发,身高一米七八,体型瘦小。发现目标请立即诛杀。本次悬赏任务评级为:A- ”   炎一淡淡地扫了一眼,把目光转开,直接忽略了这个极其醒目的A级任务。   他不替基地做这种勾当。   炎一的目光转向屏幕的角落,这里显示着好几个无人问津的低级任务。   “活体E03型畸变人捕猎*5,出没地点:东郊Y3区。奖励点数:550,任务评级:D。”   对基地来说,畸变人不再是一种怪物,而是一种可用的物资。   三年前,基地发现某些区域的活体畸变人心脏内会持续产生某种能够提炼出高效率燃料的成分。那段时间,人类开始鼓励捕捉活体畸变人,至今已经形成了一条产业链。   就它了。   炎一点了一下,录入登记,然后领到了一些专门用来装畸变人的特质绳笼。   这种绳笼是用高强度弹力材质制成,耐高温,可以平铺在地上,类似于陷阱,被踩中就会自动收缩,把畸变人绑在里面。但是因为绳笼并不是密封的,发狂的畸变人能够将利爪穿过绳笼的缝隙,所以运输的过程会比较危险。   病木区离东城门很近,属于近郊,炎一中午还要回来给季玺做饭,不能离开太久,这个任务很适合他。   城门附近的区域都被开辟得差不多,很少再有畸变人出没,炎一顶着烈日在草丛边走动,一边搜寻猎物。   中午的时候炎一准时回来了,他还买了一点青菜和一小块肉,季玺看着炎一像捧着什么珍宝似的把那块肉搁在案板上,然后捧着水一点点搓它,把血水冲干净。 第5章 青灰色的斑痕   吃完饭炎一又匆匆走了,季玺照旧躺着。   日子就这样一连过了几天。   这天炎一回来得很早,他进门的时候拎着一个看着就挺沉的塑料袋,季玺见他从中掏出个圆溜溜的青绿不黄的东西在水龙头下冲洗。   洗干净后,他用一把小刀细细地削,一圈土色的皮像绸带一样连贯地垂落下来,越来越长,却始终不断,最后露出里边洁白的肉芯。   削完皮,炎一又在水龙头下将这颗雪白的果子冲洗了一遍,然后在案板上切了四道,将它成几个小块,留下中间一个四四方方的核,他自己叼着没什么肉的果核,然后把切成小片的果肉装在白色的小碗里,端出来放在季玺手边。   季玺现在已经能动了,他撑着手臂坐起来,却盯着那一碗白色的东西一动不动:“这是什么?”   “梨,今天找到一颗野树。”炎一道,“你没吃过?”   季玺摇摇头。   炎一推了推那只碗:“尝尝。”   季玺慢慢伸出手衔住一块,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小口。   蜜一样的汁水顿时充满口腔,很脆,季玺没尝出什么味道,只有甜。   他把一整块都吃完了。   “好吃吗?”炎一问。   季玺没回答,他又捞起一块,却没自己吃,而是一股脑塞进了炎一的嘴里。   炎一只得吞下去,鼓着腮帮:“你不喜欢?”   “不喜欢。”季玺木着一张脸,“你吃。”   炎一没说话,他自顾自地又咬了一口,微低着头,像一只沉默的狼狗。   季玺眨了眨眼,然后张嘴叼走了炎一手里的梨片。   炎一抬起眼看了看他,眼神似乎比刚才亮了一些。   季玺慢吞吞地吃完了一片梨:“你最近很忙吗?”   “还好。”炎一说,“以后我会早点回来的。”   季玺瞥了他一眼,把自己的两只手臂搭在男人的肩膀上,把自己整个压在炎一身上,炎一不知道他想干嘛,下意识地托住少年纤细的后腰。   季玺把自己环在炎一身上,两个人的贴在一起,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体温和搏动的心跳,但季玺却没说什么,只是环抱着炎一。   少年的身躯软绵绵的,炎一抱着他的时候觉得无所适从,担心不小心又碰到了他的内伤,手背的青筋都鼓起来。   “炎一。”季玺的嘴唇贴在炎一耳边,轻声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会生气吗?”   炎一顿了一下:“什么事?”   “你保证不生气我才会告诉你。”   炎一拧了下眉,还是配合地点点头,没有露出任何端倪:“好。”   季玺轻轻吸了一口气,他把脑中的冲动归咎为一时的良心发现,他忽然决定告诉炎一真相,因为刚才的梨很好吃,他被男人这一行为取悦了。   “我今天起来的时候觉得伤口好多了,也不太疼了。”季玺缓缓说。   炎一环抱着他的动作短暂僵硬了一下:“嗯。”   “也许我死不了了。”季玺轻声说,“之前骗了你,对不起。”   他问:“……如果我的伤好了,你会把我扔掉吗?”   炎一的反应却出乎季玺意料,他松开了环抱季玺的双臂,让季玺坐在他大腿上,对视着面前的少年。   “不会。”炎一望着他,语气认真,“你能好,我会很高兴。”   季玺微微停顿了一下,注视着面前的男人。   ……这似乎证明他之前的推导结果出错了,他感到十分疑惑。   他以为炎一只是可怜他快死了,这似乎更好理解一些,为了满足某些社会公认的道德规范——不能见死不救,否则就和亲手杀死对方无异。   但自小在高塔上的生活也许令他对世界的理解太过于浅薄了,说实话他对诸如“同情”这样的情绪全都一知半解,那简直能够用“不可理喻”来形容。   是为了让整个人类族群得以延续下去的生物本能吗?   炎一温暖的大手在季玺脑袋的软毛上挼了挼,阻止了他继续深想下去。   时间一晃到了秋天,季玺已经在炎一家里住了近一个月,在炎一的照顾下,他的外伤也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这天,两个人吃完早饭,炎一去厨房洗碗,季玺则慢腾腾地在不大的客厅走来走去。   他看到炎一背对着他把干净的盘子放在架子上,然后将一只白色的花瓶中枯萎的小雏菊换掉,插上两只他今早刚从市场带回来的百合。   这只花瓶还是季玺刚被他捡回来的时候买的,当时季玺只是随口一说,炎一却真的去买了一只花瓶装他那只半枯萎的玫瑰,后来没过多久玫瑰就彻底凋谢了,炎一便会经常带新鲜的花朵回来插上,时不时换水,放在客厅正对沙发的窗台上,行动不便的季玺一抬头就能看到。   今天外面太阳很好,阳光洒在半个房间里,季玺有点喜欢这样的感觉,他半个身体站在阳光下,另一半隐没在阴影里。   “你带我出去走走吧。”季玺对着炎一的背影开口。   炎一将手里的东西摆好,回过头:“想去哪儿?”   “我需要去一个有管理账户权限的地方。”他问,“附近有银行么?”   “有。”炎一也没问他要干嘛,“但你伤还没好。”   季玺随意地笑了笑:“如果我走不动了你可以背我吧?”   炎一没什么表情地“嗯”了一声。   与病木区相邻的是成桥区,成桥区也是个居民区,不过生活条件比病木区好多了,里面的居民大多是中产阶级。进入成桥区后明显能感觉到这边的基础设施更加完善,马路平整宽阔,路边有无人送货机的停放点,自动清扫机把街道打扫得整洁干净。   成桥区配备有一个银行、一间治疗所和一座办公厅,这些大型建筑都聚集在成桥区最繁华的十字街。   在进入信号覆盖的区域后季玺体内的智能芯片就自动开始工作了,但也许是因为地域不同和太久没有使用,季玺在脑内的视野看到的一直是正在更新数据和加载中。   他走得很慢,其实就在等智能助手响应,也许是天生肤色苍白的缘故,季玺看起来简直弱不禁风,炎一配合着他的步速,慢慢跟在一旁。   就在两人即将踏入银行之时,季玺的智能终端终于有了反应,显示“更新成功”的字样。   ……但除了他的基本个人信息,也就是名字、性别和年龄这三项,其他所有数据都被提示为“录入错误”,只余一串乱码。   季玺心底轻叹了一口气,将系统彻底关闭。   炎一见他突然停下了脚步,问:“怎么了?”   季玺面不改色地扯谎:“本来想试试这边能不能连接我的账户,但我刚才突然想到我的智能助手落在以前的家里了,来了银行也没用。”   “……”炎一顿了顿,有些无奈地道,“这么重要的事,你现在才想起来?”   季玺调皮地开了个玩笑:“其实就想出来走走,我在家闷了这么久,整个人都要发霉啦。”   炎一听了季玺的说辞却也没怎么生气,他默默地跟在季玺身旁一步之遥的位置:“还想去哪里?”   季玺想了想:“北城基地的军队驻扎在哪个区?”   “中央八区。”炎一在说出这个词的时候本能地皱了皱眉,季玺敏锐地发现了。   炎一沉声道:“那里并不是什么旅游景点,没有审批进不去。”   季玺还想继续追问,就在这时,他和一个路人擦身而过,余光瞥到对方耳后有一块青灰色的斑痕。   一刹那,季玺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第6章 我帮不了你   那个杀了他爷爷的畸变人,脖子后面也有一块一模一样的痕迹……   这种颜色的印记很特别,乍一看好像是被人打的,或者是胎记什么,但实际上它与那些郊外丧失神志的畸变人浑身的肤色是一样的,透着死气,就好像哪怕皮肤坏死腐烂却没有破裂一样,是从身体内部开始蔓延出来的腐朽……   他依稀记得,这个人曾经是季家的管家,叫作齐河。   齐河是去年新来的,他貌不出众,但干活的动作很利索,季玺平时会客气地叫他一声齐哥。   季玺忽然从后方环住炎一的脖颈,他的双手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沁出冷汗。   炎一:“怎么了?不舒服?”   季玺整个人趴在炎一宽大的后背上,伏在他耳边用气声说了简短的四个字:“背我。快走。”   炎一不太清楚是什么事情让季玺如此严肃,他迅速把人托在背上,用一种看不太出异常但加快的步伐往前走。他微微倾斜脖子,低声问:“去哪儿?先回家?”   “不行。”季玺还在抖,他身上的冷汗沾到炎一的手上和后脖子,他只能大口大口地呼吸,努力让自己冷静。   他已经从申城跑到了北城,这些该死的畸变人却还不肯放过他。   一幕幕家人被开肠破肚的画面在眼前闪过,那种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好像能在空气中就能闻到……   “你出门带枪了吗?”   “没带,但带了一把小刀。”   “……”   季玺余光瞥到后方那个叫齐河的男人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近,但也许是因为忌惮周围的人群,他用阴翳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季玺,却没有立刻动手。   季玺脑子里同时闪过两个念头。   在内城,到处都是人,齐河不敢暴露身份,自己除非一直躲下去,否则早晚要被他找到。   ……还不如一了百了,省得以后提心吊胆,后患无穷。   季玺心里有了主意,当机立断对炎一说:“出城。”   炎一背着季玺到无人的东郊,齐河紧随其后,离他们近在咫尺。   “小少爷。”齐河咯咯笑着,嘴角咧开到极致形成一个诡异的弧度,连面色也似乎渐渐泛出青灰色,“逃挺快啊。”   炎一挡在季玺身前,用一种莫测的眼光端详着这人:“你是谁?”   “他是畸变人,别被他碰到。”   季玺从炎一背后走出来,他全身以一种不正常地频率颤动着,血液像岩浆一样,巨大的恨意在胸口沸腾:“炎一。”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这里没你的事,把你的刀留给我,然后走,回城,当做什么都没有看见。”   炎一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是畸变人?”   前方,齐河已经扑了上来,短短几秒钟,他身上的青斑迅速扩张,令他整片皮肤的颜色快速改变,呈现出一种完全的灰白色,口腔大张,利爪和獠牙伸长,用野兽咆哮的声音,说出的却是人类的语言:“哈哈哈,吓成这样?不过很遗憾,你们两今天谁也走不了,一起死吧!”   季玺在地上滚了一圈,避开了攻击,大喊道:“炎一,给我刀!”   炎一却没有照做,他迅速挡在季玺身前,掏出匕首往男人的要害扎过去。   然而齐河的行动速度比炎一猎杀的普通畸变人快太多了,炎一这一刀落了空,反扑了过去,炎一敏捷避开。   季玺浑身像烧着了一样,之前那种血液沸腾的感觉不减反增,他觉得整个人都像快要爆炸了一样,不停地痉挛,这种感受非常陌生,又非常熟悉   ……就好像他在没有记忆的过去,经历过无数次。   高热已经让他几乎完全丧失了神志,他的目光死死地注视着身前与炎一缠斗的齐河,世界变成一片血红,视野里只有这个畸变人。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畸变人是错误的,是邪恶的,就是这些畸变人,毁了申城基地,毁了他的家。   季玺从地上爬起来,疼痛或者任何感觉都不再存在于他身上,他像个疯子一样直接捏住了齐河的爪子和后脑勺,季玺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但炎一却不自觉停下了动作。   眼前少年苍白的脸上,有一半被菱形的银色金属片给覆盖住,他与畸变人直接接触的手指也显现出一种银色的质地,那些金属片就好像是突然长在了季玺身上,从心脏的位置蔓延上来,他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在银色的金属间显得空洞而无辜,整个人像某种无机质生物一样,看起来可怕而怪异至极。   炎一露出一瞬堪称茫然的神情:“季玺……你……”   齐河被季玺一只手牢牢钳住,竟然一动也没法动弹,下一秒,季玺没有回答炎一的问题,而是一把把畸变人按着头抡到地上,一脚狠狠踩了上去。   他的动作生涩而笨拙,就好像他不知道要拿这个畸变人怎么办一样,他又踹了这个畸变人一脚,口中喃喃:“去死……去死……”   炎一在短暂的迟疑后瞬间清醒,他抄起匕首上前,一刀把那个畸变人的头颅割了下来。   在这之后,世界恢复安静。   齐河死去后季玺就陷入了一种脱力的状态,他睁着没有焦点的眼睛,脸上的菱形金属片逐渐褪去,直至完全消失。   当理智重新拿回身体的主导权时,他看到几乎脸上从不产生波动的炎一眼中显而易见的震惊神色。   “炎一,你听我说……”   “季瑄,也就是申城基地的最高领导人,是我爷爷,我是季家这五十年唯一一个出生的孩子,也是他们唯一一个继承人。”季玺端详着炎一的脸色,倒豆子一样努力解释,“所以在我出生之后他们就对我寄予厚望,为了我的安全和家族的延续,他们在我小的时候进行了一些技术安全的基因改造。”   “你不要因为刚才看到的害怕,我不是怪物,我只是接受了一些实验性改造,在现代社会这不是很常见吗?你们北城高层很多领导人应该都做过这样的技术改良,这只是帮助人类更好地进化……”   “够了。”炎一皱眉,第一次用明显不耐烦的语气打断季玺的话,“我只是个普通人,不懂这些,你也不用跟我说。”   季玺噎了一下,用伤心的神情可怜兮兮地问:“你生气了吗?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季玺的大脑飞速转动,他开始思考另一种情况和应对策略,如果炎一执意将他扫地出门,之后他要如何寻找另一个藏身之处。   他不确定还有多少个畸变人在追杀他,尽管刚才在他身上激发出来的新异能似乎可以非常有效地作为攻击技能使用,但他毕竟也需要休息,不可能连在睡梦中都防范着不知何时出现的畸变人,也就是说他必须尽快找到一个庇护所,或者进入北城基地中央政府,用军队的力量保护自己……   炎一并不知道季玺在思考什么,他只是沉默了良久,最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没有说不要你,我只是……”   “……算了。”他说,“我语气不太好,抱歉。”   “但这个畸变人是怎么回事?他认识你?”   “唔。”季玺眨了眨眼,说,“是的,他曾是我家的佣人。我知道你肯定很奇怪,但这就是事实,他是一个伪装成正常人类的畸变人,千真万确。”   “刚才……”季玺指了指炎一右耳豌豆状的智能助手,“你有收到击杀畸变人获得点数的提示吗?”   炎一沉着脸摇摇头,神色晦暗不明。   “检测仪器无法识别这种新型畸变人,我姑且把它称之为 ‘新型’,申城基地被这些畸变人占领,他们杀了我的家人,只有我逃了出来。”   季玺把当时的情形简单地描述了一下。   炎一脸色阴沉地听着,季玺继续煽风点火。   “既然仪器检测不了他们的存在,那现在北城基地里,混着多少那样的畸变人?所有看起来正常的人类,真的还是人类吗?”他用带着后怕的口气道,“华国最大的两个人类基地就是申城基地和北城基地。申城基地已经沦陷了,我真的不希望北城再发生这样的事。”   “我爷爷临死之前告诉我,我们在北城军区还有一个信任的朋友,只要找到他,提前肃清潜伏在人类基地的畸变人。申城基地的惨剧就不会发生,大家都会得救。”   “大家都会得救。”季玺用一种确信而虔诚地语气重复了一遍,“炎一,你能帮帮我吗?我在这儿无亲无故,你知道的,光凭我自己,连北城中央区的大门都进不去。”   “我只是个雇佣兵。”炎一顿了顿,沉声说,“我帮不了你。”   季玺露出可怜的神情:“可除了你,我再没有别人可以信任了。你说我跑到大街上,拽着别人告诉他们畸变人混进基地了,他们会相信吗?我会被当成精神病抓起来。”   炎一沉默了半晌:“……我考虑一下。”   季玺在心底笑了笑,他知道炎一没法拒绝。 第7章 我能不能跟你一起睡?   “我们先回城吃饭吧,我好饿。”   “嗯。”炎一自然而然地蹲下身,“背你?”   其实季玺不太累,在身体出现金属化的新异能后,他的体能似乎也有了短效的恢复,但他依旧从善如流地爬上了炎一的背,像一只树懒一样把自己瘫在炎一踏实宽阔的脊背上。   有人愿意背他,那他为什么要自己走路?   炎一带季玺到了病木区一家看起来非常接地气的饭馆。   饭馆门口亮着四个醒目的大字“常来饭馆”,名字起得也相当随便。   这家店就开在病木区最大的农贸市场旁边,平常炎一来买菜总是经过,但却很少光顾,而季玺则是实打实的第一次来。   季玺在看见农贸市场的时候就对这种原始传统的经营方式表现出了相当的惊奇。那些穿梭其间吆喝叫卖的商贩和络绎不绝的顾客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异世界的居民,只出现在古老的书籍和褪色的照片中。   季玺趴在炎一背上,用一种发现新大陆的激动语气感叹:“现在竟然还有人用现金买东西,太神奇了,这些小贩看起来也没有使用过营养棚的样子,那这些食物都是哪里制造出来的啊,会不会有毒?”   炎一苦笑:“你在我家吃的每一顿饭都是在这里买的,要是有毒你早死了。”   “还有,那个词,叫种,不是制造。”   “蔬菜是从土地里种出来的,太阳照射,雨水浇灌,它们就会自然而然生长。”   “哦,知道啦。”季玺感觉炎一好像有点不高兴,悻悻地闭了嘴,“我只是以前没见过,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炎一说,“大部分人都对我们的生活方式感到奇怪,但几十年前末日还没有开始之前,人类都是这么生活的。”   “唔。”季玺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些在摊位前挑挑拣拣的顾客,“为什么基地不管管你们?”   “据说三年前从这里发生过一场席卷整个基地的大型叛乱,反对机械化和智能设备进入。”炎一沉吟道,“当然,最后他们失败了,但这件事发生后,政府便不再给我们提供任何智能服务和营业网点,让我们自生自灭。”   “近五年几乎每年基地都会遭受一次大规模的畸变人入侵,频繁的应战导致基地资源匮乏,通胀严重,有些在别的高物价区域住的居民因为失业等等原因过不下去,也会堕落到病木区来。”   “他们被认为是社会多余的残渣,这里就是整个北城基地的垃圾场,也是离城郊最近的地方,如果有一天畸变人攻破了基地大门,最先死的就是我们。”   炎一叙述地很平静,季玺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种他难以理解的无奈和苍凉。   炎一一边说着,一边掀开了常来饭馆满是污垢的门帘,他替季玺挡了一下,防止那门帘碰到季玺。   一进门,没有招待,入目是一个巨大的厅,人声嘈杂,一张张塑料桌椅排列拥挤在大厅间,人人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长方形大盘子,排队从写着“入口”门牌的地方进入,依次通过盛着菜的“橱柜”,然后在右边的墙角有一个牌子写着“出口”,还有一个人站在那里,抱着一个奇怪的笨重机器,所有人一个接一个地把放了好多菜的盘子搁到那个机器上面。   这是什么东西?   季玺茫然地被炎一放在人群中的一张椅子上,这是一个两人的空位,桌面泛着光,油兮兮的,炎一把他放下后说:“我去打饭,你在这儿等我。”   季玺点点头,炎一就走了,季玺一动不动地坐着,十分不自在。   他看到炎一跟其他人一样在入口的地方拿了个大盘子,然后在队伍中徐徐向前移动。   还要好久啊。   季玺感觉到一种巨大的饥饿,以及空虚感,也许是因为新出现的异能消耗掉了太多体力。   季玺在这一点上并没有骗炎一,他在三岁以前确实接受过许多基因改造,但他自己其实并没有多少印象,从父母的口述中大致知道是关于体能方面的改造。但事实是,他甚至看起来比没有接受过改造的普通人类更柔弱一些,力气不大,骨骼纤细,没有肌肉,身高比炎一矮了整整一个头,看起来就像永远长不大一样。   后来在季玺更大一点,大概七八岁的时候,有过几次异能被突然激发的情况。   一次是他发现自己的视线出现了突然的增长,他当时只是想看看明珠塔外的人都在干些什么,然后发现他的眼睛产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他只要用力想要看见某样东西,不管都远,视线聚焦的地方都会从一个模糊的轮廓变得逐渐清晰,最后连细微的细节都一清二楚。   这是个无足轻重的能力,除了给他增添一些生活乐趣以外毫无用处。   一般他在发现一个新异能后都需要一点时间去适应和掌握,季玺若有所思地想,他这次发现的新能力要怎么用呢?   他张开自己的手掌,调动一些意念,试图让那种银色的金属质地重现。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炎一端着饭盘回到桌前:“手受伤了吗?”   “没有。”季玺收回手,说,“你买了什么?好饿啊。”   “番茄炒蛋,红烧白萝卜,炒青菜,两碗白饭。”   “……”季玺觉得自己的肚子应景地发出了一声哀鸣,“这么素?”   “荤的太贵了,吃不起。”炎一说,“今天上午也没来得及干活,我还剩八十个点,光这几个菜就花了六十几个点。”   季玺设身处地地表示了一下惊恐,然后冒出了一句他从前大概一辈子都不可能说的话:“这么贵?!”   “嗯。”炎一随手摸了摸季玺头顶炸起的毛毛,“所以平时很少来。”   季玺奇怪:“那为什么今天要来?”   “不是你说饿了么?”炎一道,“家里又没放什么东西,过来买完菜我再回家给你烧完,你该饿死了吧,少爷?”   季玺颤了一下,软声道:“别这么叫我,好奇怪啊。”   “那你家里人平时怎么叫你的?那个畸……人不是也这么叫你?”   “下人才叫我少爷。”季玺瘪瘪嘴,“哎,别提啦。你叫我名字就好。”   “嗯。”炎一给他夹了一筷子萝卜。   吃完饭,炎一先把季玺送回家,然后自己再出城赚点数。   晚上,忙了一天,炎一很早就睡下了,而客厅里的季玺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闭眼,他就想起那个畸变人暴突的眼睛和狰狞的笑容。   滚了老半天,季玺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抱着枕头坐起来。   借着微弱的月色,他看到炎一的房门依旧大敞着,这在季玺到来后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习惯,季玺知道自己只要发出一点响动,炎一就会醒来,问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或者是不是要上厕所。   如果他在吵醒炎一后装睡,炎一就会光着脚悄悄从房间踱到沙发前,给他掖一下被子,轻柔地摸摸他的额头,然后再回去继续睡。   季玺望着那扇敞开的门,良久,他像是终于做好了什么决定,他轻手轻脚抱起自己的枕头,小心翼翼地爬出被子,然后像个贼一样蹑手蹑脚地走进了炎一的房间。   他站在床边,床上的男人睡得正熟,呼吸平稳,他此时看起来像一柄未出鞘的剑,或者,一副让人不忍惊动的画。   这一回,季玺本意绝没有想吵醒炎一,然而,或许是处于雇佣兵的直觉,在季玺站在床头盯着炎一片刻后,炎一就睁开眼。   “怎么了?”男人的嗓音带着还没睡醒的暗哑,在寂静的深夜里却有一种令人说不出感觉。   “我……睡不着,有点害怕。”季玺顿了片刻,觉得自己的耳朵热热的,“我能不能……跟你一起睡?” 第8章 我应该已经跟她结婚了   “嗯……”炎一揉了揉眼睛,他看起来还不太清醒,身体自动往床边让了让,把里面一小块地方空出来。   炎一这张床着实不大,季玺小心地爬上去,木板床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炎一的眼睛已经又闭上了,他用一半的被子把季玺盖好,床很小,季玺躺进去,两个人几乎要贴在一起,被窝里还有炎一留下的余热。   男人的味道和温暖宽阔的胸膛把季玺包裹,季玺一动也没动,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却随着身旁那人有力的心跳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温暖的空白。   他朝炎一的怀里小幅度地钻了钻,而又已经入睡的炎一也本能地用手臂将他搂紧,抱在怀里,轻轻地拍了两下,动作充满了安抚的意味。   季玺闭上眼,很快就睡了过去。   一夜安稳。   翌日,季玺难得起晚了。   他醒的时候炎一已经出门了,炎一在桌上给他留了一碗盛好的白粥,一小叠自己腌的酱黄瓜。   季玺用手指摸了摸碗沿,粥已经凉透了,他看了看钟,九点半,炎一也许天刚亮就走了。   在季玺身体恢复到能够活动后,炎一就不再中途回家照看他了,尽管城郊不远,但一来一回也至少要花掉一个小时,家里每天都要掀不开锅,哪怕这点时间也格外宝贵。   冷掉的粥让季玺的心情沮丧了一些,炎一家的厨具仍停留在上个世纪的水平,加热食物用的是一种叫“微波炉”的仪器。   季玺把碗放进微波炉里,然后让这个机器运行了四十秒——这也是炎一告诉他的,让他必须牢牢记住,不然会有危险,更严重也许房子都会被烧坏。   季玺不理解为什么这里连一个加热食物的普通工具都设计地如此怪异,只是因为设定错误的时间竟然会产生危险。这玩意难道是个微型炸弹吗?那为什么要把它改造成厨房用具?   微波炉“叮”地响了一声,里面的白粥果然已经热了,季玺把碗端出来,然后一个人对着空空的房间和窗台,一口一口慢慢地吃早饭。   平时,炎一出门的时候季玺只能无所事事地在家呆着,但今天他找到了新乐子。   吃完饭,季玺又开始尝试再次唤醒他的新异能。   他对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有一种先天的领悟力,这也许也是早期实验改造的成果之一,季玺回想了一下他曾经使用自己其他的异能时产生的感觉,慢慢地将注意力集中在虚空的某一点中,然后一点一点调动身体中流动的力量。   很快,那种火热的感觉又隐隐有点萌发的势头,却并不明显,季玺一喜,盯着自己的手掌,但随后流动其中的东西又消散了。   他又失败了。   季玺并不懊恼,他已经有点掌握了使用这种能力的方法,接下来只要多练习就好了。   时间很快就到了深秋,一天,炎一拎着大包小包的菜和干货进门,晚饭时随口提了一句:“我接下来要出一趟远门,大概一个星期就会回来。我晚上会把所有食材都处理好放在冰箱,你按着我给你的说明简单处理一下就可以吃。”   季玺放下筷子,抬起头:“什么事要出去这么久啊?”   “这是行里的规矩,下雪后不能再出城。”炎一说,“我们要赶在北城第一场雪以前攒够用于过冬的物资,所以这一次会走得远一点。”   季玺闻言脸色不太好:“会很危险吗?”   “……不会。”炎一默默地用宽大的手掌碰了碰季玺的脑袋,“很快就回来,放心。”   “哦。”季玺却侧身挥掉了他的手,“那带我一起去。”   炎一皱起眉:“这不好玩,你的伤也没……”   “我的伤好了啊。”季玺斜着眼,“你自己说不危险的,我为什么不能去?”   炎一冷下脸:“我不可能在工作的时候也带着拖油瓶,更没空时刻照看你。”   “我帮你杀畸变人也不行吗?”季玺露出不满的表情,“我怎么就拖你后腿了,你别瞧不起人。”   炎一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很累的,到时候你可别哭。”   季玺抿了抿唇,白皙精致的脸蛋板起来,却实在没什么威慑力:“我不会哭的。”   最后,炎一拗不过异常执着的季玺,出远门前还是把人一起捎上了。   “哟,这小帅哥哪儿来的?”   “炎一,你可以啊!”   结果,在季玺跟着炎一在城门口与茅黑、茅黑他徒弟还有炎三汇合时就受到了如珍稀动物般的热烈欢迎。   他们同属名为“仓门”的雇佣兵团,炎一是十岁不到时被“仓门”中一个人称“炎叔”的中年男人捡去的,不过炎叔在他十六岁那年意外被畸变人袭击,死在了郊外。   茅黑的师傅也是炎叔,他原本叫炎二,后来他自己改了个名字,大概是觉得这么一二三的编号实在难听又不够创意,何况他还是那个万年老二,叫他怎么甘心。   季玺在外人面前似乎有些怕生,他面无表情地站着,腰板笔直,一动不动,像个漂亮但僵硬的木偶。   茅黑的徒弟首先跟他打了招呼,他跟季玺年龄差不多,对季玺有种天然的亲切感:“你好呀。”衣服破破烂烂的小伙子顶着一头褐色的乱毛,向他伸出一只张开的右手,“我叫迟淼,你叫什么呀?”   “我叫季玺,幸会。”他徐徐抬起自己垂在身侧的手,与对方握了握,一触即离,动作矜贵而优雅。   触手的感觉很陌生,对方有跟自己一样不大的手掌,骨感明显,能隔着皮肤感觉到粗糙干裂的皮肤。   “老大,这小孩是你什么人啊?”茅黑一只手揽过炎一的肩,凑在他耳边,没个正型,表情十分八卦,“不会是你的私生子吧?看不出来啊,你小子年纪轻轻,什么不学好,就在外面乱搞……”   “滚开。”炎一冷着脸把他的手掀开,“我跟他就跟你和迟淼一样,碰巧捡回来,给口饭吃而已。”   “呵呵。”茅黑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中午的时候,一伙人已经行至北城军队的管辖边界,平坦的草地与郁郁葱葱的树木相接壤,再往外走就是连绵不绝的山地和未经开辟的荒野。   平时靠近城区的郊野除了有雇佣兵活动以外,也有北城基地派遣的军官进行定期巡逻,清理安全隐患,因此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安全的,但超过了这一片管辖范围,那就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了。   几个人潦草地解决了午饭——无非是一些提前准备好的干粮,一向娇气的季玺也非常配合地皱着眉头把那难以下咽的食物吃了个干净,尽管他的表情看起来十分不爽。   炎一拍了拍他的背,替他拧开矿泉水瓶,递到季玺红通通的嘴唇边,季玺早就习惯了被他伺候,顺嘴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   一旁抱着一个干巴巴的窝窝头狼吞虎咽的迟淼看着季玺异常羡慕,抓着茅黑的袖子管非常耿直地问:“黑哥,同样是做师傅的,我为啥没这种待遇?”   茅黑笑了一声:“因为你不是老子亲生的。”   迟淼眨巴着眼睛:“啊?”   茅黑立刻不耐烦地呼了他一巴掌:“吃你的,狗崽子,话这么多,讨打是吧?”   迟淼低下头,立刻不说话了。   这次他们要去的是距离北城基地79公里以外的一座野山,根据收购的情报,那里有一间废弃工厂,里面聚集着大量畸变人,走一趟至少能赚上万点数。   按照他们正常的行进速度,至少要两天才能到达指定地点,因为这次他们还带了季玺和迟淼两个小的,走得并不算快。   第一天就这样非常顺利地过去了,沿途他们只碰到零散几个畸变人,有三个经验丰富的雇佣兵在队伍里,解决起来易如反掌。   入夜,他们已经进入山区的森林深处了,四周都是一片萧萧的高树,炎一找到一片适合过夜的地势,他们用柴堆生起火,开始搭设随身背来的简易帐篷。   季玺已经有点累了,这完全是他平时缺乏锻炼的结果,炎一让他坐在火堆边上休息。   迟淼也不想搭帐篷,他看到季玺坐在边上,乐颠颠地跑去跟他搭话,远处的茅黑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   “哎,你家是哪里的呀?”迟淼一屁股坐在泥地上,“炎哥对你好好哦。”   季玺微微像旁边挪了一挪,露出一小半垫在底下的报纸:“我家……在很远的地方。”   “谢谢哈!”迟淼把沾着泥的屁股挪到那一点干干净净的报纸上,“很远是哪里?我就在骷髅洞里长大的,你去过不?”   “记不清了。”季玺说,“骷髅洞是什么?”   “诶,你不是北城人呀。”迟淼说,“骷髅洞是我们的一个昵称,在病木区北边,有空我带你逛逛,炎哥他们都是在那里长大的呢。”   季玺对炎一长大的地方有点兴趣,于是点点头。   “你好像话很少诶。”迟淼说,“别紧张啦,炎哥和黑哥他们都是很好的朋友,我们也可以和他们一样做好朋友呀。”   季玺看着他,慢慢地说:“我不太会聊天。”   “你的眼睛好漂亮,像晚上的天空一样。”   季玺顿了顿。   “真的,我从来没有在我们那里见过这么好看的眼睛。”迟淼说,“我只是从来没见过你这样,跟我们完全不一样的人,所以有点好奇,没有冒犯的意思。”   季玺轻轻地皱起眉毛,好像有点不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你们什么……一样的人?”   “我们呀,就是一群饿鬼。”迟淼笑说,“不知道从哪来,父母是谁。住在都是垃圾的小巷子里,没有吃的,有时候会去翻垃圾桶,或者到没有军队巡逻的地方去讨饭,偷了东西就会被打,打得很惨,因为大家都穷,每天都很饿,真的很饿很饿。”   “有时候觉得自己活得还不如那些畸变人,他们可以吃的东西太多了,人……只要是人肉就可以吃,还挺羡慕的。”   季玺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   “看你的样子应该没经历过这些吧?”迟淼倒没怎么在意,反而一副无所谓地样子,“我们就是这样一群……嗯……活得很差劲的人,但我觉得你不是,你应该活得不错,光这样子就和我们完全不同了。”   季玺沉默良久,缓缓道:“……对不起。”   迟淼噗嗤一下笑了:“你这么沉重干嘛?我就是随便跟你闲聊一下,说说自己的故事,然后我们聊着聊着就熟悉起来了,这不是很正常嘛?”   “哦。”季玺说,他的样子好像在非常努力地适应这种社交模式。   “所以跟我说说你吧。”迟淼闪着眼睛问,“你小时候有经历过什么有趣的事吗?”   季玺觉得他应该对自己的答案抱有莫大的期待,于是他苦思冥想了很久:“我有一个……朋友。”   他顿了顿,还是仿照迟淼的思考方式用了“朋友”这个词。   “她是个跟我一样大的女性,我父母不允许我接触别人,只有她可以和我玩。”   “有一次,我跟她一起去城里的动物馆,那里养着很多末日以前才存在的生物,比如一种养在水里叫海马的鱼,你可以隔着玻璃看它们。但是那天玻璃突然破掉了,然后我们就都掉进了水里,水很咸,但是她看起来一点都不怕,还教我怎么在水里呼吸。你知道怎么在水里呼吸么?”   迟淼茫然地摇了摇头,像是完全不明白季玺在说什么。   “总之就是挺好玩的。”季玺道,“这应该就是我小时候比较有趣的经历了。”   “好吧。”迟淼说,“我现在相信你是真的不怎么会聊天了。”   “这个……呃……女孩子,为什么你只能和她一起玩啊?你父母不允许你交朋友吗?”   “因为他们说我长大以后只会和她生活在一起,他们说那叫结婚。”季玺道,“后来因为我家里出了一些变故,我才会来这里,否则我应该已经跟她结婚了。”   迟淼目瞪口呆地看着季玺,眼神中充斥着“你们城里人真会玩”的惊叹之情。   而在季玺身后,他看到炎一恰巧出现在那里,完完整整地听到了季玺刚才说的话。 第9章 那你爱她吗?   他们一共带了三顶帐篷,炎一和季玺睡一顶,茅黑和迟淼共用一顶,炎三自己睡一顶。   山里的夜晚总是不大太平的,畸变人和各种野兽都有可能出没,炎一在帐篷周围喷洒了一种气味驱隔剂,科研所发明,可以隐藏人类在此驻扎的气息,避免睡着以后被畸变人和其他危险动物攻击。   布置完一切后,他们就各自回了帐篷,炎一把军大衣脱下来盖在季玺身上,自己打着手电躺在角落,在狭小的帐篷里与季玺隔了半个人的距离。   “你要睡觉了吗?”季玺问。   “嗯。”炎一答,“早点睡,明天还要赶路。”   季玺“哦”了一声,地上很冷,他裹紧了军大衣,翻了个身,试图入睡。   过了一会儿,炎一忽然出了声,打破了黑暗中令空气凝固的寂静:“那天我遇见你的时候,你穿得很正式,胸口戴了一支玫瑰,是因为你要结婚了么?”   “是。”季玺说,“那天本来是我的婚礼,如果没有意外发生的话。”   炎一沉默了一会儿:“那你喜欢她吗?”   “谁?”   “那个和你一起长大的女孩子,你的……未婚妻。”   季玺疑惑地眨了眨眼。   “喜欢啊。”他理所当然地说,“我们两家的关系一直不错,我为什么不喜欢她?”   炎一梗了一下:“那你爱她吗?”   季玺沉默了片刻,不解道:“爱?什么是爱?”   炎一顿了顿,艰难地寻找词语来解释:“爱就是……人只有爱对方,才会想和他共度一生的。”   “这样吗。”季玺轻声说。   一句似是而非像是疑问也像是陈述的句子飘荡在寒冷的夜色之中。   第二天傍晚的时候就到达了任务指示的那座山,但为了安全起见,他们还在选择在山脚下先安顿一晚。   皓月当空,其他人都已经各自回帐篷了,只有季玺和炎一还坐在外头,秋季山里的夜晚已经染上了透骨的凉意,两个人围着一团噼里啪啦烧着的火堆。   这一天对他来说实在是酷刑,季玺浑身酸疼,一张脸晒得微红,在人前不说,这会儿却闹着要炎一给他捏腿。   炎一让他半靠在自己怀里,手上力道不轻不重地给他把酸痛的地方一一按过来。   从季玺的角度能够看到炎一半张脸,男人的侧脸在月色下显得格外英俊,他的眉骨和鼻骨长得格外好,是那种非常标准的优越弧度,整个人就像一个从肖像画里遗落下来的剪影。   照理说从事雇佣兵这种职业,在死人堆中摸爬滚打的人身上总会带有一种杀气,面相也多半会显得过分凌厉,但这在炎一身上却无处可寻。   他有有种违和而融洽的气质,季玺想,那应该是源自于他在如此境遇下依旧保持着一种奇怪的善良、热忱和天真。   是的,他的确在自己的脑中运用了“奇怪”这个词,季玺认为这再贴切不过了,他甚至不认为这是正常的。   “好点了么?”炎一问。   “嗯。”   “你明天……”炎一停顿了一下,还是说,“还想跟我们一起上山吗?”   “为什么不?”季玺转过头,他敏感地捕捉到了炎一的言下之意,“你是不是,不想让我跟你们一起去?”   炎一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承认了。   “我知道我这么说你又要跟我急眼。”炎一道,“我之前不让你来,你还是非要跟着。”   “明天上山后情况不知道怎样,到时我的确没有精力照顾你,也不希望你去冒险。”   “我听出来了,你还是觉得我是个拖累。”季玺看着他,用陈述的口吻问,“既然一开始打定主意不想让我参与,那你又为什么答应带我出来?”   “我知道,自己一个人在家呆这么长时间,的确是很无聊的。”炎一的声音低下来,他沉着嗓子说话的时候音色显得格外温柔而动听,“而且你之前跟我说过,你家人把你关着不让你出去……我个人是觉得这样很不对的,既然明白这一点,那我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也会尽量不用这种我认为很错误的方式来对待你。”   季玺微微睁眼,湛蓝的眼瞳与繁星闪烁的夜空融为一色。   一瞬间,他竟然想妥协了。   “好。”季玺慢慢吐出一个字。   “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可以不去。”   “听话。”炎一松了一口气,微微笑了笑,“等我回来。”   当天晚上,季玺怎么也睡不着。   明天的任务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了,理论上,他实在没有一点担心的必要。   实际上,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反而是最磨人的。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想,自己当时也许可以向炎一展示一下自己尚不稳定的异能,说服他自己不会成为累赘,或者死缠烂打地告诉他自己反悔了,但哪一种都不太好看。   他本能地感觉到炎一对人工制品的厌恶和排斥,如果再让他看到自己的异能,应该会觉得可怕吧?   季玺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等他睁开眼,外面早已是一片天光大亮,炎一他们已经离开了,走的时候没有吵醒他。   季玺把东西收好,帐篷里,炎一的背包没有带走,里面还剩下四瓶500ml的矿泉水,两包干粮,一瓶用了大概三分之一的驱隔剂,一柄小刀。   季玺拿着阻隔剂走出来,他发现他们的帐篷外有一圈不太明显的红色的印记,新喷洒过阻隔剂的地面会显示出一点淡淡的红色,表示阻隔剂的效力还在发挥,他想应该是炎一走之前也又替他洒过一遍。   凉风阵阵,季玺坐在帐篷口,晒着太阳,等待时间慢慢流过。   然而季玺没有想到,白天还晴空万里的天气,到了下午,天空却被厚厚的乌云笼罩住,光线大半被遮了去,整个山间灰蒙蒙的一片,风也大了起来,呼呼作响,有一种山雨欲来的阴郁感。   风一起来外面顿时就变冷了,季玺把帐篷的帘子放下来,只留下一条缝。   寒风钻进来,有种不怀好意的味道,季玺下意识皱紧了眉,不到半晌的功夫,外面的天色更暗了,密不透风的乌云已经呈现出一种如墨汁般浓郁的黑灰色,仿佛马上就要倾倒下来一样。   也许是出于生物的本能,他感觉到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   其实这种感觉他从昨晚开始就有,但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是要下大雨了吗?   心跳像鼓点一样一下一下重重地打在胸腔上,季玺抬起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他感受那其中的频率越来越快,而他的呼吸速度也不自觉地加快了,这好像是因为气压突然变低了,于是必须要用力地呼吸才能获得相同的氧气量。   无法自控的焦虑感在全身蔓延开,季玺十分不适应,也许是因为天气,也许是因为别的。   就在这时,他隐隐约约看到,帐篷的缝隙间,有什么白色的东西飘了过去。   季玺心里觉得有些古怪,走过去一把拉开帘子,冰冷的风和水滴唰得扑在脸上,然后他怔愣地发现,在倾斜而下的雨丝中,夹杂着一片片白色的雪花。   竟然下雪了。   这才刚刚入秋没多久吧?   季玺有点震惊,他自小长在申城,北城的天气对他来说简直可以用离谱形容。   到了傍晚的时候,雨势没有变小,雪反而越下越大,鹅毛大雪密密麻麻地从半漆黑的天空落下,整片山林都开始被渐渐染成了白色。   季玺盘着腿坐在帐篷门口,直直地望着炎一他们上山的方向。   他再次确认,这种等待的感觉并不太好。   他第无数次想,天都暗了,他们也该回来了吧。   四周被风吹得萧萧作响的树木让他忽略了那个在黑暗中低啸着摇摇晃晃向他走来的畸变人。   等那个畸变人走到快接近驱隔剂在地上画的红圈时季玺才注意到它,那家伙长得与寻常畸变人无异,烂成青灰的皮肤,半张着一张还挂着肉皮和腐烂血液的大嘴,四肢僵硬,大半眼珠被浑浊的死白覆盖,目光毫无焦点地注视着前方。   但它正对着季玺坐的位置走过来,从季玺的角度就好像那个畸变人在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一样。   他知道那不可能,他下午又补了一次驱隔剂,畸变人的五感功能非常差,最敏锐的反而是嗅觉和听觉,只要他没有发出声音,喷了阻隔剂的营地对这个畸变人来说就像一堵墙,因为没有感觉到猎物而会被自动略过。   应该是这样没错。   然而,就在季玺一晃神的瞬间,他眼睁睁看着那只畸变人似乎对着他露出了一个狰狞诡异的笑。   随后,怪物踏过地上的红线,咧开血盆大口,目标明确地朝着自己扑过来。   怎么可能?! 第10章 来不及了   季玺条件反射地出了一身冷汗,他情急之下下意识地弯过腰,在地上滚了一圈,堪堪躲过了那个畸变人的爪子。   “嗬……嗬……!”畸变人暴突的眼珠闪出凶光,再次朝着他冲了过来。   季玺根本没时间反应,然而他越是刻意着急想着要使出自己的异能,反而越是用不出来。   季玺用平生最快的速度从被雪水浸湿的泥地爬起来,顾不得嫌弃被沾湿的衣服,掉头就跑。   畸变人嚎叫着,在他身后紧追不舍,季玺一边跑,一边思考对策。   怎么办?   落单的畸变人倒不至于非常难对付,但畸变人的声音会招来同伴,必须赶紧把这东西解决了,否则如果把附近的畸变人都引来就麻烦了。   季玺猛然想起那把炎一留给他的小刀,他之前随手揣在了兜里。   季玺提了一口气,冷静下来,他放慢了步速,拐进树林深处,在那个紧追不舍的畸变人距离他仅仅一步之遥的时候——   手起刀落。   季玺利落地把那东西的脑袋切了下来,一张腐烂破裂的怪脸滚落到地上。   季玺没有再看一眼,快步离开。   就在那一瞬间,他忽然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了之前炎一随口提到,季玺自己也没怎么在意的那句话——   “……行里的规矩,下雪后不能再出城。”   下雪后不能再出城。   季玺心里好像坠下来一块巨石。   下雪后为什么不能再出城?   刚才那个畸变人的动作在他面前回放,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东西用一种令人胆寒的贪婪眼神盯着自己,然后一脚跨过阻隔剂留下的红线。   为什么他明明提前确认过,但阻隔剂却忽然失效了?   这就是那句话背后的含义吗?因为下雪后外面变得更危险了,所以严禁任何雇佣兵下雪后再出城……   那炎一他们呢?   季玺记得他们的任务地点是一个大型的废弃仓库,那他们知道外面现在下雪了吗?   就在这时,他看见远处的山坡上隐隐约约跑过来四个黑色的人影,身型熟悉。   是他们回来了?   季玺立在原地,那四个人影越来越近,的确是他们。   炎一脸上沾了泥和灰,他的表情看起来异常严肃:“季玺,拿上东西,我们要赶紧走了。”   季玺把他的背包递给他:“可是帐篷还没收。”   “来不及了。”炎一说,“帐篷不要了,走。”   季玺吓了一跳:“怎么了?”   “晚点跟你解释。”炎一把包跨到身上,抓起季玺的手臂,“有力气么?要跑。”   季玺点点头,被炎一拉着几乎飞奔起来。   这完全不是他们来时那种慢腾腾的速度了,体力消耗也完全不是一个量级。季玺这才深切地明白过来,他们之前是真的是为了照顾他才刻意放慢了行进脚步。   季玺没跑多远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呼气了,但他还是咬着牙没有喊停,炎一感觉到他体力不支,二话不说,直接一只手臂把人挎抱起来,半抱半拎着,速度依旧不减。   茅黑用谴责的眼神斜了炎一一眼,已经懒得吐槽了,情势紧急,他也知道。   季玺被那一下弄昏了头脑,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平衡,两只手环住炎一的脖子,像抓着浮木一样圈住对方。   过了没一会儿,他实在觉得良心过不去,小声在炎一耳边问:“你累么?”   “还行。”炎一简练地答了两个字,没再说别的。   季玺张了张嘴,低下头去。   炎一在他背上拍了两下,动作里充满安抚意味。   天已经彻底黑了,他们还在不停地赶路。   季玺明显地感觉到炎一也开始喘粗气了,但他非常克制,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有发出,只有与他贴身接触的季玺能感觉到他身体急促的起伏,还有男人身上和脖子后面流淌的汗水。   “休息一下吧,已经走了十公里。”茅黑在前面说。   “行。”   他们刚从一座山上下来,前方是一片视野开阔的平地,相对也比较安全。   炎一停下来,慢慢把季玺放到地上。   “就歇五分钟吧,不能多等了。”炎一说。   “可以啊,我们没意见。”茅黑一脸戏谑地笑了笑,眼神意有所指地朝季玺的方向瞄了瞄,“反正最累的是你。”   季玺望着炎一:“为什么这么着急?是因为下雪?”   “嗯。”炎一用手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平复了一下呼吸,“必须尽快回城,再晚就回不去了。”   “下雪之后基地会封城?”   “不是。”炎一道,“气温降到一定的低点后,畸变人对热度的感知力会明显增强,科研所的说法。”   “也就是说,不仅阻挡气味的驱隔剂会失效,人类聚集最多的基地也会被驱热寻找过来的畸变人疯狂包围。”炎三在一旁补充道,比起吊儿郎当的茅黑,他看起来更像个白白净净的斯文学者。   “一方面,因为阻隔剂已经没用了,这时候我们再在郊外过夜会非常不安全。”   “另一方面,下雪意味着气温已经进入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区间,而最冷的是积雪开始融化的时候,还不是现在。”   “我们必须在气温下降到最低点之前回到城内,否则——”   “否则你可能看到基地被畸变人围城的壮观景象,小子。”茅黑阴恻恻地笑了笑,“那个数量,啧啧,足够你死一千一万次。”   “别吓他。”炎一沉下脸,“我们之前也不是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事情未必有这么糟糕。”   “知道知道。”茅黑举起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你是老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老大保佑我们平安回城。”   一行人再次上路。   风霜满面,奔跑中冷飕飕的劲风像利剑一样刮在身上,季玺看到炎一的发上沾满了纯白的雪花,如果不看他那张脸,大概会被错认成一个白了头的老爷爷。   这已经是他们高速行进的第四个小时,因为超支的体力消耗,他们的矿泉水已经几乎喝光了,离北城基地还有至少一半的路程。   为了减负,他们把包里没用的物资都被丢掉了,季玺却被炎一牢牢抱着,两个人的体温互相传导,紧贴的胸膛间,季玺感觉到炎一剧烈搏动的心跳,和始终稳稳地托着他的手臂。   晨光微熹,他们终于在逐渐升起的太阳中,逐渐接近北城基地。   只要过了这最后一座山,他们就到达了基地的管辖范围,也就是那片他们常去的近郊平原。   “等等!小心——”炎一突然大喊了一句,他的嗓子已经哑了,声音喑哑不堪。   幸亏这句提醒,冲在最前方的茅黑反应极快,反身一跳,三只扎堆从侧面冲过来的畸变人扑了个空。   茅黑立即掏出匕首砍过去,但他体力也损耗严重,下手不稳,只把一只畸变人的手臂砍下了一半。   迟淼赶紧上前,他虽然看起来一副营养不良的瘦弱样子,但出手如电,毫不迟疑,顿时一把小刀插进一个畸变人头颅的位置,散发着令人作呕气味的棕绿色液体从那个畸变人脑子里喷出来,畸变人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茅黑和炎三趁此机会拔刀将另两只畸变人的脑袋干脆利落地砍掉。   迟淼刚才正面迎击了那只畸变人,一脸菜色地把捅出一个大洞的脑袋踢到一边:“好了……快走吧。”   “等等。”炎一紧蹙着眉,阻止道,“不能走这条路,我们上山。”   炎一说的路就是他们去时走的这一条,平原的接壤处有两座相连的山,两座山之间有一条大概三米左右宽的狭窄小路,从这里走就不需要翻山了。   他们奔袭了一个晚上,每个人都疲惫不堪,这个时候万万没有道理放着近道不走,非要绕远路。   “怎么了?”季玺疑惑地问。   “畸变人很少扎堆,刚刚那几个东西……”炎一低声说,“让我怀疑基地的情况可能不太好,保险起见,还是先上山看一看。”   茅黑的脸色已经和他的名字如出一辙了:“靠,不会这么倒霉,真被我乌鸦嘴说中了吧,这死法可真跟千刀万剐差不多啊,这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   炎三翻了他一个白眼:“要死你自己去死,我可不奉陪。”   茅黑:“你特么……”   “行了,吵什么吵。”炎一冷着脸,和其他三个人相比反而显得最为平静,“走了。”   这座山不算特别高,几人花了半个小时左右就到达了山顶,它的位置非常特别,正对着北城基地的正门,从山顶俯瞰下去可以清晰地将整个北城基地纳入眼底,甚至有人评价,如果放在末日以前,这里一定是个游客络绎不绝的绝佳旅游胜地。   可惜现在,没有人有心情欣赏这片壮丽美景。   山明天青,雪已经停了,几朵云朵飘在澄澈如洗的蔚蓝天空,地面连积雪都见不到多少,清朗寒冷的山风穿过林间,金色的阳光如同天堂的圣光,从洁白的云层穿过,照射在初晴的大地之上。   季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下方不远处,以北城基地为中心,无数黑压压的畸变人像一个个渺小但数量惊人的小黑点,将其层层围住,此刻在阳光灿烂的苍翠土地上,建造的方方正正的北城基地如同一个巨大的蚂蚁巢穴,呈现出一种惊悚恐怖的诡异美感。 第11章 你就惯着他吧!   一片如死一般的沉默。   茅黑抿了抿干涩蜕皮的嘴唇,困难地哑声道:“老大……现在……咱们怎么办?”   现在的情况,基地是肯定回不去了——那简直就是找死。   炎一沉思了一会儿,迅速作出决定:“先找能过夜的地方,其他再想办法。”   “熬过这一轮畸变人的攻城潮,等它们数量变少后我们再回城。”   迟淼第一次出远门就碰上这种事,已经快崩溃了:“这这,能行吗?”   “我在刚才上山的时候看到一间房子。”季玺插进来一句话,“也许能住。”   茅黑,炎三和迟淼的眼神顿时亮了亮,异口同声:“真的?!”   炎一问:“记得方位么?”   季玺点点头。   山里的景色非常相似,一不留神就容易迷路,但季玺的方向感非常出色,他负责带路,不一会儿,众人行至山腰的位置,面前果然出现了一栋隐没在林间,以乳白和砖红为主色修砌,规模颇为壮观的房子。   这栋房子从外形上看大概有三四层高,外墙相对干净,只有一些细小的裂痕,看起来像是建造不久的样子。   “这……像是末世之后,有人特意在这里建了栋房子?”   “可是这里离北城基地那么近。”迟淼一脸迷惑,“为什么不住基地里呢?大费周章自己造房子,野外多不安全……”   “总之先问问这家有没有人在吧。”   他们前去敲门,过了一会儿,一个面相友善的老人打开了门,他约摸已经七八十岁的样子,头发花白,满脸皱褶,眼睛因为眼周松弛耷拉下来的皮肤而只留下两条缝。   “啊呀,真的有人!”迟淼很开心。   “爷爷你好。”炎三上前向老人打了个招呼,“我们是北城基地的居民。”他解释了一下现在的情况,礼貌地请求道,“我们几个人什么都能干,打猎砍柴,只看您需要,不知道您能不能让我们几个暂住在您家一段时间?”   “噢,噢。”老人十分有耐心地听着,随后非常爽快地答应,“可以啊,我家地方大,来,都进来吧。”   房子内部的装修也非常简洁,进门是一个宽敞的客厅,后方是一个小花园,里面种着一些蔬菜。   “我女儿出门啦,晚点会回来。”老人说,“三楼是她住的地方,二楼还有两间空房,你们安排一下吧。”   迟淼好奇地问:“您还有个女儿?”   “是呀,好大啦,可出息了。”老人慈祥地笑了,语气中满是对女儿的自豪,“我现在太老啦,实在行动不便,平时上山挑水,种地,家里都得靠她一个……”   “好厉害。”迟淼语气充满崇敬和赞叹,“您家就您和您女儿两个人住吗?”   “是的。只有我们两个人。”老人笑了笑,“总之你们先住下吧,如果有可能的话尽量帮帮我女儿,她真的不容易。”   房子的三楼是老人女儿一个人的住处,众人不便上去,老人的房间在二楼的楼梯口,沿着走廊还有一大一小两间空房。   最后,他们决定由炎一和季玺住小房,茅黑、迟淼和炎三住大房。   太阳落山之前老人的女儿就回来了。   她看起来相当年轻,二十几岁不到三十的样子,扎着个高高的马尾,皮肤白皙,身形十分瘦削,虽说不上十分漂亮,周身散发着干练而青春的美。   她手上提着两个巨大的黑色袋子,一个袋子口有一些绿色的叶子,应该是装着蔬菜,另一包鼓鼓囊囊的,看不出内容物,但是隐隐散发出一股并不十分明显的血腥味,应该是肉类。   “你们好。”她大大方方地打了个招呼,“我叫沈悦冰,你们叫我悦冰就好。”   “你好。”炎三道,“是要烧饭吗?我们来吧。”   “那就麻烦了。”沈悦冰从善如流地把装着蔬菜的袋子交到炎三,却把另一袋装着肉的袋子塞进了冰箱。   “今天运气好,杀了一只野山羊。”她解释说,“今年就靠它过冬了。”   炎三理解地点点头:“是要省着点吃。”   她从地窖搬出来一袋大米,大米是塑封好的,包装袋上还印着北城基地的字样。   “平时我们也会去基地里面采购一点东西,毕竟纯靠自己也不现实。”沈悦冰说,“不过听你们说了现在基地的情况,估计这段时间我们也没法进城了,还好之前提前存了一些粮食。”她爽朗地笑了笑,“否则你们这么多人,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季玺问:“你们为什么会选择住在郊外?是基地里有什么问题吗?”   “说来惭愧。是我个人和基地有一些矛盾。”沈悦冰答。   季玺很轻微地拧了下眉。   “我也不想瞒你们,五年前我是基地公立第一小学的老师,那是基地刚刚开始重新兴办学校的时候,政府对我们这些老师的管辖也非常严格,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都规定地一清二楚。”沈悦冰道,“我感觉自己不像是教书育人的,反而成了基地的喉舌,当时我非常年轻也非常容易冲动,于是做出了一些过激的举动,因此得罪了基地高层,后来思来想去,我和我父亲就搬出来住了。”   “与世隔绝。”她笑了笑,“倒也清净。不过在你们看来我们一定属于异类吧。”   炎三端着一盘处理好的凉菜,笑笑:“只是现在世道不太平,在野外过冬的话总还是有些危险,我们也是担心你和老人家的安全。”   沈悦冰微笑着撩了一下腮边的碎发:“危险倒也谈不上,这些年我们也慢慢习惯啦,感觉自己过也挺好的。”   炎一忽然说了一句:“冬天气温变低后畸变人会改变行为模式,由于驱热性,它们甚至会在夜间狂躁地攻击附近的人类。你知道这个情况吗?”   沈悦冰微微一愣,她脸上一闪而过地露出慌张神色,随后又立即恢复正常:“我不太清楚……”她说,“这几年我们并没有被攻击过。房子的窗户和外墙都非常牢固,或许是因为我们睡眠都很沉吧,总之我从来没有见过畸变人晚上攻击我们。”   炎一:“只是提醒您一句,您和您父亲平安那就再好不过了。”   沈悦冰应和着笑了笑,但笑容有点勉强。   过了一会儿,在厨房忙碌的炎三和茅黑已经火速烧好了一顿丰盛的晚饭,众人围着一张摆满了菜肴的圆形木桌就座。   沈悦冰说这几年她和沈老在山里相对平整的地方开辟了一块农田,就在离家大约一公里的地方,他们大部分食物都是来自于这块农田。   每个人一碗米饭,另外桌子上还摆着五个菜,炒卷心菜、拍黄瓜、桑叶烤麻雀、萝卜土豆丝、和七个烤红薯,正好一人一个。   烤麻雀作为桌子上唯一一个荤菜受到了热烈青睐,唯独季玺有点反胃。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这道菜,可还是架不住被盘子里那些奇形怪状的鸟类尸体恶心了个够呛。   炎一给他夹了一个:“尝尝,挺好吃的。”   季玺脸色更差了:“不要。”   “肉很难得的。”炎一轻声用饭桌上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说,“现在不吃,以后天更冷了可就更加没有了。”   季玺小声拒绝:“真的不要。”   炎一无奈地自己把麻雀吃掉了。   坐在炎一旁边的茅黑目睹了炎一的所有动作,用万分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扫了他一眼,那意思大概是:你就惯着他吧!   吃完饭大家就准备休息了,炎一把碗洗了,顺便将客厅和厨房的卫生也打扫了一遍才回房。   炎一推开门的时候看到季玺已经在把自己塞进了被窝,一个人张牙舞爪地占据了大半张床,一边光洁白皙的肩露在外面,脱下来的衣服团成咸菜一样扔在椅子上。   听到开门的声音,季玺像一块煮熟的煎饼一样慢腾腾地把自己翻了一个面儿,仰躺着望着走进来的炎一。   “快去洗个澡。”季玺懒洋洋地命令道,“我好困,要睡觉。”   炎一点了点头:“这就去了。”他走过去,打算把季玺丢成一团的衣服拿走去洗,“要是困了你就先睡,别等我。”   “那不行啊,我睡得浅,你回来我肯定会吵醒的,还不如等你一起。”季玺困得眼睛都眯起来了,说话声音像一只瓮声瓮气的奶猫,“所以别磨蹭了,快点啦。”   炎一扶额,语气无奈:“知道了小祖宗,马上来。” 第12章 干嘛生气?   第二天,依旧是个阳光正好的晴天,季玺睁开眼的时候就觉得似乎气温更低了,也或许是因为炎一已经起床了,身旁空出来一块,冷风可着劲往被窝里钻。   季玺撑着头痛苦地从床上坐起来,正巧炎一推门进来。   “早。”炎一说,“正想叫你吃早饭。昨晚睡得好么?”   季玺还抱着自己的脑袋:“一晚上都在做梦,梦到楼上有什么东西一直在砰砰地走来走去。”   炎一摸了摸他软绵绵的乱毛,把人整个抱起来:“快,起来了,大家都等你一个。”   季玺瘪了瘪嘴,还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炎一叹了口气,去帮他拿换洗的衣服。   沈悦冰身形和季玺差不多,炎一就向她借了几件她不穿的旧衣服给季玺,他自己倒是不介意穿刚洗完半干不湿的衣服,但他知道季玺这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肯定受不了。   炎一替眼睛还半睁不睁的季玺把衣服穿好,季玺才终于从睡梦中逐渐清醒过来,炎一叫他赶紧洗漱完下楼来吃早饭。   “别再磨蹭了,不然饭都凉了,听到没。”   “知道啦。”季玺咬着牙刷咕囔。   早饭依旧是稀白粥和咸菜,季玺在炎一家吃到不想再吃,但这会儿毕竟是特殊时期,他还是乖乖地把粥一滴不剩地喝完了,一句也没有抱怨。   他好像渐渐在体会,他从前认为理所当然的一切,对别人来说都是来之不易。   吃完饭,炎一他们打算跟沈悦冰一起去田里帮忙,打点柴火和别的什么猎物,炎一本想让季玺在家里等,但季玺不肯。   他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一方面他讨厌被别人当做废物,另一方面他又心安理得享受着炎一像当初他受伤时那样无微不至的照顾。   山上的雪已经完全化完了,沈悦冰和炎一两个人并排走在最前面,两个人应该是在讲关于农作物的事情。   季玺跟在队伍最后,听到炎一的声音从前方隐隐约约地传来。   “……你记得多浇几次……对,不要多……否则蔬菜容易冻伤……”   “哎,你知道的真多,这些我都不懂……”是沈悦冰的声音,“亏我以前还做过老师,可惜没人教过我这些……”   炎一:“只是些土方法,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写给你。”   “……那太好啦!”沈悦冰的声音听起来很欣喜,然后两个人又顺着这个话题聊到了基地现在大规模应用的人造营养物,还有天然食物日益式微,连传统农作物的种植方法也逐渐失传等等。   沈悦冰身材高挑,但还是比炎一矮了半个头,她高高的马尾在阳光中一甩一甩的,黑色的头发散发出健康的光泽,细腰翘臀,炎一的背影挺拔高大,坚实的肩膀扛着沉甸甸的农具,两个人相隔一指宽的距离。   哦。他们看起来真般配啊。   季玺一边走,一边默默想着。   聊的话题也般配的无聊至极,是他绝对插不进话的那种。   人造营养物也好,天然种出来的东西也好,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想,反正不是我种,反正吃进肚子里都一样,有什么可讨论的,闲得有病吗。   到了田里,大家都开始分工干活,唯有季玺一个人闲着没事,他想要帮忙浇浇水,也被挡回来了。   “少爷,你会么?”茅黑不知道是从哪儿听来的,也开始这么阴阳怪气地叫他,“你歇着吧,免得这长得好好的菜也给你浇死了。”   季玺不满地反驳:“浇水有什么不会的?”   “这有量的啊朋友。”茅黑说,“浇多了不行,浇少了也不行,你以前种过菜么?”   季玺语塞,从茅黑这儿碰了一鼻子灰,又跑去找迟淼。   迟淼拿着斧头在砍柴,这小子看着年纪不大,身上却使不完的劲,不一会儿,一棵大腿粗的树就叫他拦腰砍断了。然后迟淼把树干切成方便搬运的圆条,竟然每一根都差不多长宽,非常精准,正好是人可以扛在背上的长度。   季玺看得都呆住了,他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没什么用武之处,浇水、砍柴,他样样比不过别人。   迟淼又切完一根木头,他随意地用衣服下摆擦了擦脸上的汗,喊:“小季。”   陷入怀疑人生的季玺:“啊?”   “你帮我把这些柴绑起来吧。”迟淼说,“不然回去的时候不好拿。”   “哦,好。”季玺道,“有绳子吗?”   “有。”迟淼从怀里掏出一根提前带过来的草编麻绳,“绑紧点,别松脱了。”   “嗯。”   季玺蹲在地上绑柴,迟淼又继续去砍树了,过了一会儿,迟淼呼哧呼哧地回来,大概是砍累了,坐在地上休息,季玺仍然蹲在地上摆弄手里的麻绳。   他皮肤真是白得要命,光是这么拿着那粗糙的麻绳,手上都能现出醒目的红印子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干了多少事一样。   “哎,你这不能这么绑。”迟淼说,“打死结了,一会儿拆不开,还浪费一根绳子。”他用手比划了一下,“这么绑,明白不?”   季玺不知所措地点点头:“我试试。”   “没事儿,别着急。”迟淼笑了笑,安慰他,“我刚被师傅捡回去的那时候也什么都不会的,多练练就好了。”   季玺抬起眼:“你为什么管茅黑叫师傅?”   “这可说来话长了。”迟淼道,“简单来说就是师傅现在给我一口饭吃,教我本事,以后师傅老得走不动了,我就替师傅养老。我师傅说这是他们雇佣兵的老惯例了。”   迟淼叉着腿坐在地上,看着季玺弄,一边说:“你跟炎哥,不也是这么一回事儿吗?他现在照顾你,以后你照顾他。”   季玺眨了眨眼,心想原来如此。   “嗯。”他默默说,“他现在对我好,以后我还给他,很合理。”   他们一直忙到快晚上才回去。   亏得有炎一他们,沈悦冰之前搁置在旁边的一块新地也耕好了,随时都可以下种,沈悦冰高兴地一直在连连感谢。   “大家辛苦啦。”沈悦冰坐在餐桌前,虽然她也顶着太阳忙了一天,但因为心情好的缘故,她晒得泛红的脸也显得容光焕发,“特意多做了几个菜,大家敞开吃,不够的话锅里还有多的米饭,千万别客气。”   经过一天的忙碌,他们和沈悦冰一家的关系也因此拉近了不少。   季玺照旧坐在炎一的右手边,但他的左手边却由昨天的茅黑变成了沈悦冰。   “炎一。”她亲切地询问,“你要喝水吗?我去给你倒。”   “不用,谢谢。”炎一答,转手夹了一筷子莴笋到季玺碗里,对他说,“别光吃饭。”   季玺张了张嘴,还没说话,沈悦冰又好奇地问:“说起来,炎一,之前一直忘了问你们的关系。你怎么带了个这么小的孩子出来呀,是你的弟弟?”   季玺皱眉,想也不想就反驳:“我不小了,我二十了。”   炎一拍了拍季玺紧绷的后背权作安抚,淡声回答:“是我弟弟,平时比较宠,所以有些娇惯。”   正吃着饭的茅黑放下筷子在碗沿拍了一下,呵呵一笑:“原来你也知道你宠他啊。”   炎一冷声道:“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行行行,我闭嘴。”茅黑背过去翻了个白眼,“我吃饭好了吧,真的是。”   沈悦冰也和善地笑了笑,完全没有因为季玺的态度而生气,她柔声道:“好吧,小季哥。这样叫你可以吗?”   她的架势在这时候特别像一个因为成天应付无理取闹的熊孩子而充满风度和胸襟的女老师,季玺这样揣度。   当然,这只是他的猜测,从前他家的家庭教师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敢这样对待他。   季玺像只嘟着嘴的河豚,嘴里塞满了饭菜,盯着她。   沈悦冰看着季玺继续说,话语里是真心实意的夸赞:“你长得真好看呀。我从来没有见过长得像你这么好看的男孩子,你爸爸妈妈一定都是美人吧。”   季玺嚼着嘴里索然无味的食物,不知道怎么回她,干脆不说话了。   沈悦冰并不介意,她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伸手给季玺夹了一筷子笋干:“多吃点。”   接着也给炎一也夹了一筷子。   一顿饭季玺吃得心不在焉。   他并不喜欢这个女人一直给他或者炎一夹菜,虽然他知道她应该并没有恶意,大概只是单纯想表达一下友好。   因为她一直在跟炎一聊天,季玺越发觉得自己像是被抛下的那一个。   吃完饭,连饭桌碗筷都收拾干净了,她和炎一还在讲话,季玺完全没听进去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他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到底有什么好聊的?有什么事能聊这么久啊?   季玺在凳子上如坐针毡,他终于受不了了,噌地站起来,看也没看炎一一眼,跑上楼,“啪”一声甩上房门。   但他没想到过了一会儿炎一也上来了。   季玺还生着闷气,他语气不太好地讽了一句:“终于聊完了?”   “她有问题向我请教,我回答一下而已。”炎一说,他端详了一下季玺的表情,不解地问,“干嘛生气?”   原来我生气了吗?   季玺茫然地抬起头,他思考了一阵,吐出几个字:“因为她烦。”   “你以后少跟她讲话。”他语气强硬地命令道。   炎一默然看了看他,轻嘲道:“管的真宽。” 第13章 这肉,究竟是什么肉?   当晚,季玺入睡没多久后就被吵醒了。   夜深人静的半夜,无边的黑暗中,他清晰地听到楼上的地板传来“噔、噔、噔”的响声,像什么东西在笨拙而僵硬地走路。   或者……爬动。   季玺顿时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原来他昨天做的噩梦并不是梦,而是真的有什么东西在他们楼上“走”来“走”去,而且持续了一整夜。   “噔……噔……噔……”   大家都睡熟了,整栋房子安静得如同死宅,只有这声音隔着一层薄薄的房板,感觉就好像在季玺的头顶上,随时会有什么不好的东西窥伺下来。   季玺第一反应就是伸出手,轻轻地推了推身旁仍熟睡着的炎一。   炎一很快就醒了,他哑着嗓子问:“嗯?怎么了?”   “你有没有听见楼上的脚步声?”   “什么?”炎一揉了揉眼睛,嗓音低沉,“……什么脚步声?”   “你仔细听,有什么东西一直在走。”季玺小声说。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听觉比常人更敏锐一些,这或许也是基因改造的成效之一,在他的感知里,那声音简直跟直愣愣打在鼓膜上差不多,但在炎一那里,大约只有屏息凝神,才能隐隐听出来一点点细微的响动。   “噔……噔……噔……”   房板之上,规律的声音仍然在持续地来回响动,而且只局限于他们头顶天花板的那部分位置。   炎一猛地睁开眼,彻底醒了。   这回不止是季玺,他也听清楚了那种异于常态的响声,那种声音非常特殊,不是在敲打,也不是普通人寻常在楼上走路会发出的声音,有点像是两者的混合,能发出这种声音的来源非常少见,而他们恰巧又觉得十分熟悉……   这种熟悉而特殊的声响到底是什么?   ……他们究竟在哪里听见过?   季玺和炎一在黑暗中对视一眼,几乎在同时得出了一个答案——   “是畸变人!”   楼上竟然有一个活生生的畸变人,一直在他们房间天花板正上方的位置不停活动!   季玺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话尾抖了一下,整个人几乎要瑟缩地贴到炎一身上。   炎一还算冷静,他把人搂进怀里拍了拍:“没事,别怕。”   季玺心安理得地窝在炎一怀里,脑子里顿时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测:“楼上就住了沈悦冰一个人……沈悦冰是个畸变人?”   这感觉实在令人毛骨悚然,哪怕他家被灭门后过去这么久,那种熟人突然变脸张开血盆大口向他扑过来的景象依然让他背脊阵阵发凉。   谁能想到,这个白天还跟他们谈笑风生,年轻漂亮的女人,与外面那些皮肤溃烂、眼球凸出的怪物是同样的?   那些不完整的,令人起疑的片段,似乎都因为这个实则并没有多少根据的推理,而变得无比合理和真实。   残缺的线索穿成一条几乎全部完整的链条。   “沈悦冰可以自由进出基地,但她还是选择搬出来住了。”   “何况他们还大费周章在野外建房,这完全没有必要。”   “或许就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变成了畸变人,反而住在野外更安全,这样就说得通了。”   “先前我们跟她谈话的时候提到进入冬季后畸变人会产生的行为异常,当时她的神色就有点不对。她也许出现了理智,但依旧保留了畸变人的某些本能,所以到了晚上,她的行为模式会更像一个畸变人……”   说实话这太异想天开了,炎一心说,畸变人又不是狼人,怎么还会因为天亮还是天黑发生改变?   但他也并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小概率事件发生的可能,毕竟他也曾亲眼目睹与常人无异的畸变人出现在面前,这种更不可思议的事件也真实地发生了,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你的意思……她是没有进化完全的半成品,因此同时保留了畸变人的习性?”   “对。”季玺沉吟,“因为某种原因,或者纯粹是概率问题,她被咬后并没有因此完全丧失意志,甚至还能像正常人一样活动,为了不伤害到沈老爷爷,她选择自己住在三楼,晚上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平时两个人也尽量不接触。”   “至于她为什么收留我们……”季玺轻声道,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寒芒,“是养肥了再杀吗?”   “我倾向于她暂时没有恶意。”炎一说,“如果你的推断正确,或许她能给我们提供一些关于这种特殊畸变人的信息。”   “前提是她愿意帮我们,或者说,的确没有攻击人类的倾向。这个还需要进一步确认。”   “希望是这样吧。”季玺随口附和了一句,他其实完全不在乎这些。   他不喜欢沈悦冰,也对真相并不执着,他的目标很明确,找到吴千枢,渡过这段短暂的艰难时期,回到他原本的位置上去,和过去一样顺顺当当地活下去,其他一切他都可以不在意。   他放软了声音:“炎一,我们明天就走好不好?我们明天能不能回家?我不想再看到这个女人。”   “明早天一亮我就上山看看,如果可以我们就马上走。”炎一低声安慰他,“别担心,有我在,她不敢对你怎样。”   “我盯着,你睡吧。”炎一将抱着季玺的手臂收紧了一点,手下的少年微微弓着背,柔韧的腰肢和蝴蝶骨突出的触感格外分明。   季玺双手搭着炎一的肩,他不得不承认,那种自他家被灭门后无处安放的惶恐因为炎一而冲淡了许多,但那种无人可以信任的孤独感和巨大的不安全感依然时刻萦绕着他,让他更加死死地抱住炎一这唯一一根救命的浮木,愈发不肯松手。   两个人相拥直至天明。   季玺没睡好,早上炎一一动他就感觉到了,此时他的状态简直可以用草木皆兵来形容。   炎一便说带着他一起上山去看看。   时间还很早,整间屋子仍是静悄悄的,不知何时楼上那规律的“噔噔”声已经消失了,炎一和季玺洗漱完,打开冰箱正打算随便找点东西来吃。   季玺忽然注意到前两天沈悦冰带回来的那只黑色的袋子,那只袋子还好好地躺在冰箱最底下速冻区的抽屉里。   当时他理所当然地认为里面装的是某种肉类,也没有细想。   可现在呢?当知道了她其实是个畸变人,那这肉,究竟是什么肉?   季玺想去拉开那个抽屉,却在触碰到的一瞬间犹豫了。   直觉告诉他,要想逃离,现在就是最佳时刻,他不应该碰这里任何东西,干脆收起无谓的好奇,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炎一撩起袖子在厨房里忙活,季玺拿不定主意,下意识转头看过去,恰巧的是炎一也抬起头,两个人的视线交汇在一处。   季玺动了动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炎一却看出了他的踌躇,他走过来,见季玺开着冰箱门,直勾勾地盯着那个装着黑袋子的抽屉,立刻就明白他在想什么。   他一言不发,果断把抽屉拉开,小心地把那只袋子拿出来。   季玺站在一旁,既没有帮忙也没有阻止。   炎一把袋子放在厨房的水斗里,之前这个袋子放在冰箱里他们还看不出,拎出来才发现那个原本装得鼓鼓囊囊的袋子里面已经少了大约四分之一的内容物。   炎一往里面掏了掏,拿出来一截冰冻的腿,但因为切得很碎,一时间判断不了到底是什么生物的腿。   他沉思了一会儿,把那截断腿放在案板上,又去找别的部位。   翻找了半天,他从袋子最底下掏出一块巨大坚硬的三角形状的肉块。   他用小刀把那块肉切开了一部分,然后用艰涩地语气缓缓说:“……是人。”   他把肉块内骨头切开的剖面给季玺看。   “……人类的骶骨大致呈正三角形,这里,有明显的耳状面结构,如果是这个部位动物的骨头,整个骶骨的形状会更扁,关节多是钩形,这个明显不是。”   季玺垂着眼端详着那块骨面,浓郁的睫毛下,他眼底中闪过一丝憎恨的目光,转瞬即逝:“她真的在吃人……”   炎一立刻把拿出来的肉块收拾回去,原样放回冰箱里。   他神情凝重,如果说他们昨晚还只是推测,那今天这个袋子显然就是无可辩驳的铁证,证明了沈悦冰身上一定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毕竟只要是一个认知健全有基本道德意识的人类,怎么也不可能把一袋子碎尸的人肉藏在家里。   “我得通知其它人一声。”炎一说,“然后我们马上上山。”   作为一个专业的雇佣兵,炎一在行走的时候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他迅速上楼去了茅黑他们所在的大房间,没过一会儿,他就出来了,然后带着季玺一起出门。   “暂且不要打草惊蛇,如果我们同时突然提出离开,难保沈家人不会起疑。”出了门,炎一对季玺解释说。   “我已经让他们特别留意今天的早饭,千万不要去碰那袋肉,但没有提她可能是个畸变人,只是让他们小心。”   季玺点点头。   两个人用了十几分钟就爬到了山顶,但是令他们失望的是,遥遥望去,北城基地城外仍然围着数量惊人的畸变人,情况并没有好转多少。   “怎么会这样……”季玺喃喃,他整个人都有点懵了,基地外面那么多畸变人,凭他们几个再怎么都不可能闯进去,但他也同样不想回去面对那个把人肉藏在冰箱里的畸变人。   真是前有狼后有虎,应了那四个字,进退两难。   一边是明枪,一边是暗箭,谁也说不好,到底是哪边更危险。   但看这情势他们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了,为了防止沈悦冰起疑,炎一带了一捆柴火回去。   “你们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出门啦?”他们一进门就听到了沈悦冰关切的声音,一群人跟前两天一样神色如常地围坐在餐桌前吃饭,时而说说笑笑,好像跟昨天没有什么区别。   都是常年刀口舔血的人,心里都有数,不该问的绝不多嘴,也不会轻易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异样,免得平白惹祸上身。   “吃过饭了吗?”沈悦冰热情地迎上炎一,“我给你们盛点粥?”   “不用。”炎一摇摇头,把背上的柴火解下来搁在门口,“我和小季已经吃过了。今天起得早了睡不着,干脆出去给你们砍了点柴,天冷总要用到。”   “哎呀,真的不用这么辛苦的啦。”沈悦冰脸色微红,颇为不好意思,“太谢谢了,你们帮我这么多,我都过意不去了。”   炎一微微颔首:“应该的。”   吃完饭,他们如昨天一样去沈家的那片农田,沈老独自留下看家。   趁着午间休息的间隔,季玺和炎一两个人进入一处无人的林子。   “我还是倾向于沈悦冰对我们并没有太多恶意。”炎一压低声音,“一个简单的逻辑,如果她想吃人,早就动手了,没必要一边存着人肉,一边还供我们吃喝。至少在她把冰箱里那袋人尸吃完之前,我们没有太大的危险。”   季玺看着他:“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还要住在她家?”   “是。”炎一道,“目前我们没有更好的选择。我们物资不够,野外过夜更不安全。”   季玺眯了眯眼:“如果把她杀了呢?你想过这点吗?”   斑驳的树荫下,季玺如深海般的眼瞳闪出一丝冰冷的光。   “就在这片田里,我们五个人,没道理奈何不了她一个落单的畸变人。”   他轻轻地说。   “——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第14章 我们有没有可能   炎一紧皱起眉,显然不赞同,他完全没想到季玺面无表情地吐出这么残酷的话。   “你想过沈老吗……如果沈悦冰死了,他要怎么办。”   “你觉得他不知道吗。”季玺慢慢地说,“家里的冰箱里放着一具被切碎的死人,自己的女儿在深夜沿着地板爬行,发出怪异的声响,他跟沈悦冰住了这么久,真的一点都没听见吗?我不相信。他明明就是在纵容自己的女儿吃人,他并不无辜,他也是帮凶。”   “这也只是你的推测。”炎一冷声说,“不管他们做过什么,至少他们的确在我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收留了我们,光凭这一点,无论如何我不会对他们动手。”   “好吧,也对。”季玺摊了摊手,他心底觉得这种说法实在荒谬至极——   可笑,难道畸变人也有好坏之分吗,但他懒得跟炎一在这种地方吵。   傍晚时分,一行人提着丰收的蔬菜回到家里。   今天的晚餐是番茄土豆、炒玉米粒、白灼生菜、野鸡炖蘑菇。今天运气很好,炎三在下山之前逮到了两只野鸡,这是不可多得的美食。   夜晚,在确认已经沈老入睡后,炎一和茅黑他们简单交换了一下意见。   最后,大伙仍然决定,静观其变。   日子又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三天。   相比其他人,因为先前经历的缘故,季玺对畸变人的应激反应是最强烈的,但他竟然也在这种提心吊胆的状态中慢慢适应了,这多半归功于炎一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堪称一个非常称职的保镖,这让他觉得没那么不踏实了,于是他也的确向炎一妥协了。   这天早上起来,季玺如往常一样洗漱完下楼吃饭,沈悦冰也如往常一样热情地替大家盛粥布菜,从这一点来看,她不得不说是个十分称职的女主人。   即使在物资如此匮乏的末世,她也没有对他们这么一群寄人篱下的陌生人表现出任何一丝吝啬或是敌意,善良得让人甚至感到不太真实。   这实在很奇怪。季玺想,即使是个别有意图的畸变人,她这么做也太过了。   接着,就是那么一个惊鸿一瞥的瞬间,他扫到了沈悦冰脸侧的碎发在她转身的时候小幅度扬起,头发底下露出一个极其细小的伤口。   就是那么一眼,季玺完全怔住了。   他看得很清楚,那个伤口虽然非常小,小到非常容易忽视,但它周围产生了一圈灰败的死皮,中间有一点点黑色的血迹。   那是一个由畸变人留下的,会发生病毒感染作用的伤口。   教科书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普通人如果身上有这种样子的伤口,48小时内一定会发生畸变,必须要高度警惕。   但她明明应该早已是个畸变人……   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样的伤口?   再仔细看,今天沈悦冰的脸色似乎比往常更加苍白一些,泛着一点隐隐的青,但她本来皮肤就白,这一点微小的变化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大家只会觉得她是昨天没睡好,所以看起来有些憔悴。   接下来,季玺做了一个自己也没想到的举动,这完全是出于他的下意识,季玺拦下沈悦冰:“沈小姐。”他说,“你这里……”用手指了一下对方颌骨的位置,“怎么受伤了?”   “啊?”沈悦冰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真摸到了一条细小的裂痕,她对着厨房的镜子照了照,却忽得脸色变得极其灰败,脱力般砰地滑倒在地上,浑身像是发癫一样不停地颤抖。   季玺很难形容她那一瞬间的表情,那种样子就好像,有什么比死亡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她的眼神绝望至极。   “完了……完了……全完了……”她的喉咙像含了什么东西,声带疯狂地抖动着,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我……我还是……还是……”   “怎么了?!”这一声动静太大,其他人都急急忙忙地赶来,包括走路都颤颤巍巍的沈老。   “冰啊,你……这是怎么了?”沈老抖着嗓子上前,想把女儿扶起来。   “爸……”沈悦冰睁着大大的黑眼睛,在看到沈老的一瞬间,这个从来都笑得优雅开朗的女人却顿时涌出了两行清泪,“……我……我……对不起……”   沈老像是明白了什么,他凄厉地大喊了一声“苍天啊!”随即也腿脚一软,跪在了地上。   季玺听到沈老那句话完整的是:“苍天啊,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放过我们。”   众人都呆住了,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但那种悲戚到极点的气息却蔓延到了每个人身上,季玺见炎一垂下的手紧紧握住,又无力地松开。   他们都束手无策,也无能为力。   过了良久,沈悦冰和沈老的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沈悦冰哭得两眼红肿通红,但这时候谁都能看出来她不对劲了。   她的皮肤呈现出一种肉眼可见的青灰色,皮下的血管更加明显,像密密麻麻的蜘蛛网一样,那里面流动的血液是一种非常暗的红色,让她原本姣好的脸蛋呈现出一种半青不紫的渗人模样。   在场的所有人都非常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她被畸变病毒感染了,且马上就要死了。   在她心跳停止的那一刻,畸变病毒将会占领全身,蚕食掉大脑,让她变成只会攻击和噬咬的可怖怪物。   这个由活人渐渐畸变的过程太过残忍,几乎到了即使是看一眼都会令人难受到呼吸困难的地步。   季玺心脏骤缩,他用力地闭了闭眼。   “……你之前,并没有被感染?”季玺艰难地开口。   “没有……”沈悦冰跪坐在地上,她回答时却恍然意识到了季玺的意思,“你们……都发现了?我以为……”   季玺深吸了一口气:“我听到了楼上的声音,还发现了你放在冰箱里的人肉。”   “我以为……你早就是畸变人了。”   沈悦冰笑了,她笑得极其难看,语气苦涩:“如果是这样……”她抖着嗓子哀叹,“那倒好了啊……”   她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的肌肉关节已经开始僵硬尸变,走路的姿势仿佛一个即将寿终正寝的老人。   她颤颤巍巍地走上楼,一直爬到三楼,这个过程她已经非常费劲了,她灰白的皮肤满是汗水,血管的颜色更加深了。   她打开卧室的门,那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沈悦冰的卧室。   她的卧室摆设很朴素,一张双人床,窗前是一个枫木粉漆的梳妆台,床头摆着一张一家三口的合影。   沈悦冰摸摸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卧室里面的一扇小门。   季玺意识到,那间正被打开的小房间正对着他们楼下的卧室。   在门打开的瞬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间房间被布置成儿童房,嫩黄色的漆,彩色的泡沫隔音地板,还有各式各样的玩偶,全部被挠的破烂不堪。   但那张装饰得童真可爱的儿童床上,却躺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孩童——   一个大约只有五六岁的畸变人。   “它”原本正睡着,听到开门声,瞬间挣扎起来,“它”小小的爪子挥舞着,喉咙里发出凶狠的嚎叫,但“它”的嘴被用棉花塞住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沈悦冰惨笑了一下:“这是我儿子。”   众人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季玺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眼前的情景:“所以……晚上走来走去的,是他?”   沈悦冰青白着脸点点头:“他最近太狂躁了,如果晚上不把他放出来,白天会被你们发现。”   沈老一开始就强调家里只有他和沈悦冰两个人,他们便被先入为主地带进了一个思维误区。季玺明白过来自己之前完全想岔了,他对那种还能保持神智的畸变人执念太深了,以至于完全忽略了其他可能性。   可惜,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   “我丈夫在他刚出生没多久就去世了,直接被咬断了脖子。”沈悦冰断断续续地说,她好像在交代遗言,又好像只是在把这话说给自己听,“我真的……活得太难了,我一个人带着他,好不容易他长大到快要上学了,我只是……带他出来玩……就被畸变人咬了。”   “他就在我面前,在我这个亲妈面前,生生被那个畸变人抓了一下……我……我能怎么办……他是我唯一的儿子啊……我哪能舍得下他啊……!”   “我们全家只剩下早就退休的我爸和我,我当时刚被学校辞退,正好带着他出来过,我一直不相信,这病没法治……”   “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总有一天……”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与绑在床上她已经彻底畸变的孩子如出一辙,“总有一天……他会治好的……我儿子还会回来……”   季玺闭上眼,他已经明白了整个故事的全貌。   沈悦冰舍不得被病毒感染的孩子,执意要带着他住在野外,用喂食人肉的方式饲养已经完全变成畸变人的儿子,但也许是在接触孩子的时候不当心,昨天晚上她被自己的孩子抓伤了脸,也发生了感染。   她还没等到畸变病毒能够被治愈的那一天,自己却要率先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   “但还是要谢谢你。”沈悦冰很勉强地露出一个笑,她青紫色的脸十分狰狞,那完全是一具尸体才有的脸,留给她时间已经不多了,“即使早就知道了,你却选择不说,还和往常一样对待我们父女俩。真的……谢谢……”   季玺心里五味杂陈:“不是我,是炎一。是他说……”   “……是他说……无论如何不会伤害你们。”   沈语冰的目光转向始终沉默地站在季玺身后的炎一,眼神弥漫上哀伤,还有季玺看不分明的复杂情绪。   她注视着炎一良久,她好像还在努力地保持神志,又好像只是在胡言乱语,说出的句子颠三倒四,“如果我不是……如果我……我们……我们有没有可能……”   “我真的很抱歉。”炎一只说了这么几个字,他的表情凝重而肃穆,“对您和您家庭的遭遇,深感抱歉。”   沈悦冰张了张嘴:“我其实……”   “抱歉。”炎一又说了一遍,依旧是这两个字。   沈悦冰惨然地笑了笑,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她语气带着一点心酸,一点释然:“炎一……你这个人……怎么到了最后也不肯说几句好话……”   “我爸……”她又说,用几乎恳求的语气,“他腿脚不好,我不在了,你们能不能……”   老人正扶着她,却伸出干瘪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别说了,闺女。”沈老低垂着眼,“爸不会走的,爸陪你到最后,死也跟你,跟娃,跟这个家葬在一块儿。”   迟淼瞪大眼,来不及阻止:“沈爷爷你——”   “你们都是好人。”沈老笑了笑,笑容里有一种安详的味道,他的手在沾上含有畸变病毒的腐蚀性唾液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灰、坏死。   “趁现在,快走吧。祝你们往后,都能平安顺遂。”他慈眉善目的脸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反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呈现出一种超脱世俗的平静和淡然。   炎一看见那只皱巴巴的手上,戴着一个雕刻着雄鹰图案的扳指。   他脑中飞快地闪过什么思绪——   那是基地军方的标志。   “你认识吴千枢么?”他飞快地问了一句,几乎不抱什么希望。   老人愣了一下,回答:“认识。我跟他以前曾经是同僚。”   季玺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浑身的血液几乎都冲到了头顶。   “你知道怎么能联系他么?”炎一争分夺秒地问,“我们找他有急事。”   沈老身上的青紫色和沈悦冰一样,几乎已经马上蔓延到全身。   “当年我离开之前,他还是基地统战部队装备部的副长,如果你们要找他……”老人费劲地咳了两声,几乎要把整个心肺都咳出来,他困难地挤出几个字,几乎耗尽了全部力气,“可以通过武工厂……”   “谢谢。”   炎一真心诚意地道谢,然后拉起季玺,下楼,快马加鞭离开沈家的房子。   他们在山间狂奔,直到那栋红白相间的小屋彻底淡出视线之外。   在飞速倒退的视野之中,季玺感觉内心有什么东西在裂开,流出酸涩的液体。   他们不忍心杀即将变异的沈老和沈悦冰,但为了自身安全,必须赶紧离开。   就让他们一家,作为畸变人,好好地生活在这所寄托了他们渺小希望和温情的房子里吧。 第15章 你们怎么不登基称帝呢   雪彻底化了之后气温缓慢地开始回升,几人从山腰再次来到山顶,终于发现基地外围的畸变人已经所剩无几了。   然而,沈家这场巨大的悲剧发生在眼前给他们的冲击太大,没有人还能对眼前的景象怀有激动兴奋的心情。   他们沉默着下山,猎杀了几只畸变人后,陆陆续续走入城门。   前段日子,炎一带季玺去基地的公证处新办了一张身份证,因此季玺也获得了一只全新的智能助手,和一份完全空白的新入驻居民信息表。   他和炎一一前一后走过安全门,检测机器十年如一日地发出毫无波澜的冰冷女声。   “……欢迎回家,季玺先生,编号K#899023,本次外出共获得点数56点……”   “……欢迎回家,炎一先生,编号E#7632185,本次外出共获得点数3144点,请您确认并签字,感谢您的付出,请您再接再厉。”   季玺看着炎一将三千多个点数全部换成零散的纸币,拿在手里厚厚的一沓,然后抽了一张十元的纸币,递到门口递到了核验员的手里。   他平时每次都是给十块,这完全是习惯性动作,不管这一趟是赚了一百个点,还是两百个。   但这回那个检验员见他手里拿着这么多钱,却只给了十元,显然不太满意,他面容陌生,大约是个新来的,这个岗位人员变动很大,许多新入伍的军官都会被轮调到城门来。   他接过炎一的十元纸币,却依旧横着手臂,成心拦着人不让走,他眉毛倒竖,语气蛮横:“穷鬼,就这么点?”   炎一动作顿了一下,大约是明白了这人的意思,点开手里的钱,正打算再给一张。   “你为什么要给他钱啊?”季玺十分不解,甚至有点恼怒,他睁着眼睛眨了两下,好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孩童,非常肆无忌惮地,大声地问了一句。   “这个人是乞丐吗?穷得吃不起饭,还要靠我们接济?”   周围还在等着进城的人全部看了过来。   那个拦在门口的检验员被所有人直直盯着,露出恼羞成怒的表情,几乎是恶狠狠地瞪了季玺一眼。   给“小费”是大家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并不是什么明文规定,甚至因为检验员这个岗位功能的特殊性,政府明令禁止他们收受贿赂,为了防止感染的人偷偷混进城内。   虽然他们都知道这空子实际是钻不了的,但如果被有心人举报告到上面,还是少不了麻烦。至少他这份好差事肯定是保不住了。   季玺这么嚷了一嗓子,当庭广众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吃了个哑巴亏,到手的油水也飞了,这让他怎么能不生气。   “死小鬼!”那检验员收回手,心不甘情不愿地让炎一通过了,却从牙缝里恶声恶气地挤出几个字,“你最好别落在老子手里,否则……”   炎一知道得罪这些军方人的下场,正想把钱塞到这人的手上,说几句好话,季玺却用力把他手里已经掏出的纸币抽走,抓在自己手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要是钱真这么多……”季玺冷着声音扔下一句话给跟在自己背后的炎一,“那都送我好了,犯不着给那种蠢驴。”   “人家吃了你的钱,还要对着你翻白眼放屁呢。”   他用少年特有的,十分清亮悦耳的嗓音,字正腔圆地说。   他就是故意的,非要清清楚楚地让那个站在城门口的检验员听到这句话。   门后排队进城的人发出一阵不小的骚动,隐隐传来几声讥笑,那个穿着军装的检验员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   进了城,茅黑彻底憋不住了,肆无忌惮地在大庭广众之下哈哈大笑,引得周围的行人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盯着他看。   “小子,你可以啊!”茅黑大力地鼓了两下掌,对季玺刚才的行为表示了极大的赞赏,“以前小看你了哈!够硬气!看看刚才那军鬼的嘴脸,哈哈哈,被大象踩了两脚都没有他这么丢脸,实在太搞笑了……”   炎一叹了一口气,用教育的口吻对季玺说:“你实在没必要跟他撕破脸。”   “哦。”季玺一脸油盐不进,木着一张脸,“那你被他指着鼻子骂穷鬼,就很有必要了?”   他凉凉地说,“这每一个点数都是你辛辛苦苦杀畸变人赚的,凭什么给他?因为他脸大么?”   炎一揉了揉眉心,他其实有无数从残酷生活中摸爬滚打后才学会的教训可以对季玺讲,那些唱衰他的,有点过于世故和圆滑的,不体面也不点都不酷的,种种道理。   但他并不想说出口。   没必要让他懂这些。炎一想,他就一直这样保持尖锐也很好。   于是炎一摸了摸季玺的头,嗓音低沉,声音温柔:“嗯,你说得对,咱不给他。”   回到病木区的家,季玺蓦然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在打开门的瞬间,屋子里有尘埃的味道扑面而来,临走前炎一放在窗台前的白色小雏菊已经枯萎了,在花瓶里淹头搭脑的,客厅的窗户照进来一束光,空气中细小的颗粒在阳光里漫天飞舞。   映入眼帘的是虽然陈旧但很干净的米色麂皮沙发、体积厚重的电视机、擦得没有油渍的灶台、偶尔会嘎吱作响的老地板。   明明不算长的旅行,却好像经历了很多事。   在走进熟悉的家门的那一刻,他那颗始终吊着的心才终于脚踏实地地,重新放回了肚子里。   “得大扫除一下。”炎一一边脱鞋一边说,“都是灰。”   “嗯。”季玺乖乖地点点头,“我帮你一起弄吧。”   漫长的冬季开始了。   今年北城的气候很不正常,这并不是季玺的错觉——初雪比往年至少提前了一个月,虽然在末世人民似乎已经对此见怪不怪了。   天气每天都在不正常,于是连“不正常”的也变成“正常”了。   他们这一趟出门虽然赚了不少,但到了寒冬,大部分人都不愿意再出城,加上病木区自种的农作物也因为气温原因大幅减少产出,所以基地整体的物价也都在疯长。乍一看他们的点数还很多,但其实根本不经花。   炎一提前购置了不少能够储存时间较久的干货,但日常食物的开销还是比之前大了不少。   往常,如果是他一个人住的,三千多点数省着点花是足够他度过整个冬季的,但今年他家多了一个季玺,对于两个人来说,这点钱就实在捉襟见肘了。   他最近接了一些基地里贴出了杂活儿,干干跑腿的琐事来赚外快,比如替别人修暖气片,送个包裹到城东的某户人家,只要给点钱他都能干。   季玺在家里也待不下去了,白天炎一出门后他也跑出来,在城里晃悠,想看看能不能找份工作。   这对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季少爷可太难了,季玺跑了好几个基地的招工处,几乎每个地方都吃了闭门羹。   他长得小,尽管他再三保证自己已经成年了,还是不免被人怀疑有雇佣童工的嫌疑;另一方面,这家伙看着就是个被宠大的,细胳膊细腿,雇了他能干什么?   倒是唯一有个戴着黑色墨镜的男人突然在街上拦住他,递给他一张镶着金色纹边,香气扑鼻的名片。   季玺接过名片,定睛一看,只见那种布满低调繁复暗纹的丝绒质感纸片上,只印着两个字——   “明月”   明月区是北城基地非常特别的一个地方,远近闻名的销金窟。   季玺听炎一提过,它的占地面积是基地所有划分的区域里最小的,因为那个地方被基地最富有的家族陆氏占据了,建成了一个堪称商业帝国的建筑群。   陆氏当家人的名字正是陆明月,陆氏割据一方,与军方的联系极为密切,北城基地的最高领导人姓常,而他娶的正是陆家的女子,当年作为聘礼,军方直接送了一个自治区给陆家,就是“明月区”。   因此,“明月”这两个字,完全就是陆家的代名词,代表了不可置喙的雄厚财力,是普通人眼中绝对的金饭碗,寻常人接到这张名片,恐怕磕头跪谢都不足以表示内心的激动之情。   但季玺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只觉得他们太傲慢了。   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你们怎么不干脆直接登基称帝呢? 第16章 哥哥,我好喜欢你   但俗话说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季玺如今被生活所迫,连饭都快要吃不起,只得咽下满腹的不情愿,由那个戴墨镜的男人带着,去明月区走一趟。   明月区果然不负销金窟之名,墨镜男开着车载季玺进去之前还要接受一番严格的盘查。   远远看去,以不知什么材质的晶石砌成的华丽建筑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散发出绚丽而奇异的光泽,整片建筑群仿佛那种只在书中的王国城堡,饶是季玺,也被那种雄厚奇特的房屋造型惊了一下。   申城基地的建筑风格非常现代,科技感浓重,他并没有见过这种似乎只在上个世纪出现过的仿古设计。   墨镜男将汽车停在一座极宽极大的欧式建筑门口,然后用冷硬的语气命令季玺下车。   季玺下车后就被带进以罗马柱构成的大门,一左一右两个穿着黑西服的男人在墨镜男的指示下跟在季玺身后一步的距离,虎视眈眈。   季玺浑身的细胞都警惕起来,这两个人的阵仗简直像在看守犯人,是怕他跑了么?   但自己现在一穷二白,这些人能图他什么呢?   季玺满腹狐疑地走了进去。   墨镜男把他带进电梯,然后按下了一个12楼的数字。   “叮”的一声,纯金色的电梯门开了。   门外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羊毛地毯,用鲜艳的颜色染成繁复精致的花卉图案,淡淡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墙上挂着的壁画、摆放着的水墨瓷瓶,一切高雅矜贵到完全不应该出现在末世这个年代的布置都彰显出屋主身份非富即贵。   季玺面不改色地跟在墨镜男身后,他的表情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波动,也自然没有看见男人在观察到季玺的反应后闪过一丝诧异的眼睛。   这家伙倒是挺会端。墨镜男冷哼了一声,在心里默默评价道:不错的苗子。   他用一张看不清质地的卡片刷开了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间,领着季玺进去。   房间的入口正对着一扇巨大的落地窗,远处,北城基地的景观在脚下延展开来,一个穿着考究的灰色条纹西装的中年男人坐在一张黑色皮质的老板椅上。   “燕总。”墨镜男对着男人鞠了个躬,语气恭敬,“人带来了。”   墨镜男让出一条路,让季玺完全处在房间的中央,被称呼为燕总的男人意味不明的眼神落在季玺身上。   房间内充斥着一种无声的威压感。   季玺纹丝不动,脊背挺直优雅,眼睛直直地对视着这人。   良久,燕总吐出两个字:“不错。”   他停顿了一下,弹了弹手里的烟灰,勾出一个相当意味深长的淡笑。   “小孩儿眼睛长得挺好看。”   季玺觉得这种语气莫名熟悉。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那分明是他家以前那些小喽啰在故弄玄虚装老大的时候特别喜欢摆出来的架势。   碰到这种“熟人”就特别好玩儿了。   季玺非常配合地笑了笑,轻描淡写地接话:“接下来您是不是想说,这双眼珠子真漂亮,不如就给我挖下来当标本收藏了吧?”   站在一旁的墨镜男一个踉跄,差点摔在地上。   他果断收回自己之前的想法,心说,这小子是什么玩意儿,还tm真敢说啊!   被称为燕总的男人笑了起来,手指在扶椅上一敲一敲,饶有兴味地评价:“倒是有趣。”   他对墨镜男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墨镜男立马会意,拿出一个半人高的箱子,在季玺面前打开。   里面满满的都是一沓一沓崭新的钱。   “季先生,这是我们燕总愿意给您预支的报酬,不知道您是否还满意?”墨镜男虽然表面上毕恭毕敬,但语气里却难掩轻蔑。   季玺一看就大概猜到他们想干什么了,这种事他见得多了,毕竟不管到哪里人性都是想通的,到了季玺那个地位,想巴结他的人实在太多了,他见过的牛鬼蛇神也太多了,还有不少费尽心机试图把人直接送上床的。   ……   季玺十八岁的时候,自己一个人溜出门去看马戏,他甚至提前贿赂了身边亲近的佣人,提前替他订到一张周六晚上八点的票,因为那天他的父母有公务要谈,正好给他腾出了一个晚上无人看守的时间。   季玺兴致勃勃地离开家,顺利地拿着门票入场。   然而还没等他屁股在观众席上坐热,一个穿着一件白色低领毛衣的男孩就挨着他的大腿坐下了,他有一双小鹿一样不具任何攻击性的圆眼睛,皮肤雪白,毛衣上方露出精致的锁骨。   他说,哥哥,我第一次瞒着家人偷偷出来玩,如果他们找过来了,你能不能替我打打掩护?他们抓我回去会打我屁股的。   同病相怜的季玺欣然同意,他此刻还完全没有意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句话背后又到底有什么在等着他。   少年性格活泼开朗,两个人一边看马戏一边闲聊,都是同性,季玺更加不会对他产生防备。   男孩凑过来,温温的呼吸喷在季玺的脸颊上,眼巴巴地问,哥哥,你知道舞台上那个演员为什么会飞起来呀?好神奇喔。   季玺平时的行动被严格限制,他没有兄弟姐妹,这种有一个同龄人一直陪他说话的感觉很新奇。   一场马戏下来,他们聊得相当愉快。   散场的时候,季玺正准备礼貌地向这位他新结识的朋友道别,人头攒动的场子里却传来一阵骚动。   男孩的手紧紧抓住季玺的袖子,季玺感到他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   他说,好像马上就要掉下眼泪的样子:哥哥,我看到我继父过来了,他好像是来抓我的,我不想回家,他一回家就欺负我。   到了这份上,季玺也没道理放着他不管,何况他自己也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感同身受。   季玺还在非常冲动热血的年纪,他拉起少年的手,从后门跑出去,两个人躲在狭窄漆黑的储物间。   等你家人走了,我们再出去。他说。   地方狭小,男孩紧紧地贴在季玺身上,小幅度地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季玺不太舒服地皱了皱眉,说,别乱动。   男孩软软地说了一声我害怕,果真不动了,却不安分地把手之间伸到了季玺裤子中间去,又是揉又是摸。   季玺简直吓坏了,两个人叠在一起,他一时动不了,被这家伙摸得浑身发热,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从下腹窜上来。   你放开!他嚷道。   哥哥。男孩却又用那种像问他问题时候的天真语气凑过来,他微微张着嘴,从季玺的角度可以清晰的看到他绯红的嘴唇和又软又小的舌头。   他又是喘,又是呻吟,小嘴一张一合:哥哥,我好喜欢你,我帮帮你,让你舒服,好不好?   他呼出的热气全部扑在季玺的脸上,季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季玺忍无可忍地拍开男孩的手,男孩的身体像蛇一样缠在他身上不放,白皙平坦的胸脯从毛衣领子的半边滑出来,他用尽全力把黏在身上的人甩开,从储物间落荒而逃。   他被外面的冷风吹了一下,脚都在发软,身体却本能地在发热,下面硬得他想打人。   那一晚季玺感觉自己的人生观都受到了冲击。   他们都是男的,怎么做得出这种事?   后来,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毫无悬念地被父母发现了。   那个替他偷偷买票的佣人受到了严惩,后来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眼前了,而在严刑拷问下,他也承认了自己就是安排了这个男孩到季玺身边的人。   佣人在刑讯室嘶声力竭地哭诉:就算他不这么做,只是单纯把季玺的行踪消息高价卖出去,也多得是有人接盘。   男孩也好女孩也罢,多得是做着一朝飞上枝头变凤凰美梦的年轻肉体。   后来,随着他年龄的增长,季玺见识了更多隐没在黑暗里的脏事。那些他祖父手下狐假虎威的下属们,旁人眼中的高官显贵,他们丑恶的嘴脸在美色跟前照样一览无遗,无非是胯下二两肉的驱使,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那些人大多荤素不忌,在末世这样资源稀缺的时代,一张令人赏心悦目的脸就已经足够难得了,性别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季玺并不评判他们的对错,他也并不是什么愤世嫉俗的正义卫士,他坦然接受并承认人类身上存在的天性和本能,只是偶尔觉得滑稽。   ……   只是季玺真的万万没想到还有一天,这种被人包的事居然会反过来发生在自己身上。   因为场面实在太过于搞笑,他在看到那一箱钱的时候竟然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来,完全是被现场两位群众演员给乐的。   墨镜男语气不善:“你笑什么?”   没想到这句话问出来,季玺反而笑得更欢了,当着燕总的面,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莫不是这乡巴佬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高兴得失心疯了?   燕总的脸也有点挂不住,他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墨镜男,大概是有点不太满意的意思——   这小孩长得的确是无可挑剔,但若是太不识相,不会做人,还不如丢到底下去“磨练磨练”。   “季先生。我们老板是诚心请你来的。”墨镜男可不想被老板训斥自己工作不力,只能竭力解释说,“你只需要在燕总需要的时候出现,满足燕总的要求,工作轻松报酬不菲,这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机会。”   “你想想,你再也不需要住在臭气冲天的破房子里,我们会给你在明月区提供一个舒适的住处,你再也不用为生计和自身的安危发愁。我知道你在找工作是吧?替人跑腿,搬运,低头哈腰,毫无尊严又辛苦得要命的工作,哪里比得上替我们燕总打工?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   季玺默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说一个字。   墨镜男见他好言相劝了这么久,这小子依旧不识好歹,内心更为轻蔑不忿,干脆狠下脸来:“季先生,你别不识好歹,燕总能看上你是你的荣幸,可别拿乔的过分!不然你以为你在那种只有垃圾会呆的地方,能翻出什么花来,我们一只手就能碾死你这只小蚂蚁……”   “威逼利诱啊。多少年了,这一套早就玩烂了。”季玺一脸无聊地笑了,语气竟是充满了调侃。   “你们还会什么?嗯?” 第17章 今晚就让他接客   “够了。”燕总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阴声说,“既然季先生不愿意,我燕云山也不是强人所难之辈。阿韩——”   他对墨镜男缓缓地吐出四个字:“带下去吧。”   “是,属下这就去办。”阿韩立刻应答,用几乎想杀人的眼神剜了季玺一刀,一把拽住他的衣领,连拖带拽地把人从房间里拉出来。   点头哈腰地关上门,阿韩用力把季玺抡在墙上,面色铁青,怒声喊:“你他妈找死是不是!”   季玺后背撞在坚硬的墙壁上,这一下并不算多疼,阿韩这家伙一看就是外强中干,空有一副派头,实际不过是个跑腿的小喽啰,季玺被他揪着领子,只是微微挑了下眉,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你敢在燕总面前这么说话……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阿韩面色阴寒,“呵呵,既然你小子眼高于顶,瞧不上咱们燕总的好差事,那这楼下的活儿,你可得好好干咯。”   季玺笑了笑,不置一词。   他如今在北城的确一穷二白,但他依然敢得罪燕云山。   一个小孩子都懂的道理——明月区是陆家的老巢,燕云山又不姓陆,他算个什么东西。   阿韩黑着脸把季玺推进电梯,半拽半拖地弄到三楼,电梯门打开后,出现的是一座巨大的开放式厅堂,一排长得山青水绿的少男少女规规整整地一字排开,左边全部都是女性,右边是男性,令人咋舌的是,这些人的衣着都极其暴露。   一边,少女们穿着纯白色的吊带裙,裙子极短,到了几乎连她们的臀部都无法完整遮盖住的地步,身体的曲线在布料的包裹中淋漓尽显。   而另一边,少年们的衣着更夸张,他们身上只穿着一件半透明的丝质纱衣,胸口半遮半掩,下身只有一小片由两根纤细的棉线拉住白色的布料。   阿韩从季玺背后狠狠推了他一把,这其中不乏泄愤的成分,季玺一个没站稳,趔趄一下,顿时被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魁梧保安给结结实实地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一个像是负责接头的年轻男人站在正中间,他身上是一袭合身剪裁的暗灰色唐装,大厅辉煌的灯光下,隐隐能看到衣摆处暗纹精湛的绣工。   “小陆总,送你了,好货。”阿韩不乏恶意地挑起嘴角,“今晚就让他接客。”   “明白。”那人哼笑一声,打了个响指,示意手下,“去,弄弄干净。”   季玺被双手反剪在身后,他头发散乱,衣服也在拉扯中变得皱皱巴巴,完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   一个豹头环眼的家伙上前,手里拿着一支针头,把他牢牢抓住,泛着寒光的枕头对准季玺手臂上的静脉。   就在针头即将刺破皮肤的前一刻,季玺悠然道:“疏嗪妥钠,氯胺酮,或者,干脆是春药?”   那人握着针头的手顿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被季玺猜中了。   “——不管是什么,我劝你们还是不要白费功夫。”季玺在三个彪形大汉的包围下完全动弹不得,但脸上却没有一丝慌张,他似笑非笑地说,“这些药对我都不起作用,还浪费,何必呢?”   那人握着针头,听了季玺的话,显然有点进退两难。   末世里搞这些药并不容易,采购一定计量都需要获批,层层流程走下来,即使陆家财大气粗,但也经不起毫不顾忌的挥霍。   “老板,打还是不打?”   穿着唐装的男人侧过头,他的眼睛是非常幽深的墨黑色,眼尾微微上挑,仿佛含着一汪春水,平白给人一种多情的错觉。   他看着季玺,只是微微一笑,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他的手下得令,立刻将手里的针管推到底部。   针管的液体空了,季玺好好地站着,与穿着唐装的男人对视,目光坦荡,腰杆笔直。   这是经过特制的烈性麻醉和催情药,起效极快,寻常人会立即开始皮肤发红,变热,流汗,四肢发软。   这些最本能的生理反应显然不是能伪装出来的。   也就是说,这药对季玺的确不起效。   “老板,这……”   这怎么可能?   负责打药的手下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他不由开始怀疑,难道真如这小子所言,他对所有药物都有耐药性?   但一个正常的普通人怎么可能对所有药品都毫无反应?   “我说了。”季玺扯扯嘴角,“何必呢?”   穿着唐装的男人有点烦恼地皱了皱眉,转而,这件事对他又好似无关紧要,他的表情在下一秒变得颇为漫不经心,随口指示道:“那就干脆直接弄下去吧,别打药了,动作小心点,别坏了品相就行。”   那语气活像在说一只无关紧要的小猫小狗。   手下得令,立刻就要把季玺往走廊里拖。   ……这一场好戏似乎精彩的地方都看得差不多了,季玺如是想。   行了,就这样吧。   再晚赶不上回家吃饭了。   季玺这样想着,他并无打算用那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办法逃脱,比如把自己的脸划烂之类——开玩笑,头可断,他的脸也不能花。   于是他选择了最简单的方式,把人放倒。   他对自己的新异能驾驭地渐渐纯熟,他在探索和试验中不知不觉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他需要调动的部位越少,异能激发起来就越轻易。   甚至到了完全不会被肉眼察觉的地步。   比如,金属化落地那一瞬间的着力点,即使从再高的地方跳下来也不会受伤。   比如,在和他人肢体相接的部位,只需要一小点极细极锐的刀尖,就可以在瞬间把柔软的皮肤割破、穿透。   在那一刹那,其他人眼里只来得及捕捉到这么一副诡异至极的场景。   两个五大三粗,一左一右像抓着一只小鸡仔一样逮住季玺的大男人忽然惨叫着松开手,他们喷涌而出的鲜血洒了一地,化作细流沿着缝隙缓缓流淌。   季玺身上明明什么都没有,拉着他的两个人却像受到了重击一样,眨眼间血流成河。   阿韩用一种极为不解和莫名其妙的眼神目睹这一切。   发生了什么?   这怎么可能?   什么东西?   “走了。”季玺在惨叫声中拍了拍自己的袖子,抚平弄皱的衣领,这样的场面下荒诞地像一位风度翩翩的欢客,“——多谢款待。”   在所有人都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前,季玺撑过窗沿,姿势优雅且熟练地从窗户一跃而出。   等阿韩从愣神和震惊的空当回过神来时,人早就走得无影无踪了。   金碧辉煌的大厅内,衣着暴露的少男少女瑟瑟发抖地站在一边,鲜血狼藉地撒了满地,而穿着唐装的男人孑然而立,出神望着早已没有人的窗台,若有所思,唇边残留着一点惊艳的笑意。   季玺还是回来晚了。   他到家时,餐桌上摆着一桌烧好的饭菜,炎一弓着背,一个人孤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等他。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头来,眼神里有一点尚未褪尽的焦急。   季玺一打开门看到那个场景,不知怎么就想到曾经家里那只杜宾。   因为季家三辈只有他这么一根独苗,而且由于各种原因,他的安全问题受到了家族极大的重视,于是不可避免地,他始终活得很孤独。   在很多被禁锢在明珠塔的日子里,唯一陪伴他的,只有那只离开所有同类,同样被囚禁在他身边的大狼狗。   “炎一。”他舔了舔唇,“我回来了。”   “嗯。”炎一站起来,说,“赶紧吃饭吧,都冷了。”   季玺站在那里,眨了眨眼:“你不问我去干什么了吗?”   “如果你想告诉我的话可以跟我说。”炎一一边给他盛饭一边说,“不想也没关系,我不会多问。你是自由的,我不会干涉你的任何行动。”   季玺咧开嘴,一口的白牙,笑得像个像大人邀功的小孩:“我去找工作了。”   炎一有些惊讶地看过来:“找着了?怎么突然想到要找工作?”   “天天待在家里太无聊啦。”季玺的脑袋在饭桌前晃来晃去,“你又不陪我,我当然要自己找点事情干咯。”   “别晃了,快吃吧。”炎一给自己也盛好饭,拉开椅子坐下来,季玺也坐下来,炎一给他夹了一筷子番茄炒蛋,“这俩天,我抽时间带你去武工厂一趟。”   季玺眨眨眼:“就是……我们临走前沈爷爷说的那个地方?”   “嗯。”炎一说,“虽然沈老离开军队很久了,但也算给我们指明了一条路,先试试看吧。”   “好。”季玺停顿了一下,“如果你最近比较忙,过段时间再去也没关系。”   “嗯。”炎一说,“我尽量抽时间吧。今天去了一个面试,如果能接到活,那可能就会比较忙了。”   季玺好奇地问:“什么面试啊?”   “武术教练。”炎一道,“就是教别人打架的。”   “啊?还有这种工作?”季玺扑扇着小蝴蝶翅膀一样的睫毛,“那是不是很累啊?要和别人对打?”   “不至于,有固定的上下班时间,肯定比跑零活赚的多点。”炎一笑了,摸了摸他的头,“快吃吧。”   季玺低下头,小幅度地躲开炎一的手。不知怎么的,他心中总有点不是滋味的感觉。 第18章 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入夜,季玺和炎一早早就睡了。   自从上次那一回,季玺就彻底抛弃了客厅的沙发,每晚非要和炎一挤到一张窄小的床上。现在天气冷了,他就更有理由天天贴着炎一睡觉了。   病木区早就被基地抛弃了,不通暖气,加上房屋老旧,屋子里到了夜晚就更加冷,是属于季玺哪怕裹着大棉被都会不受控制打寒战的程度。   季玺其实体质一直不怎么样,似乎连平均体温都比炎一低上个一两度,到了冬天更是手脚冰冷,而炎一的被窝却永远暖烘烘的,躺进去舒服得很。   他们很快睡着了。   然而,也许是因为白天在明月区发生的事让他想到了从前看马戏的那件事的缘故,季玺开始不安地做梦。   梦里,面目陌生的少年柔软的身躯像一条蛇一样盘在他身上,季玺好像又回到了那一晚,他想推开身上的人,但反而让自己更紧密地跟对方贴合在一起,他们好像被困在了一个四面无门,无处可逃的狭小空间,他越是想要逃离,反而越是不得解脱。   空气火热,呼吸困难,身体几乎要因为高热而熔化。   不要了,不要了,让我走。   好难受,好热,感觉快要爆炸了。   小鹿一样的圆眼睛一直盯着他,那双无辜纯真的眼睛就像一池被打碎的湖水,荡漾起艳丽的波浪。   给我。给我。   火红娇小的嘴巴一张一合,季玺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然而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呼唤,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最后渐渐和剧烈的心跳保持同样的频率。   炎一被季玺给弄醒了。   入睡的时候他们俩还并排躺着,而现在季玺整个人已经彻底挂在了他身上,像一株攀附着他的藤蔓。他大约是做梦了,睡梦中,季玺仍紧紧蹙着眉,胸口一上一下剧烈地起伏着,他两条腿盘在炎一腰上,无意识地动着。   炎一被季玺这样来来回回蹭得冒火,烦极了,他试图把身上的人拽开,谁知这家伙平时看着柔弱,这会儿倒是紧紧抓着他,怎么也不肯放。   黑暗中,炎一忍无可忍地用力推了季玺一把:“醒醒。”   季玺整个人像从水里捞起来似的,他霍然睁开眼,心脏都仿佛停跳了一秒。   猛地从梦境跌回现实,他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整个人迷迷糊糊的。他张了张嘴,眼睛半睁半闭:“……我……”   那种强烈如火的冲动在意识中炸开,季玺下意识揉了两把。   这种要上不下的感觉实在难受,季玺没经验,哑着嗓子难受地哼了两声。   炎一往床边退了退,艰涩地说:“你……自己去卫生间弄吧。”   “……呃……嗯……”季玺整个脑子都是烧起来的,他乖乖应和着,其实根本没怎么分辨炎一说了什么。   炎一这辈子真没想到有一天还会碰上这么棘手的境况。   好在季玺还算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他在床榻上滚了滚,表情痛苦,然后晃晃悠悠地爬出被子,闭着眼睛摸索卫生间,一把关上门。   世界都安静了。   但炎一并没有因此而松了口气,任何雄性生物都体会这种焦躁。   他闭上眼,深呼吸了几次,尽量让自己的头脑放空。   过了不久,季玺终于从卫生间出来,炎一在床最边缘的位置直挺挺地躺着,像一具已经冷透了的尸体。   发泄完之后整个人都很累,季玺躺回被子,迷迷糊糊地继续睡了。   第二天,季玺醒来时几乎头痛欲裂。   头发睡得像个鸟窝,他撑着头坐起来,心里感觉已经死了一万次。   他晚上的时候不清醒,但不代表他不记得,事实上,昨晚他干了什么,那一幕一幕,都跟放电影似的,清晰地印刻在意识深处,在他眼前来回播放,不停凌迟着他已经十分脆弱的心灵。   太尴尬了……这也太尴尬了……   季玺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捂着脸,像个鸵鸟一样把自己用被子罩住,内心完全是崩溃。   还好炎一已经起床去做早饭了,否则他实在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了。   他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怎么能!   季玺怀疑那个陆家的给他打的药是不是真的有点问题,不然他清心寡欲了二十年,这座休眠火山怎么突然就爆发了呢?   当年那件事后,季玺在很长一段时间对周围的人都有一种强烈的反胃感,这大概属于条件反应的一种,总之他自己也难以控制。   他对“性”这件事完全无感,甚至到了有点冷漠的地步,实在是因为那次事件给他带来的阴影太深了。   自己的身边人,自己以为的朋友,原来都是别有目的,而身体由此产生的欲望只是一遍遍提醒他被欺骗的事实,昭示自己的愚蠢与无知。   这种事太傻了,年少无知的季玺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这么坚定地想——别人不行,别人臣服在欲望之下,但他不会。   他不会。   他怎么不会?   季玺拉扯着自己的头发,人都傻了。   炎一进门来就看到季玺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把自己整个埋在床里。   “起床吃饭了。”他说,语气好像跟以往没什么不同。   季玺鼓起巨大的勇气,掀开被子一角,露出两只眼睛,炎一失笑地看着他。   “哦。”季玺闷闷地答应了一声,但是仍然窝在被窝里一动不动。   炎一瞅着他:“那你倒是起来啊?”   季玺抿了抿嘴:“那你先出去。”   炎一果真退出房间去了:“行。”他催促道,“等你了,快点。”   季玺像只被扒了壳的乌龟,抖索着爬出来,自己把衣服穿好。   吃早饭的时候,炎一表现地非常淡定且正常,该干嘛干嘛,季玺还是不敢直视炎一。   就在这样的状态下,一顿早饭,季玺掉了两次筷子,他感觉自己的手都不是自己的手了。   炎一叹了一口气,弯下腰到桌子底下替他把筷子捡起来,拿到洗手台去洗。   男人平静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怎么了这是,过了一个晚上连饭都不会吃了?”   季玺僵硬着身子,像个挨批评的小学生,一动不动在位置上正襟危坐。   炎一回来,把洗干净的筷子搁在他的晚上,用过来人语气平静地说道——   “你长大了,男孩子到这年纪,发生这种事是很正常的。”   季玺耳朵都红了,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顶上冲。   他抬起头,望向炎一,炎一却一如之前,似乎昨晚的事真的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插曲,完全没有对他产生什么影响。   倒显的季玺自己太过在意了。   见炎一完全声色不动,油盐不进的模样,季玺心中突然冒出一个突兀的念头。   从前,季玺见过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在七情六欲面前,他们或是涕泗横流,或是摇首乞怜,总之丑态百出,都不怎么好看。   然而此刻,他却忽然无比想知道,自己眼前,这个叫炎一的男人,他欲火焚身时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他也会有那样疯狂的,热烈如火的,克制不住的,叫人红了眼发了凶的欲望吗?   黑暗而汹涌的念头在他心底疯狂滋长。   季玺怔怔地盯着炎一看,喉结上下滚动。   “怎么了?”炎一在他面前摇了摇手,“怎么发起呆了?”   “没什么。”季玺眨了几下眼,低下头咬了一口包子。 第19章 又折腾什么幺蛾子了?   季玺一整天都不太在状态。   病木区东南边有一个市集,是整个病木区最热闹的地段。   季玺在街上游荡,走着走着就到了那个地方。   说是市集,其实规模并不大,一块圆形的露天广场上,多是长条形的木桌板凳,像是直接砍下树木拼接而成的,非常简陋。桌面上摆着各式繁杂的小玩意儿,大多是日常用品,脸盆、衣架、手工绣的帕子等等。摊主站在后边吆喝,这些东西要价基本都不贵,大概一件的价格都在二三十个点数左右,还有不少人站在摊位前面红耳赤地跟摊主讨价还价。   “老兄,这锅能再便宜点不?抹个零呗,四十点我立刻要了,可不可以?”   “真不能再便宜了!老兄,我叫你老兄成不,你这直接砍了我快一半的价,我家还有俩孩子饿着肚子靠我吃饭呢,你就可怜可怜我吧……”   “唉哟,不是我不想给啊,我真的只带了这点钱,真的,不骗你,能不能卖,一句话,多的也没有了……”   “……”   此起彼伏嘈杂喧闹的声音汇聚成一条河,奔腾着,流淌着,似乎永远不知疲倦,不会停歇。   病木区有一种奇异的生命力,在这个小小的集市上体现的淋漓尽致,跟季玺以前看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同。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非常用力地在活着。   季玺处于一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嘛的状态,家里的用品炎一都添置的差不多了,他并不需要自己再买什么东西,他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行走,他只是不能停下来。   有人推推搡搡地碰撞到他的肩膀,他又向前走了好几步,才迟钝地意识到嘈杂的噪音中似乎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小季——季玺——”   季玺整个人像个生锈的机器,缓慢地回过头,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迟淼身上背着个大袋子,兴奋地朝他招手,茅黑像个带着娃出来放风的老大爷,慢腾腾地跟在很后边,一脸了无生趣的表情。   “怎么叫了你这么多声你都没反应啊?”迟淼哼哧哼哧地小跑过来,“诶?炎哥呢?没跟你一起?”   季玺点点头:“我自己来逛逛。你们怎么也在?”   “今天周六呀,我们来买被子呢,现在天气太冷啦。”迟淼说,一脸骄傲,“一看看,我这一大床被子,好便宜,刚才让我杀价杀到只要六十个点!”   季玺夸道:“厉害。”   “小季你有什么想买的嘛?我可以帮你杀价呀。”   季玺摇摇头。   “你怎么了?”迟淼眨巴着眼睛,歪过头,语气关切,“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样子,是晚上没睡好吗?”   季玺还是摇摇头,有点无所适从,支支吾吾地,不知从何说起。   “他还能有什么事?”茅黑拨开人群,慢悠悠地走过来,眼神扫过季玺,“你家那位又折腾什么幺蛾子了?还是又给人打坏了?”   “啊?”迟淼听的一头雾水,“谁啊?炎哥吗?”   季玺眨了眨眼,听到茅黑这熟稔的语气,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炎一。   “他还会被人打?”   说实话,季玺有点难以想象,以炎一的能力,还有连他都打不过的人。   他是以前结了什么仇么?   “陪练呗。”茅黑抱着胸,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做个人肉沙袋让人按着揍,一个小时五十个点,他以前又不是没做过。”   季玺僵了一下,想到炎一昨天跟他说的“武术教练”的工作,莫不就是过去站着挨打吧?   他有病吗做这种工作?   季玺光是想想,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茅黑打量着季玺的表情,一看就知道自己说中了,意有所指地幽幽道:“……真不知道这家伙怎么老是缺钱缺成这样。”   季玺噎了一下:“我在找工作了。”   “哎小季你在找工作呀?”迟淼道,“找到了吗?”   季玺:“……暂时还没有。”   “噢。”迟淼点点头,拍拍他的肩,“没事哒,慢慢找,总会找到的。”他托着腮,“……说起来,我好像认识一个人,他最近招人还招得挺急的,小季你要是有兴趣的话,我推荐你去试试?”   季玺被茅黑一激,想也不想就答应:“可以。”   迟淼说的工作就在他曾经的家——骷髅洞附近。   季玺是实打实的第一次来这边,病木区很大,有些地方是连炎一都从来不会带他去的,比如这里。   之前季玺听迟淼描述的时候就觉得心里不太舒服,但迟淼当时形容的比较宽泛,因此他对这个地方仍然没有一个非常具体的概念。   穷到这个地方的孩子得从垃圾桶里翻找食物来吃,那得破败到什么程度?   季玺实在无法想象。   然而,等他真正双脚踏上了这片土地,才知道所有想象都是单薄的,现实比他以为的还要骨感得多。   坑洼不平的土地上,连完整的房屋都鲜少能见到,到处都是在风沙中腐蚀破损的孤墙,衣不蔽体的人窝在墙角,他们身上非常肮脏,几乎和地上的泥土呈现出同样的颜色,这些人瘦骨嶙峋,肋骨和关节突出,看起来真的就好像是一具一具行走的骷髅。   怪不得这里叫“骷髅洞”,实在太形象了。   那些人抱团堆叠在一起,半死不活地靠着墙躺在那里,唯有一双眼睛因为脸颊过瘦的缘故,显得格外大而狰狞。   季玺和迟淼经过时,他们清一色直勾勾地盯着两人看。   季玺浑身发寒,他形容不了那种感觉。   那些人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他觉得自己心中被挖的空了一块,不停地冒着冷风。   “你最好不要想着给他们一点吃的或者钱。”迟淼凑过来低声说,“不要看他们可怜就施舍,这是来骷髅洞的外人的大忌。”   季玺愣住:“为什么?”他刚才的确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因为他们会抢,你那点东西不够分的。”迟淼略显稚嫩的嗓音此刻显得格外平淡,“好一点的情况是他们会把自己的同伴打伤、打死,为了抢那一点东西。坏一点的情况是他们会缠上你,用上任何手段,夺走你身上任何值钱的东西,你就再也走不出去了,很多人都是这么栽的,所以千万要小心。”   季玺皱了皱眉。   “……怎么会这样?”   “没办法呀,大家都想活。”迟淼说,大概是看季玺脸色变得有点差,他补充道,“也不用太担心啦,你只需要拿一把小刀,放在身上比较显眼的地方,你看,就像我这样。”迟淼指了指自己腿上绑着的匕首。   “——他们就不敢为难你的,他们这么饿,就算打架也没什么力气的,随随便便就放倒了。”   迟淼轻松地说,以旁观者的口吻。   那些痛苦的过去对他来说好像只是天边的几朵云彩,风一吹就过去了,消失地了无痕迹。   诚然,现在季玺面前的迟淼虽然仍旧穿打着补丁的老棉袄和满是线头也并不合身的喇叭裤,但他两颊饱满,神采奕奕,跟那些躺在地上的人比起来,已是比他们更像“人”得多了。   季玺斟酌着说:“你那时候,是怎么……”   “我知道你要问啥。”迟淼笑了笑,他笑得时候腮边有很浅的梨涡,“我真的很幸运,虽然流浪了一阵,但遇到一个好心人,他收留了我,后来才遇上了我师父黑哥。”   季玺:“好心人?”   “我现在就是要带你去见他,就是他给你提供工作。”迟淼说,“一会儿你见到他就明白啦。他真的是个好人。”   他们走了没多久,来到了一个稍微显得没那么破败的巷子口。   这里也几处拥挤在一起的居民楼,墙面肮脏不堪,但至少比先前那块地方风餐露宿的看起来强,路上偶尔有几个人通过。   有一座大约三层楼的平房横在道路尽头的最中央,通身以黑色的砖块砌成,正对着马路的是一扇半开着的玻璃门,玻璃门外罩着的一层卷帘门完全拉起来,能隐隐约约看到门内坐着一个人,后方摆着一排排货架。   门口竖着一个用墨水手写的大牌子——   “鱼哥杂货”。   在骷髅洞这样的地方,如此“体面”的屋子相当不多见,何况是一家杂货铺。   这地方真的有人能买得起他店里的东西么?   带着这样的疑问,季玺跟在迟淼身后,走进了“鱼哥杂货”。   “鱼哥!”迟淼喊了一声,坐在门边的男人站起来,冲他打了个招呼。   叫鱼哥的男人看起来约摸三十岁出头,身形高大,他耳朵后面别着一根烟,梳着背头,打着发胶,一道伤疤从右边的额头贯穿到下颌,他两只眼睛的颜色不一样,右边有伤疤的那一侧眼睛是浑浊无光的死灰色,在看着人的时候,只有左边那只眼珠会转动,而右边的不会。   他瞎了一只眼。   他在看到季玺的一瞬间,眼中亮了亮。   这个人天生长得凶神恶煞,面容戾气浓重,皮肤苍白毫无血色,他脸上那道疤更是平白给他增添了生人勿近的气息。   季玺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迟淼雀跃地迎上余承远说:“你之前不是跟我说急着找伙计嘛?我这个朋友他正好要找工作,我就介绍过来了,他叫季玺。”   鱼哥走上前,笑了笑:“你好啊,季玺。我是这家店的老板余承远,你跟小迟一样叫我鱼哥也行。”   季玺全身都处在警惕状态,他盯着鱼哥。   果然,接下来鱼哥用意味深长地语气说:“你做个伙计屈才了啊……”   迟淼在一旁说:“等等,鱼哥,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他是我们炎哥的弟弟,你让他做个伙计就好啦。”   余承远想了想:“炎哥?你们那个雇佣兵?”   “对啊。”迟淼说,“他跟我师傅也是兄弟。”   “好吧。”余承远面容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嘴里重复道,“可惜了,可惜了。”   “不过,小季啊。”他说,“我这里的确缺一个伙计,因为一些意外,现在店里只有我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你如果愿意干的话,我可以适当给你开高一点的工资,但前提是会很辛苦,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季玺问:“高一点的工资是多少?”   “一天一百个点,工作时间是早上十点到晚上六点,周末没有休息,中午店里可以提供伙食。”余承远回答,“如果不是着急招人,我也不会给这么多。”   “那我要做什么呢?”   迟淼看了余承远一眼,点点头,余承远看了看季玺,说:“跟我来。” 第20章 大不了我养你啊   余承远带着他们穿过货架。   这些货架上摆着各种大大小小五颜六色的杂货,大多是零食,还有一些日用品,纸巾、洗洁精、曲别针等,货品上积满了灰尘。   季玺心中的疑问更甚,这家杂货店根本没什么人光顾,为什么余承远却说他自己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了?   走到店铺的最后,余承远用钥匙打开了一堵墙上的门,季玺注意到,这里看起来无路可走,实际是一座楼梯。   门打开后,用模糊的说话声从楼上传来。   他们沿着楼梯上楼。   楼上的布局就更加简单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走廊,走廊两边全部都是一个个房间,房间门正中央贴着硕大的数字:“1、2、3……”   一共有六个房间。   余承远从外套内的衣兜里掏出一把钥匙,直接打开了手边编号为“1”的房间。   “请进。”   季玺的脚步停在原地。   大门打开,一个大约只有十平米的小房间。   正对门的窗户被铁架封住,房间内硬是摆下了四张上下铺结构的小床,这些床的尺寸比市面上正常的床小了至少一半,但饶是这样,窄小的房间也不剩下多少空余,地上堆满了各种杂物、衣服,以及一个个圆形的,盛着排泄物的盆子。   一股难闻的异味弥漫在空气中。   而最令人咂舌的是,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约摸十来岁的小孩,他们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大门的方向。   余承远在一旁解说道:“如你所见,我收留了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都在二楼,一共二十四个。你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看好他们,当然,你并不需要操心太多,只需要关注一下他们的健康状况、不要让他们打架、受伤或者饿到。”   “有的时候楼下也会来一些购买杂货的散客,你需要接待一下他们,尤其注意不要让他们偷东西,或者乱翻货品。”余承远道,“你应该也发现了,我们这一带小偷很多。”   季玺感觉自己的大脑都陷入了停滞状态,眼前的一切显然都太超出了他的预期。   “承蒙鱼哥照顾,我之前也在这边住过几个月。”迟淼用劫后余生的口吻说,“要不是鱼哥,我早就饿死了。”   余承远笑了笑:“也是你这小家伙心思野,这么快就自己跑了。”   “哎,后悔没再多住一阵。”迟淼附和道,“小季,你觉得怎么样呀?我觉得工资蛮高的诶,鱼哥真的大方。”   季玺垂在裤缝的手指动了动,他看着一屋子眼巴巴望着他的小孩。   在答应的前一刻,他耳边远远地回荡着自己在没有接受燕总的“厚爱”后,阿韩充满恶意的声音——   “你以为在那种只有垃圾会呆的地方,能翻出什么花来……”   像是一句预言,也像是一句诅咒,久久在季玺脑海上方盘旋回响。   他垂下的手在身后紧紧握成拳,轻轻地“嗯”了一声。   季玺徐徐说。   “我答应了。”   迟淼先回去了,余承远又给季玺讲了讲店里的基本情况。   因为骷髅洞地理位置太偏远了,连电话线都没法接,季玺没干什么活就先回家了,否则炎一又得等急了。   他答应余承远第二天会准时来上班。   回家打开门的时候,季玺没在厨房和客厅看到人,跑进浴室,才发现炎一手里正拿着个黑色的东西,对着镜子,不知道在做什么。   “回来啦。”炎一说,把手里的东西随手搁在洗手台。   季玺目光落在那个长条形的黑色物体上,它前端有一条小指宽的刀片,原来是个剃头刀。   他随口问:“炎一,你要剪头发啊?”   “嗯。”炎一点头,“打算剃个板寸吧。”   “哎我头发也有点长了。”季玺说,把垂下来差点盖住眼睛的刘海绕成圈卷在手指上玩,“那晚上我帮你剪吧,你也帮我剃一下。”   “好。”炎一从前都是自己剃头,没毛病,省钱。炎一怀疑地问,“你会吗?”   “你教我呗。”季玺说,“你先给我弄,然后教我一下,我学的很快的。”   炎一语气纵容:“好吧。”   “你怎么突然想到要把头发全剪掉啊?现在这样不也挺好的。”季玺端详着炎一的脸,有点想象不出来,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以炎一这么优越的五官和脸型,剃了板寸也肯定不难看。   “昨天跟你说的那个武术教练的工作,他们同意让我去了。”炎一说,“头发长不方便。”   提起“武术教练”这四个字,季玺立马想到了白天茅黑跟他说的事,内心的小火苗又噌噌地窜上来。   “你老实告诉我,这武术教练到底是做什么的啊?”季玺语气强硬地质问道,“是不是就是过去给人家挨打?”   “当然不是。我是教练,怎么可能站着被打。”   季玺顿了顿,毫不客气地把茅黑卖了:“我今天在市集遇到茅黑他们,他都跟我说了,你别想糊弄我。”   “……真不是。”炎一一脸头疼,“这家伙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他不说我还不知道呢。”季玺撇下嘴角,“反正你跟我说就是什么都好,上次咱们一起出去也是,你振振有词地保证没有危险,结果呢?这路上遇到的事情还少吗,要不是我跟着,我还真信了你的鬼话。这次也是,你要是照实跟我说,我犯得着去听他的么?”   “上次真的是意外,谁也没料到会提前这么早下雪。”炎一无奈道,“以前我是做过那些工作,但这一回真不是,没骗你,就是普通的教练,非常安全。”   “不行,你在我这里已经信用破产了。”季玺语气蛮横,“我得亲自跟去看看才能相信。”   炎一扶着自己的脑门:“祖宗,你是折腾自己呢还是折腾我?我上班呢,你来看什么看。”   “那我花钱报名你这个武术班行不行啊?”季玺说,“点名要求叫炎一的教练来教。”   炎一:“……”   “败家子儿。”炎一敲了一下他的额头,“没钱给你造。”   “我马上就有钱了啊。”季玺信誓旦旦地说,“我找到工作了,一天一百,正打算跟你说呢。”   炎一奇道:“还真能找着?”   季玺挑起眉:“你看不起人是不是?我这是正经工作,正式员工,迟淼介绍的,给他家附近一个杂货铺看店。”   炎一原本也只是跟他开个玩笑,听到季玺的描述却敏感地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他停了一下:“小迟他家?你找的骷髅洞的工作?”   “……是啊。”季玺有点底气不足,狡辩道,“怎么了嘛?离家挺近的,走走路就到了。”   炎一皱了皱眉,追问:“那边挺乱的,问清楚了么?”   季玺摆摆手:“哎,没什么事,再说也是给他认识的人打工,挺靠谱的。”   炎一轻叹:“你觉得没问题就行。”   “反正我的意思就是,我现在工作也找到了,而且那边还管一顿饭,家里也不至于揭不开锅。”季玺眼神认真地说,“所以你实在没必要去做那些挨揍的活。”   他顿了顿,调皮轻快地笑了:“……大不了我养你啊。”   炎一愣了一下,半晌,干巴巴地吐出几个字:“……用不着。”   吃过饭,他们翻箱倒柜弄了一堆道具出来,互相给对方剃头。   “先洗洗吧。”炎一说,“我去打点热水上来,下午我们这儿的水管又爆了,自来水断断续续的。”   季玺点点头。   炎一弄了一个挺大的塑料盆,找了个小板凳让季玺坐着,往后仰躺把脖子搁在浴缸的沿上,炎一则蹲在浴缸里,把盛好热水的盆放在自己前方,替季玺洗头。   季玺没这么洗过头,有点不知所措。   “来,往下躺。”炎一用温水把他的头发浸湿,“我托着你,放松。”   季玺“嗯”了一声,他稍有点过长的刘海捋到后面,露出干净的额头。   少年的发质非常好,握在手里软软的,仿若质地上好的丝绸,散发着健康的光泽。   炎一把泡沫在手上打开,涂在他的头发上,手法轻柔地将手指穿入他的发间,轻轻地揉搓。   季玺像一只被顺毛的猫,舒服地闭上眼。   “……你怎么这么熟练啊?”季玺呢喃着问。   “以前我师傅还在世的时候,就是那个我们都叫他炎叔的男人,经常给他这么洗,练出来的。”炎一说,“可笑的是,这么多年过去,我现在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把泡沫冲干净,多余的水沥干,这样就算洗完了,炎一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给他,让季玺披在肩膀上,然后把小凳子拿到卫生间的镜子前,再给他严严实实地绕着脖子系上一圈一次性塑料布。   季玺任由他摆弄。   炎一推动剃头,沿着耳朵周围和后脑逐渐剃过来。   “……手要稳一点。”炎一解说道,“力度保持均匀,不要太使劲,否则剃出来会很难看。”   起初季玺还在认认真真地学,听到这句话思绪忽然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   他想到昨天那个混乱的晚上,他在卫生间,其实并没有失去意识,外面的炎一也是用同样的口吻指导他……   “……你别急,摸一下最上面,下手轻点,绕着圈摸……”   他好不容易通过一个白天压下去的情绪瞬间死灰复燃。   心跳加速,身体奔腾的血液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全往脸上冲。 第21章 我就是想勾引他   季玺觉得自己的齿根都在颤动。   “怎么了,脸这么红。”炎一很快发现了季玺的异常,停下手,有些不确定地问道,“刮痛你了?”   “……没事。”季玺稳住呼吸,“有点闷。”   卫生间水汽大,炎一点点头,把门打开,外面的风闯进来:“这样好点吗?”   季玺用力闭了闭眼:“好多了。”   炎一很熟练,季玺的头很快就剪完了,他并没有把季玺的头发剪得很短,只是稍微把长出来的地方修了修,剪完头发的季玺露出干干净净的眉毛,他本来就长得极好,五官精致,这下越发显得清隽俊朗,像一块精心雕琢的羊脂软玉。   “好看。”季玺真诚地夸赞道,“炎一,你这手艺,做个理发师也饿不死啊。”   炎一笑了笑,接下来换季玺上手。   “头我自己洗吧。”炎一说,“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行。”季玺坚持道,“你都替我洗了,我也要帮你。”   “好吧。”炎一从善如流地坐到板凳上,配合地闭上眼。   季玺像模像样地托住他的脑袋,动作缓慢小心地用热水润湿,然后打上泡沫搓洗。   他从上俯下盯着男人垂下的睫毛,视线从上发际一路滑下,直到落在男人紧闭的嘴唇和凸起的喉结上。   季玺不由自主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所幸炎一闭着眼,看不见。   他手指穿过发丝轻轻地按着男人的头皮上,用手掌描摹形状。   “……好了。”季玺低声说,“起来吧。”   炎一睁开眼,季玺却没有退后,仍保持着自上往下注视着他的姿势,两个人的视线完全交错。   炎一的眼瞳和季玺自己的完全不同,是非常纯正的黑色,他的眼神很亮,透着无比清澈的光,季玺看进他的双眼里,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无比贴切的形容——   像被月色亲吻过的银河。   两个人的目光短暂交汇了一刻,季玺把毛巾扔在他的脸上,遮住了那双眼睛。   接下来就是剃头了。   板寸没什么技术含量,只要拿着剃刀全部平推一遍就行,关键是季玺下手得稳住。   他很认真地扶住炎一的后脑,半蹲在炎一身后,从后脖的位置开始,一点点往上小心翼翼地剃。   因为怕下手没轻没重割伤炎一,季玺几乎是屏住呼吸的,强迫自己暂时把脑袋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部扔到一边,剃完后半个脑袋,季玺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个发型令炎一的头型也完整地暴露出来,他的后脑勺很饱满,形状圆润。   在发间靠近头顶的位置,有一道淡淡的浅褐色伤疤,平时完全看不出来。   季玺好奇地伸手摸了摸:“炎一。”他问,“你后脑勺怎么有条疤?”   “嗯?”炎一一脸茫然,“是吗?”   “是啊。”季玺的指尖沿着疤痕的位置来回移动,“还挺长的,大概这么宽,感觉时间挺久了,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吗?”   “可能是哪次磕到了吧。”炎一无所谓地说,“以前经常磕磕碰碰的,哪次留下的我都完全没印象了。”   “你怎么连自己哪里受伤都不记得了呢?”季玺仍摸着那条疤,也是是出于什么奇怪的冲动,或者下意识的本能,他做出了个连自己都没想到的举动。   季玺环着炎一的脑袋,从半蹲的姿势站起来,俯下身,双唇轻轻地在那条疤痕上碰了一下。   从炎一的角度,他只能从镜子里看见季玺凑近过来,自己的脑后滑过一丝温热柔软的触感,宛如被一片随风飘散的花瓣拂过。   他短暂地愣了愣。   季玺很快回过神来,他转过来走到炎一身前,刚才炎一帮他剪的时候坐在椅子上高度正好,但到了季玺就麻烦了,他坐在椅子上又太低了,站着又太高了,只能不上不下地半弯着腰,十分费劲。   到了前面季玺就只能曲着背,半拧转腰,变扭地斜过来。   “哎,这姿势好累。”季玺面露苦恼,忽然灵光一现,他一只手扶住炎一的肩,自己跨开腿,往炎一大腿上一坐。   炎一差点从板凳上摔下去:“……”   季玺自己调整了一下姿势,两个人的腿上下紧紧贴在一起,满意道:“这样就行了。”   炎一抬起手托住季玺的腰,防止他一不小心掉下去。   季玺两腿分开跨坐在炎一身上,从正面抱住炎一的脑袋,一点一点推动剃刀。   把细碎的毛发都修理干净,男人俊逸的面容完全展露在眼前,朗眉星目。   季玺着实被惊艳了一把。   炎一出奇地适合这个发型,这完全归功于男人极为出众的骨相,每一寸都如同经过精准测算的人体雕塑。   他们离得很近,呼吸交错,季玺的手捧着炎一的脸,一一抚过男人凸起的眉弓,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用触觉欣赏这副仿佛由上帝之手亲自塑造出来的杰作。   炎一被他弄得有点痒痒的,不由笑了:“干嘛呢?”   “看你帅,板寸好适合你。”季玺说,长长的睫毛一扇一扇,呼出的气流像小爪子一样挠在炎一脸上,“别小气嘛,摸摸还不让了?”   炎一怔了一下:“……唔。”   空气突然静了一下。   “别瞧了,我脸上又没花。”半晌,炎一讷讷地说,把身上的人推开一点,手上却没有怎么用力,怕季玺摔着,“行了行了,我扫下地。”   季玺松开手,从炎一身上起来,退到门边站着。   他始终注视着男人高大忙碌的背影,眼前再次闪过当年那个穿着白色低领毛衣的男生柔若无骨地趴在他身上勾引自己的情景,炎一英俊低敛的眉目与之交错,像两张反复出现的默片。   他花了一天时间收拾好的心情,终于在这一刻云清雾散,变得无比清晰。   原来在这方面,我也是无师自通。季玺如是想。   没错。他在心底低低地说——   我就是想勾引他。   第二天,季玺准时去“鱼哥杂货”报道。   余承远早就等在店里了,吊儿郎当地在店门口抽着烟。   “早。”余承远朝他打了个招呼,“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我答应你了会过来上班。”季玺说,“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余承远但笑不语:“上楼吧。”   季玺来到二楼,按照余承远的指示一间一间查房,因为地方太小了,这些小孩每个都乖乖地躺在床上,即使现在并不是睡觉时间,但他们没有去处,也没有任何活动空间。   “你可以先认识一下他们。”余承远把一张写满字的白纸递给季玺,“这是他们每个人的名字,还有对应的床号。”   季玺接过。   “每天需要清理一次他们的排泄物,否则太臭了。”余承远说,“这件事你可以下班之前做,把他们的那些痰盂倒到院子后面的桶里,其他就不用管了,定期会有垃圾车来收。”   季玺一脸菜色地勉强点点头。   “我就知道你会是这个反应。”余承远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笑了,“所以昨天我没告诉你。但你既然来了,就得硬着头皮做下去。”   “……”季玺心中由衷感慨,赚点钱真不容易。   “然后我要去进趟货,大概半小时左右回来。”余承远继续说,“你先去每个房里走一遍,了解一下他们的情况。然后等我回来我教你怎么弄午饭,以后就是你自己负责了。”   季玺强忍着打退堂鼓的心,打开了第一扇房门。   听到开门声,四个小孩儿爬起来,眨巴着眼睛盯着他,像看到生人的小动物,目光带着警惕和些许的不安。   他们都没说话,就光盯着季玺看。   “……”季玺自己也有点茫然,他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手里紧紧捏着那张余承远留给他的纸,“……谁是陈霖?”   一个床位在靠门下铺的男孩子怯生生地举起手。   季玺用一个很蠢的问题作为开场白:“……昨晚睡得好么?”   男孩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   “哦,好的。”季玺在他的名字后面打了勾,把他的脸和名字对上了。   他又问:“身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男孩摇摇头。   “好的。”季玺木然地说,“那下一个……谢运……”   光是一圈走下来,季玺感觉自己已经精疲力尽了。   受成长环境影响,他跟别人接触的机会本就不多,根本不知道怎么跟这些比自己还小了快十岁的孩童相处,明明他才是那个来上班的大人,却比那些小孩子还紧张。   好在余承远已经回来了,他骑着一辆破破烂烂的三轮车,带了两个大箱子回来,里面装得都是些批发的果蔬、大米杂粮之类。   “如何?”他一边搬东西,一边随口问。   “一切正常。”季玺说,“都问了一遍,他们都挺好的。”   “那就行。”余承远道,指示季玺,“搬上,咱们上三楼。”   季玺搬着一盒装着南瓜、芹菜和面粉的纸箱跟在余承远身后。   到了三楼,只见进门处开房的厨房中央,一字排开摆着几口巨大的锅。   季玺猛然意识到,他艰巨的任务原来还在后头。   “加下咱俩,一共二十六张嘴。”余承远道,“我这烧饭的地方不得不做得大点。”   季玺在家连用个微波炉都靠炎一手把手教,其他更是一窍不通,现在一口气上来就让他做饭,还得给这么多人都做,季玺整个人都呆滞了。   这未免也太强人所难了吧……   “你莫非是不会做饭吧?”大概是看季玺的表情过于震撼,余承远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口气问,“那你小子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   季玺总不能跟他说,自己这二十年全是靠佣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么伺候着过来的吧。   他只好沉默,低着头像个罚站的学生。   “行吧。”余承远叹了口气,“这不难,你跟着我做,我示范给你看一遍。”   季玺看着余承远点上煤气,把一大包面粉全倒进锅里,然后加水,放了点调料,然后把菜洗了洗,南瓜切成块,胡萝卜切成丝,卷心菜扒成一片一片,然后全部丢进去,搅拌。   季玺眼睁睁看着一口大锅里,一坨颜色诡异的不明物体逐渐成型,在铁黑色的大锅里冒泡泡。   “……这什么东西?”季玺感觉又被余承远震惊了一把,“能吃?”   他说的“不难”是真的不难,但这“午饭”,(如果这也能称为“饭”而不是别的什么猪食牛食的话),未免也太草率了吧!   “能啊。你去外面看看,能有的吃就不错了。”余承远理所当然地说,“我也没时间一个一个烧菜吧,能填饱肚子不就行了。”   余承远依样在其他几个锅里也倒上同样的食材。   “就是这样……学会了没?”   季玺一言难尽地点点头。   “那里,架子上叠好的饭盘看到没。”余承远往后方指了指,“每个人给他们盛一点,然后端下去。”   “好。”季玺说,他从厨房的斗柜里堆出几十个不锈钢的饭盆,然后拿大勺子从冒着热气的大锅里挖出一坨棕褐色的半流质的不明物体,装进盆子里。   说实话……这东西看着……实在让人不怎么有食欲……   季玺脸色发白,不死心地挣扎道:“鱼哥,咱俩……中午也吃这个?”   “是啊。”余承远挑起眉,反问,“不然你想吃什么?”   季玺:“……”   季玺风一般端着盘子下楼去了,然后他再次眼睁睁目睹了令他世界观都摧残的画面。   那些小孩子们大约是饿极了,他们在拿到餐盘的一瞬直接用手抓起盘里半流动的不明物体狼吞虎咽,短短几分钟就风卷残云地解决完了,连手指和盘底沾上的食物残渣都舔得一干二净。   季玺在把“午饭”全部发下去后直接迎来了下一轮工作——他从六号房重新回到一号房,依次完完整整地回收回来二十四只舔得干净到能反光的餐盘。   季玺面如土色地端着这些盘子回到三楼。   余承远一个人坐在桌前,拿着个小勺子,一点一点地挖着那一坨东西,还正吃着。   “回来了?”他鼓囊着腮帮,“先放着一会儿再洗吧,你先过来吃。”   季玺把那些盘子放进水斗里,艰难地挤出一句:“……我不吃了。”   余承远一脸奇怪:“怎么说?”   “……就是不饿。”季玺说,“我继续干活吧。”   余承远好笑地问:“别告诉我你是吃不下去吧?嫌恶心?” 第22章 妈的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被他说中了,季玺抬起眼,水声哗啦啦地响,他把一个个餐盘放到水底下猛冲。   余承远哼笑一声,自言自语道:“情愿饿着也不肯吃我这儿的东西?那你是还不够饿。”   季玺没搭话,他的手被冷水一冲就开始充血,像两根通红的萝卜。   余承远自顾自地吃饭。   过了一会儿,他搁下碗碟,说:“既然这么挑,为什么还要来我这儿上班啊?”   季玺没回答,反而问道:“既然你这么穷,为什么还要收养那些小孩?”   余承远说:“我有我的道理。”   季玺回答:“我也有我的。”   “哈。”余承远发出一声鼻音。   “你的钱是哪来的?”季玺问,“你一个人养这么多人,如果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早就破产了。但显然你的杂货铺并没有什么人光顾,更不要说赚钱了。”   余承远抱着臂:“我有我的渠道,你一个伙计就不要操心了,总之工资会照付给你。”   “这些小孩子,你养着……”季玺眯起眼,“……不会是打算之后把他们卖掉吧?”   “诶唷,你这脑袋瓜里在想什么。”余承远一脸夸张的表情,“你当我是什么人啊?这种犯法的事我也不会做的好吧,你自己去问问小迟,当年是我把他卖掉的不?真是的。”   “那你收养他们是为什么呢?”季玺冷冷地说,“单纯做好事?这话迟淼敢相信,我可不信。”   余承远神秘地笑了笑:“这我可就不能告诉你了。”   “不过有机会的话……”他停了停,“你也许可以自己感受一下。”   “总之,现在下去干活吧,伙计。你的问题太多了。”   季玺琢磨着余承远的话,若有所思地下楼了。   什么叫自己感受一下?这跟余承远收养孩子有什么关系?   下午,二楼的小家伙们都午睡了,季玺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楼昨天余承远的位置上,替他看店。   有了季玺,余承远下午就出门去了,他也没跟季玺交代去哪儿,只说在他下班之前会回来的。   这个人身上的秘密和不对劲的地方太多了,他或许自己也知道,干脆都懒得掩藏了。   季玺至少确认了一件事,那就是余承远应该不是强迫那些小孩儿住在这家店里的,他没有限制过这些孩子的行动,但是这些小孩子却会自发地乖乖呆着,不走也不跑。   但仔细想想这也是说得通的,骷髅洞方圆十里都是无人治理的土地和孤城,资源极度匮乏,到处都是流浪汉,正如迟淼所说的,如果鱼哥不收留他们,他们早就饿死了。   但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季玺还是百思不得其解。   看店比起之前的工作要轻松地多,因为没什么顾客上门,他只需要坐在那里发呆就可以了。   季玺不敢去想自己下班前还要清理一次“垃圾”这件事。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透过玻璃门照进来,落在季玺身上,季玺两手撑在桌面上,昏昏欲睡。   就在季玺半睡不睡的当口,一对男女走了进来。   男人鹰嘴鹞目的一张脸,表情十分不耐烦的样子,他大冬天的却只穿了一件汗衫,袖口挽起露出青黑色的纹身,而女人手臂挽着她,她穿着一件不知道什么毛做的大衣,指甲很长,一股廉价的香水味朝着季玺扑面而来。   看着大约是一对情侣,看衣着也不太像骷髅洞的土著居民。   季玺立刻醒了,他站起身,想起余承远交代的营业术语。   “……欢迎光临。”他说,“有什么需要的?”   两人压根就没理他,径自往货架里走。   季玺也没恼,他打了个哈欠,背着手,以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两个人身后。   这两个人不知道在翻找什么,表情都有些一言难尽,没过一会儿,纹身男回过头,恶狠狠地冲着季玺喊:“你丫的老跟着我们干什么?”   季玺面不改色:“我们这店经常进贼,丢了东西老板要罚我工资的,体谅一下。”   “我特么不是贼!”男人大嚷道,“滚开。”   “那你们在看什么呢?”季玺淡淡地说,站姿如松,一步也没有退开,“我可以替你们找找。”   男人瞪了他一眼,见季玺没反应,又瞪了身边挽着他的女人一眼,抱怨道:“是你偏要来的……”   女人用娇嗔地语气戳了戳他的肩膀:“亲爱的,我害怕嘛……”   季玺:???   男人狠狠地一跺脚,又抓了抓头发,一副实在难以启齿的样子,挤牙膏一样挤出几个字:“你这店里……有验孕棒么?”   “什么?”季玺一脸迷茫,男人声音太小,吐字又不清楚,他是真的没听明白。   男人豁出去了,拉高声音大声说:“验、孕、棒!你特么是不是耳背啊!”   季玺大脑当机了一秒,快速搜索他今早刚刚背的商品类目,终于迟钝地反应过来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哦,有,跟我来。”   季玺从第四排架子最角落的货架底下翻出了一个白色的长条形盒子,递给他们:“是这个?”   男人一把夺过,女人看了看,娇笑道:“是这个,辛苦你啦,小帅哥。”   “那就行。”季玺说,他走到柜台替他们结账,“一共八十八个点,只收现金,您还有什么别的需要的么?”   “我日,八十八,你们这破店怎么不去抢钱啊!”男人大声道,“不要别的不要别的,能不能便宜点?”   季玺冷着脸,用毫无波动的语气背台词:“本店商品都是明码标价,不接受还价,如果买不起请出门左拐谢谢。”   “靠!”男人大骂一声,还是从钱包里扣扣索索的点了几张皱成咸菜的钞票,拍在柜台上。   “谢谢惠顾。”季玺把钱收下,放进验钞机滚了一圈,继续背他今早刚记下来的使用说明,“两条杠代表怀孕,一条杠代表没有怀孕,五分钟后如果没有出现任何结果,代表失效,需要重新购买。”   这东西季玺简直记忆犹新,没别的理由,由于时代的进步和生育率的下降,这东西和很多上世纪的发明一样已经到了淘汰的边缘。   事实上,在季玺的印象里,他家的所有适育女性都很难自然受孕,她们每过很短的一段时间都要进行一系列复杂的激素检测,然后在实验室里接受人工受孕的尝试步骤,人工受孕后每一项身体指标,和体内胚胎是否存活都会被严密地实时监控,因此绝不可能出现成功怀孕了自己还不知道的情况。   饶是这么拼了命地想生,季家还是只得了季玺这么一个孩子。   所以季玺实在很难想象,现代竟然还有人到了需要买验孕棒的地步。   “妈的破事真多,重新买?做梦,老子可没钱了。”男人对着身边的女人啐了一口,“你最好别怀,不管怎样老子也养不起……”   季玺声音冰冷地插话:“当初有胆子不戴套,现在怎么就没胆子养了?”   “特么一伙计有你说话的地儿?”男人不耐烦地道,“我和我老婆的事,关你个屁事?”   季玺闭了嘴。   他还想顶这个蠢货两句,最后想想还是算了。   人家心甘情愿的,他何必呢?   收完钱,季玺公事公办地说了句:“慢走不送,欢迎下次惠顾。”   男人拉着女人走了,女人回过头朝他笑了笑,声音甜甜地说:“谢啦,小帅哥。”   她看起来没有不开心也没有生气,或者说,她压根没有任何情绪。   季玺目送着他们出门。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季玺鼓起勇气,走上二楼。   他思考了许久还是决定拆开一副店里存着的一次性塑胶手套,否则他不确定自己今天回家会不会把手上的皮都搓下来一层。   他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憋住,然后视死如归地打开房门。   那些小孩都已经醒了,坐在床上,不知道嘀嘀咕咕地在说些什么,季玺一脸麻木地走进去,一个个抄起地上的痰盂罐,把里面的秽物倒进一只盆里,然后把剩下三只叠在一起,“哐当”一下重重地甩上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直冲楼下院子里的垃圾桶。   倒完第一盆,他蹲在地上不受控制地干呕,过了一会儿才重新苍白着脸站起来。   就这么来回跑了六次,季玺浑身大汗淋漓,终于把这项要命的工作对付过去了。   晚上,季玺恹恹地回到家。   炎一下班时间跟他差不多,他今天也是第一天上岗,但看起来状态比季玺好多了。   “怎么了?”炎一一边端菜一边问,“这么蔫?受欺负了?”   季玺皱着脸,他一天没吃饭,饿得胃都疼了,但是又有点反胃,感觉炙热的胃酸在喉咙口翻滚,难受得要命。   他一上来就抱住炎一,小孩儿似的,埋在他怀里有气无力地哼哼:“……家里有粥么?”   “有,我给你盛。”炎一摸了摸他的脑门,只摸到一头黏黏的汗,“生病了?”   季玺树袋熊一样攀在他身上,摇摇头,有点委屈地呢喃道:“店里饭太难吃了,我一天没吃上饭了,胃疼。”   炎一安抚地揉了揉他的头,宽声道:“辛苦了。”   吃上家里热腾腾的饭菜,季玺吸了吸鼻子,垂着头,用筷子捣着碗里的饭粒,瓮声瓮气地说:“我以后上班一定要带饭,才不想吃那里的猪食。”   “好。”炎一十分爽快地答应了,“我等下晚上就做,给你放饭盒里带过去,你们那儿有微波炉么?”   季玺点点头。   “那就行,你到时候热热就能吃。”炎一说,“还好家里还剩一点菜,有什么想吃的么?明天去给你买。”   季玺想了想:“想吃油焖笋,海带汤,如果有荤菜或者炒蛋就更好了。”   “蛋还有一点儿,一会儿给你炒。再做个鱼香肉丝好吗?”   季玺点点头,表情总算从阴转到多云了。   于是第二天,当季玺从包里拿出炎一提前给他准备好的饭盒时,受到了余承远的强烈围观。   余承远的表情堪称一言难尽,他酸溜溜地道:“得了,你这小子到我这打工敢情是视察民情来着?我在这儿这么多年了,真是从来没见过有人因为嫌饭菜不好吃还特意带饭来的,嘴这么刁,你怎么不上天啊?”   季玺翻了一个白眼,活生生一副被宠惯了趾高气昂的模样:“有人愿意给我做饭,你管得着?”   余承远气笑了:“行,反正是你自己的事,我还巴不得省一顿饭钱呢。”   季玺得意洋洋地笑了,故意把色泽鲜亮,装着小葱炒蛋和鱼香肉丝的饭盒放在余承远面前,吃得咔哧作响津津有味,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在余承远面前晃来晃去。   余承远:妈的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第23章 你不记得了?   日子就这么平稳地过了一周,到了下一个周末,炎一有一天没排课空出来了,便商量带季玺去一趟武工厂。   季玺于是向余承远请了假。   武工厂是基地最大的武器制造处,同时也兼任出售武器的职能,占地面积很大,就开在基地基地西郊的艾博区。   艾博区是一个庞大的工业区,到处都是工厂,以及少数一些科技开发中心,几乎没有平民在此居住。   人迹罕至,穿着军装背着沉重步枪的士兵在空旷平坦的马路上巡逻。   因为是军事重地,季玺和炎一在进入之前都要接受严格的审查。   “你们来干嘛的?”负责检查的军官板着脸问。   “我们是雇佣兵。”炎一回答,“过来采购一些武器。”   “有佣兵证吗?”   “有。”炎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用黑色卡套装着的塑封卡片。   卡片上有几行基本信息。   姓名:炎一   年龄:27   身高:189cm   隶属雇佣兵团名称:仓门   等级:一等佣兵(副团长)   军官又指了指季玺:“那他呢?”   “他是我弟弟。”炎一说,“还是见习,暂时没有证。”   大约是看季玺长得面善,军官并没有过多为难,只是说:“那需要登记一下才能进,还有你们都需要搜身,任何容易引起火灾和其他事故的危险物品都不允许带入。”   硝石与汽油的味道充斥在整个艾博区的空气中。   武工厂内,大大小小的枪支武器排列在巨大的矩形展示柜里,各种型号、冷兵器热武器、手榴弹地雷等等,应有尽有。   “也顺道给你买支枪吧。”炎一对季玺说,“你应该会用?”   “会。”季玺道,“但还是没什么必要。太贵了。”   “还好,最近家里还有些存款。”炎一说,“买吧,防身也行,你以后总用得上。”   季玺顿了一顿,他有句话盘旋在喉咙口,却不知道怎么说。   偌大一个世界,他与炎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得依靠着什么才能维续下去。   他们是靠什么联结到一起的呢?   同情?抱团取暖的天然需要?或者什么别的?   不管是什么,他们之间没有血缘,没有维系,他们的过去没有一丝交点,未来也许也不会再有。   谈何“以后”。   季玺抬起眼,换了个话题:“我们要怎么找人?”   炎一答:“这里一般买些小东西是没人管的,毕竟末世大家都有防身的需要,但如果采购重武器是需要向军方报批的,这么做应当是为了防止民间动乱发生。我想既然我们需要找个机会接触军方的人,可以采取这种方式,假意购入大量武器,自然会被注意到。”   “这是我的想法。但我毕竟没有接触过军方的人,只能把你送到这里,之后还需要你自己去谈。”炎一道,“你想好要怎么跟他们说么?”   “随机应变吧。”   炎一便没再说什么,他想季玺也许有些机密的东西不方便跟他讲,毕竟他只是个雇佣兵,的确不该知道太多。   于是,按照炎一的计划,他们向工作人员要求购入三支重机枪,新型炸弹,小型火炮等等。   “你们两个人要买这些做什么?”那人皱了皱眉,“等等,这单我办不了,需要请示一下上级。”   炎一礼貌地道:“请便。”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制服模样的人走过来,对他们说:“按照规定,普通基地居民购买超过自用范围的武器时,需要我们长官亲自进行审核和面谈。跟我们走一趟吧。”   他们被带到武工厂附近的一座大楼中,这是一个军官们的办公区,门口用金字印刻着几个正楷的大字——北城基地统战部队装备分部总办事处。   一切都完全如炎一所料,甚至……过于顺利了一点。   两人走进二楼的一间办公室,办公室门口挂着门牌,上面写着这间办公室的长官名字和军衔。   ——白其桓,装备部执行部长,上校。   “白司令,人到了。”   “请进来吧。”男人的声音算是挺年轻的。   进门,一张办公桌和一把椅子正对着他们,一个穿着一身笔挺的墨蓝色军服的男人双手交叉,看相貌大约三十岁不到,他长得相对清秀瘦削,整个人没什么威圧感,显得十分平易近人。   但季玺知道在末世里相貌早就是不可信的了,科技发达延缓了人类的衰老速度,他自己的父母也始终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但真实年龄已经将近半百了。   某种程度来说这也是一种迷惑别人的手段。   季玺敏锐地感觉到,就在他们进门的一瞬间,这位白司令看到他们的一瞬间,房间内产生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流波动。   季玺看到白其桓的眼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然而就是那么短短一刻,那种奇怪的波动感就消失了,仿佛只是季玺的错觉,白其桓脸上挂着客气但毫无温度的笑容,好像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   “你们是什么人?”他问,“为什么要采购大量武器?”   炎一拿出提前准备好的腹稿:“我们是雇佣兵,这次是替我们的佣兵团采购武器。”   白其桓握着钢笔的手动了几下,大约是在记录:“佣兵证出示一下。”   炎一跟之前一样把黑色皮套的卡片递过去。   白其桓接过去,看,不知道为什么,季玺有一种错觉,他看得极为仔细和谨慎,于是这个例行公事的环节比之前似乎漫长了几秒或者零点几秒。   那么短短几行字,有什么好看的?   白其桓看完后没什么表情地把证件还给炎一,又指了指季玺:“这位的呢?”   “这是我弟弟。”炎一把之前的说辞又拿出来用了一遍。   但这一回,谁也没想到白其桓偏偏抓着这一点不放了。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说,“没有证件我不认,请出去。”   季玺和炎一万万没想到这个发展:“……什么意思?”   “无关人员请离开。”白其桓朗声道,“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   炎一试图跟他解释:“他是陪我一起来的……”   “但只有你一个人要求购买武器不是吗?”白其桓说,“从你们提供的材料来看,也只有你一个人是雇佣兵。”   “所以我的面谈对象只有你,炎先生。”白其桓重复了一遍,“请你的同伴离开这间办公室,在外面耐心等候。”   季玺和炎一被这猝不及防的刁难打乱了阵脚,两人对视了一眼,电光火石之间,季玺用询问的眼神看向炎一,炎一微微点了点头。   季玺:交给你了,能搞定?   炎一:能。   两人反应迅速地达成了共识,季玺欠了欠身,离开办公室。   原本他们的打算是混进来,找个机会套出吴千枢的下落,或者运气好一点的话直接找到人,主要由季玺来执行,炎一负责打掩护。   但现在情况掉了个个,白其桓的态度显然非常强硬,季玺跟他辩解也没什么意义,为免太引人注目,也只能先见机行事了。   季玺独自坐在白其桓办公室外的椅子上,门的隔音效果非常好,里面发生什么他完全听不到。   他环视了一下四周,走廊里鲜少有人经过,也没什么人巡逻。   既然如此,那就用最笨的办法找吧。   他站起身,沿着墙壁对着走廊办公室的门牌一一找过去。   吴千枢……吴千枢……   与此同时,白其桓办公室内——   白其桓完全换了一种语气,这种转变之大就好像他突然从一个按照程序行进的机器人变成了一个有独立思想的活人。   ——“你来干什么?”   炎一脸上出现一种莫名其妙的表情,他记得自己几分钟前刚刚回答过一模一样的问题,这个人难道不记得了吗?还是什么新型的审问话术?   他重复了一遍跟之前一模一样的回答:“替我们的佣兵团采购武器。”   “没时间跟你打哑谜。”白其桓无语地打断他:“找人?还是拿情报?”   炎一:???   “什……”   炎一着实诧异了一下,他自认为从进门到现在并没有露出什么破绽,连他们之前计划好的套话步骤都还没开始实施,白其桓这就发现了?   炎一的反应直直地落在白其桓的眼里,令他顿时意识到另一种可能:“……你不记得了?” 第24章 入伍申请书   “什么意思?”炎一满头雾水,完全跟不上眼前这位白司令的思路。   白其桓揉了揉眉心,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了几个字:“原来如此。”   炎一眯了眯眼,站着巍然不动。   他在判断这个人到底是在他面前演戏,还是真的可信。   然而,白其桓像是立即看出了他心中所想,他非常直接地用陈述语气说:“你不相信我。”   “……你不相信我,也不告诉我你要什么,那我可就帮不了你了。”   “我今天第一次见到您,白上校。”炎一加重语气,强调,“不能信任一个刚刚见面没多久的陌生人是一个人的正常反应,请您见谅。”   他对自己的目的依然闭口不言。   “嗯,能理解。”白其桓微微一笑,像是早已料到了炎一的反应,“那我也只有一句忠告送给你。”   “——你如果想找任何东西,或者想知道任何事情。”他缓缓说,从手边抽屉里掏出一张印着空白表格的纸,平铺在桌面上,“……那就自己进去查吧。”   炎一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瞳孔微缩。   纸的抬头上赫然印着几个黑白分明的字:   北城基地统战部队入伍申请书。   炎一没有接,大脑因为运转过速产生一种炙热的烧灼感。   他凭借本能寻找措辞拒绝着:“……我是个雇佣兵。”   “那又如何?”白其桓翘着二郎腿,“难道进入军队编制不是所有雇佣兵的梦想吗?”   炎一露出厌恶的表情:“……我不想替军队打工。”   “为什么?”白其桓挑起眉,“你对军队这么大的排斥感又是哪里来的?”   炎一没法回答,他现在脑子里乱得像一锅煮沸的热粥。   白其桓戴着白手套的手把那张申请书往前推了推:“总之你拿回去考虑一下吧,不强迫。”   他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的武器购买申请我肯定是不会批的。”   “——反正你也肯定不是来买武器的。”   炎一用复杂地神情接过了那张纸,动作郑重地叠好,塞进衣服的口袋里。   “行了,谈完了,出去吧。”白其桓当着他的面伸了个懒腰,唇边依旧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若是仔细端详,他那表情里分明是幸灾乐祸的成分居多。   炎一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寒着脸走出去了。   他在门外却没有看到季玺的身影。   炎一有点慌乱地站在办公室门口。   一时间他脑中闪过无数种不太好的可能。   季玺自己乱跑迷路了?还是找人的时候被抓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白其桓刚才那几句似是而非的话,他产生的焦虑感比往常任何时候都强。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门口走动,来来回回,不停地围着那一小块地方转圈。   好在季玺很快就回来了。   “这么快就谈完了?”季玺悄声问,“如何?……算了出去说吧。”   他们回到家才交流情报。   季玺:“你不在的时候我把整栋办公楼的门牌查了一遍,没有吴千枢这个人。那个姓白的怎么说?”   炎一措辞模糊:“没问出什么,他应该不知道。”   “哦……”季玺语气有点失望,“那有可能是吴千枢这个人很早就被调走了,但也算预料之中吧,毕竟沈爷爷也退休很久了。”   “但我们唯一的线索到这里就断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炎一道:“再找找机会吧。”   白其桓给他的那张纸还在衣兜里,他却没告诉季玺。   他还需要一点时日才能做这个决定。   日子依旧一天天平稳地过去,只是偶尔某一天下午,作为武术教练的炎一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不速之客几小时前他还在自己家里见过,两个人挨着脑袋对坐着吃完一顿早饭。   ——除了季玺还能有谁。   训练场馆的门打开,季玺那张笑意盎然的脸探过来,打了个招呼:“哈喽。”   看得出他心情颇为愉快。   “教练你好呀。”季玺像模像样地说,“我是新来的学员,叫我季玺就好。”   炎一的班上还有大约十几个人,大家看到新成员都表现地十分开心。   炎一扶了扶额,手指往队伍最后一指:“去那儿站着。”   “好嘞。”季玺乐颠颠地过去了,前面两排都站满了人,他来的最晚,理所当然地只剩一个视野最差的位置。   他旁边是个长相挺可爱的姑娘,梳着麻花辫,看着约摸和季玺差不多大。   “你好呀,我叫苏澄澄。”姑娘甜甜地说,“欢迎你。”   “你好。”季玺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学着其他人的样子盘腿坐下来。   这个场馆很宽敞,地板用的全部是微微有弹性的泡沫塑料,防滑,摔在地上也不疼,前后的墙壁全部是镜面的,左右有两根很长的大约到季玺腰际高度的木杆,大约是提供给学员拉韧带用的。   季玺在杂货店干了半个月,余承远终于给他发工资了,于是季玺拿到工资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余承远请了半天假,差点没把他气死,以及跑来炎一这儿报了个两小时的体验课。   他特意没提前跟炎一说,就是故意想看炎一见到他那种又惊讶又无奈的表情。   季玺的目光越过前头学员的后脑勺,朝着最前方的炎一眨了眨眼。   炎一装作没看到,清了清嗓子:“大家准备一下,我们先做热身。”   周围稀稀拉拉地响起“好”的声音,一些学员逐渐懒懒散散地从地上爬起来,有的人还在打哈欠伸懒腰。   这家武馆开在离他们家不远的成桥区,之前季玺和炎一为了找银行来过一次。这里的人生活水平在整个基地算是中等,总之比病木区好多了,有些人大约也不缺钱,报了这个班也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混日子来的。   炎一等着,一句都没催,季玺心想他耐心真好。   “好。那接下来跟着我做。”炎一在前面简短地说了两句,然后转过去背对着他们。   季玺跟其他人一样,岔开腿双手叉腰开始做热身,他看着镜子,其实是在看镜子里的炎一。   热身的步骤很简单,主要是为了活动开身体,避免之后肢体运动太剧烈导致的扭伤。很快做完热身,炎一道:“接下来我们正式开始训练,建议大家两两组成一队。”   旁边那个叫苏澄澄的姑娘主动像季玺抛来了橄榄枝:“季同学。”她笑意盈盈地说,充满胶原蛋白的脸蛋红润饱满,“咱俩一起吧?”   季玺从善如流地答应了。   前方的炎一的声音在空旷的武馆传开:“这节课我们继续学习如何击杀畸变人和遇到险情的应对技巧。”   随即,他做了几个简单的动作。   炎一今天穿得就是最简单的黑色T恤和同色的棉布运动裤,他做演示的时候依然背对着他们,季玺能很清楚地看到他既宽且平的肩膀、衣服底下匀称的肌肉轮廓以及漂亮的腰线。   炎一的动作做得很标准,手肘和膝盖弯曲的程度呈正九十度,简单几个踢腿的动作都做得分外潇洒。   季玺平时偶尔也看过炎一打架,却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欣赏过,因为教学的缘故,炎一比平常刻意放慢了动作,好让每个人都能看清楚,但他的动作完全没有因为放慢了节奏而变样,反而愈显行云流水,令人光在一旁看着都觉得格外赏心悦目。   苏澄澄在季玺耳边说:“我完全是被我爸妈逼着来的,唉,他们老念叨说这年头女孩子不学点防身术不行,其实我一点也不想学……”   “……诶,你是怎么会想到来上课的呀?”   “就是想学打架。”季玺敷衍地回了一句,目光灼灼地注视着炎一的背影。   “这样呀。”苏澄澄说,“你长得这么好看,打架的样子一定很帅。”   季玺被她这句话分出一点神,莫名想到,在他来到北城之后,被人说过最多的一句就是“长得好看”。   他被很多人用这个词形容过,包括迟淼、沈悦冰、燕云山还有现在的苏澄澄。   就连余承远当时见到他的第一眼,大约也是因为他的容貌选择雇佣了自己。   这其实是个特别有意思的现象,因为曾经在申城的时候,几乎没有人敢用“长相”奉承他。   季玺回应道:“我可没有咱们教练帅。”   苏澄澄露齿一笑:“教练也帅,但他看起来凶凶的,而且不怎么说话,感觉不太好亲近呢。”   季玺从镜子里端详着炎一演示动作时面无表情的脸,微微挑起嘴角。   “好了,大致就是这样。”炎一做完一遍,“接下来我会教大家分解动作,并为大家讲解要点,现在跟着我做。”   季玺学着炎一的样子抬起手。   “首先在立正的基础上,身体重心稍微下移,两脚与肩同宽,双手握拳……”   “……击打畸变人的重点就是要破坏它们的头部,同时要注意保护自己暴露在外的皮肤,避免被畸变人的利爪接触到……”   炎一一边讲解着,一边随手指了一个站在前排的男生:“你,上前。”   男生走到炎一身旁。   “我拿这位同学演示一样。”他说,“假设畸变人从前方经过……”他做了一个格斗的动作,用手肘将男生的脖颈卡住,两个人的上半身紧贴,炎一转了个身,将男生翻到背面,按在墙上。   “……这样,畸变人就丧失了行动能力,而且施力方也不容易受伤。”   “但是要注意——”炎一一边说着,又把男生扶起来,转到正面,他在把人扶起来的时候手轻轻托了一下对方的腰背,这个动作很短暂,一触即离,但季玺还是捕捉到了。 第25章 你怎么脸红了?   炎一抓住男生的手肘,右手空握,身体向下扭转,做了一个从下往上击打的动作,右手停在男生的太阳穴旁:“这个是很多人攻击时最常用的动作,上勾拳。但这个动作存在一个安全隐患,抬手的时候非常容易被畸变人咬伤,就像我这样,看到了吗?在我攻击的一瞬间,我的手臂位置离他的口腔距离只有一指的距离,如果这时候畸变人发动突袭,正常人的反应速度很难避开,所以千万要注意。”   炎一一本正经地讲解,季玺一本正经地听着。   分解动作上完了之后炎一让他们两两互相练习。   苏澄澄很自然地过来了,季玺被她带到场馆的一个角落,他用余光瞥到炎一坐在门口休息,他拧开一瓶矿泉水在喝,因为喝的太急好像有晶莹的水滴沿着下颌流到领口。   “来吧。”苏澄澄拉着他站定,语气兴奋地说,“我扮畸变人,你来打我。”   季玺以为她说的打就是真的打,于是毫不客气地一拳就挥上去了。   谁知这姑娘也不知是反应慢,还是根本没打算躲,竟然怔在那里不动了。   季玺在最后一刻勉强收住力道,但苏澄澄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哎哟……!”苏澄澄叫了一声,嗔怪道,“你还真打呀?”   季玺一脸疑惑:“不然呢?你干嘛不躲?”   苏澄澄也没想到他这么耿直,二话不说就打上来了:“好啦好啦,我刚才没反应过来,下次会躲掉的。”   季玺敷衍地“嗯”了一声:“那继续吧。”   苏澄澄捂着刚才季玺打到的地方,哭丧着脸:“敢情我是来给你做沙包的呀。”   季玺:“那之后换我给你打?”   苏澄澄摆摆手,自暴自弃地说:“你打吧,你打吧。”   季玺这回长见识了,下手也不敢太用力,他放慢了速度,苏澄澄勉强接上了动作。   一场练下来季玺感觉自己仿佛以前在公园里看到的打太极晨练的老大爷——打了个寂寞。   季玺环视了一下周围,发现其他人也基本像他们这样花拳绣腿地过招,炎一喝完水就过来巡视了,偶尔纠正一下他们的动作,把他们没做到位的地方重申了一下要点,但他一次都没有来过季玺这边。   季玺心里默默吐槽道:这样训练来训练去能有什么用?这些人学成这样,真的敢面对畸变人吗?   自由训练了大约一刻钟,炎一把他们重新集合起来。   他说:“大家普遍有几个动作还有一点小毛病,我再重复一下。”   这一回,他又叫了另一个前排的同学,两个人就刚才动作的问题进行了演示。   季玺在后排默默看着,手在裤缝蹭了蹭。   苏澄澄这姑娘不知道是不是一直盯着季玺看,连这么个微小的动作都发现了。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地问:“你干嘛呀?”   季玺瞥了她一眼,回了两个字:“手痒。”   接下来跟之前一样,炎一又教了他们几个新的动作,然后让他们分开自己去练。   倒还真如他所说,是个十分安全的工作。   但季玺并没有因此而满意多少,事实上,他光是应付苏澄澄就有些精疲力尽了。   轮到季玺挨苏澄澄的打,季玺被攻击的时候本能就会做出反应打回去,但他怕控制不好力度又把人家怎样了,必须要时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这姑娘明显在炎一教动作的时候没好好学,动作没一个标准的,完全就是在装装样子,到了跟季玺打的时候,干脆直接就上爪子挠了,完全没有章法。   季玺侧过脸挡了一下,没敢太用力,苏澄澄又冲上来,大约是没打到人不甘心,直接朝着季玺踹了一脚,季玺在地上滚了一圈,一把把她的后方抄了,按在地上。   “哎哎哎!”苏澄澄趴在地上张牙舞爪,大叫道,“大侠我错了我错了!饶命啊!我这裙子新买的呢,别给弄脏了!”   季玺松开手,她一骨碌坐起来。   苏澄澄刚刚那动静太大了,正好走过的炎一实在看不下去,问了一句:“你们怎么了?不好好练在这儿喊什么?”   苏澄澄立马指着季玺朝炎一告状:“教练,是他打的太狠啦,我一个女孩子诶,被他打的都没有还手之力,就稍微激动了点啦……”   炎一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季玺,意思是:这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季玺当然不承认,当即开始胡搅蛮缠:“我不是,我根本没怎么用力。”他撩起袖子管,露出一截又细又白的手臂,“教练,你看看我这身板,像是打架的料么?”   炎一一脸无语,才懒得理他:“行了行了,好好练。”   这次的自由训练结束差不多就到了下课的时间了,炎一照旧提了几个他们动作中出现的问题,总结了一下今天这堂课教的所有内容,正准备说下课,就看到队伍里直直地举起一只白生生的手。   “教练!”季玺大喊了一声,高举着手,惹得所有人都朝向他看。   大家都盯着,炎一只能点了他的名字,好声好气地问:“小季同学,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教练,我觉得你教得特别好,我学得也特别好。”季玺大言不惭地朗声说,“所以教练,我能不能跟你对打一下?我想试试自己的水平到底怎么样!”   周围的学员都笑了起来,他们一脸佩服地望着季玺,甚至还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鼓起掌来,随即,全班都“啪啪啪啪”地鼓起掌。   他们一边拍手一边有节奏地起哄起来:“打一架!打一架!打一架!……”   炎一:“……”   他真是服了自家的熊孩子了。   “行。你上来。”炎一被众人起哄着,不得不表示,他做了个伸手的动作,“既然你都提出了,教练当然满足你的要求。”   季玺满意地笑了,他手痒了整整一节课,总算得偿所愿了。   其他人自发地给他让出一条道,季玺双手背在身后,踱步上前,嘴角噙着有点顽皮又有点恶劣的笑意。   两人面对面,摆出格斗的准备动作。   “来吧。”炎一说,“我数三二一,三——二——一——”   话音刚落,季玺就冲了上去,与炎一扭成一团。   炎一没想到他压根没打算按套路出牌,原本做的防御姿势全都没用上,季玺纯凭本能挥出拳头往他身上打,被炎一轻松地接住。   季玺不甘示弱,立刻屈起膝盖袭击过去,炎一转过身,躲掉,五指并拢,横着扫过一道掌风。季玺一个下腰,也顺利地躲开,他半蹲在地上,双手后撑,一只脚往前踢过去。   剩下的学员们都看呆了,现场鸦雀无声,他们万万没想到,这个新来的同学居然真的和他们教练打起来了!   季玺这打法明显没有任何技巧可言,之所以还没被炎一打趴下纯粹是靠他出色的反应力。起初炎一还尽职尽责地用课上教过的动作来回应他,但打到后面男人的胜负欲和那种搏击的热血感被激发出来,让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季玺又是一个飞踢,炎一用肘击还击,季玺咧开嘴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炎一愣了一下,只见季玺忽然双臂张开,直直地朝他扑了过来。   炎一正要打出来的坚硬拳头立刻收回,变为张开的手掌,柔软地托住季玺的后腰。   季玺这一下冲过来的速度太快,炎一为了接住他也顾不得别的,两个人重心倾斜,顿时一上一下倒在海绵垫下,就算这垫子有点弹性,炎一的后脑勺还是被重重地撞了一下,季玺倒是没事,下坠的那一刻,他整个人被炎一牢牢抱在怀里,一点没疼着。   这场莫名其妙的打架就以他俩一上一下的叠罗汉姿势宣告结束。   炎一还躺在泡沫垫上,刚那一下撞得有点厉害,他大脑有点缺氧,一时起不来,他笑着对众人说:“好了,今天的课就到这里,大家下次再见。”   学员们又自觉地同时鼓起掌来,一时间整个场馆都是清脆的拍手声,还有人吹了两声口哨。   “教练再见!”   “教练再见!”   “再见再见。”炎一托着季玺,一边平复呼吸一边跟他们道别。   等整个武馆的学员全都走光了,只剩下他们两人,季玺和炎一仍躺着。   “这下过瘾了没?”炎一摸了摸他的脑袋,“还赖着呢?嗯?”   季玺喘着粗气,仍趴在炎一身上:“累死了,起不来。”   他满头都是汗,炎一也是,衣服都湿透了,两个人的汗水滴落下来,和他们炽热的呼吸一样交汇到一起,空气中充斥着男性荷尔蒙的气息。   季玺的眼睛都被滚落的汗珠沾到了,从炎一的角度能够清楚地看到他根根分明的睫毛,湿漉漉的。   “刚才上课怎么一直盯着我看?”炎一点了点他的脑门,“以为我不知道?这么肆无忌惮。”   季玺语气异常无赖,丝毫没有偷窥还被炎一发现的尴尬:“我就看了,怎么了,你还不让我看?那你打算让谁看?那些在后面偷偷犯花痴的小女生么?”   说起这个季玺反而来劲了,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炎一轻叹道:“我算是怕了你了,下次可千万别来了,你在这儿我还怎么好好上课?”   “我特意请假来看你呢,怎么还不领情?又不是天天有空的,老板还扣我工资了呢。”季玺嘟囔着说,俯下身有手肘撑在炎一脸边,问:“你后面还有课么?”   “没有了。”炎一看着他,两个人的距离近到只要季玺一低头或者炎一一抬头就能吻到的地步,“这是最后一节了。”   “嗯。”季玺低低地应了一声,他的体温还没有恢复正常,眼角带着一点绯红的颜色,“那过一会儿再走。”   明明是一句挺正常的话,炎一却不知怎么心跳加快了一点。   一时间,空气里安静地只能听见两个人呼吸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炎一问:“好了么?”他宽大的手掌从季玺的腰际滑到胯部,轻轻拍了拍,催促道,“起来回家了,晚饭还没烧。”   季玺不太乐意地哼了一声,两瓣屁股在炎一身上扭来扭去:“起不来……腿麻啦。”   季玺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炎一身上,炎一无奈道:“你起不来我更起不来啊。”   季玺一副没力气的样子,两条腿来回蹭,上身好不容易抬起来一点了,接着又脱力般地摔了回去,顺带一只脚歪了一下,挤到炎一的两条大腿之间。   炎一浑身僵了一下,像突然被定了身的木头一样,一动也不动了。   “炎一……”季玺整个人伏在他上方,故意来回蹭着炎一,绯红的小嘴一张一合,用一种天真不谙世事的嗓音问,“……你怎么脸红了?” 第26章 季家的幺孙   “……我没有。”炎一动了动唇,用手推他,“起来。”   季玺眨了眨眼,水蓝色的眼睛久久地注视着他,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炎一觉得他的眼睛颜色不再像初见时深不见底的海洋了,反而更像一片阳光照耀下泛着波光的漂亮湖泊。   武馆还有最后一点点夕阳,把他们身下的地板都染成了艳丽的橙红色。   “真的没有吗?”季玺轻轻地说,他看不见自己现在的样子,简直像个勾人的妖精,神话里诱人犯罪的塞壬。   “……”炎一艰难地说,“我的小祖宗,别闹了。”   一副无奈到极点又拿他没办法的样子。   季玺喉结上下滚动的一圈。   他快速地眨眨眼,表情微微有些不自然地撑起手臂,忽然侧着身从炎一身上下去了,背对着他坐着。   这……怎么回事?   季玺心脏砰砰直跳。   炎一长舒了一口气,也自己用手撑着坐起身。   两个人斜背坐着,谁也没看谁,谁都没说话。   窗外,夕阳正在一点一点地沉没,把他们的影子慢慢拉长,直到昏暗的光线铺满整个地板。   半晌,炎一语气不确定地说:“走吗?”   “嗯。”季玺拍拍裤子从地上站起来,“我们回家吧。”   又过了几天,季玺上一回请假已经被余承远骂了个狗血喷头,短时间他老实了不少,每天按部就班地去杂货店打工。   这一天,余承远又不知道去哪儿鬼混去了,季玺一个人在店里,关照二十四个小孩。   有时候他自己这份不工作不像伙计,倒更像保姆。   那些孩子不管是饿了渴了,还是又作什么妖了,都得季玺去解决。   当然大部分时间他们还是挺乖的,余承远对他们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给他们住处,供他们吃喝,平时有什么需求都尽量满足,但也仅此而已了。   他们只是“活”着而已。   除了偶尔和同房间的小伙伴聊天,他们没有任何精神生活,真的只是单纯活着——会呼吸、会进食、会排泄,与宠物店那些关在笼子里的小动物没有任何区别,除了他们并没有被关起来,他们是自愿的。   在杂货店干了快一个月,季玺从最开始的不知所措,连话都不会跟他们讲,到现在也渐渐跟他们混熟了。   说来好笑,这些孩子因为长时间不接触外界,语言能力退化的厉害,有时候讲话只能磕磕巴巴地蹦出几个字,还经常词不达意,这倒也情有可原,毕竟他们唯一能获得的教学资源就是杂货店里那些教儿童识字的拼音图画书。   但季玺,一个各方面看起来都十分正常的成年人,居然也跟他们犯了同样的毛病——到了一个新的环境,如果没有人主动上前跟他搭话,他是永远学不会怎么跟对方做朋友的。   和季玺最先熟起来的是三号房一个名叫戴昌亭的男生,他今年已经十三岁了,算是余承远收养的这些孩子里算是比较大的了。   大约是因为年龄大的缘故,戴昌亭在自动担任起了“老大哥”的角色,他的“小弟”们有什么问题,戴昌亭都会非常夸张地把自己结实的胸脯拍的“咚咚”作响,然后中气十足地说:“包在我身上!”   有一回,季玺照例巡逻查房的时候,就是戴昌亭这家伙突然冒出了一句:“兄弟啊,我小弟下床的时候不小心把膝盖摔破了,给拿个创口贴呗?”   季玺反应了一秒,才意识到戴昌亭这句“兄弟啊”,居然是在喊自己。   季玺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被一个十三岁的小朋友给“称兄道弟”了,这小家伙真是前途不可限量。   “好,等一下去拿。”他说,拿着笔在纸上记录了两笔,“还有,我的名字叫季玺。”   戴昌亭丝毫不尴尬,他说起话来带着一股匪气,真的好像一个带着一帮小弟的大哥,他非常自来熟地换上了一个新的称呼:“哦,好的啊,谢谢季玺哥!”   季玺倒也谈不上受用不受用,便下楼给他拿东西去了。   结果过了没几天,大家都开始用“季玺哥”叫他了。   没想到戴昌亭这小子影响力还挺大?   季玺默默地想,总之,这么多人,他总有印象比较深的,最先记住的,戴昌亭就是其中一个。   于是,慢慢混熟以后,他有时候再去查房,会简单地跟他们聊上两句。   这天,季玺去三号房的时候,戴昌亭问:“季玺哥,你的名字是哪两个字啊?”   “季是季节的季,玺就是玉玺的玺。”   几个小孩子迷惑地眨巴着眼睛:“玉玺是什么啊?”   “玉玺就是……”季玺想了想,解释道,“在末世没有开始之前,很多个百年前,我们的国家是由皇帝统治的,玉玺就是皇帝的印章,只有盖了玉玺的文件才能代表皇帝的命令。”   “哇哦。”其他人异口同声地发出崇拜的声音,“听起来好有趣,好厉害的样子。”   戴昌亭听得津津有味,又问:“季玺哥,你知道的好多啊,你能再多跟我们讲讲外面的故事吗?”   “外面的故事?”季玺沉吟了一下,想到以前迟淼也跟他聊过类似的话题,当时他绞尽脑汁想了很久,可惜迟淼说他讲故事讲的很烂。   他说:“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和你们现在差不多,一直呆在一间房子里,不能出去,我当时最大的愿望就是出门看看,因为我觉得实在太无聊了,你们会觉得无聊吗?”   “不会呀,这里有很多我们的小伙伴呢,而且外面的世界太可怕啦,还是这里好。”   “好吧。”季玺道,“我家人的说辞也和你们差不多,外面太危险了,他们这么做是为了保护我。”   季玺奇异地与这些孩子们拥有了共同语言,因为即使他们身处两个世界,但童年境遇竟然惊人的相似。   “是的。”戴昌亭小大人似地说,“我想鱼哥一定会很赞同的,他保护了我们免受饥饿和死亡的威胁,呆在这里是个明智的选择,被他选中也是我们最大的幸运。”   其他人都点了点头。   季玺发现这些孩子对余承远的概念有一种奇怪的信任,或者用“信仰”这个词更为合适,就连迟淼也是,即使他离开了这个地方这么久,他依然由衷地认为余承远是个十分难得的好人。   他发现戴昌亭嘴里一个词有些特别——“选中”。   这让他隐隐约约感觉自己摸到了一些也许能揭示真相和解答他心中疑问的线索。   季玺问:“你们都是怎么到鱼哥这边来的?他选人的标准是什么?   戴昌亭说:“我是在路上乞讨的时候遇到鱼哥的,他当时给了我一块完整的米糕,我特别感动,差点抱着他的腿哭了,但他只是摆了摆手就走了。后来,有一天他问我要不要过来,他会给我一个住处,而且再也不会挨饿了,我很高兴地同意了。”   另一个名叫“徐晓”的男生说:“我也差不多,但我是自己找到鱼哥的。当时我饿的快死了,而且得了严重的流感,完全没有力气。我听说附近有个好心人,就想来试试看,谁知道鱼哥一见到我不仅给我治了病,还安排我住下了,他一直说我特别幸运,因为我去的时候刚好有一个人走了,空出来一个床位,否则他只能爱莫能助地看着我死在他店门口了。”   “有一个人走了?”季玺问,“什么意思?”   “就是有别的更好的去处了。”徐晓说,“比如被裁缝店老板看中,去做学徒什么的,很多大老板会来这边挑人的。”   “挑人?”季玺拧了拧眉,“你们是自愿的么?”   “当然是呀,如果有更好的去处,比如做学徒什么的,有师傅教,学一门手艺以后还能赚钱,那当然最好不过啦。”戴昌亭说,“唉,可惜没人要我,我都在鱼哥这儿住了三年了……”   这些孩子看着也不像说谎的样子,季玺越听越觉得奇怪,心里的疑惑没有得到解答,反而程度越来越深了。   按照这些孩子的说法,鱼哥挑人收养并没有标准,只是“碰上”了,或者被“找上门”了,而且店里正好有床位,就会把人收下。   他并没有用这些孩子牟利,甚至愿意为他们牵线搭桥,寻找将来更好的出路,然后心甘情愿地把人送走,似乎怎么看都是一个不求回报的大善人的形象。   ……真的假的?   季玺对自己之前的判断都产生了一些动摇。   以他对人性的认识,他不相信有人愿意做这种吃力不太好的赔本买卖,何况余承远自己都快穷死了。   但是他想不到一个理由,能够严丝合缝嵌入一切缺失的关窍中,来解答所有疑点。   当然,他也并不怎么感兴趣就是了。   说到底,余承远,这些人,跟他都没什么关系。   然而,季玺没想到,很快他的疑问就得到了解答。   这天他和往常一样去鱼哥的店里,余承远难得还在柜台边坐着,店门边却立着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两个人大约是在谈话。   季玺的脚步停了一停。   门旁的男人穿着一身暗红的唐装,衣摆精致的暗纹在光线下熠熠生辉,他长着一双天生多情的桃花眼,如一汪春水。   ——正是季玺在明月区见过的那个男人,当时阿韩管他叫“小陆总”。   见到这人的一瞬,很多思绪在季玺脑海中滑过,但他的表情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就好像只是鱼哥的店里来了一个陌生的客人。   “鸣貅,人来了。”余承远指了指季玺,对男人说。   陆鸣貅早就看到季玺了,他懒散地半站半倚在店门口的柜台上,朝着季玺微微笑了笑,语气熟稔却意味深长地说了四个字:“……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季玺微微颔首,在明月区见到这人后,他早想到陆鸣貅会来找他,但他没料到竟然会是在余承远的店里。   陆鸣貅和余承远是什么关系?   余承远从他们的话里捕捉到了点别的意思:“原来你们认识啊?”   季玺点点头,言简意赅:“见过。”   余承远又道:“你们要谈事情么?到三楼去谈,我在底下看着。”   “不用。”陆鸣貅说,“店里谈一样,反正没人。”   季玺的目光落在余承远身上,又回到陆鸣貅身上。   显然,陆鸣貅非常信任余承远。   相比季玺的谨慎,陆鸣貅却没打算跟他打太极,他挑了挑眉,薄唇勾起,相当直白地当着余承远的面抛出一个炸弹:“季家的幺孙——”   “你好好的不在申城呆着,跑来我们北城做什么呢?” 第27章 申城基地不得了啊   一时间,空气中暗流汹涌。   余承远异常复杂的目光落在季玺脸上。   季玺面不改色:“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你把我那两个手下放倒之后。”陆鸣貅笑道,“其实你说自己耐药的时候我就有点怀疑了,这么漂亮的改造,整个北城连常家都做不出来,除了你还能有谁?”   “既然知道是我,还搞那些有的没的?”季玺表情戏谑,“你不会真打算把我卖了吧?黑心老板?”   “你不也把我的店搞得一团糟了么,咱们也算扯平了吧。”陆鸣貅理所当然地说,“我好歹也是陆家的人,燕云山的小弟亲自把你带来,我总要卖他个面子,装得像模像样一点吧。”   “你不做演员可惜了。”季玺嘲讽了他一句,“那个燕云山是什么东西?”   “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陆鸣貅十分精辟地总结道,“但老陆挺看重他的,不知道又想搞什么勾当。”   他口中的老陆正是陆家家主陆明月。   季玺反应了一下,将有关陆明月的记忆从回忆深处调出来。   世界末日开始后,全球经历了相当一段时间的动乱,时至今日,仍没有建立起一个足够强权到能够统一管辖各方基地的中央政府——四散在全国各地的基地都是各自为政,其中以申城和北城为首的两地经济和科技发展最为兴盛,军事实力也处于全国顶端,双方不相上下,但这两个基地间的联系也并不紧密,只是偶有沟通,双方会本着互惠互利的原则交换一些情报。   季玺在三岁以前完全生活在实验舱,季家对这个来之不易幺儿关心至甚,季玺的身份是整个申城的最高机密,除了执掌季家最核心的人员,也就是季玺的曾祖父母、祖父母和父母,除此之外,整个基地无人知晓季家已经诞生了一位合格的继承人。   后来大约在季玺四五岁的时候,他的基因逐渐稳定下来,并且平安度过了新生儿最危险的生长期,在这段时期,季玺逐渐走入众人的视野中,但他的身份仍然受到非常严格的保护,知道这个消息的也仅仅局限于基地统治阶级的高层,比如北城基地的实际掌权者常文涛,以及与常氏过往密切的亲家,陆氏。   陆明月来过申城一次,带着当时大约只有十五岁左右陆鸣貅。   季玺自己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陆鸣貅的容貌与如今相差不远,陆明月和陆鸣貅长得很像,都有一双天生多情的丹凤眼。   外界的说法是,陆鸣貅是陆明月的私生子,自小流落在贫民窟,十岁那年才被陆明月找到,带回陆家。   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一直是陆氏的密辛,陆氏这个家族规模极为庞大,陆明月本人就有三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到了下一代,光是与陆鸣貅同辈的子嗣就有十几个,传闻陆明月在家族众多子女中,最看重的就是陆鸣貅这个草根出身的私生子。   但此时以季玺的角度来看,陆鸣貅和陆明月的关系似乎并不怎么样,甚至处处透着一股违和感。   季玺眯了眯眼:“你跟陆明月——”   “等等。”余承远却打断了他们的话,他一脸无奈,指着陆鸣貅说,“容我先确定一下,这是我能听的么?你别是特意来杀我头的吧?”   “我来要人的啊,不是跟你说了么?“陆鸣貅一脸好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哥,你这么紧张干嘛?我是你亲弟,还能因为你多听了几句话就把你砍了不成?”   余承远立马摆摆手:“不敢不敢,您这尊大神可千万别喊我哥,我和我这小店都担待不起。”   季玺表情一片空白:“……什么?谁是你哥?”   余承远和陆鸣貅两个人同时转头看向他。   季玺:……   安全起见,他们还是换了一个新的谈话场地——鱼哥杂货的三楼,那张平时季玺和余承远吃饭的餐桌。   季玺坐在两人对面,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眼光打量着对面的余承远和陆鸣貅。   他俩长得真是一点也不像,余承远横眉冷竖,五官锋利,面相中戾气浓重,那道横贯面部的伤疤和瞎了一只的眼睛更是令他浑身都充斥着地痞瘸气。   陆鸣貅完全与之相反,他眉眼细长,五官精巧,长相相当艳,眼尾上挑,因此总有种眉目含情的感觉。   两个人挨着坐着,一人穿着一身洗的泛白的汗衫,一人通身气派,一身材质如流水般细腻、泛着暗光的名贵唐装。   怎么都联系不到一起。   “不用这么惊讶,我们确实是兄弟。”陆鸣貅含着笑,补充道,“亲的。”   “亲的?”季玺简直难以置信,“别告诉我余承远这厮也是陆明月儿子,你再怎么吹我也不可能信。”   陆鸣貅顿时哈哈大笑:“你怎么回事?他怎么可能是老陆的儿子,我当然也不是啊。”   季玺:“……”   余承远彻底听不下去了,他黑着脸站起身:“行了,我走了,你们聊吧,我下去看孩子。”   等余承远走了,陆鸣貅继续道。   “不是吧?这种事你居然不知道?我以为陆家那点乌糟事已经人人皆知了呢,你们季家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吧。”陆鸣貅说。   “现在生育率那么低,常家折腾了这么多年也就得了一个宝贝儿子,还是个残废,陆明月这一大家子几百口人,你不会真以为那老东西生得出来吧?”   季玺顿时明白了:“之前猜过,但没往这个方向想。”   余承远收养的那二十四个孩子的面容在季玺面前一一闪现、重叠,直到在脑海中呈现为一张虚拟的画像,混乱的线索在这一刻被彻底解开,季玺恍然大悟。   ——那些孩子的容貌都与陆鸣貅有某些程度的相似。   原来如此。   “……反正常文涛也不可能让他生,大家也都生不出来,干脆就另辟蹊径了呗。”陆鸣貅摊摊手。   “这么说来,老陆还是挺看得开的,反正他只要家族壮大,血缘什么的,完全无所谓了呗。”   “不过说起来,还是你们申城的改造技术厉害。”陆鸣貅不无惊叹地说,“你现在看起来完全稳定了,而且适应良好,简直像天生的。”   季玺:“你看出来我的异能是什么了?”   “没。”陆鸣貅道,“但当时你那么一下,我能猜到肯定是跟基因改造有关的异能,但不清楚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冲季玺挑了挑眉,“……我猜你也不方便说?”   这个时代,关于基因改造能力是最大的隐私,没有人会轻易透露,一般也不会轻易打探这个问题,大家保持着非常礼貌的社交距离。   季玺玩笑道:“当然,这是我们申城基地的超级机密。”   “明白。”陆鸣貅了然道,“那你后来二阶段也做了改造吗?还是你现在还在二阶段?”   二阶段是关于基因改造的术语,其实指的就是人体青春期二次生长发育的时期。   目前的科研理论把人体的发育分为三个阶段,零阶段指的是人在母体的胚胎时期,一阶段是一出生到三岁以前的这一段时间,二阶段则是成年之前的最后发育时期。以目前的科技水平,这三个阶段都有进行基因改造的空间,大幅提升人体的身体素质,甚至通过融合别的生物基因或者人造技术,实现人体无害化的异能改造,最终实现物种的进化。   “我已经过了二阶段了。”季玺答,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而且我在二阶段没有接受过任何改造。”   “嚯,这么强?”陆鸣貅又惊叹了一声,“申城基地不得了啊。”   “……说真的,这么完美的作品,连我都眼馋。看来季家以后就指望你了吧,他们怎么舍得放你出来?季老最近可还好?”   季玺瞳孔微微一缩,却没有令陆鸣貅发现任何异常。   他还不知道申城基地和季家出事了?   陆鸣貅不知道,那就说明整个陆氏也不知道,常家和北城基地高层,他们都不知道?   这对季玺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季玺心念一转,如常回答道:“挺好的,跟从前一样。”   陆鸣貅点点头,随意地附和了一句:“我想也是,那帮老家伙总还有好几十年可活呢,没什么我们可操心的。”   关于季家长辈的寒暄短暂而过,陆鸣貅又绕到之前的话题上来,显然他对季玺的基因改造情况非常有兴趣:“问个冒昧的问题。你的伽玛阈值现在是多少?”   伽玛阈值指的是人体在无限短的一个时间单位里能够调动的异能力数值。   以伽玛为单位,这个数值的好坏能够直观地评判一个受过基因改造的人的异能水平。   季玺在成年以前一直需要定期去实验室接受伽玛阈值的专业测量。   “上次是356。”季玺实话实说,“跟以前没什么变化。”   “哦,那跟我差不多。”陆鸣貅道,“当年季家摆的阵仗简直如临大敌,光是宾客安检程序就过了十三道,谁都看得出来他们简直激动得都快上天去了,就为了你的庆生宴,我当时就想,他们对你寄予如此厚望,还以为你长大了能突破一千呢。”   “怎么可能。”季玺笑了笑,他心想自己原本二阶段大约也是要接受改造的,但后来因为SZ-127尚不明确的副作用还有他没有恢复完全的身体,季家应该是为了保险起见紧急叫停了后续的改造计划,“过一千的得是怪物了吧。你家老陆有一千?”   “我也想知道,可惜这种重要数据,他不可能随便让我查到的。”陆鸣貅颇为惋惜地说,“我要是能知道……”   “知道了你能怎么?”季玺笑了笑,随口问,“别告诉我你想造反吧?”   陆鸣貅也笑了笑,眼里闪过精光:“我这不是来找你了么?”   季玺跟他打机锋:“是你找我,还是陆家找我?”   “我代表我自己。”陆鸣貅非常自然地接话,一来一去,话里的意思双方便都心知肚明了。陆鸣貅继续说,“一方面来我哥这儿挑几个合适的小孩儿带回去,一方面我也是来跟你谈合作的。”   季玺:“怎么说?”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自己一个人千里迢迢从申城亲自过来——”陆鸣貅道,“你们季家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想来你也不会跟我透露,不过没关系,我也懒得干涉。”   “不管你想在北城干什么,搞什么事情,我都可以一力配合。”陆鸣貅笑道,“如何?够有诚意了吧。”   “随便我干什么?”季玺眯了眯眼,用半开玩笑的口吻道,“这话你还真敢说?不怕我把北城基地炸了?” 第28章 隔岸观火,看个热闹呗   “那我乐见其成啊。”陆鸣貅一脸轻松,靠在椅背上,完全没有被季玺的话吓到,他悠哉哉地说,“——我就是看个热闹的。”   季玺沉吟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很简单。”陆鸣貅说,“现在北城基地除了我,还没人发现你来了,显然你也不打算暴露自己的身份,我也有意替你隐瞒……”   “……只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陆鸣貅道,“最近常家要搞军队编制改革了,这个当口会清除一批旧部出去,换一些新血液进来。他们过一段时间会放出风声,我需要你趁机进去混到军队里,如果能拿到一点常家随便什么的核心数据就再好不过了,以你现在的能力,这对你并不难。”   “偷数据?这种谁动过都会在系统里留下监控痕迹,你不怕我被常家发现?”   “就是要让他们发现。”陆鸣貅意味深长地笑笑,“这件事可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了,反正你之后回申城了,那一堆烂摊子留着,也没人能跑到申城来收拾你不是么。”   季玺拧了拧眉:“你们跟常家不是手心手背的关系么?陆家要篡位啊?”   “我说了,我是代表我自己来跟你谈合作的。”陆鸣貅收回玩世不恭的笑容,表情郑重地一字一句道,“所以这件事,是我个人的意思。”   “个人意思?你不会不知道常家……”   季玺停了停,他好像突然明白了陆鸣貅究竟想干什么。   与季家在申城的地位不同,季家在申城是绝对的一手遮天,表面上没有人能撼动它的地位,但北城基地的情况不同,北城基地的政权牢牢地握在常家手里,财权却在陆家手里,陆、常分庭抗礼。这两家看似关系亲密,实则明争暗斗不断。   这些年,另一种阴谋论调也愈演愈烈,连季玺在申城都有所耳闻——常家对陆家的财力和膨胀的野心十分忌惮,陆家则对常家的独断专行日渐不满,他们之间只差一根导火索。   “……”   季玺内心吐槽,这么大的事,陆鸣貅倒真是敢!   都是聪明人,陆鸣貅知道季玺已经听懂了,他悠悠说:“我没打算瞒你,也知道瞒不过你,反正你跟我一样,隔岸观火,看个热闹呗。”   季玺的确想通了,他顿时明白了陆鸣貅率先拉拢自己的目的,不得不说陆鸣貅的确打了一手精明的算盘——季玺是申城基地的人,他代表着第三方势力,若他做了陆鸣貅手里这把冲锋陷阵的枪,等于代表整个申城基地站在了陆家背后,原本陆常两家还只是势均力敌,若是天平突然过于倾向于某一端,那常家必然是坐不住了。   陆鸣貅未必对陆家多么效忠,但陆鸣貅的任何举动都会被视为陆家的意志,他想借这个契机挑动常家和陆家的战火,简直再轻易不过了。   正如他自己说的,陆鸣貅根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   季玺刚才那句话说到一半,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嘲讽地勾起唇角:“……老陆捡了你这个便宜儿子,真是上辈子倒的大霉。”   陆鸣貅但笑不语,两人的目光心照不宣。   对季玺来说,他跟陆鸣貅一样,身在其中也在其外,他们是这张黑白交错的混乱棋盘上的第三方——两家开战,枪口首先对准的一定是陆明月,谁叫“明月区”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呢。   但答应了陆鸣貅,势必他就要暂时被绑在陆家这条船上了。   其实常家、陆家,哪一方对季玺来说都无所谓,正如陆鸣貅所料,季玺的确迟早要回申城基地去,他这一趟来北城一方面是避风头,躲过追杀,另一方面也是搬救兵,等候合适的时机——   以季玺的性格,被人抄了家怎么可能不还手,他早晚要回申城把那群胆敢造反的畸变人碎尸万段,夺回申城的掌控权。   到时,北城基地再怎么内斗,就算北城基地被畸变人整个一锅端了,这火也烧不到遥遥千里之外的季玺身上。   而他当前也的确需要一个进入北城核心的机会,陆鸣貅简直是瞌睡了上赶着给他送枕头。   季玺没道理不接。   中午,陆鸣貅没有留下吃饭就走了,季玺认为他显然也对自己亲哥的厨艺心有余悸。   炎一今天给他做了炸萝卜丸子和腊肉炒芥菜,放在饭盒里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   季玺一揭开盖子,食物的香气扑面而来。   余承远端着饭盘,盘子上装着一团不黄不褐的不明物体,一脸便秘地在季玺面前坐下。   季玺抬起眼看着他:“吃着饭呢?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苦大仇深?”   余承远幽幽叹了一口气:“哎,我好歹堂堂一个老板,现在连个伙计都养不起咯。”   “你跟我在这儿装什么装?”季玺毫不客气地戳破了真相,“你招我是为了让我当伙计么?还不是为了给你弟弟挑人?”   余承远坦然地承认了:“我的确猜到他会对你感兴趣,但没想到你们认识,仅此而已。如你所见,少爷,我只是一介平民,并没有什么手眼通天的本事。”   季玺放下筷子,注视着他:“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跟我说,如果不是陆鸣貅的帮助,你根本没钱收养那些孩子,所以你和他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   “我不否认这一点。”余承远道,“事实也的确如此,如果不是鸣貅负责接手了这件事,这间杂货店根本都不会存在,但我也并没有说我做得都是对的,我只是给他们一个机会活下去。”   季玺默然:“……可是你在帮陆鸣貅造反,这才是你真实的目的。”   余承远不置可否。   整件事的脉络已然非常清晰了。   陆家没有生育子嗣的能力,于是他们从贫民区被遗弃的孩童中挑选身体健康、容貌与陆家家主相似的,且还没进入二阶段、尚有基因改造空间孩子,作为这个家族的储备力量。   当年陆鸣貅和余承远约摸也是骷髅洞的流浪儿,他们是一对亲兄弟,但由于长相的原因,陆鸣貅被陆家挑走了,但余承远却没有,便依旧留在这片土地上生活。   陆鸣貅在经过陆家一系列改造后,成为这个庞大帝国的一员,改姓为“陆”,对外称陆明月的私生子。   在陆鸣貅接手一部分陆家产业并成为陆明月的亲信后,他开始试图染指这个家族挑选“后代”的程序。   他暗地资助自己的亲哥哥在骷髅洞开设了这家杂货店,表面上是做好事,实际上是源源不断地以这个端口替陆家输送人才。   但陆鸣貅为什么需要余承远来做这个“端口”?   以陆家的财势,他哪怕去病木区的街上走一圈,也能捞到无数吃不饱无依无靠的适龄人选,根本没必要费这么大周章开一家以杂货铺为幌子的店,不停地花钱暗地里养着一堆人,还做得如此隐蔽。   当季玺猜到陆鸣貅要造陆明月的反时,一切疑问就都迎刃而解了。   陆鸣貅非要给陆家和常家的争斗添一把火,不为别的,正是打着自己趁乱篡权而上的主意。   这家伙野心可不小。   余承远是他自小一起长大的亲哥哥,同样是贫民窟出身,却鲜少有人知道他和余承远的关系,余承远是陆鸣貅能信任的人选,且通过这一番操作,他把自己的手洗得干干净净,谁来查都查不到他身上。   那些小孩对余承远都有一种近乎忠诚的绝对信仰——虽然不知道余承远是怎么做到的,但如果陆鸣貅神不知鬼不觉地逐渐把这些孩子塞进陆家的中枢,滴水穿石,难保有一天不会形成一股恐怖到将陆家原先整个权力机构都颠覆的力量。   毕竟陆明月总会老,他的势力总会被新的一代蚕食,而最可怕的是,不像常家和季家,陆家的子嗣并不具有血缘关系。   这就是陆家最大的隐患,尽管它现在看起来风光无限,兰桂腾芳——陆氏为了掩人耳目地在短期内快速扩张规模,与常家叫板,把自己的底儿给噬掉了。   内忧外患之下,也许终有一天,陆鸣貅会成为新世界的“国王”也说不定,那这个故事应该会相当立志。毕竟陆鸣貅是从骷髅洞走出来的,社会底层的蝼蚁最终依靠自己的力量倾覆了庞大的上层帝国,大家应当会对这个激动人心的电影剧本拍手称快。   季玺把碗里的饭吃的一粒不剩,他站起身,端着空饭盒去水斗洗干净,哗哗的水流声下,他留下一句:“……虽然我对你们的事情不感兴趣,但还是祝愿你们成功。”   但余承远短时间关心的并不是他的雄图大业,他问:“你明天还来上班么?”   季玺:“?”   “如果不来我就要赶紧想办法找一个新的伙计了。”余承远说,“毕竟我真的不是很忙得过来。”   季玺:“……”   “鸣貅答应你什么了?他给你开多少工资?”   季玺沉默了片刻:“我会继续来的,但还能干多久要问你弟弟,他应该没办法这么快把我安排好。”   “哦。”余承远理解地点点头,“能先干着吧,你要走了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好招人。”   季玺:“……行吧。” 第29章 他就要离开了吧   今天炎一回家晚了,季玺饿着肚子在家里等他,他想炎一大约是拖堂或者被什么急事绊住脚了。   就在季玺思考要不要去武馆看看发生了什么时,他听到了钥匙转动门把的声音。   季玺打开门,门口果然是炎一,但他脸色非常差,看起来简直毫无血色。   季玺愣了愣,心里莫名有点发慌:“你怎么了?”他问,“生病了吗?”   炎一没点头也没摇头,走进厨房,他走得非常慢,好像每一步都非常费劲。   季玺跟在他身后:“炎一……”   “……我没事。”炎一轻声说,“只是有点累。”   季玺学着他以前的样子把手伸到炎一的脑门,摸了摸。   不太烫,跟季玺自己的体温差不多,没有发烧。   他发现炎一的眼睛里满是红血丝,看起来真的很累,仿佛整个人被抽空了一样。   “发生了什么?”季玺小心翼翼地问,“能跟我说说么?”   炎一把手搭在他的发顶:“真没事,跟你无关。”   他打开冰箱,今天没去买菜,家里没剩多少东西了。   “你饿么?”炎一强撑着精神说,“给你弄点吃的。”   其实季玺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但他说:“还行,那你吃什么?”   “我不吃了。”炎一道。   “那我也不吃了。”   炎一点点头,他是真没什么力气,便也没说别的:“我先去躺会儿。”   “好。”季玺眼巴巴地把他护送到卧室,炎一一沾床就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了。   季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只是炎一今天加了个班,他似乎也没有什么能为他做的,只能安安静静地守在床边,等炎一休息够了再说。   炎一这一觉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早晨。   季玺后来也困了,就和衣躺在一旁,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第二天,季玺腰酸背痛地醒来,他难得醒的比炎一还早,床上的男人还在睡,呼吸平缓,眉头微微蹙着。   季玺静静地看着他,又抬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感受了一下温度。   温热的,没有烫的感觉。   没想到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炎一便睁开了眼睛。   季玺缩回手,有点不好意思地问:“……吵醒你了?”   “没,本来就快醒了。”炎一他揉了揉眼睛,问,“几点了?”   “七点多。”季玺说,“你睡了十一个小时。”   “……这么久。”炎一撑着身体爬起来,语气仍有些恍然,“等久了吧?我去做早饭。”   季玺担心地问:“你没事了?”   “嗯。”炎一答,“睡了一觉舒服多了,没事。”   季玺将信将疑地跟过去,炎一的面色已经恢复地如往常一样,他的动作自然,精力充沛,好像真的只是工作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完全好了。   于是过了一段时间,季玺就把这件事给忘了。   快年底的时候又来了一波寒潮,此时北城基地的温度已经降到了零下十度以下,炎一在家里弄了个简易暖炉烧煤取暖。   历史重演,这波温度骤降,基地外又被一大波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畸变人团团围住了。   畸变人的这种低温驱热性非常奇怪,至今科研所都没有给出一个全面的解答,只是说畸变人在温度到达某个极值后会出现行为异常,但这个极值是否会随着时间和气候变化,甚至因不同畸变人的个体差异而改变,全都是个未知数。   因为畸变人随时可能攻破城门,基地内拉响了紧急警报,一切非必要的生产作业全都停止,余承远不得不放了季玺的假,炎一的武术班也停课了,大家蜗居在家,提心吊胆地等待这一波进攻过去,或者,祈祷基地军队这一次依旧会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凯旋而归。   因为生产停滞了,物价又迎来了一波暴涨,之前大约三十点一斤的青菜已经涨到了五十几点一斤,几乎翻了一倍,其他各类生活用品就更不用说了。   一种惶惶不可终日的气氛在基地的上空蔓延。   这是季玺第一次在城内经历畸变人攻城,之前在申城偶尔也会发生畸变人集体围城的事件,但那并不在季玺的关心范围内。   北城基地最高统治机构是一座螺旋形上升的高塔,以几千道拱门直接铸成高塔的外墙,最外层全部由铜柱构成,仿若圣经中上帝所建的巴别塔。   遥遥望去,所有基地的居民都能看见,在基地最中央的位置,一座高可通天的塔插入云端,如一根定海神针,直直地穿透阴暗云层的风暴中心。   与申城基地的明珠塔堪称异曲同工。   这座外形壮观宏伟至极的高塔永远是人们精神寄托的明灯,航行在危机四伏海洋之上的指路灯塔。   然而事实是,当年明珠塔的停机坪上常年停着数不清数量的直升机,学习如何驾驶各种类型的飞机和其他常见交通工具是季玺的必修课之一。   季家早就做好了一切打算——最坏的情况,一旦基地的大门被畸变人攻破,这些高高在上的名门氏族将会直接乘上直升机逃离,留下地底的平民,被畸变人无情的啃食、摧残殆尽。   大雪还在不停地下,乌云盖顶,波诡云谲,饶是个白天,周遭也几乎是一片昏暗,让人本能地感觉到无比压抑沉重的气氛。   季玺遥遥望着那座代表北城基地统治阶级直入云霄的高塔,它的顶端闪着如皓月星辰般明亮的白色光芒,像一颗璀璨的人造行星,而街道上不时有人仓皇地逃窜着,散布着世界将亡的恐慌言论。   有一种荒诞不经的离奇感。   季玺和炎一还是跟从前一样度日,这场畸变人潮并没有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多大的改变,毕竟对炎一来说已经见怪不怪了,对季玺来说,他的想法更简单,既然这件事他无能为力,那就不要花任何更多的精力去担忧。   唯一带来的影响就是他们微薄的存款又见底了。   新年的时候,围攻外城的畸变人还没有全部退去,病木区的小巷子里,家家灯火通明,有的人家门口贴着一张红纸或者用红纸做的灯笼,这是从上世纪遗留下来的习俗,聊表庆祝。   现在的局势下,大家都没什么热闹的心情,但炎一当天还是去菜场花重金买了一些蔬菜和一小盒速冻牛肉。   他们从家里搬出一个大锅子,本来的用途应该是炖大杂烩之类的东西,然后点上一个小小的电炉,把大锅子放在电炉上面,生菜放在一边,再把芝麻酱、酱油、豆豉、辣椒粉混合到一起调成蘸料——炎一管这种吃法叫火锅。   季玺从来没吃过这玩意儿,全程兴致盎然。   煮沸的汤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暖黄的灯光把屋子照的亮堂,热汽氤氲模糊了男人英俊立体的面庞,使他看起来如同一个不真实的虚像。   “喝酒么?”炎一问,“过年,开心点。”   季玺欣然点头,他从前也时常应酬,酒量不错。   他把自己喝到了那个将醉未醉的点上,没有再继续下去,现实与过去仿佛两头拉紧绷在将断未断的细绳上,左右互相拉扯着,寻找一个将眼前这副虚像延续下去平衡点。   外面时不时响起炮声和枪声,季玺脸色微红,耷拉着脑袋,没什么力气地枕在炎一的肩上,他们在一个破破烂烂的家里,依偎在一起,像两只相依为命的兽类,短暂地躲在同一个洞穴里,等这场风雪过去。   陆鸣貅已经托余承远带来了消息,表示一切安排妥当。   等风雪过去,他就要离开了吧。   鱼戏浅滩,龙游深渊,良禽择佳木而栖,季玺始终清醒着明白,自己早晚要回到那个属于他的位置上去。   而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莫不如海市蜃楼,镜花水月,万物皆是一场幻梦。 第30章 那就用力推开我   零点刚过,外头的钟声敲响,浑厚沉重的声音响彻整片大地。   季玺已经有点困了,眼睛半闭不闭地倚靠在炎一规律起伏的胸膛上,男人的心跳和体温传导过来,给他一种安稳的错觉。   炎一轻轻推了推他,低声说:“去洗澡,该睡觉了。”   “嗯。”季玺懒得动弹,在炎一的催促下又磨蹭了一会儿,然后头脑不太清醒地抱着睡衣去浴室了。   过了一会儿,炎一忽得听到浴室传来一声季玺的呼叫,很大的一声。   炎一的瞌睡立马醒了,他快步来到浴室门口,里面的水声还在哗啦啦地响,他正准备推门,动作却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进去,而是站在门口,问:“季玺!你还好吧?”   “哎……炎一!”季玺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听起来相当惊慌失措,“这水……怎么突然不热了呀?”   炎一心想不好,他们这片屋子还是前些年大家集资一起装的集中热水器,但是病木区的基础设施一直没有维护,陈旧不堪,到了冬天外面的燃气管道尤其容易出毛病,冷水不热这种事屡有发生,每次维修一趟都得两三天,十分不便。   寒冬腊月的,炎一怕季玺感冒,赶紧从抽屉里翻出一条干净的大毛巾,推门进去,浴室里还有未褪去的热蒸汽,白茫茫的一片,炎一的视线立刻捕捉到季玺光着身子,缩在浴缸的角落里,眼巴巴地看着水龙头出水。   天太冷了,何况季玺身上还湿着,炎一赶忙把毛巾披在他身上,季玺整个人都在小幅度地颤抖,嘴唇发紫,连话音都在颤抖。   “炎一……”   “没事。”炎一用毛巾把他裹紧,用把挂在一旁的浴巾取下来给他盖上。他用手探了探水温,还是冷的。   “先出去吧。”炎一两条手臂虚揽着他,“别着凉了。”   季玺着实被冻坏了,他们的房子本来就没有暖气,天气太冷了,他的牙齿都在不受控制地打寒颤。   炎一半揽半抱地把他从浴缸里捞出来,季玺下意识地把赤裸的身体紧紧贴在他身上,好像这样就能暖和一点。   “唉……你别……”炎一试图推他,季玺牢牢地挂在他身上,不住地抖,炎一闭了闭眼,最终还是不忍心,一只手隔着两条毛巾环住他的后背,另一只手抄起他的膝弯,把他抱出了浴室。   炎一把人放在床上,赶紧找了条被子,让他盖上。   “好点了吗?”   季玺像只冻坏了的鹌鹑,苍白着脸点点头。   炎一去厨房给季玺烧了点热水,季玺盘腿坐着,把自己团在被子里,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热流入腹,这才缓过来。   炎一说:“估计是外面的管子又坏了,没热水了。”   季玺看着他,说话带了点闷闷的鼻音:“怎么办呀?你还没洗呢。”   炎一坐在床边:“我去打点热水擦擦就行。”他道,“怎么声音怪怪的?别是着凉了吧,家里还有点生姜,我再去给你弄点姜茶来吧。”   季玺立刻露出厌恶的表情,五官都皱在一起,语气坚决:“不要。”   他重复道:“不要喝姜茶。”   炎一笑了笑,妥协道:“好吧,不给你喝姜茶,那还要喝水么?”   季玺摇摇头:“不要了,晚上容易想尿尿。”   “嗯。”炎一转过身,“你再暖会儿,我先去洗了。”   他把他们之前用来洗头的那个大桶倒上滚烫的开水,搬到浴室,再掺点凉的,把毛巾沾湿,就这样将就着把身上都擦了一遍,算是洗过了。   炎一在浴室怅然地想着,这多灾多难的一年终于过去了。   回到卧室,季玺乖乖地躺了一半边的床,睁着眼睛,还没睡。   炎一掀开被子挨着他躺进去,这才忽然意识到,季玺出来这么久了,里面还什么都没穿,被子底下赤条条的,两个人之间只隔着炎一身上薄薄的棉汗衫。   炎一立刻催他:“你衣服呢?”   季玺眨眨眼,无辜道:“还在浴室呢。”   “……我去拿。”   炎一说罢便要掀开被子下床,正在此时,季玺伸出一只手,揪住了炎一的后背的衣服,不让他走。   “别去了。”季玺轻声说。   炎一没反应过来,以为他是怕冷:“……嗯?马上,很快就回来。”   “不穿衣服。”黑暗中,季玺睁着雪亮的眼睛,声音绵软却清晰地一字字重复道——   “我不要穿衣服。”   炎一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烧了起来。   他舔了舔干涩的唇:“季玺……你……”   季玺却没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少年从床上跪坐起来,从背后将对方紧紧环住,滚烫的两具身体紧紧贴合到一起,严丝合缝。   炎一挣动了一下,季玺却更加用力地抱住他,昏暗的灯光下,少年的身躯泛着洁白如月的光,皮肤几近透明,仿佛一尊用软玉做成的玉雕。   炎一没有回头,他半坐在床边,维持着那个即将起身离开的姿势:“……放开。”他说。   “不放。”季玺没骨头似的趴在那儿,赖皮似的。   “天太冷啦,回来吧。”季玺低低地说,用一种诱哄的语气,“炎一,好不好?”   炎一没动,他僵着身体,毫无反应。   “你不回答我……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季玺环着对方的手不安分地缓慢游走,被炎一的大手一把按住。   “别闹了。”炎一艰涩地开口,“这不是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季玺轻声道,他的手被牢牢地按着,却仍不老实。   季玺把自己的脸贴紧男人倔强的不肯低下的后脖颈,热热的鼻息轻轻地扫过男人的后脖颈,炎一倾身向前躲,季玺便也往前越靠越近,直到炎一无处可去。   季玺的嘴唇触碰到那一片皮肤,落下一个绵长而柔软的亲吻。   空气中寂静无声,却好像有无数火花在黑色的夜里闪现,噼里啪啦地作响。   季玺用嘴唇在那片区域不断摸索,稍稍退开一点,却没有完全离开,他就着这个姿势问:“炎一……你要我吗?”   每说一个字,颤动的声带、上下闭合的口腔、呼出的气息,便全部通过那一片后颈处的皮肤传导给这个硬着嘴不肯松口的男人。   炎一像个蚌壳,还在用沉默坚守着最后的阵地。   季玺垂下眼,睫毛扇动了几下:“……如果不要,那就用力推开我。”   炎一想动,他试图离开,季玺便不停地使劲,更加紧紧地抱着他,像是整个人都牢牢黏在他身上,怎么都甩不开。   季玺长得纤细,两个人的体型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可偏偏闹了半天,硬是僵持不下。季玺不肯松手,炎一走不脱,却也不愿意回应。   “你这样是推不开我的。”季玺说,他的声音里好似带了一点点哭腔,“再用力点啊。”   炎一不再动了。   舍不得,放不下,动弹不得。   他闭上眼,重重呼吸了几下,胸口激烈地上下起伏。   季玺眼神直直地望着炎一,目光仿佛带着招人的钩子,他双手一推,炎一尚未反应过来便被他进了床里,季玺跨坐在男人身上,将人牢牢地按着。   季玺俯下身,凝视着炎一的脸,绯红的嘴唇一张一合:“炎一,难受,帮帮我。”   炎一张了张嘴,手掌往下,带着薄茧略显粗糙的大手抚过季玺光滑细腻如绸缎般的皮肤,却没有立刻动作,季玺干脆有些着急地自己拉起他的手。   因为身体骤然升腾而起的热感,那种心头压着巨石的沉郁感似乎也消散了许多。   炎一猛地翻了个身,把还在他身上撒野的少年按在身下。   季玺浑身无力,他睁着朦胧迷茫的眼睛,水蓝色的眼瞳覆盖着一层晶莹的雾气,将落未落,如一块破碎的水晶。   炎一把人死死地扣在身下,眼神骤然变凶,如一头进入猎食状态的野兽。   “你这小兔崽子……”   他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而意识不清的季玺还完全没有感觉到危险的临近。   “啪!”炎一在季玺又软又弹的屁股上重重地打了一下。   季玺痛呼一声:“啊!”   他被那一掌拍得火辣辣的痛,季玺泪眼汪汪地质问道:“你干嘛?”   他的嗓音沙哑着,不让人觉得是在生气,反而像是撒娇。   炎一正一团火在腹腔里憋着,毫不客气地对着他另一瓣屁股又打了一下。   “痛!”季玺刚起来的气势立刻蔫了,委屈巴巴地求饶,“别打了,我错啦……”   “别喊。”炎一沉声说,“隔壁听得见。”   季玺睁着雾气朦胧的眼睛,看着笼罩在自己上方的男人,他觉得炎一的眼神有一点凶狠,又有一点陌生。   “炎一……”季玺讨饶道,“你凶我干嘛……”   炎一转开目光,捏起季玺的手,只说了两个字:“你来。”   季玺吓了一跳,他并不知道之后要怎么做,他对此的认知都停留在年少几次被不怀好意接近时的浅显认知,驱使他一次次锲而不舍勾引炎一的只有生理上的躁动,他并不懂这么做究竟会发生什么。   炎一吐出一个字:“弄。”   季玺反应了一会儿,笨拙地动作起来,炎一用几近充满掠夺的眼神凝视着他,就好像一头凶暴的狼盯着自己手下的肉。   季玺过了一会儿就手酸了,手上的动作不知不觉变慢了。   炎一的视线落回季玺的脸上,催促道:“快点。”   “我弄不动啦……”季玺跟他撒娇,“你才快点嘛。”   炎一手上的青筋蹦起,他粗喘了两口气,理智和本能激烈地博弈,最终,他却只是带着季玺的手,两只手指缝相扣。   没过一会儿季玺就全数交代了,躲着往被子里缩,炎一却发了凶,不肯轻易放过他。   “爽完了就想跑?嗯?”炎一低沉的声音顺着季玺的耳道钻进去,激起浑身上下一阵酥麻,“……没门。”   季玺被他这句话弄得又有点激动,血液上涌。   炎一当然感觉到了他的变化,语气有点地调侃说:“小馋鬼,这么快又有了?”   季玺涨的满脸通红,完全不知所措,他先前还能装装老练,这下完全暴露了自己还是个雏儿的事实,只能完全把自己所有的掌控权交给了炎一。   季玺到最后已经意识不清了,他闭着眼,无意识地哼了两声,炎一把床单上两个人的东西擦干,望着季玺的睡颜,叹了口气,背过身躺下睡了。   季玺睡得并不安稳,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到了后半夜,他便醒了。   季玺睁开眼,身边的炎一沉沉地睡着,他跟以往一样睡在极靠床沿的位置,面朝外,给季玺留下了整张床一半还多的位置,即使在睡梦中也显得克制而礼貌。   因为是跨年夜,到了这个点,外头还有人在点鞭炮放烟花,时不时传来噼里啪啦地响声。   季玺坐起来,抱着被子,睡着之后炎一帮他穿好了衣服,并不太冷。   季玺闭了闭眼,又睁开,呼了口气,又慢慢吐出。   他望着炎一安睡的半张侧脸,用气声说:“炎一,我要走了。”   同一时刻,一阵轰响,窗外,橙红色庆祝新年的绚烂烟花在黑夜里绽放,无数颗星子般的火花在夜空中美不胜收,接着,那耀目的花火转瞬便到了落幕的时候,眨眼间如流星般在漆黑的夜幕中消失地了无痕迹。   季玺凝视着窗户的玻璃,视线没有焦点。   然后,他转过头,身旁的炎一仍熟睡着,身体随着呼吸缓慢平稳地起伏着。   他果然没有醒。   季玺靠坐在一边,静静地凝望着这个男人,他其实很困,但始终不让自己的眼睛闭上,好像这样就能让这一刻拖延地越长越好。   直到天明。 第31章 陆喜先生,欢迎回家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开春后,畸变人也渐渐减少了出没的频率,基地的生产作息逐渐恢复正常。   季玺这段时间总是晚归,炎一也相当忙碌,他们有时一天都碰不上面——   季玺醒的时候炎一已经不在了,季玺回家时炎一已经睡熟了。   那晚的事发生后,他们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又或许似乎有什么悄没声的东西在暗处滋长。   二月份的时候,基地宣布这场抵御畸变人的防御战已经全面胜利,军队功不可没,对基地的普通居民来说,他们只是度过了一个相当漫长的假期,并且花光了大部分积攒近一年的积蓄。   军队趁这个当口大肆招募新兵,陆氏顺理成章了举荐了一批人选,而其中新上任的部队总指挥部副连长正是季玺。   哦不,事实上没有人知道新来的副连长姓季名玺,陆鸣貅十分周到地替他办好了一个新身份,叫作“陆喜”。   陆鸣貅相当清楚,以季玺这么重的身份,即使伪装也迟早要暴露,但现在自然还不到时候——   这场大戏刚刚开幕,他们还得尽职尽责地往下演呢。   临近季玺上任的日子越来越近,他也愈发的焦虑不安,这意味着那个最终的日子就要到来了,他得和炎一说再见了,事实大概率是再也不见。   北城权力构造和申城相仿,军队代表了绝对的掌控和阶层的凌驾,他们和平民并不生活在一个世界,出入都受到严格管制,平时也不可能有任何接触。   季玺觉得自己也许应该挑个时间坐下来和炎一好好谈谈这件事,他值得一个郑重的告别和从自己口中得知一切的机会,季玺想。   而非草率的不告而别。   可惜季玺多次对着炎一欲言又止,始终没能迈出和平谈话的第一步,炎一的境遇也与他相似,他们好像都憋着一肚子话要对对方讲,却都不知道从何说起。   好像只是因为他们的身体越是亲密地接触,心便会离彼此越来越远。   但对于那一晚发生的事,季玺并不后悔。   羞愧或者不好意思这种情绪鲜少发生在他身上,他要做的事总会处心积虑地达成,他也的确成功了。   离开之前,他得到了他想要的,这就很好。   尽管他也同样清楚,自己贪心不足,想要的还有更多。   月初的时候炎一告诉季玺,自己要出远门一段时间,和上次一样,大约几个礼拜。天气渐暖,雪也融化了——冬去春来,这些雇佣兵们又要开始出城干活了。   季玺乖顺地点了点头,他这次没有执意跟着炎一一起,他也实在走不开。   陆鸣貅已经提早告知季玺,他将在二月中旬的某一天上任,到时季玺一大早就得去报道,然后按照军队的统一安排,他将会入驻基地的核心区——军方提供的待遇相当好,在北城核心中央八区之一的万神区给他安排了特定的住所,这里住着统战部队大大小小所有军官,安保条件在整个北城首屈一指,24小时不间断哨兵巡逻,四周安装高压电网,若是没有得到官方批准,不要说闲杂人等,连一只鸟都飞不进去。   季玺充满怀疑地想,那边是否还有些转圜的余地,他或许可以先去瞧瞧情况,然后想办法申请把炎一也一同带进万神区。   到了报道当天,炎一仍没有回来。他已经离开两个礼拜了,杳无音信。   季玺想了想,在客厅的餐桌上留下了一张纸条。   “有点急事出门了,你如果回家看到我不在也不用等我。”   季玺拿着笔的手顿了顿,换行在纸条最后补充了一句。   “……我会回来的。”   写完这句话,季玺将笔帽盖上,放在一边。   他坐下身,两只手指掰开自己的眼皮,将陆鸣貅给他的微型视网膜讯号软透明芯片放进眼球里。   季玺的眼睛颜色太过于特殊,很容易引起注意,尽管当年连常家真正见过他的人也非常少,但不排除通过他的瞳色被认出来的可能性,因此干脆先掩藏起来,确保万无一失。   这种软透明芯片戴在眼球里外观上没有任何佩戴的痕迹,通过安检系统都检测不出来金属残留。   其主要功能并不是改变眼球颜色,而是在视网膜中出现几个虚拟按键,视线只要通过移动焦点就能够在这块芯片上进行简单的指令操作,比如联络、通信等等。   陆鸣貅给的这片芯片已经替季玺预设好了他联络陆鸣貅本人建立联系的信息桥,季玺进入军队后能够非常方便的躲过网络警察的监控联系到陆鸣貅。   这东西与季玺脊椎内的智能终端相当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技术尚没有申城的如此完善,只能进行一些最基本的操作。   季玺闭上眼,让眼球适应软芯片被进入时的冰凉感。   芯片材质非常特殊,不需要频繁取下,也不会有异物感,就像长在眼睛上的一部分一样。   再睁开眼,季玺的眼瞳已经与常人无异,是完全的黑褐色。   就这样,季玺最终还是在没有告知炎一的情况下,只身一人走马上任。   军队总部在中央八区之一的巨门区,与万神区紧邻。   巨门区仿若一座巨大的钢铁之城,一前一后仅有的两个出入口被身穿黑色制服的军官严格把手。   城楼上,黑洞洞的枪口始终瞄准着大门的位置,任何出现异常或者意图强闯的人都会在这里直接被无情地立即击毙。   再往里,以沉重的圆弧形铁灰色庞大钢管构成的宏伟建筑出现在眼前,如同一片有金刚水泥组成的森林,光滑的金属表面在日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冰冷而残酷的光芒。   一走入这里,便会被巨门区这种建筑风格的庄严感和肃穆感所震慑,整片大区犹如一整个恢弘庞大的杀戮机器,昭示着北城基地强大的军事实力和军队不容挑衅的绝对强权地位。   季玺在巨门区的入口处停下,被狙击枪瞄准的红点立刻精准地落在他大脑两侧的太阳穴位置上。   一个军官问:“站住,你是谁?”   季玺拿出盖着军方红章的上任证书:“我是陆喜。”   军官接过,请季玺佩戴着智能助手,进入虹膜和安全识别区域。   经过一系列检测和核对程序,指示灯由红色变为绿色,季玺顺利通过。   季玺佩戴着智能助手的耳边响起一声提示音,这只智能助手是陆鸣貅帮他做好新身份之后额外寄送过来的。   “身份认证已成功,姓名:陆喜,获得统战部队出入权限。”   一个人以军姿站定在季玺面前,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他穿着一丝不苟的深黑色制服,全身上下唯一能够识别身份的只有一块佩戴在上衣口袋位置的银质胸牌,上面印着一串编号,Y0823,没有名字。   他的动作极其板正,显然受过非常严苛的训练,简直像一个被编程的机械人,他用毫无波澜的语气冷冰冰地道:“陆长官,您请进,由我为您带路。”   季玺微微颔首,举手投足间充分展现了他作为一个“陆家人”极为良好的风范。   那人带领季玺进入,巨门区很大,整个军队零零总总不同细分智能都拥有不同的办公区域,而季玺所在的总指挥部正位于这片钢铁之城的最中央——   一座被周边其他更低矮建筑簇拥环绕着的银色楔形高耸大楼。   一队队穿着深色制服的武装部队在大路上巡逻,他们行走的动作无一标准到了同一个角度,凝重的窒息感蔓延在每一个进入巨门区的人身上,他们从不东张西望,鲜少讲话,脚步沉稳,走路的速度不快也不慢。季玺目不斜视地跟在Y0823身后,在进入大楼和电梯后又刷过两遍智能助手,这才到达了他的报道地点。   里面的工作人员同样以一种冰冷而机械的方式迎接了他,公事公办地完成了交接手续。   一遍程序走完,季玺离开巨门区,来到一街之隔的万神区。   万神区入口的安保配置与巨门区非常类似,建筑风格也相当类似,但万神区主要是住宅,外墙多用沉稳的深灰、墨蓝等颜色的油漆刷成,相比巨门区赤裸裸的钢筋水泥看起来要稍微接地气一些。   进入万神区,季玺被分配的住址在西区-E座-编号33大楼的八层8023。   万神区的马路相比巨门区要稍微狭窄一些,人流也更多,好歹能感觉到一点活人的人气了。   季玺的住址在智能助手中进行输入后,提示音在耳内持续为他指示路线,季玺跟随指示顺利到达了他的新居所。   这里的住房型号大多是独立的单人间,一栋高约三十层的大楼可以住下百号人。   门口的感应区感应到有人前来,“咔”的一声轻响,智能助手自动识别,门开了。   房内的陈设非常简单,设施崭新,显然已经经过了专人的提前清扫,进门处是一个开放式的厨房,全部使用的是电力设备,无火无烟管控,右侧是卧房和带玻璃淋浴隔间的卫生间,一块智能管控面板镶嵌在最中央的墙上,在季玺进门时,屏幕自动亮起。   机械的甜美女声在整间屋内响起:“陆喜先生,欢迎回家。”   家吗。   季玺脑中莫名地冒出了这么一个似是而非的疑问。   季玺没有携带任何行李,完全是两手空空。幸而他所需的生活用品都可以通过面前这块智能面板来直接下单,公寓内的无人送货助手将会把他订购的物品直接送到门口——这是季玺从小习惯的模式。   季玺有种终于回归到现代文明社会的释然感。   这意味着一切正如他所料,正在一步步回到正轨。   陆鸣貅给陆喜的智能助手里放了15000个点数作为备用资金,显然他从季玺在余承远的杂货店打工这件事发现家财万贯的季少爷在北城相当经济困难,于是非常周到的陆续汇了一笔钱来,做出账户内充足资金流的假象。   久旱逢甘霖,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季玺看着自己账户后那一串零,不由得赞了一声,不愧是陆家,可真是财大气粗。   至少短期内,他不用再过为钱奔波的日子了,这感觉不可谓不好。 第32章 你想睡他?   北城的控制面板与申城的稍有不同,但季玺操作了一番便很快习惯了,他可以通过万神区的内网与其他军官进行交流,前提是他能获得联对方的通信编码。   末日之前,人类对无线网络早已异常依赖,而基地建成之后,由于基础设施尚不完善,高昂的费用和繁杂的手续令大部分居民几乎都不再使用网络,季玺和炎一所在的病木区就更加不可能了。   这会儿已经快中午了,季玺并没有急着先买东西,他换好军装后离开房间,打算先去吃顿午饭。   33号大楼地理位置很好,距它直线约500米的地方就有一个军方的大型食堂,可以供军官们以便宜合算的价格买到质量优良的营养食品。   是的,时隔半年,季玺终于能再次吃到,由基地科技实验室出品,人工制造合成的“正常”营养食物了。   现在是饭点,季玺走到电梯口,前面有两个人也在等电梯,季玺默默站在后面,并没有什么上赶着跟他们接触的意思。   两个人一男一女,正在聊天,他们眼神不停地瞥向电梯门旁一间紧闭的房门。   季玺注意到那间房门口写着8018这几个数字。   男人说:“哎,那家伙什么来头啊?面都没露过几次,神秘兮兮的,我听说前几天白司令都特意来了,就为了给他接风……”   女人说:“不知道呢,但我见过一次,他可真帅……”   男人:“嘿,你怎么还能发起花痴来了。他帅还是我帅?”   女人:“你可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英俊的男人呢,身材也特别好……”   男人:“你想睡他?”   女人:“没有女人不想睡他!如果我能睡到的话……”   “叮”的一声,电梯来了,两个人说这话走进电梯,季玺跟在后面。   季玺听到,在两个人转过头跟他打了个照面的那一刻,空气里响起了他们倒吸气的声音。   季玺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他毫无表情,通身一副生人勿近别跟我搭讪的气质,那女人犹豫地张了张嘴。   “……嗨!”   季玺抬眼漠然地看了看他们,微微颔首,高傲地扬着弧度优美的下巴。   电梯到楼底,开了,季玺走出去,只留下一个挺拔秀丽的背影。   背后,女人惊叹的声音飘在空荡荡的走廊里。   “我的天啊,你看到刚才那人的脸了吗,他那么年轻,但简直长得……”   用智能助手打开导航,季玺独自前往食堂。   临近食堂,一座两层的圆形白色建筑出现在眼前,一条环形的走廊环绕着外墙,外墙是天然的白色石块——连食堂都相当有设计感。   四处人头攒动,三三两两的军官与季玺擦肩而过,季玺走入大门,堂亮的灯光将整个食堂大厅照得熠熠生辉,一排排操作面板镶嵌在餐桌内,季玺随便找了个没人的位置坐下,手边的点菜指示灯自动亮起。   面板界面还有语言选项,季玺选了中文,然后滑动电子菜单,各种华丽的菜系出现在眼前,包括芝士焗龙虾、烧鹿筋、清炖鱼翅、鲍鱼汁焗海参等等。   每一道菜底下标注了具体的营养成分,人体每天建议摄入的百分比,以克和毫克为单位,精确到小数点后一位。   选完餐品后,系统还会自动跳出建议,如果系统认为这一餐摄入的营养不够的话便会自动在购物车加入一瓶补充的液体营养剂,如果觉得不需要可以手动把勾选的营养剂再从购物车去掉。   当然,尽管外形和味道各有千秋,这些菜肴所有的原料其实都是同样由实验室出品的合成高分子制剂。   季玺并没有碰那些看起来特别豪华的食物。   也许是因为在炎一家呆的时间太久,连味觉也跟着习惯了那种朴素的生活方式,他选了几个相对清淡的菜——鱼板蒸蛋、清炒芥菜和一碗白米饭,不需要营养剂,结算。   一共78个点。   中央八区的物价名不虚传,光这一顿午餐就顶的上曾经季玺和炎一两个人够吃两天的菜价了。   没过几分钟,一个外形类似小餐车的自动送菜机行驶过来,停在了季玺面前,机械臂稳稳地将三盘食物搁置在季玺面前。   “祝您用餐愉快。”它用欢快的合成音效说。   尚未吃完饭,季玺的智能助手收到了他所属部门的新消息,来自连长黄淮袁,内容很简单,让他速来与其他人见面——上任第一天,季玺板凳还没坐热,工作已经来了。   作为副连长,季玺管着大约一百多个人,这一轮军队扩招了一大波新人后,他马上需要负责监督手下的新兵训练。   季玺离开食堂后直奔巨门区,巨门区占地面积很大,内设多个自动接送军官们的电子无人接驳车站点,季玺刷了一下智能助手乘上接驳车,扣除2个点,他要去的是巨门区南角的训练场。   铁灰的道路景象在快速行驶中不断倒退,这种接驳车在路面有专门的行驶轨道,时速高达70km/h左右。   很快到了南角,此时视野范围内一片空旷,季玺下了车,脚下是大片大片广袤无垠的训练场。   远处,一队队站着军姿的战士身影渺小如一个个小黑点,他们正在训练了,不时口中呼喊发出整齐的号令,声音洪亮,震彻整片场地。   按照之前收到的消息指示,季玺在训练场边某间办公室与他名义上的上司黄淮袁碰面。   黄淮袁年纪接近四十,满是横肉的脸上布满细纹,他的皮肤很深,穿一件最大码的军装,说话间还露出了一口抽烟过多导致发黄的烂牙。   “哟。”黄淮袁看到季玺后仍躺在椅子里,一只钢铁脚撑支架椅停靠在办公桌旁。他微微睁开眼,用打量的目光在季玺身上梭巡了一圈,最后幽幽落在季玺的脸上。他沉默片刻,不阴不阳地道:“你就是新来的陆喜?”   “是。”季玺不卑不亢地说,“你好,连长。”   黄淮袁摆摆手,随口道:“不用叫我连长,喊我老黄就行。”他有点浑浊的眼珠子盯着季玺转了转,“小子姓陆哈?”   明知故问,季玺默默地注视着他,跟个木头似的,没动也没说话,纯粹是懒。   大眼瞪小眼,办公室的气氛因为季玺的沉默而尴尬了片刻,随即黄淮袁哼哼一笑,语气暗含一丝轻蔑:“不错不错,陆家的小子,加油表现吧。”   季玺动了动他高傲的脖子,随意点了个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他相当忠实且本色地扮演好了自己的人设——一个靠着陆家这棵大树混进来的关系户。   大概是看季玺实在没什么聊天和套近乎的意思,黄淮袁说了几句也觉得了无生趣,他打了个哈欠,嘴里叼着半支没抽完的雪茄,挥了挥手:“行了,你跟小陈去训练场吧,你来得晚,咱们连里那一百一十个人月初就到齐了,有六十个新兵,都在H3练着,你管好他们,别以后出任务掉了链子就成,其他没事了。”   季玺微微讶异:“六十个?”   怎么这么多?据他所知这次军队虽然名义上大肆扩招,但统共也就收了百来个人,光他们这儿就有六十个,那就说明至少有一半新招的人都在他们连里了。   “嗯哼。”黄淮袁吐出一个烟圈,季玺及不可查的厌恶地皱了一下眉,黄淮袁饱含信息量的目光看向季玺,说道,“这不是咱们常总看中你们陆家,知道小陆你要来,所以特意把这个‘重任’交到咱们连嘛。”   一个连里一半多都是初来乍到什么都不会的新兵,这哪里是重任,分明是明里暗里地给他穿小鞋。季玺在人精里长大,一听就立时明白了这个理。   常家和陆家的关系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竟然已经到了几乎水火不容的地步。   季玺心里门清,面上却一点都没表现出来,反道:“原来如此。”   那黄淮袁大概率是常家的人了,季玺心想,黄淮袁的背景他已经提前知晓,据称他是草根出身,退役的老兵,在役期间曾负责多次剿灭大量畸变人,某次在执行任务中意外掉下山崖,不幸坏了一只腿。   因为名声显望,军功卓著,后来他受封上尉,在总指挥部做了个挂名的连长,不怎么管事。   陆鸣貅给季玺的这个职位是故意挑的,不大不小,不容易被长眼,且因为黄淮袁腿坏了,管不了事,很多外勤任务也都靠季玺亲自带,所以其实整个连的实权全在季玺手里,方便他做很多事。   黄淮袁看起来对自己的定位也非常清楚,他简短向季玺交代了一番情况,便让季玺自己去负责新兵操练的事,显然是打算做个甩手掌柜到底了。   新兵们月初就已经全部报道完毕了,现在正如火如荼地操练,季玺作为副连自然不需要参与这些训练,为体现中央对陆氏的优待,特意批他比新兵们晚半个月才正式入职,故而季玺是所有人中来得最晚的。   排长是个名叫陈光达的小伙子,二十五六岁,皮肤黝黑,一口白牙,身材健硕,黄淮袁口中的小陈就是他,季玺算是他的直属领导,刚才他跟老黄谈话时他就等在办公室门口,军姿标准。   “您好,欢迎您的到来,陆副。”陈光达毕恭毕敬地打了个招呼,露出个礼貌的笑,态度亲切但不谄媚,“跟我走吧,咱们先去咱们连的训练场看看,今天主要就是安排了您和他们见一面,看个脸熟,其他没什么事儿,您有什么问题也都可以随时问我。”   季玺点点头,整了整领带,跟在他身后。   黄淮袁抽着烟,眯着眼打量季玺离去的背影。   他脊背自然地挺直,双肩舒展板正,举手投足间,行走的姿势竟比陈光达一个操练了十几年军姿的士官还要标准优雅。   H3训练区。   正是下午太阳最毒的时候,幸而刚入春并不算热。   大约是陈光达提前通知下去今天副连长要过来视察,季玺到的时候训练场平坦宽阔的水泥地上方方正正地站着一堆人,每个人的站姿都笔直如一棵松,黑压压地杵在那里,他们队列整齐,每个人与其他人距离等宽,排在一起看起来相当赏心悦目。   训练区正前方有一块高台,方便领导讲话。   陈光达将季玺请上高台,季玺打了一条宝蓝色的领带,一身深灰色的军服,银色象征副连长的胸牌佩戴在胸前,白皙的皮肤在阳光下仿若透明,他神色冷淡地站在台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下方黑压压的人,宛如矜贵的瓷器。   他的视线漫不经心地扫过队伍里每一个人,并不着急说话,那些新兵们便一动不动地笔直站着,如同最忠实的机器人,等待长官的指令下达,才会行动。   就在此时,季玺的瞳孔在扫到其中某一个人的时候不受控制地一缩。   那人的身影在人群里如鹤立鸡群,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剃成板寸的发型,高挺的鼻子与眉弓……   季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人……竟是炎一! 第33章 他叫什么?   季玺一眨不眨地死死盯着他,内心惊涛骇浪。   这怎么可能?   他不是在外执行任务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还是他看错了?   季玺的目光直勾勾地端详着他,而男人的视线平视着前方,笔挺的站姿如教科书标准,似乎并没有刻意在打量自己的长官。   他应该还没发现自己……   季玺如是想,他还处在一种茫然和不可置信的状态里没有回过神来。   他瞒着自己进军队?为什么?为了查吴千枢吗?   但他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要骗我说是出城执行任务去了……   季玺心里一千一万个疑问萦绕着,他脑子里一团乱麻,几乎无法冷静思考。   也许是季玺沉默的时间长到过于反常了,一旁的陈光达咳嗽了一声,悄悄提醒道:“副连,您要跟他们讲几句吗?”   季玺如梦初醒。   他清了清嗓子,眼神仍落在那个酷似炎一的男人身上,其他人他已经完全不在意了。   陈光达会意地立刻呈上微型扩音器,凑到他嘴边,季玺笔直地站在高台上,徐徐说——   “各位下午好,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副连长……”   季玺的声音传遍整个偌大的训练区,听到异常熟悉的嗓音,男人用几乎是惊诧的目光微抬起头,与高台上始终凝视着他的季玺眼神相接——   “我的名字……”季玺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他看着底下炎一,平稳地一字一句清晰道。   “……叫作陆喜。”   “很荣幸见到大家。”   底下的训练场所有人齐刷刷地响起整齐嘹亮的呼喊声:“陆副连好!”   季玺简短的致辞后,他们继续训练,另一个排长名叫王诚,正在指挥这些新兵进行格斗练习,季玺和陈光达走下来,三个人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王诚向季玺汇报情况:“陆副,目前我们训练已经进行了13天,按照指挥部的统一安排,上午进行体能训练,具体项目涉及负重越野、俯卧撑、引体向上等;下午则进行技巧训练,内容涉及格斗技巧、应敌技巧、野外生存技巧等,现在您看到的是格斗技巧训练,他们正在互相练习,我带您走走吧。”   季玺从善如流地答应。   他们没有打扰正在训练的士兵,绕着外围一边走,一边王诚继续给他解说。   “……整个新兵训练周期为一个月,期间一共有两次考核,再过四天,也就是本周五,我们就会进行第一次指标考核,还有一次考核在月底,任何一次考核未合格的新兵都将会被劝退离开部队。”王诚道,“这两次考核都将由您来担任主考官,琐碎的事务我和光达辅助您解决,比如制定项目、安排时间和场地等等,这些您都不需要操心。您只需要从旁观摩、打分,最终决定是否让一个士兵通过考核。”   “明白了。”季玺说,“现在他们训练的情况怎样?”   王诚指了几个他重点观察的兵,其中就包括炎一:“整体还是不错的,他们几个是我认为表现比较出色的,您可以看看,和那些较次的一比较,就能发现区别。”   季玺的看向炎一。   他正跟一个身材魁梧体型高大的男人博弈,迷彩短袖下隐约能看见男人漂亮匀称的肌肉曲线,强壮有力的肢体,他打架的时候有一种天生的帅气和令人信服的气质,就好像一切尽在掌握,没有人能打倒他的感觉。   季玺的目光久久停留在他身上,在一群歪瓜裂枣中,炎一穿着军服的样子仿佛一个天生的军官,而不是一个手忙脚乱的笨拙新兵,他的动作标准到几乎不需要任何指导,每一下出手都正中对方要害,那个魁梧的男人被打得节节败退——炎一身上那种杀伐果决的气质太明显了,简直到了夺目的地步。   任何人看到这个场景,都会不自觉地把注意力投注在他身上。   王诚见季玺久久地站在原地,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发觉季玺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炎一,了然地笑道:“这人表现的确不错,应该算是我们这一批新人中最优秀的一个,听说曾经是个雇佣兵。”   季玺默默地看着他,问:“他叫什么?”   “炎一。”王诚回答,一边观察季玺的眼色,试探地问道,“您对他有兴趣?需要把他叫过来跟您聊聊吗?”   季玺顿了顿:“不用了。”他淡淡地说,“再看吧。”   由于季玺本周末就要参与评判训练指标考核,所以几乎一下午都呆在训练场,听王诚讲解他们每个项目的动作细节和评判要点。   “……有的人擅长花拳绣腿,这种您其实很容易辨别。”王诚道,“这种动作使力的部位非常重要,如果用力的地方错误,尽管动作可能做出来看起来也像模像样,但起不到实在的效果。比如在这个击打敌方的动作,运用的是大臂,而不是小臂和手腕……”   季玺听得很认真,王诚显然早已发现这位新来的副连长对军事内容一无所知,但鉴于他姓陆,这似乎也没什么可惊讶的,于是他相当善解人意地说:“副连,今天训练结束后我和光达整理一份详细的资料给您,里面包括我今天给您讲的内容、动作要点等等,这样如果您需要的话可以随时翻看。”   这话说得讨巧也熨帖,表达的意思就一个——啥都不知道,你可赶紧补补课吧!   季玺道:“麻烦你们了,我会看的。”   训练结束时已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王诚和陈光达把新兵们解散后邀请季玺一起吃饭,以后都是一起共事的下属,季玺没什么理由拒绝,便答应了。   他的余光捕捉到训练结束后炎一捡起地上的外套,披在身上,随后独自一人走出了他的视野范围,背影如一匹孤狼。   他没有朝季玺的方向再回头。   王诚和陈光达都在,季玺不可能跑过去追他,只能暂时压下满腹的心事,挂上礼貌的微笑,与他俩一同搭上了往巨门区中央区域行驶的接驳车。   接驳车沿着马路一路飞驰出去,那些新兵们并没有这么优越的待遇,季玺从车窗玻璃看到那些刚训练完的新兵说说笑笑地沿着大路走着,自己很快超过了他们,直到那些人影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一个个几乎看不见的黑点。   晚饭根据陈光达的推荐,他们前往巨门区中央一间颇为有名的西餐厅。   这家店装潢地十分有情调,一颗颗如星子般的吊灯从穹顶状的天花板垂下,桌椅皆以粗厚的藤条手工编织而成,桌上点着仿造太空陨石模样的香薰蜡烛,冷调的橡木苔、烟草与雪松香飘荡在幽暗的环境中,走入店里便仿佛身处到了宇宙之中。   店名非常契合,就叫Universe‘。   他们到达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了,大街上明亮的路灯将整个巨门区照得恍如白昼,这家餐馆门口熙熙攘攘,已然排了一条折了两折的长龙。   陈光达熟门熟路地带领他们来到了最里面的沙发位,他提前定了一个四人位,大约是早就想好要提季玺接风,且十分投其所好地挑了这么一间别具情调的餐馆。   这种润物细无声的讨好方式季玺挺欣赏,他发现自己手下这两个排长的情商都相当高,观察力出众,跟他们相处起来十分轻松舒适。   他并不鄙夷这种靠着自己本事上位的人,何况优越的情商本来就是一种不可多得的能力,他做管理者的想法一直是能者居之,因此初步印象对王诚和陈光达都不错。   陈光达把菜单递过来给季玺,这家店还保留着原始的纸质菜单,大概也是一种特色。   他们点了法式焗扇贝、墨鱼面、樱桃鹅肝以及蜂蜜黑胡椒牛肋骨,每人个点了一杯鸡尾酒,季玺便要了莫吉托。   悠扬的音乐在暗处浮动,食客们窃窃私语。   三人愉快地共进了一顿晚餐,季玺喝得微醺,但不上脸,他告别了自己的两位下属,衷心地感谢了他们的慷慨请客,然后动作优雅地站起身,把外套搭在手臂上,迎着微凉的晚风,走出店门。   风将他的短发吹得有些凌乱,季玺眼神略有些迷离,酒精让他原本冷淡的脸带上了点微微的艳色,宝蓝的丝绸领带有些歪了,白色衬衫包裹着身体曲线,窄腰翘臀长腿,在晃荡如星光的路灯下和深蓝色的夜幕下,他仿若一个从天堂落入凡间的天使,漂亮得如同神明。   路人纷纷侧目。   季玺走回巨神区的一路收到了无数人的搭讪,他一概冷着脸不理,翩然而去,片叶不沾身。   这种感觉也是久违了,事实上,以前在申城的时候,他走到哪里,周围总是乌泱泱的簇拥着一堆人,其中一半是家里硬要给他配的保镖。   季玺一边吹着冷风,一边用尚算清醒的大脑思考着,自己该到哪里去找炎一。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炎一好像不太想理他的样子。   ……应该只是错觉吧,毕竟白天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太过热络暴露了关系多不好。 第34章 滚回去   他在街上盲目地搜寻着,路人皆是面目陌生,并没有那个他想找的人。   季玺磨磨蹭蹭地走回自己的住所,33号大楼,夜色中,大楼底层是一个巨大的酒吧,蓝紫变幻的灯光从落地窗照出来,即使关着门,也能听到令大地震动的激昂电音,酒吧内衣着暴露的男男女女正在狂欢,觥筹交错,酒吧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们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季玺见怪不怪地走过去,按了电梯。   进入中央八区后,夜生活的丰富程度直接上了一个台阶,他们公寓大楼的配套设施非常全面,从台球室、歌舞厅、露天泳池到健身房应有尽有。   但不得不说,这才第一天,季玺已经开始有点怀念从前他和炎一在病木区的日子了。   那时一间不大的房子里只有季玺和炎一两个人,他们也都不是聒噪的人,到了晚上常常很安静,气氛却很融洽。而在这里,只要他愿意,随时都能找到无数愿意跟他一起娱乐、度过整个漫长深夜的鲜妍肉体,然而不知怎么的,在嘈杂欢快的音乐中,在人流如织的歌舞中,他却只感觉到一种极大的、不可排遣的孤独。   就好像,他只是这冰冷黑暗宇宙中一颗独立的星球,无法与任何人产生联系,无法与这整个世界产生联系。   那种可怕的感觉在顷刻之间侵蚀全身,季玺身体内所有的血液都在发冷、战栗、缺氧。   有谁……有谁能来……   救救我。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然后脚步声停下来,在离他还很远的地方。   季玺不知怎么就觉得,也许是一种奇异的预感,他就是觉得——那个人来救他了。   他唯一的浮木。   季玺转过头的那一刻,在他身后的炎一掉头就走。   “炎一!”季玺追在他背后大喊着,“你别走!”   炎一的脚步短暂地停了停,冷声道:“别喊。”   季玺喘了口气,双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强自镇定:“行,你站住,我不喊。”   炎一沉着脸,保持着距离他一米开外的距离,语气仿佛在应对一个令他不耐烦的陌生人:“陆长官,找我有事?”   季玺噎了噎,脸色唰得白了,完全不知所措。   他确信炎一一定生气了。   可他为什么生气啊?气自己瞒着他军队吗?   可是炎一自己不也骗了他,偷偷跑过来了吗?   如果自己没进军队,没碰巧撞上炎一,那他要一个人在家里等多久,才能等到他回来啊?   “叮”的一声,电梯来了。   季玺站在原地不动,炎一没有管他,自己走了进去,季玺便立马也跟了进去。   两个人的手同时伸到“8”那个数字的位置之上,零点一毫秒之内,他们的指尖触碰到一起,随即,两人又同时收回了手。   炎一面无表情道:“您先请。”   季玺白着脸,按完按钮,没说话。   空气僵硬地仿佛凝固住了。   幸而很快——或许只是几秒钟时间,季玺单方面觉得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电梯门打开了。   季玺和炎一一前一后走出去,季玺看着炎一走到那间写着8018数字的房门口,门自动打开了,接着,炎一头也不回地,也没有任何跟他打招呼的意思的情况下,毫无留恋地走了进去,随后“嘭”地一声,将房门紧紧关闭,不留任何一丝缝隙。   季玺愣在原地,感觉心脏被人重击了一拳,明明什么都没有发生,却有种强烈的、呼吸困难到喘不上气的错觉。   为什么……会突然这样?   季玺在原地滞愣了很久,最后垂头丧气一步一回头地回去自己的房间了。   那扇紧闭的房门始终没有再打开过,好像那个人从来没有出现在他面前过。   最后看了一眼,季玺手都在发抖,他完全失态了,用一种不受控制的力度,“哐”地一声,重重把门甩上,大门被过于用力地关上,立即发出一声震彻走廊的巨响。   季玺关上门,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新鲜的氧气不停地冲刷肺部,却好像饮鸩止渴,怎么都不够似的,那种令人难受的气氛简直要让他窒息了。   他背靠在门上,浑身脱力地坐下,抱着自己的膝盖,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像一个刚从母体子宫出生便被抛弃的婴孩。   季玺维持着这个姿势,在大脑一片混乱和完全不知道怎么办的呆滞感中坐到了深夜。   房间内正对着他的智能管控面板忽然亮了一下。   季玺从自己的腿弯中抬起头,让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线,意识回笼,他缓缓站起身,走向那块控制板,好似终于完全平静下来了。   季玺垂着眼在面板上点了两下,发现他原来是收到了一条新消息。   现在是凌晨1点08分,王诚给他发了一份整理好的关于考核内容和动作要求的详细文件,署名是王诚和陈光达两个人,是他白天答应给季玺的,季玺迟钝地想起来,自己已经彻底把这件事给忘了。   明早七点他俩就得到训练场去盯训练,但还是熬夜把这份凭空多出来的文件加班做完了,不得不说真的很拼。   季玺收好文件,简单冲了把澡,把自己瘫到床上。   到了这个点,季玺也很累,身体有种强烈的疲惫感,但意识却像被强行吊着一样,不得安息。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怎么也睡不着,夜深人静放大了那种内心的焦虑感,季玺烦躁地坐起身,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毫不怜惜地把发根都扯得生疼。   他破罐子破摔地想,既然睡不着,那干脆别睡了。   于是他从床上又爬起来,点亮桌上的台灯,打开王诚发来的那份文件,智能控制系统自动把文字投到面前的桌面上,供他浏览。   季玺翻了几页,看得出王诚他们还是相当用心的,把每一个季玺可能不理解的地方都做了非常详细的标注。   但季玺脑袋乱乱的,看了几页就看不下去了。   他烦极了,思绪不受控制地乱飘,却完全没法集中到一点上面。   该死的……都是那家伙……   他狠狠盯着布满文字的桌面,黑漆漆的文字布满整张视网膜,眼前浮现的却是炎一那张他们再次见面时冷若冰霜的脸。   季玺拍了一下桌,猛地站起身。   他未经思考地直接打开了房门,穿着睡衣飞奔出去,跑到8018房门口。   每间房门口都设有一个门铃,季玺按响门铃。   ——你最好说清楚。   他默默想。   过了几秒钟,那房门仍旧紧闭着,没有一点动静。   季玺又按了一次,再按,不停地上下拨动着那个可怜的铃。   ——就算睡了也给我起来,我都还没睡呢,你凭什么能睡。   没过一会儿,那扇门骤然打开,劲风扑在季玺的脸上,令他下意识地眯了迷眼。   门内,房间一片漆黑,炎一穿着简单的黑色棉质长袖长裤,他脸色极差,显然刚被季玺从睡梦中吵醒,表情异常阴沉。   他用几乎恼怒的声音质问:“大半夜的,你发什么疯?”   季玺板着脸,侧身要往炎一的房间里走,被炎一硬是挡在门口。   季玺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我能不能进去?我们谈谈行不行?”   “不能。”炎一生硬而干脆地直接拒绝,他蹦出两个简短的字,“回去。”   “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季玺不可理喻地看着他,炎一从前宠他宠惯了,说什么都是好声好气的,他完全听不得炎一现在用这样冰冷的语气拒绝他。   “我承认我是瞒着你过来了,那又怎样?你因为这个生气?”迟到的恐惧变为恼恨,血气上涌,季玺忿忿地拔高了声音,振振有词地反问道,“那你不也瞒着我进来了吗?你骗我去出任务的事我都还没找你算账,现在是什么意思?别告诉我你是为了我好!”   “懒得跟你吵。”炎一脸色铁青,“你无理取闹也要有个度!”   “我无理取闹?”季玺几乎是大吼着,整个无人走廊里都是他尖锐的声音,还有话音中不易察觉的微微颤抖,因为过于激动,季玺的眼眶都红了,“……我都搞不懂你在想什么!根本就是莫名其妙!”   炎一大半夜的被他吵醒了本来心情就极差,他的表情看起来可怕极了,仿佛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猛兽,下一秒就要暴起杀人了,或者把眼前的季玺直接撕成碎片。   他厉声道:“滚回去!”   说着他一把大力地推门,季玺原本就站在门缝拉开的那个当口,炎一力道太大,季玺尚未来得及挣扎,竟被硬生生挤了出去!   房门极重地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季玺站在门口,眼眶通红,气得手都在发抖。   幸好公寓房间的隔音效果非常出众,饶是这么大的动静,都没有一个人听到声音出来围观。   否则他只能原地挖个洞钻进去了。   季玺长这么大从来没人敢这么给他摆脸色,他越想越气愤,完全不明白自己这么做有什么问题,值得炎一这么大发雷霆。   多大点事儿?有必要么!   不谈就不谈,谁稀罕?凶什么凶啊……   季玺愤愤地想,那就拉倒吧。   他赌气般地冲回自己房间,心想自己要是再找他那就是真的有病。   他手握成拳,泄愤似的用力在床上锤了好几下,还嫌不够,对着床脚又踢又踹,无所不用其极,内心的情绪就像胀满到极致的气球一样,又酸又痛,一腔的委屈和惆怅夹杂着熊熊燃烧的怒火,感觉胸腔都快爆炸了,难受得很。 第35章 真没出息   他一夜都没睡着。   没睡着的结果是,季玺第二天比王诚和陈光达还早就到达了训练场,此时天刚蒙蒙亮,朦胧的光线从云边透出来,泛着奇幻美丽的光芒,空气中还带着植物和水汽的味道,有点冷,整个训练场空无一人,陪伴他的只有清晨咕咕的鸟叫声。   季玺坐在看台的角落里,身影隐没在初晨的阴暗光线里。   没过一会儿,他看到那个自己无比熟悉的身影从远处走来,他穿着一身迷彩的军装,戴着帽子,身材高挑,英气十足,衣服下隐隐能看见漂亮的肌肉曲线,那副样子简直是所有少女的梦中情人。   季玺想,饶是再怎么对他生气,他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简直帅得他腿软。   真没出息。   炎一在训练场中央站定,然后开始做简单的热身活动,他的视线有一秒停驻在角落里的季玺身上,然后像根本没看到这个人一样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那眼神里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只是看台的角落里今天凭空多出来了一块石头一样,完全没什么好在意的。   季玺坐在角落里,故意也移开视线,他紧抿着嘴,一声不吭,整个人的姿势像个发了霉的蘑菇。   不久,王诚和陈光达也结伴到了,他们没想到季玺来的这么早,着实惊讶了一把。   “陆副,早啊!”陈光达一边啃着手里的肉包子,热情地朝季玺打了个招呼,一边奇怪地问,“您怎么来的这么早?还坐在地上?”   季玺站起身,拍了拍裤子,笑道:“你们也早。我今天没算好时间,来早了。”   王诚礼貌道:“您吃早饭了吗?”   季玺摇摇头。   “那我去给您买点吧?”   “训练场附近有食堂?”   王诚点头:“新兵们晨练完才会安排他们集体吃早饭,就在旁边,那时人就多了,我们一般会趁他们还没结束提前吃完,这样就不用排队了。”   季玺:“那我自己去吧。不劳烦你们跑一趟了。”   王诚道:“好,我把定位传到您的智能助手吧。”   季玺便独自一人去买早饭了。   陈光达望着他的背影纳闷,明眼人都能看出季玺今天心情非常差,状态也异常萎靡,他没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上司仅仅过了一晚上就发生如此大的变化。   王诚凑近过来,显然跟他想的是同一件事:“喂,发生什么了?”   “不知道。”陈光达说,“但应该不是因为我们俩。”   王诚笑了笑:“我还以为是咱俩那份文件,老板苦学一晚上,所以心情不好呢。”   “你想什么呢。”陈光达白了他一眼,“我猜他根本没看。”   王诚:“打个赌?”   “谁跟你赌。”陈光达顶着一张睡眠不足的脸,用了无生趣的语气说,“走了,训练去了。”   季玺在训练场的食堂买了土豆丝鸡蛋灌饼和一袋子还带着余温的甜豆浆,因为睡眠不足的关系,他其实胃也不怎么舒服,一时吃不下什么东西。他叼着豆浆的吸管口,慢腾腾地晃回训练场。   他到的时候所有人已经到齐了,王诚已经把他们集合起来,报完数便开始晨跑。   季玺坐在看台上,陈光达不知道从哪儿给他弄了一把椅子来,季玺从善如流地坐下了——他累的半死,像一条咸鱼一样半躺在那里,看着那群生机勃勃、精力充沛的新兵在自己面前训练。   因为是晨练,所以并没有特别高强度的项目,一队人马一个挨着一个围着训练场正方形的边缘跑步,一边跑一边喊口号。   季玺嘬着豆浆——这一袋子豆浆已经凉透了,他还在那儿小口小口地喝。   喝完豆浆他就已经饱了,没什么胃口再吃那个蛋饼,蛋饼也凉了,看着就不怎么好吃的样子,季玺东张西望地找垃圾桶。   三公里晨跑很快就结束了,新兵们自动归队,排列成整齐的矩形。   季玺从看台上下来,正下方就有一个垃圾桶,他随手把喝空的豆浆袋子和整个一口都没碰过的土豆丝鸡蛋饼全扔进了垃圾桶。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但没有人说话。   王诚吹了一声尖哨,开始喊数,进入下一个环节——深蹲。   季玺走过去拍了拍陈光达的肩:“光达。”他说,手指懒洋洋地比了一个方向,正指着队伍里的炎一,“看到那个最高的人了吗?”   陈光达点点头,会意地问:“您有什么吩咐?”   季玺:“把他给我叫来,在我面前做,省得浑水摸鱼。”   陈光达心想这人动作这么标准,哪里像浑水摸鱼的样子,但他还是毫无异议地恭敬道:“明白。”   季玺看着陈光达走到炎一身旁,把人带到自己面前。   炎一身形笔挺地站定在季玺面前,目光如一潭死水,毫无波澜:“您找我?”   季玺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他凉凉地笑了笑,唇角微微勾起:“做深蹲,没我的命令不许停。”   炎一看着他,什么都没说,接着默不作声地开始下蹲,再站直,再下蹲。   他不停地蹲下再站起,每一个动作都完全到位且标准,身体上下匀速地起伏,连呼吸都一点没有乱。   季玺斜着眼看他。   半晌,王诚的口号已经停了,操练的大部队站回军姿,整个训练场只有炎一一个人还在不停地做深蹲,因为季玺没叫他停。   王诚把大部队解散,要求他们十五分钟之内吃完早饭归队,训练场的新兵们迅速散去,而炎一仍没有停下。   陈光达低声向季玺提醒道:“陆副,到饭点了,其他人已经走了,您看……这个人他……”   季玺看了他一眼:“知道了。”   他高抬贵手地做了一个停下的动作,王诚立刻示意炎一,炎一这才慢慢停下,长时间的深蹲是对体力和下肢消耗非常高的动作,炎一的额上已经挂满的汗水,但即使是这样,他依然以一个完美的姿势站立着,每一次换气都非常克制,脸上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表情,仪态端正从容,简直就像一个天生的军人。   季玺从上往下打量着他,目光如有实质,半晌,他悠悠道:“知道为什么罚你吗?”   炎一没有说话。   陈光达在一旁厉声提醒:“长官问你话呢。”   炎一闷着声,惜字如金:“不知。”   季玺笑了笑,意有所指地说:“见了长官不打招呼,没礼貌。”他漫不经心地玩着鬓边地碎发,“这回只是让你长个记性,如果还有下次……”季玺目光直直落在炎一脸上,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那你就给我滚出军队。”   “——记住了吗?”   炎一盯着季玺,硬声硬气地挤出几个字:“记住了。”   季玺满意地笑了,朝他挥挥手,活活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小样儿:“好啦,你去吃饭吧,记得按时回来。”   在折腾了炎一一顿后,季玺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   早饭后便是按部就班的训练内容,负重越野需要到南角特定的多障碍赛道区去,季玺不高兴跟去,向陈光达借了一块电子屏,独自坐在H3训练区一旁的树荫下看昨晚还没看完的文件。   部队其实给他安排了一个办公位,跟连长老黄在一起,就在老黄的桌子对面,但季玺不想过去闻那家伙的烟味儿。   这几天北城的气候不错,不冷不热,偶尔有一阵微风吹过,树荫下,阳光的碎片落在脸上,有一点温柔的暖意,那种感觉好像发顶被一双温暖的手抚过,让人不自觉惬意地眯起了眼。   季玺看着眼前的文字,不知不觉就犯困了。   大部队做完越野训练回来时大约是十点多,季玺倚靠着树干,电子屏掉在地上,他焦虑了一夜,眼下有不明显的黑眼圈,此刻正睡得安稳,完全没有被打扰。   他自然错过了队伍里那些新兵的窃窃私语。   “你看……那是我们副连长吧?”   “是啊,大白天的,他这是睡着了?”   “做长官真好啊,我们在苦哈哈地训练,累得跟狗似的,他就可以在这边睡觉……”   “老兄,你别说,我真觉得陆老板跟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他光是睡在那里,看着都让人……”   炎一的目光朝季玺的方向短暂地停留了片刻,其中的意味复杂难明。   季玺仍安然地垂着眼睫,白皙的脸上撒着淡淡的金色光晕,衬得皮肤恍若透明,他与周围柔美的阳光与青翠的树木融为一体,这个场面宁静祥和如一副伊甸园的画像。   王诚吹了一声哨,喝道:“肃静!”   众人立即都闭了嘴。   季玺这一觉睡得相当好,其实他后来能隐隐约约听到周围的聒噪声,但意识却仍然不愿意醒来。   到了中午,解散前,陈光达过来叫季玺。   “陆副。”他温言拍了拍季玺的肩,“您醒了吗?我们差不多该吃午饭了。”   “醒了。”季玺缓缓睁开眼,笑了笑,“天气好,犯懒了。”   陈光达善解人意地也笑了笑。   季玺伸了个懒腰,扶着陈光达的手站起来,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休闲西服,墨灰的衬衫上方扣开两颗,露出常年不见阳光的雪白脖颈和半截精致的锁骨,暗靛色的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独特材质的织料在光线下泛着如珍珠般柔和的光泽——季小少爷好面子,这一整套行头是昨天刚从智能助手下的单。   几片青翠的落叶掉在西服上,季玺抬手随意地挥掉,兴许是因为睡了一觉,陈光达发觉他早上周身那种浓烈的阴沉气息几乎彻底消散不见了,他又变回了昨天初见时的那个陆长官,冷淡而矜贵,仿佛连皮鞋底都不会沾染凡尘。   季玺走回阳光底下,站在王诚身边,王诚正在说今早训练的情况,季玺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他。   王诚很快说完话,道:“您有话说吗?”   季玺颔首,正对着所有人的目光,简短地说了一句:“大家辛苦了,今天我请大家吃饭。”   训练场上立刻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欢呼。 第36章 他长得这么妖孽   驭人之术这一套,恐怕对季玺来说只是一项天生的技能。   他早上去食堂买早饭的时候就与那边的工作人员商量妥当,反正陆鸣貅给的点数足够多——季玺直接大手一挥包了一半的场,点好几个菜让后厨提前做上,这样他们下了训练就能直接吃到热腾腾的饭菜。   对于刚刚入伍,尚且一穷二白的新兵们,这显然是个非常窝心的举动。   食堂内是一张张长条型的塑料桌,已经到了饭点,原本这时候食堂早已爆满,连座位都得靠抢,但现在整整半个食堂被特意空出来,无人落座,每张长长的桌面上已经摆好了还冒着热气的各色菜肴,光看着就令人食指大动,几个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站在一边,伸长了脖子等着。   季玺带着乌泱泱一大堆人大摇大摆地走进食堂,工作人员立马点头哈腰地迎上来,满脸笑容:“陆长官,您快请。”   为了这一顿活,他们每人都拿到了季玺两百个点的“服务费”,对着这位财神爷,怎么敢不竭尽所能地讨好。   “大家随便坐吧。”季玺淡淡地道,“不用客气。”   食堂再次响起新兵们几乎掀翻屋顶的欢呼声。   季玺这次的阵仗相当招摇——他当然是故意的,连隔壁桌许多不在他们连队里的新兵都投来了羡慕的眼神。   一张长桌大约能容纳七八个人,季玺和王诚和陈光达一桌,经历了这一事,有不少之前对季玺抱有怀疑的新兵都万分亲热地凑上来,毛遂自荐表示自己特别想和长官一桌。   季玺瞬间被激昂的人潮团团围住,他的眼神却不自主地越过人群,看向走在最后的炎一。   男人完全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面,就好像有一堵无形的墙隔在他与众人欢快的气氛之间,他面容无比冷峻,显得异常格格不入。   不知是不是季玺的错觉,感觉到季玺的目光后,炎一抬起眼,视线正好与他对视。   季玺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随后,下一秒,他脸上挂上礼貌的笑容,当着炎一的面,在众人的簇拥下,随手挑了几个离自己最近的新兵。   他撇过眼,笑着道:“你,你们,还有你,这边坐吧,我这儿刚巧还空了几个位置,不用拘谨,把我当朋友就行。”   被选中的那几个人立刻露出激动而荣幸的神情。   季玺那一桌很快就坐满了,其他没有被季玺点到的人难掩失望,也纷纷在他旁边的几桌落座。   累了一上午的新兵们很快开始大快朵颐。   季玺细嚼慢咽地吃着饭,桌上的人不停地在高声说话,季玺偶尔应合几句,用的最多的就是“嗯”这个单字。   炎一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因为只剩下最后几个人,他那一桌都没有坐满,一共才三个人,与季玺的桌子斜对角,几乎差了半个食堂的距离。   季玺又低头吃了一口饭,若有所思,随后,他再抬头时,那一瞬间,听觉的感知力被人为地进行重组,周遭聒噪的话语声被屏蔽在外,好像隔了一层水膜,只能隐约听到一点声响,与之相对的,他将听觉的聚焦点在大脑里转移,落在炎一那一桌的地方,只捕捉他们的声音。   这是季玺另一个没什么用场的鸡肋异能,他说不清自己是出于什么动机,就只是突然想这么做了。   相比起季玺这里的热闹,炎一那一桌由于只有寥寥三人,显得格外冷清。   炎一对面两个人在讨论无关紧要的话题,而炎一一个人默默地吃饭,没有插过一句话。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人道:“炎哥,你怎么都不说话?”   另一个说:“哎哟,炎哥今早众目睽睽被那个长官这么针对,现在还得吃他请的饭,换我我也肯定心里不爽咯!”   “是哦。”那人附和道,“咱们这个陆副连啊,啧啧,一看就没什么本事,他长得这么妖孽,能混到这个位置上,肯定是陆家那谁谁的姘头,毕竟陆家那点阴私事在北城谁不知道,我说的是谁你懂得哈……”   “我懂我懂!就是啊,不就是一个卖屁眼上位的鸭子,横什么横,穿小鞋这一套倒是玩得挺溜。”那人颇为义愤填膺地替炎一打抱不平,“炎哥,你别跟这种人一般见识,咱们兄弟可不会被他这点小恩小惠收买……”   季玺沉下脸色。   筷子在碗沿上“啪”地一拍,发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刺响声。   旁边的陈光达吓了一跳,小心地问:“陆副,您怎么了?是咱们这食堂的菜不合口味?”   季玺低垂着眼:“没事,你管你吃。”   从小家教良好的季玺平生第一次有种爆粗口的冲动。   他倒不是没料到部队里有这种爱嚼舌根的小人,这种人上哪儿都多了去了,但你们他妈的在炎一面前念叨,那就是在老子雷区上蹦迪,嫌死得不够快吗!   他真想立刻冲过去抽那两个蠢货一大嘴巴子,季玺发现了自己这个疯狂的念头,赶紧深呼吸了几次,憋住了。   而在食堂的另一边,从头至尾,一顿饭下来,炎一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他为什么不说话?   应该是不屑于跟那些人说话吧?不然还能为什么?   等等……   ……该死的,这家伙不会相信了吧?   季玺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拜托啊,这么荒谬的事,炎一不会真的信了吧?   季玺抖了抖,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   下午季玺在训练场虎视眈眈地盯着。   他找王诚调来了所有新兵的名册档案,并且打定主意要在下一次考核中把那两只总是围在炎一身边的苍蝇踢出去。   晚些时候黄淮袁也来了一趟,他撑着电动拐杖,教育了两句便走了,大家都当没他这个人。   晚间的时候老黄又组织季玺、王诚和陈光达开了一次小会,大概内容是探讨了一下周五的考核,准备情况等等,季玺不得不又同他们吃了一顿晚饭。   黄淮袁这厮嗜酒嗜烟,有他在,可就不是蜻蜓点水喝几杯能了事的了,当晚,季玺硬着头皮陪他喝了两斤白的,浑身被难闻的烟味薰了个里里外外,才总算把黄淮袁给喝趴下了。   一场晚饭下来,老黄灌酒的主要火力都由季玺挡了,到最后王诚和陈光达只是脸色稍微泛红,他们感激地朝季玺道:“我们送老黄回去吧,您今天也辛苦了,赶紧休息吧,我替您叫辆车?”   季玺实际也有点醉了,但不至于完全失去意识,但一个人走路回去估计够呛,于是答应了他们的提议。   王诚把季玺送上车,提前付了钱,汽车飞驰而去。   回到公寓大楼,季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新买的衣服全脱下来,扔在地上,这身新买的名贵西装立时成了一团咸菜。   太臭了,季玺紧拧着眉,一头冲进浴室。   洗完澡,季玺长出了一口气,对着房间里一地衣服,愣了。   理智告诉他该把这些衣服洗一下,但实际是他根本不会。   整整二十年,季玺勉强用过洗衣机,但从没自己动手洗过一次衣服,包括在炎一家里的时候——就连他们心知肚明的某一次,当时季玺太着急连裤子都忘了脱,最后当然弄脏了,也是炎一第二天亲手替他把沾满液体的衣物给搓干净的。   季玺调出了智能面板里自带的公寓入驻常见问题指南,搜索关于洗衣服的说明。   指南上写道,他所在的33号大楼地下一层有公用洗衣房,一次收费两个点。   季玺随便找了个纸袋子,把囤积了两天脏衣服都塞进去,拎着下楼。   时间很晚了,整个地下一层空无一人,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刻,凉气从外面渗出来,周围一片漆黑,感应灯坏了。   四周悄无声息,冰凉的黑暗将独自一人的季玺包围,感觉随时有什么东西会从黑暗里窜出来似的。   季玺面无表情地拎着袋子,摸黑走到一扇厚重的大门前,他稍微有一点夜视能力,完全没灯的情况下也不至于什么都看不清。   门上写着三个大字“洗衣房”,门口排排贴着一大堆写着什么乱七八糟东西的纸,季玺没看,直接推门进去了。   幸好洗衣房的感应灯没坏,推开门里面的灯就自动亮了。   六个偌大的滚筒洗衣机摆在那里,上面有一大堆各种功能的按钮,比起炎一家那个只有“开始”和“结束”两个按键的老式洗衣机看起来先进得多了。   但先进的洗衣机也未必只有好处,季玺茫然地盯着那一堆按钮,不知所措。   “自编程”、“标准”、“A轻柔”、“B轻柔”、“C轻柔”、“预约”、“程序”……   季玺:“……”   这些键都要怎么用啊?这些ABC有什么区别?   似乎不同的衣物洗涤方式也不同吧……   季玺感觉自己遇到了平生最大的难题——制服、衬衫、西装、领带、内衣裤这些,要怎么洗?能一起洗吗?洗多久?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就在季玺埋头苦思,想着要不干脆还是自己回去拿盆水随便泡一泡的时候,洗衣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季玺愣愣地看着来人,他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巧的事。   进门的人正是炎一,男人手里也拎着一袋衣服,他在看到季玺的时候明显也怔了一下。 第37章 你敢   他问了一句:“你怎么在这?”   季玺摊摊手:“如你所见,洗衣服呢。”   炎一“哦”了一声,自顾自拎着衣服,找了个角落里的洗衣机。   季玺低下头,装模作样地摆弄着自己的洗衣机,眼神其实不停地朝炎一那里瞄。   只见炎一把衣服放进去,倒好小半瓶洗衣液,连续按了几个键,机器轰隆轰隆地运转起来。   季玺:“……”   他刚刚都按了些啥??   季玺摆弄着洗衣机的手指僵了一下,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他把衣服一股脑地全扔进滚筒里,然后在那一大片操作面板上随便地按了一个键,装作也要洗衣服的样子,他此刻非常不想让炎一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会用这个东西。   他想起自己以前不管什么事都要先到炎一面前大呼小叫一番,那时候在沈家也是,他未必有多怕黑,却假意瑟瑟发抖地钻在炎一怀里。   跟炎一在一起的那段时间简直激发了他所有表演型人格的潜能。   这好像只是一种生物本能。   依靠示弱,千方百计,不停地想让他心疼,想让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身上。   从前每一次,季玺在炎一面前装,他都成功了,但这一回,幸运女神的光环却并没有如以往一样再一次降临到他的头上。   季玺刚刚按下的那个键没有任何反应,洗衣机并没有如他所愿滚动起来,反而像死了一样静静地停在那。   季玺:“……”   就在季玺僵硬了片刻,打算再随便按一个按钮碰碰运气时,一旁的炎一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冷着声提醒道:“……你电源没开。”   季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表情相当精彩。   炎一按了按太阳穴,问:“……你要洗什么?”   季玺眨了眨眼:“西装,衬衫什么的……”   炎一默了默,随即转身掉头就走,把洗衣房的门啪地一关。   季玺愣在原地,心想这是怎么了?自己不就是洗个衣服吗,还能把他气成这样一句话不说掉头就走?   几秒种后,炎一却再次回来了,手里抄着一沓彩色的纸。   他把几张纸扔在季玺面前,万分无语地道:“门口贴着说明,你就不能自己看一看?”   “……”季玺底气不足地解释,“外面太黑了,我就没看……”   炎一:“墙壁上就有开关,你不知道开灯?”   “……”季玺真是丢脸丢到外太空去了,他弱弱地道,“我以为是感应的……”   炎一简直无话可说。   “少爷。”炎一用不知怎么形容的口气嘲道,“……你可真行。”   季玺红着脸挨教训,手指绞着衣摆。   炎一深吸了一口气:“你那些衣服呢?”   季玺轻声道:“在滚筒里。”   “拿出来。”   “哦。”季玺把洗衣机的门打开,抱出一大堆衣服,一股浓浓的烟味扑面而来。   炎一的脸色立刻黑了一个度,他紧皱着眉冷然道:“你这西装洗衣机洗不了,叫专人来收吧。其他衣服深浅色分开,再放进去,还有内裤拿回去自己洗。”   “好。”季玺乖乖地点头,一脸嫌弃地把沾满味道的西装拎出来扔进纸袋子,按照炎一说法把不同颜色的衣服放进两个洗衣机。   “然后呢?”   “按开关,橘色的。”炎一板着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付费页面点确定,刷智能助手,显示扣费成功后按轻柔A,选默认时间。”   季玺照着他说的一步步操作,在按完按钮后洗衣机自动注水并滚动起来,电子屏上跳出了剩余时间,离洗完还有40分钟。   季玺抬起眼疑惑地问:“为什么是轻柔A?A和B和C有什么区别啊?”   炎一差点没把那几张纸甩到季玺脸上:“自己看说明去。”他说,“就这样,我走了。”   季玺脱口而出:“等等!”   炎一顿了一下脚步,表情极为不耐烦地冷声问:“你还有什么事?”   季玺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那一瞬间,某个念头在他脑海闪过,他想也不想便说了出来:“我的确和陆家谈了一笔合作,但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炎一背对着他,留给季玺一个坚硬决然的背影,他用讽刺的口吻道:“陆长官,耍的我团团转很好玩吗?”   季玺心里快着急死了,面红耳赤地解释:“炎一!你先听我说,这件事说来话长,总之就是陆家某个人自己有一些打算,需要我进军队做一些事,正好我也要来找人,找吴千枢,我很早就告诉过你了。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来找人,然后他就帮忙把我安排进来了……我们真的真的只是各取所需,更没有什么肮脏的交易……我今天晚上也只是被黄淮袁拉去开会了,不得已喝了点酒,那家伙抽烟,所以衣服上沾了味道,我其他什么都没干,只是纯粹应付他……我跟你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从来没有骗过你也没有耍过你,你相信我!”   炎一沉默了良久,他没有转身,只是问:“你究竟叫季玺还是陆喜?”   季玺睁大了眼,他好像隐约明白炎一误会了什么。   他语气坚决地说:“我真的叫季玺,陆喜是他为了把我安插在军队里用的假身份,我一直都姓季!”   见炎一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季玺几乎要跪下来哀求他了:“我跟你呆了这么久,你难道觉得这么多天,咱们相处的日子,我全都是装出来的吗?我骗你有什么好处?我真的是从申城来的……”   “……行。”炎一缓缓道,他好像考虑了良久才最终做出了什么艰难的决定,“我可以相信你一次。”   他转过身,脸色仍非常阴沉,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季玺,眼神就好像在看着一个他不再熟悉的陌生人,“但你还是投靠陆氏了,是吗?”   季玺双手不自觉的握成拳:“……嗯。”他急急忙忙地解释,“……但这只是暂时的,我并没有打算投靠任何一方……”   炎一用生硬的话语直接打断了他,他深黑的眼瞳此刻如寒冷的冰川:“你当我是什么?嗯?后路?还是备胎?”   季玺脸色一下子白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炎一厉声反问道,“抱歉,我从你的行为只能理解到这些。你当初说要找人,可以,我也答应了会帮你留意。你现在一声不吭地跑进军队,和陆氏做了一堆我也懒得了解的交易,我早就说了我会帮你,你就是觉得不相信,是吗?还是觉得陆家这棵大树更靠谱?”   季玺小声辩驳:“那我也不知道你已经进来了呀……你又没跟我说……”   “你就不应该抱有任何好奇接触军队。”炎一皱着眉,用告诫地语气说,“这地方不是你想的那么好混的,进来了哪有那么容易出去。”   季玺微微怔了一下,心底无数的思绪在翻腾,他好像捕捉到了炎一的意思,他难道是觉得……军队存在某种不可预知的危险,所以如果提前告诉了自己,自己可能会阻止他……或者干脆执意要求跟他一起?   以季玺的个性,这的确是他会做出来的事,他绝对不可能放任炎一只身一人来军队,而自己留在相对安全的家里。   因为提前知道季玺一定会因为这件事跟他纠缠不休,炎一干脆根本没告诉他。   但炎一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为什么对军队那么厌恶?既然这么讨厌,而且明知有危险,为什么又还是要义无反顾地入伍?为了帮他打听吴千枢的下落吗?   季玺心脏怦怦直跳:“为什么这么说?你是因为觉得军队不好,所以不想让我多待吗?”   “是。”炎一毫不犹豫地回答,“你现在立刻回家去,这件事我可以不再追究,你要找的人我帮你找。”   季玺:“可是我已经答应了陆家那边的人……”   说来说去,又绕回最初的问题。   “答应他们的事不办妥我人就跑了,他们肯定会找我麻烦的。”季玺说,“军队不好招惹我知道,但陆家也不是省油的灯嘛,我总要等到……”   “那咱们就没得谈了。”炎一打断他,完全沉下脸,用异常冰冷的语调说,“既然陆长官本事这么大,那就自己想办法吧。咱们的关系到此为止。”   “你这人怎么这么独断?”季玺不可理喻地看着他,那句“到此为止”简直彻底把他激怒到失去理智的程度,季玺浑身的血液都在翻涌,胸口就像有一块巨石在不断地飞速下坠,他像个疯子一样完全失态地大嚷道,“你让我走,我明确告诉你我走不了!而且我凭什么要走?咱们一样都是找人,我留着和你留着有什么区别?你让我滚出去,那你怎么不自己滚啊?”   炎一用几乎是可怕的目光盯着他,拳头握地关节都在嘎吱作响:“我有别的事要办,但从前答应你的事,我可以信守承诺,其他任何事情、任何找你麻烦的,我来摆平,不用你操心。”他一字一顿道,“……最后问你一遍,走不走?”   “那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把我当成保护的对象?还是你非要觉得我呆在这儿就是拖你后腿了?”季玺简直不能理解,因为情绪太过激动,他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我说了我不走!我现在就想自己干点事,也不需要你来替我擦屁股,不、行、吗?”   “那我实在没话说了,难道还能把你绑起来硬拦着你不成。”炎一用一种无奈到极点的语气道,“你自己折腾去吧,我也真是管不了你了,再见。”   他这句话说完,拔腿就走。   “炎一!”季玺在他身后大喊,“你给我站住,你敢——”   “哐”的一声,洗衣间的门被重重关上,炎一毫不犹豫地甩上门离开了。   季玺站在原地,两眼通红,浑身剧烈地颤抖。   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 第38章 有病就去治病   自季玺和炎一在洗衣房这么大吵了一架,两个人彻底形同陌路。   两个人互相视对方为空气,训练场上季玺更是可着劲地想方设法刁难炎一,连王诚和陈光达都看出他们新来的上司和炎一特别不对付。   “哎,您和那个新兵是怎么了?是他私底下冒犯您了吗?”陈光达私下还试图劝一劝季玺,“他平时表现还挺好的,但毕竟是新人,可能有什么言语不得当的地方,您大人大量,多担待啊……”   季玺瞥了他一眼,用极为狂傲且无理取闹的口吻答:“小爷就是看他特别不爽,不行?”   连好脾气的陈光达都无奈了。   他也是不明白了,季玺好端端一个长官,怎么莫名其妙变成这样了,跟个新兵较什么劲呢。   其实这两天,不只是炎一不好过,季玺更不好过。   他几乎整日整夜的心神不宁,睡不着,吃不下——一整个晚上在床上干巴巴地睁着眼睛硬躺着,顶多也只能迷糊一两个小时,胃部根本没有饥饿感,昼夜颠倒,看到任何食物甚至都止不住的产生一股反胃的冲动,伴随的症状还有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之前那种注意力涣散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几乎到了没有办法干任何正事的地步。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不要说是替陆鸣貅干活、想办法找吴千枢,连他自己的本职工作都做不好了。   季玺内心觉得万分对不起王诚和陈光达熬夜整理的那份文件,他整整看了三天,除了睁眼闭眼时时刻刻都盯着这份文件,但就是一个字都读不进去,翻过去一页,前面一页刚刚看完的内容却一点点都想不起来。   他去训练场的大部分时间都躺在边上的树荫底下睡觉,但其实也只是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因为他知道只有那个时候炎一距离自己很近,于是他好像勉强才能找回来一点从前的安定感,让他不断跌宕焦灼的心片刻安稳下来。   现在大家对季玺在训练场边睡觉都已经见怪不怪了,所有人都看得出季玺气色极其差,是那种毫无一点血色的苍白,加上他成天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陈光达甚至拐弯抹角地问过季玺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请假去军队的治疗所看个诊。   那紧张的仗势好像季玺明天就要得绝症去世了似的。   说来也奇怪,季玺上任不到一周,什么重活儿都没干,却一副把自己累趴下的样子,所有人暗中都在琢磨小算盘,心想这陆家眼光实在不行,费尽心机安排了个人进来,结果竟是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挑的病秧子,岂不是亏大发了?   就在这个当口,大约是听闻了风声的陆鸣貅给季玺发了一条消息。   在季玺的感知里,他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浅蓝色的光点,代表有人通过他眼睛里的软芯片联系他。   季玺将视线的焦点多准那个光点,光点便自动开始读取。   陆鸣貅:一切都好?   季玺回道:你军队里眼线挺多啊?   陆鸣貅:关心一下而已。   季玺:我没事,答应你的事会办。   陆鸣貅:不着急,我这次找你主要还要提醒你另一件事。   季玺:?   陆鸣貅:这次军队里回来了一个不得了的人物,我听说连常家都奈何不了他,你小心千万别惹上他,否则我可能都未必保得住你。   季玺:什么人?你说的这个人不是常家的?军队整个不是都姓常吗,还有他们都奈何不了的人物?   陆鸣貅:具体不清楚,大部分数据都属于部队的最高机密,但军队的势力绝对不止一股,常家只是名义上的最高掌权人,但这支军队它其实自己都没办法完全控制住,否则也不会发生三年前的部队大清洗……   季玺:那又是什么?   陆鸣貅:据说是那个人差点动用军队的力量一把掀了整个北城基地,当时他在统战部队几乎是一手遮天的程度……后来不知道怎么,可能和常家达成了某种协议,总之他离开了军队,再也没有出现在人前,直到最近传来消息,说他又回去了,这消息应该是常家放出来的,但他们至今都没法动这个人,或者暂时有什么办法制衡他。   季玺:那个人是谁你能查到吗?   陆鸣貅:我尽量吧,不一定能查出来,总之你这段时间低调一点,那个人在部队里的爪牙非常多,三年了常家都没法根除他留下的势力,所以你务必谨慎行事,遇到任何异常情况尽快和我联系。   季玺最后回了两个字:明白。   跳动的蓝色的光点消失在视野里。   季玺蹙紧了一下眉头,他之前的确想的过于简单了,常氏和陆氏在北城两足鼎立是明面上的,但实则光统战部队这一潭深水底下早已暗流涌动,现在莫名又出现了另一股势力,而且听陆鸣貅的口气来头也不小。   季玺集中心绪正经思考的时间不过几分钟,转而,他又再次想到,那天炎一明里暗里地提醒他,态度异常强硬地叫他回家去,就是因为这件事吗?   但他不是一个雇佣兵吗?连陆鸣貅都查不到的事情,他为什么会知道?还是仅仅是巧合?   季玺的脑袋又开始痛了。   那天他俩吵完炎一就进入了彻底无法沟通的状态,季玺也被气了个半死,这下好了,有什么情况,他也不可能上赶着跑去跟炎一讲,开玩笑,炎一现在当他是一团空气,乐不乐意听还未必呢。   他们俩现在最激烈的矛盾点就在于,炎一非要季玺立刻离开军队,而季玺不同意,他只要不松口,他们俩就没有任何解决这次争吵的余地。   季玺明知自己只要说两句软话,跟炎一说自己立马就老实回家呆着,什么也不折腾了,他们俩立刻就能回到从前的样子。   这才是他彻夜难眠的根本原因所在,季玺掌握着这场争执的主动权,炎一在迫使他做这个选择,他一方面实在受不了炎一这样不阴不阳地对他摆脸色,另一方面却也不甘心这么乖乖地离开。   说白了,他不觉得自己在军队会面临多大的危险,就算真出事了他也没那么容易死;另一方面,这种逐渐重回权力的巅峰的感觉当然好,他受够了天天吃了上顿没下顿,为柴米油盐奔波的日子,在军队里他才重新找回来自己从小擅长的、游刃有余的感觉。   两方的天平不断在他大脑内倾斜移动,这让他感到无比焦虑,因为哪一方他都不想轻易放弃。   季玺头疼死了,他扶着自己的脑袋,远处王诚吹了一次集合哨,今天上午的训练马上结束了,陈光达见季玺醒了,走过来叫他一起吃午饭。   “我不吃了,你们自己去吧。”季玺恹恹地说,“没胃口,我再躺会儿。”   “您这样不行啊。”陈光达一脸忧虑地劝说他,“咱们巨门区中央就有一个一级治疗所,真的,您过去看看吧,身体垮了可就什么都没了呀。”   大约是看在上次季玺替他们挡酒的情分上,季玺手下的这两个排长都对他的身体情况相当关照。   季玺还是坚决地摇摇头:“我真的没事。”   还是那句话,身体坏了不要紧,但如果被治疗所查出他体内什么异常物质,别说留在军队,他下半辈子就得在实验室里作为活体标本度过了。   陈光达无奈地走了,结束训练的新兵们纷纷离开,往食堂的方向呈鸟雀状散。   炎一依旧走在最后,他路过躺在地上的季玺时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话:“有病就去治病。”   季玺发出了一声鼻音,歪过头没搭理他。   大部队吃完饭回来时季玺还躺在原地,他根本没挪过窝儿,在树荫底下一动不动,真的就像死了一样。   下午的时候,在进行格斗训练的当口,季玺正半梦半醒之中,他听到有人在喊“陆喜”的名字,他迟钝地反应过来那是在叫自己,然后心底默默地想,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打扰他睡觉。   季玺艰难地睁开眼,让意识复原了几秒,视线渐渐聚焦,才发现原来是老黄这家伙又来巡察了。   “陆喜啊。”黄淮袁冲他招了招手,喊道,“这是有多缺觉啊?你给我过来!”   毕竟是自己名义上的上司,季玺痛苦地皱了皱眉,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爬起来。   他刚一走过去就被黄淮袁逮着劈头盖脸地教训了一通。   “不是我说你啊,小陆,你好歹是咱们副连长,你瞧瞧,这精神面貌,睡没睡醒的样子,还不如咱们这些在烈日底下暴晒的新兵呢!都说长官起带头作用,必须要以身作则,你说说你这一天天的,让大伙儿看着你在旁边呼呼大睡,搞特权主义,大家还能有心思好好训练吗?咱们这个连队还能好吗?啊?!”   黄淮袁指着季玺的鼻子一口气吐出一大串训人的话,这大啤酒肚的肺活量真不是盖,老黄足足连珠炮弹地说了半分钟,连气都不带喘的。   好家伙,原来是在这儿等他呢。季玺迟钝的大脑立刻反应过来,黄淮袁一开始就摆出一副不怎么管事,放任自由的模样,任由他放松警惕,这下被老黄当着所有人的面下脸子,以后还让他怎么服众,关键这还是季玺自己做出来的事儿,大家有目共睹,狡辩都没得狡辩。   季玺寒着脸任他教训,黄淮袁说了个够,他“卧薪尝胆”扮孙子了这么久,总算扬眉吐气一回,训斥完季玺,气也顺了,人也和气了,他笑眯眯地补充道:“小陆,我也不是苛责你啊,但这件事的确是你的不对,是不是该回去好好反省啊?”   季玺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谁知这样还不算完,黄淮袁见季玺一副冷淡到好像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样儿就来气,他用鼻孔嗤了一声,心想你这家伙傲什么傲,不就是仗着陆家给你撑腰吗,还不知道你这个位置怎么来的呢,把我这个上司都不放在眼里,我今天非得好好让你知道厉害不可。   他咧开一嘴的黄牙,状似亲昵地拍了拍季玺的肩,语重心长地说:“这就对啦,知错就改,有错当罚,作为长官怎么也要给底下的新兵做出个好榜样来。”他怪里怪气地笑了笑,指着王诚,一脸慈祥地问,“小王啊。现在带到哪个项目啦?”   王诚低眉顺目地回答:“报告连长,现在我们在进行单兵格斗训练。”   “哦,好啊,好啊。格斗那可是很重要的。”黄淮袁笑眯眯地朝季玺说,那笑容一看就十分不怀好意,“以后出任务啊、调解纠纷啊,什么事都得用上格斗,小陆,你说是不是?”   季玺木着脸“嗯”了一声。   黄淮袁背后咬牙切齿地捏了捏拳,面上依旧端着和善的笑脸继续说:“那今天就这么着吧,陆副连犯了错,我做连长的宽宏大量,也不多罚你什么了,面子上也不好看是不。你就跟着大伙儿一起训练训练吧,也好体会一下大家在烈日下训练的辛苦。”   季玺终于有点反应地抬起眼,他淡淡地扫了黄淮袁一眼:“你确定?”   黄淮袁立刻竖起眉,一副大惊小怪的架势,他大声道:“哎哟,小陆你不会不愿意吧?你这可不对啊,我必须要好好说说你啊,你做为长官,不体恤手下可怎么行……”   “行啊。”季玺面无表情说了几个字,答应地相当爽快,还在滔滔不绝的黄淮袁尚未反应过来地“啊”了一声,“你说什么?你答应了?”   “我答应了。”季玺轻轻笑了笑,转过身,对着所有盯着他看的新兵们,身形挺拔板直的如一棵雪山上的孤松,“……我不仅答应了,还额外送各位一个机会。”   他缓缓道:“今天我就站在这里,整场格斗训练……”季玺抬手看了看腕间的水晶腕表,“……到今天下午四点二十分,距现在整整两个小时,任何人都可以上来挑战我,只要你战胜了我,我以副连长的名义——”季玺坦荡地直视着所有人,幽深的眼底闪着傲然的光:   “——后天的考核,直接免考,我送你满分通过。” 第39章 这么没种?   全场顿时一片哗然。   在季玺说完最后一句话,黄淮袁彻底傻了眼。   这陆家的小子疯了不成?   就他那瘦胳膊瘦腿的,哪里是这群五大三粗的新兵的对手?他走后门当了个副连长,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   他原本只是想给季玺点屈辱尝尝,杀杀他的威风,让他跟着新兵格斗一起吃点苦头,但万万没想到季玺来了这么一出!   毕竟新兵考核可不是闹着玩的,上面是有名额指标的,季玺这样放出话,他这身板一看又明显打不过那些新兵,到时候这么多人全都吵着要满分通过,他跟上面怎么交代?   这陆喜到底只是个副的连长,他黄淮袁作为连长,新兵考核出了事故,是要担主要责任的!   黄淮袁汗都出来了,他连忙干笑着试图阻拦季玺:“哎哟,小陆啊,你再想想、想想,这考核的事情可不是说笑的!连长我知道你有心帮衬咱们这些兵们,认错态度也特别诚恳了,但这挑战的事情就算了吧,要不这样,咱这罚的事情就算了吧,啊?第一次咱们小惩大诫,说两句就完了,相信你肯定不会再犯了……”   季玺冷冷地打断他,对着大部队一双双雪亮的眼睛朗声道:“我说话算话,从不反悔。现在,想要挑战我的,尽管上来!”   整个队伍立刻开始骚动,人声鼎沸,黄淮袁差点没撅过去。   季玺分明是一意孤行,他知道是没得劝了。   “行,行!”黄淮袁从压根挤出几个字,狠狠地盯着季玺,“你硬气,你厉害!老子今天就在这儿坐着了,看你被他们打成什么样儿!”   王诚和陈光达一左一右围着季玺,也是满头大汗,一脸的欲言又止。   季玺垂下目,低头动作优雅地将自己手腕上那块名贵的深蓝色水晶腕表解下来,递到王城手上:“帮我拿着,打架不方便。”   王诚动了动唇,犹疑地接下了。   季玺接着脱下西装,也递给他,他今天里边穿了一件纯白的衬衫和黑色的直筒裤,在布料包裹中显出一段纤细的腰身。   他解开领口两颗扣子,领带也解下来,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已经有一名新兵上前了,眼神中闪着贪婪激动的光芒。   季玺隐约记得这家伙是成天围绕着炎一的其中一个。   季玺微微一笑:“在开始之前,我还想补充一条规定。”他道,“格斗期间本人出手没有轻重,不能保证对手的生命安全,打死打伤,后果自负,能接受吗?”   那人不假思索:“当然!”   他怎么可能相信自己会打不过这个看起来才二十岁不到,长相弱不禁风的小白脸,这根本就是个白捡的便宜,不要白不要!   季玺唇边勾出一个戏谑的笑容。   季玺骤然提出自己上擂台的动机很复杂,一方面被黄淮袁激的,一方面是他再不想被炎一当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了,当然最大的原因是他这两天被炎一气得实在憋屈得慌,心里一肚子的火,本来想着要是炎一敢上来他就趁机揍他个狗血淋头,现在换成这只嗡嗡叫的小苍蝇倒也不错,他正愁没有人肉沙袋给他发泄呢!   季玺动作斯文地撩起袖子,露出雪白的皓腕和纤细到看得出棱骨的一小截手臂,他眼神示意了一下那人:“叫什么?名字报给王诚。”   那人立刻毫不客气地大声道:“我叫张汶!”   “张汶,勇气可嘉。”季玺笑了笑,朝他勾了勾手,“来吧,做长官的让你,你先来。”   对着比自己至少高了一个头,大了十岁的张汶,这话可太傲慢了。   张汶显然对季玺这样轻视的态度相当不满,他呲着牙,朝季玺扑了上来。   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人的一切举动都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之下,张汶一上来就往季玺最脆弱的喉咙打,季玺以一个极为标准的军姿格挡动作,一把张开手掌握住他的拳头,另一只手从下方穿过重重一拳头击打在他的腹部。   张汶身高足有一米八,肌肉健硕,是个典型的北方汉子,力气奇大无比,他万万没想到季玺直接生生接下了自己的拳头,要知道,他刚才那一拳可是使了十成十的力度的!   而更诡异的是,季玺那只抓住他的手掌简直如铁钳一样,坚硬无比,他大力地抽了一下自己的手,竟完全没有抽动,仍被季玺牢牢地按在掌下!   张汶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还完全没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下一刻,他柔软的腹部实打实地挨了季玺重重一击,而季玺速度奇快,到了简直不可思议的地步,而他甚至根本没有看清他是怎么出的手!   那一下击打张汶咬牙切齿地挨了,突然的剧痛令他立马条件反射地反扑过去,季玺抬起穿着锃亮的小牛皮黑色皮鞋的脚毫不客气地踹了过去,正对着他膝弯的破绽。   “嗷!”张汶痛得大呼一声,“你丫的!”他大骂一声,立刻劈来一阵掌风,季玺偏过头,张汶连一根毫毛都没摸到季玺,季玺面无表情地反手又一拳扇了上去,正冲着张汶这张臭嘴。   正常人的牙齿都是很硬的,没有人打架会用手朝着嘴的方向打,这无疑于以卵击石,毕竟拳头再硬,这么大的冲击力,手上没有任何防御的皮肤也肯定要被尖利的牙齿磕伤的。   张汶见季玺如此没有章法,顿时放肆得逞地狂笑起来,在季玺下手的那一刻,周围传来无数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下一秒,惨叫声遍穿整片训练场。   谁也没料到,季玺完好无损地站在原地,倒下的竟是张汶。   “啊!!”张汶捂着嘴倒在打上,鲜血喷涌而出,撒的满地都是,其他人还没看清楚情况,季玺穿着皮鞋的脚一脚踹在他胸前,让他动弹不得,接下来,重如千钧的拳头又落了下来,毫不客气地砸在了他眼周的位置。   张汶眼冒金星地捂住自己被打的位置,咬牙切齿。   季玺揍了一拳又一拳,那每一下的劲头都狠得令人害怕,但他漂亮精致的脸蛋上的却丝毫不见狠厉的表情,反而无比平静,在这种鲜血四溅的场面下反而令围观者阵阵发寒。   紧接着季玺下一拳从下而上重重打在张汶的下巴上,直接发出了一声光听着就令人牙酸的脆响。   几颗断裂的牙从张汶满是鲜血的嘴里喷出来,掉在水泥地上。   张汶的脸被揍得青紫不堪,破伤的地方血液迅速淤积,让他整张脸涨得宛如一颗猪头。   一旁的王诚和陈光达一看形势不对,在这样打下去恐怕真的要闹出人命,赶忙上前来劝:“别打了!别打了!”   季玺却没有理会,他踩在张汶身上,半边身体的力道都压在上面,张汶一动也动不了,捂着自己满是鲜血的嘴,蜷缩在地上,还在断断续续地骂:“操……你娘的……你娘的……”   “嘴不要了是吗?”季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还是嫌不过瘾?还想挨揍?”   张汶的身体立刻条件反射地缩了缩,捂着脸大叫道:“我认输了!认输了!长官饶命!”   季玺这才松开腿,旁边立刻两个人上前把张汶架起来。   众人这才发现,季玺那两拳竟直接将张汶上下两边的门牙全都齐齐打断了,张汶嘴中间漏出一个空洞,十分狰狞,中间血肉模糊的地方还在涓涓地不停往外冒血。   季玺冷冷地道:“你这张嘴要是再敢说什么不该说的,那我找个人替你彻底缝起来。”   张汶早就被打蒙了,哪还想得起来自己说过什么没说过什么,只忙不迭地不停点头:“长官,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季玺朝陈光达使了个眼色,淡淡道:“现在该去治疗所的是他,不是我。”   陈光达讪笑着抹了抹自己满头的汗,赶紧把人架起来带走了。   季玺拍了拍沾上血迹的手,令人震惊的是,张汶掉了好几颗牙,而他的手上却一点伤痕都没有,连一丝破皮都无,手上染上的血迹全是张汶的。   怎么可能?!   所有人用一种不敢置信的目光望着他,黄淮袁更是直接跳了起来,他横眉倒竖,怒目圆瞪,手脚并用地在空中笔画,好像一瞬间丧失了语言能力。   季玺似是毫无所觉,他的语气仿佛只是去喝了一杯下午茶那样轻松,他清理完手上的血迹,道:“好了,下一个是谁?”   一片沉默,原本还蠢蠢欲动的新兵全都踌躇不前了。   季玺冷静但极为狂妄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一直在最后沉默不语的炎一身上。   炎一用异常复杂而深沉的目光直视着前方的季玺。   季玺看着他,笑了笑:“怎么了?都不敢了吗?这么没种?”季玺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仍旧没人上前,他状似失望地摇摇头,“你们这一届不行啊。”他用一种十分惋惜的口吻道。   “长官难得给你们个机会,免考这种事可不是天天都有的,你们怎么都不知道珍惜呢?嗯?” 第40章 低调不了   众人鸦雀无声,脸色尴尬。   黄淮袁讪讪地笑了笑:“好啦好啦,那个……小陆啊,他们毕竟都还是新兵呢,训练还不到位,哪儿能跟您比呢,你一个做领导的,跟他们较什么劲呢是吧……”   季玺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倒不是我要跟他们较劲。”他笑了笑,“不是黄连长你说,让我陪他们练练手么?我这人下手一向控制不好力度,否则这格斗训练我天天陪他们练都没问题,也不至于总是只能在旁边干看着,干看着有时候总容易犯困是吧,我衷心检讨自己的错误……”   他那半冷不热的笑配合一地的鲜血和断牙显得格外阴风阵阵,黄淮袁顿时起了一身白毛汗。   “不敢不敢,这个……”黄淮袁吓得脸上全无,连忙摆摆手,“您还是在旁边看着吧,犯困是吧,睡觉随便睡,没人拦着!否则被你这拳头一打,咱们这六十个新兵,到了训练结束那天恐怕都没剩几个了!”   季玺垂下眼,语气遗憾道:“好吧。”   众新兵用一种极为敬仰的全新目光打量着季玺。   季玺握了握手腕,做了个习惯性看表的动作,王诚立马会意地把他的腕表送上来,季玺接过,优雅地戴上。   他抬起眼,眸色深不见底:“那既然咱们连长都发话了,今天的格斗训练就这样吧,其他还有什么异议吗?”   无人应声,他们还全然沉浸在刚才那一场漂亮的打斗带给他们的极度震撼中。   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个看起来如玉石般易碎的少年,竟然把那个平时在队伍里甩手甩脚横着走的张汶揍得鼻青脸肿,毫无反抗之力。   而且这位陆长官专挑他脸上的部位打,都说打人不打脸,那是因为动作的侮辱性太强了,一般人没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怨都不会这么干,而这陆喜却百无禁忌,甚至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把张汶踩在脚底下死命地揍,这分明就是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陆长官和张汶有私仇呢!   黄淮袁声势浩大地特意跑来,本来是想给季玺一点好颜色瞧瞧,谁知非但算盘落空,还白白替季玺做了嫁衣——部队就是个实力至上的地方,强者为王,季玺刚展现的强悍武力令众人不得不心悦诚服,说不定连他黄淮袁这个瘸子连长都得靠边站了!   黄淮袁脸色黑如锅底,牙根咬地几近出血。   他勉勉强强地挤出几个字:“行了,今天就到这,小陆……你去旁边歇着吧,我也该走了。”   季玺笑了笑:“连长走好。”   黄淮袁拄着拐杖,灰溜溜地离开了,而季玺迎风站在训练场中央,穿过山林的风将他的凌乱的碎发吹散,看起来漂亮极了。   大胜而归。   实际上,季玺从小受过的军事训练并不比任何人少,季家也不可能允许他们寄予无限厚望的继承人连基本的自保能力都没有,季玺学的格斗技巧并不是军队里惯常的那一套,他行使动作的唯一准则就是“有效”,因此乍一看,他打架时的动作给人的感觉就是毫无章法,没有受过专门训练,而事实是,这正是当年季家请专人培养他想要达到的效果。   因此,虽然季玺的确长得瘦弱,力气不大,但到了他十五岁以后,家里已经鲜少有人能打得过他,主要就是因为他反应速度快、爆发力强,而且动作切中要害,只要不玩儿耐力战旁人就很难招架。加之现在季玺有了新异能加成更是如虎添翼,刚才击打张汶嘴部的那一下就是他调动了一点点异能细胞的结果,那一瞬间他的手指表皮坚硬到连牙齿都磕不破,张汶的门牙反而直接被打掉了。   就这样,季玺为自己赢得了明目张胆在一旁睡觉的特权,他再次闭上眼的时候感觉到各种不同的目光落在脸上,但他也根本不在意就是了。   他在彻底陷入昏睡状态之前不忘给陆鸣貅发了一条消息:抱歉,没控制住,低调不了了。   陆鸣貅:?   季玺:最近可能有人要开始查我的背景了,你记得帮我兜着点。   陆鸣貅:……行吧。   陆鸣貅:我也没指望你能不惹事,但你就不能稍微消停一会儿?   季玺:不能。   陆鸣貅气得没再回复。   时间很快到了周五,今天所有的训练都停掉了,是全员第一次考核的日子。   本次的考核一共有三个大项目,两项实操一项理论考,分别是长途负重越野、格斗与搏击、以及武器及军事理论应用。   早上先考理论,陈光达和王诚出了一份卷子,直接发下去让他们做就行了,非常简单粗暴。   满分一百分,考过六十就算及格,虽然季玺是主考官,这个环节也并不需要季玺亲自改卷,他只要最后负责审查,签署意见就行了。   上午考完理论后下午就是两个实操项目的考核,长途越野的考试地点就在他们从前一直用来训练的多障碍赛道区,这是一片天然地形条件复杂的区域,被军队改造成了专门用来操练新兵的一块场地。   这片赛道涵盖的地形有山坡、小型湖泊、陡峭的碎石路、一段平原以及一段高地,全长大约有十公里,平常他们训练时不会走前一半山坡和湖泊的地段,一般只练五公里的路程。但这一次考核时所有人必须一次性背着20公斤的重物跑完整个十公里的多障碍路程,也就是说他们不仅得爬山,还需要背着特制的防水沙袋渡过一片水域,这对体力着实是个相当大的考验。   赛道各处布置着无数个监控摄像头,季玺完全可以坐在办公室,一边看监视器,一边给每个人打分,但季玺执意要亲自等在赛道的终点。   按照季玺的意思,过程他完全不在意,反正依据上面的指标这一项是百分之六十的合格率,也就是三十六个人能及格,那么第一个到达终点的就给满分,越往后一名的成绩依次根据和前一名相差的时间等比例减分,以此类推,公平合理。   天光不作美,上午考理论的时候还晴空万里,到了下午,突然乌云盖顶,接着竟然下起了大雨来。   所有即将参加越野考核的新兵哀声遍野。   原本定好的考核时间不会因为天气原因就不考了,但下雨无疑让原本就不轻松的十公里负重越野难度再次提升一个量级。   季玺从办公室拿了把黑色的大伞,他对亲自去终点看着有种极大的执念,连大雨倾盆都不能阻止他,王诚劝不动他,和陈光达两个人守在办公室的监视器前。   开考之前终点那一段的监视器突然坏了,王诚万分想不到自己核对了无数遍的仪器居然在这时候掉了链子,手忙脚乱地想联系人来修,被季玺拦下了。   他安慰王诚说:“别修了,反正我亲自看着,出不了什么大事。”   王诚心想也是,便就作罢了,时间紧迫,真的找人来修监视器,恐怕他们今天天黑之前都考不完了,反正季玺本人就是主考官,有一切生死决定权,他愿意亲自去盯着,倒也是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就这样,在枪令声下,背着负重袋的六十个新兵们在同一时刻,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了起跑线。   赛道外有一条专门供考官经过的公路,王诚给了季玺一辆无人驾驶的小接驳车,季玺搭着车,不一会儿便率先到达了终点的位置。   终点前就是一座百来米的小山,此时墨绿的山丘在雨中烟雾缭绕,如无人仙境。   十公里越野最快至少也要半个小时以上的时间,加上这段赛道障碍奇多,又是渡水,又是翻山越岭,雨天泥泞的山地更不好走,恐怕至少得将近一小时才能有人过来。   季玺却不急,他翘着两条笔直的腿,悠闲地坐在车里,手里拿着一只计时的秒表,静静地等,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若是王诚他们在这里,一定会觉得怪异,因为他这笑容实在太像在筹谋什么恶作剧了。   过了大约三刻钟,远远从山顶上下来一个人影。   季玺立刻坐了起来,然后调动自己眼部的异能把焦距朝那个人影拉近再拉近,直到自己能清晰地看到他的脸为止。   随后,他漂亮的脸蛋上绽出一个孩子气的满意笑容。   前方那遥遥领先跑在第一个的人影果然是炎一。   即使是经历过了十公里的高强度越野,男人前进的步伐沉稳地依旧保持着匀速,丝毫没有被打乱节奏。   季玺从车里拿出那把黑色的大雨伞,撑起一片水幕,然后踏着一片片水花,慢悠悠地走了出去。   终点的地方什么都没有,只在地上临时划了一条白线,季玺撑着伞站在白线的正中央,遥遥望着炎一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炎一要想过线,便一定会碰上正站在终点之上的季玺。   季玺嘴边的笑容越来越明显。   随着炎一离他几乎只有一尺之遥,他早已发现了终点的季玺,男人棱角分明的脸上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他的发丝被雨水沾湿了,晶莹的水珠顺着鼻梁、眉弓和睫毛顺流而下,湿透的黑色军服短袖贴在身上,完美地勾勒出男人的宽肩窄腰,以及他胸前和下腹坚实的肌肉轮廓。   季玺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笑意盎然。   炎一心底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但长途跋涉下来身体绷紧到极致的疲惫感让他没办法在短时间思考那么多。   就在炎一即将到达终点,几乎与季玺完全贴上之时,雨伞下与他四目相对的季玺伸出手,拽住炎一的衣领,把他拉向自己的方向,然后下一秒——   季玺微微倾身,双唇相碰,嘴对嘴地吻了上去。 第41章 好。   大脑中瞬间形成一种极致的五彩斑斓的空白,像烟花在体内爆开。   雨伞落在地上,水汽与被大雨冲刷的青草气息在唇间蔓延,炎一因为巨大的体力消耗仍不受控制地粗喘着气,那种剧烈搏动的心跳和极热的呼吸都通过交接的唇齿传递到了季玺身上。   短短一秒,或许不到,季玺微微放开了炎一一点,真的只是一点,好像只是中途换个气,两片唇瓣随时都能再吻上的距离。   “炎一,原谅我。”季玺说。   他的声音在轻轻地发抖,嘴唇在刚才亲吻中变得红肿水灵,沾上了一点不知是唾液还是雨水的晶亮液体,他微红着眼眶,紧紧盯着炎一,用绝对命令的口吻,万分固执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原谅我。”   “……否则我不会放开,下一个人来了就让他这么看着。”   接着,他完全没有给炎一答话时间的余地,拽着男人的领子再次直直地吻了上去。   打断的烟花重新燃放,那种几乎能称得上恐怖的巨大快感在脑海中发出轰然巨响,季玺能感觉到他们彼此的心跳都快得几乎要跳出胸膛。   雨下的很大,雨声噼里啪啦作响,他整个人仿佛浸在了水里,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他们双唇相接的那一小块地方不断地散发出强烈的炙热感,季玺探出小小的舌尖,讨好地舔了舔炎一的唇缝,示意他接纳自己,或者,向自己妥协。   下一刻,就在他被那扇坚硬固执的大门无情地拒绝在外,打算携着唇舌逃离之时,炎一忍无可忍地张开嘴,异常凶狠地一口将他咬住,用充满着掠夺感的方式与季玺唇舌交缠,如狂风暴雨一般将手里的人牢牢地掌控吮吻着。   季玺面颊发烫,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觉得在炎一掌控主动权的那一刻,他的大脑就彻底无法思考了,只剩下极致的火热和刺激感,浑身都在战栗发麻,四肢发软,被炎一坚固滚烫的大手紧紧抓在怀里。   异常粗暴的方式很快就把季玺的眼眶彻底逼红了,他浑身不停颤抖,试图将炎一推远一点,他快喘不上气了。   然而,回应他的是炎一更加激烈的撕咬,一点淡淡的血腥味和细微的疼痛混杂着雨水在口腔中蔓延,形成了极为浓烈而汹涌的感官刺激。   男人强势的唇舌毫不留情地将季玺的领地全然占据,季玺被弄得满脸通红,胸膛急促地不停上下起伏,连眼角都沾上了晶莹透明的水汽。   若不是下一个到来的人沉重的脚步声远远从山那边响起,季玺怀疑自己可能会活活被炎一弄得完全窒息缺氧。   他松开季玺,把按着他后背的手渐渐放下,季玺在混乱的意识中还能清楚的看到他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疯狂灼热和混乱情*。   季玺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满脸涨红,差点脚一软滑到全是水的雨地里。   炎一不着痕迹地托了他一把,然后自己慢慢地走到终点线后。   季玺用尚且十分迷离的眼神直勾勾地望着他,锲而不舍,他眼边的红色还未完全褪去,嘴唇的颜色如盛放的桃花,一副刚被狠狠蹂躏过的模样,简直诱人地要命。   炎一深深呼吸了两口,用力地闭着眼,在下一个人脚步迈过终点线之前,他用喑哑的嗓音说——   “好。”   好。   这个字包含的意味太多。   你赢了,我向你妥协,向你臣服,你说的一切我都不再反驳,你想做的一切我都不再阻拦。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背着负重袋的新兵们陆陆续续到达终点,季玺将所有人的成绩数据记在电子秒表里,传给还在办公室的王诚他们。   许多人在到达终点那一刻就彻底瘫了,甚至有几个因为体力消耗太大,站都站不起来,季玺请了医疗车才把他们带走。这些人自然也就失去了后一场项目的考试资格。   登记完成绩后,不少人还在终点附近慢走,剧烈运动后血液循环速度过快,如果骤然完全停下反而会对心脏造成负担。   季玺拿着腕表,假意巡视,在路过独自一人还在场边走动的炎一时,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音量轻声说:“晚上等我吃饭。”   负重越野考完了,最后一个项目是搏击。   本次考核采用的是积分制,将H3从前往后划分出三块主考区,六十个新兵首先全部进入2区,用电子抽签的方式决定自己的对手,赢者胜出进入1区,输者进入3区,再次抽签,依次往复5轮,最终留在1和2区的全部及格,以胜出场次积分计算最终得分。   季玺为1区主监考官,王诚和陈光达则分别负责2区和3区,为防考试中出现任何不公正或者耍小动作的搏击手段,主考官一经发现将立即叫停,另外主考官也可以酌情根据动作规范程度和总体表现给输的那一方加一点感情分。   每一场单独的对决最长时间为10分钟,若是遇到平手,十分钟之内无法分出胜负,主考官有根据双方综合表现最终判分的决定权。   还未开考之前,季玺坐在高高的看台上,用水笔在炎一的名字后方画了一个“1”。   到了第二轮,炎一果然已经成功来到了1区,他刚才那一把打得相当漂亮,动作极其利落,不到三十秒就结束了战斗。   雨势减小,季玺看到水珠从男人坚毅的下颌顺着肌肉曲线滑入脖颈,简直是一副无比赏心悦目的画面。   第二轮,炎一依然是最早结束战斗的其中之一,他身形挺拔地伫立在1区,一如神话中从未败北的战神。   之后几轮的结果就更加没有悬念了,五场考核结束,炎一以五场全胜的战绩排在全区第一,季玺大笔一挥,直接给他勾了一个100分。   第一次新兵考核顺利结束。   宣布解散后,王诚和陈光达抱着一叠文件上来找季玺:“陆副,您看……要不我们去办公室讨论一下细则,还有一些情况需要跟你汇报……”   季玺问:“什么情况?很严重吗?”   王诚答:“那倒不是,一些考试过程中发生的小问题,可能会影响判分的……”   “哦,那就不必了。”季玺无情地打断了他,“你们自己看着办,拿不定主意再发消息给我。我今晚有事,先走了。”   王诚眨了眨眼:“好的,您有急事啊?”   “嗯。”季玺煞有其事地说,“很急,我先走了。”   说罢,王诚和陈光达眼睁睁看着季玺从看台上急匆匆地下来,迅速消失在出口的方向。   先前季玺从越野场回来,淋得像个落汤鸡,衣服也没换便直奔下一场,王诚特意给他在办公室准备了一套干净的换洗衣服,这会儿还没来得及提,季玺人已经跑了。   陈光达一脸纳闷地戳了戳他:“咱们长官这又是犯什么病了?”   王诚笑了笑,随口说:“我看倒像是谈恋爱了。”   季玺一路狂奔到训练场外,果然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那儿等着他。   暮色四合,四下无人,季玺兴冲冲地跑过去,兴奋地喊:“我来啦!”   一边喊一边跟只归巢的小鸟雀一样扑了过去。   炎一怔了一下,双手习惯性地张开,将他抱了个满怀。   季玺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他把脑袋埋在炎一胸口,撒娇似的蹭了又蹭:“刚王诚他们居然还想留我开会,我可不想跟那两个工作狂多啰嗦,赶紧拒绝了!害你等久了不?”   “没。”炎一摸了摸他被雨水淋湿的发梢,将伞沿移到两人上方,低声说,“这么开心呢?”   季玺咧开嘴冲着他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那个笑容纯粹而明艳极了,炎一怔怔地注视着他,不自主地晃了一下神。   “咱们去哪儿吃?”   “哦对!”季玺立刻抓住他的袖子,扯着他往公路方向去,“快,走走走,跟我走。”   炎一:“不去食堂?你这身上还湿着,小心感冒。”   “来不及啦。”季玺着急地看了看表,说,“我定的六点半,过时就没位了,咱们得乘车去。”   炎一:“你还定了位?”   “嗯。刚定的。”季玺弯着嘴角,眼神亮亮的,“很早就想让你陪我一起去了。……如果你不是非要跟我吵架的话。来吧,今天长官带你坐一次接驳车。”   炎一看着他,默默地“嗯”了一声。   接驳车很快就到了,季玺先走上去刷了两个点数,正打算帮炎一刷,炎一已经用他自己的智能助手支付好了。   季玺倒也没觉得什么,找了个靠窗座位,两人挨着大腿坐下。   今天因为考试,他们离开训练场的时间晚了,正巧赶上饭点,接驳车上没什么人。   季玺全程十分雀跃,搞得炎一像个带着小孩儿出门春游的家长。   接驳车开到在巨门区中央大街时,季玺拉着炎一下车。   他们步行了一小段路,到达的正是之前王诚他们请客季玺时来过的那家餐馆——Universe’。   以独特岩石装潢的店门外已经大排长龙,季玺带着炎一直接走了进去,穿着黑白制服的服务员迎上来。   “先生您好,我们现在需要等位……”   季玺笑容满面地道:“有预约,我叫陆喜。”   “好的,您稍等……”   不一会儿,一位领班模样的服务员亲自上来迎接,带着他们到店内落地窗旁视野最好的沙发位落座,撤掉了桌面上“留位”的银色立牌,并亲切地给他们倒上水。   季玺满意地把自己陷进柔软的真皮沙发里,内心再次感谢了一下陆鸣貅提供的“启动资金”。   巨门区的夜晚灯火通明,五光十色的灯光和车水马龙的街道在落地窗外宛如一条绚丽的银河,底下人来人往,穹顶之上星河璀璨,室内与室外壮丽的景观在这一间小小的餐馆奇妙而融洽地连成一色,让人叹为观止。   季玺望向炎一的眼睛,在男人如黑曜石般的眼眸里看到了比任何夜色还要惊艳得多,那真是造物主的奇迹——变幻无穷的光影、温柔如水的夜色、无垠的宇宙一隅,全都在那双眼睛里了。   第一次来时,季玺看着店里如漫天星子的穹顶,忆起的就是从前炎一那双如星空月色的眼瞳,那时他就想,有一天一定要带炎一来一次。   没想到这么快就如愿以偿了。   季玺喝了一口水,把菜单递给炎一:“你要不先看看?想吃什么?”   炎一翻了翻:“你挑?”   “那我挑咯。”季玺从善如流地说,他点了上次吃过还不错的樱桃鹅肝,还有他上次想吃但没点的桃木烤鸡和奶酪鳄梨螺丝面。   季玺看完又翻了一遍酒水单,抬起眼问炎一:“喝不喝酒呀?他们的鸡尾酒就挺不错的。”   炎一说:“好。”   “那我们今天两个人开瓶红酒吧。”季玺道,“我也没喝过呢,试试?”   炎一笑了笑:“醉了我可没法把你扛回去啊。”   季玺“哼”了一声:“哪儿那么容易醉,你不醉我肯定不会醉,不然比比?”   “行了吧你。”炎一宠溺地笑道,“你想喝就点。”   樱桃鹅肝被放在冰盘里端上来,翻腾的白色烟雾中盛着一颗颗透亮如红色玛瑙的丸珠,不像一道菜,反倒如一件做工精巧的艺术品。   一盘近三百点的菜,两口就没了。   但季玺很喜欢这道菜,口感非常特别。晶莹剔透,小巧玲珑的樱桃外层是甘甜微酸的樱桃酱,吃进去后里面的鹅肝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好吃极了。   季玺一脸享受地吃完了一颗,见炎一还完全没有动筷子,奇怪地问:“你怎么不吃呀?” 第42章 我能留下吗   “看你喜欢,多吃点。”炎一说。   这么大个盘子里一共就四颗,其他摆的全是花苞呀草呀这样的装饰物,实在不够两个人分的。   “那你尝尝吧。”季玺无所谓地说,“大不了再点一盘呗。”   “嗯。”炎一点了点头,夹了一颗。   季玺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好吃吗?”   炎一笑道:“好吃。”   那种他说什么炎一都顺着的感觉又回来了,前一阵子那种天天心里像有什么东西堵住的郁丧感一扫而空,这一顿饭季玺吃得相当开心,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他高兴起来脸蛋红扑扑的,像一颗水灵灵的粉色嫩桃子。   季玺晃着手里的红酒,望着窗外巨门区繁华的夜景:“这家店是不是还不错?”   “嗯。”炎一应,“你之前来过?”   “就我刚来报道那天,王诚他们请我来吃的。”季玺笑了笑,脸蛋上是诱人的绯红色,他的眼神有一点细微的迷离,波光粼粼的,宛如一片细碎的湖泊,“这两家伙倒还挺有眼色的,品味也不错。”   炎一道:“他们俩倒还可用,姓黄的是个老狐狸。”   “哦?”季玺轻挑了下眉,“你也看出来了?我本来一直猜那家伙是常家的人,但有时又感觉他实在废物,常家能用他?未免也太掉档次了吧。”   “常家在军队并不是你想的那样。”炎一意味模糊地低声说,他在进店时就已经习惯性地探查过他们的位置没有任何监视和收音设备,“强弩之末。”他轻轻地吐出几个字,话语间囊括的意思却重如千钧,“……他们没几年可风光了。”   季玺微微睁大眼:“……你怎么知道?”   “听说的。”炎一谈谈地道,没有再多说别的。   “这样。”季玺点点头,也没多放在心上,这个话题就揭过了。   “我们走吧?”季玺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吃饱喝足他就有点困了,他整了整衣领,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突然一拍脑袋,“哎,差点忘了,我去前头买个单。”   炎一站起身:“我去买。”   “啊?哦。”季玺点点头,也没计较,反正以前他在炎一家,饭钱什么也都是炎一付的,季玺因为从小吃喝不愁,对金钱一向没什么概念,反正在他看来,吃顿饭而已,谁买都是一样,“那你去吧。”   季玺今天一时高兴,点的菜全是华而不实的类型,那瓶红酒更是死贵死贵,他当时随手挑的,也没看价格,只记得标价后面一串的零。   没过一会儿炎一就回来了,他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季玺身上:“走吧,外面冷,别着凉了。”   外套身上还带着男人的余温,季玺裹紧了衣服,问了一句:“多少钱来着?”   这实在不怪他,着实是从前那半年他跟着炎一啃糠咽菜啃出的后遗症,他现在的确是不缺钱,但可还记着炎一是没什么存款的。   “没多少。”炎一伸出手,从后背扶了扶季玺的肩,将他揽在自己的范围之内,说,“放心,付得起。”他开了个玩笑,“不至于把你抵押在这里做苦力的。”   季玺随口打趣了他两句。   走到大街上,正如炎一所说,晚上果然降温了许多,也许是因为刚下过雨的关系,空气里还潮潮的,凉丝丝的风直往人袖子里钻。   炎一半搂着季玺,替他挡风,问:“叫辆车?”   “好呀。”季玺点点头,他今天也不太想走路了,刚才还不觉得,白天淋了雨的衣服现在黏在身上,非常不舒服,他现在只想早点回去洗个热水澡。   上了车,季玺把自己团在炎一怀里,身上盖着炎一的外套,闭着眼睛昏昏欲睡,他今天为了考核的事情天不亮就起了,前两天又一直没休息好,这会儿是真的累了。   炎一手臂圈着他让他的脑袋枕着自己,车开了大约十几分钟就到了他们巨门区的公寓楼下。   “起来了,回去再睡。”   “嗯。”季玺缓缓睁开眼,“司机,多少钱来着?”   “我付过了。”炎一说,“走吧。”   “好。”季玺心想自己刚才大约是睡着了一会儿,他让炎一扶着手,钻出车里。   被外面的冷风一吹,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好险差点忘了问了。   “你的联络号是多少?”季玺指了指自己耳内的智能助手,望向炎一,“告诉我呗。”   炎一把数字输进了季玺的智能助手,这样他们就算交换了联系方式了,可以通过军队的内网进行交流。   季玺满意了,两人在走廊分开,季玺回房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衣服全丢了,跟以前一样团成一坨咸菜毫不珍惜地扔在地板上,然后一头钻进浴室里洗澡。   然而今天和以往的任何一天都不一样。   他感觉自己心底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源源不断地发热,暖流充斥着四肢的每一个角落,每一次心跳搏动,血液中散发着快乐和兴奋的因子。   季玺洗完澡,湿漉漉的发梢向下滴着水,都来不及擦,弄得地板上全是水渍,他随意地裹了件浴袍,便直奔到控制面板前,打开了联络聊天的模块,给炎一发消息。   季玺:你睡了没?   炎一很快就回复了,就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没。   炎一也刚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正打算睡,见季玺没再回复了,便关掉了管控面板的显示灯。   然而,还没过一会儿,他房门外传来了门铃的声音。   炎一过去开门,只见门口依然是季玺,少年的头发半干不湿地垂在脸边,眼睛睁得大大地望着他,身上只穿了一件浴袍, 两只光裸的脚还趿着拖鞋,走路时嗒嗒作响。   炎一以为他有什么事,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季玺勾起嘴角,立刻开始得寸进尺地翻起旧账:“你之前不让我进去,还凶巴巴地让我滚,现在我能进来了吧?”   炎一顿了顿,默然地退开身,站在门边,给他留出了一条进门的路。   季玺毫不客气地走进去。   他用巡视领地的目光在炎一的房间打量了一圈,发现男人的房间跟他那边的布置相差无几,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炎一的房间更加整洁,除了一些必要物品,哪里都干干净净的,简直到了一尘不染的地步。   季玺想起自己房里那被衣服乱七八糟堆满的地板,不由有些耳热。   炎一站在一旁任他看,神色不喜也不怒。   季玺忽然有一种感觉,似乎跟以前比起来,他的话少了很多。   这让他有种不知怎么接的无措感。   “你刚刚已经准备睡觉了吗?”季玺注意到炎一已经换上了睡衣,其实那严格意义也不能算是睡衣,只是两件纯棉宽松的黑色上下装,看起来很闲适。   “嗯。”   “那就睡吧,我也打算睡了。”季玺说。   然而说完这句话,季玺没动,站在一边的炎一也没有动。   炎一询问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你不回去吗?”   季玺挑了下眉,目光烁烁地望着他,用不算商量地口吻说:“我能留下吗?”   炎一却立刻吐出两个字,态度坚决:“不能。”   季玺愣了一下,立刻奇怪地问:“为什么不能啊?以前在家我们不也是睡一起的吗?”   “……”炎一停了一下,“那不一样。”   季玺:“哪儿不一样?”   “那会儿我们只有一张房,而且……”炎一努力地措辞了一下,表情却相当严肃,好像在说一件非常认真的事情,他沉声道,“你现在自己有房间,为什么要睡在我这儿?你知道这是代表什么意思吗?”   季玺眨着眼睛看他,完全不知所以然,理直气壮地问:“什么意思?还能有什么意思?你都不理我这么久了,我现在想跟你一起睡不行吗?”   “……”   炎一苦笑了一下,径自叹了口气,那声无奈的叹息中似乎还包含着许多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有时候都怀疑,你是真的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   季玺怔了一下,他感觉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却不知道怎么办,手指有点紧张地搓着自己浴袍垂在一边的带子。   “……我……”他期期艾艾地开口,“我会努力学的……”   “你如果不想让我留在你房间……那我就先回去了。”季玺小心翼翼地说,观察着他的表情,“……你没生气吧?”   “……你可不能天天跟我吵架啊。”季玺噘着嘴,嘀嘀咕咕地说,“之前那样的一次就够了啊,我可受不了你天天那样的坏脾气……”   炎一扶了扶自己隐隐作痛的大脑,吐了口气,用尽量冷静的语气道:“我没有生气,也没想跟你吵。之前那件事就这样吧,翻篇了,我以后也不会再提。”   “那就好。”季玺一脸庆幸地说,“那你也不能随随便便跟我冷战,不理我,听到没?”   “知道了。”炎一干脆地下了逐客令,“你回去吧,我要睡了。”   “好吧。”季玺表情略有些失望,他拉开门,又停顿了一下,他想起今早那个吻,感觉实在太好了,他还想再试试,但他无端觉得如果现在这么凑上去,炎一大概会不高兴。   他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就是有种直觉。   于是季玺就维持着那么一个半开着门的状态,有些期待地眼巴巴回望着没什么表情的炎一。   “我走咯?”   炎一:“嗯。”   “……我真的走了?”   炎一看他:“嗯?”   季玺咬了咬下唇,脸有点烧,小声问:“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   炎一顿了一下。   他走上前,英俊帅气的脸上露出了一点隐约的笑意,口气里略带了一点调侃:“怎么了?你多大了?还要我送你?” 第43章 我们常总想见您一面   “不……不是。”季玺呢喃道,“就是……哎!算啦!”他自暴自弃地回过身,大嚷了一句,“我走啦!拜拜!”   “等等……季玺!”   就在季玺转身出门的那一瞬,他垂落在侧的手腕被从后方握紧,背后的男人用强势的力道把他掰了回来,另一只有力的大手抚上他的后脑。   在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什么温热的东西轻柔地贴住了他的额头。   季玺睁大了眼。   炎一在他的眉心落下了一个轻若蝉翼的吻。   须臾之间,额头的触感便消失了,炎一低头望着他,低声道:“小祖宗,晚安。”   季玺像是瞬间成了木偶,自己的脚不是脚,手不是手,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呆呆地立在那里,滚烫的血液从那个被亲吻的地方开始沸腾,很快充斥了整张脸。   “……嗯……”他支支吾吾地说,“……炎一……你也晚安。”   脑内如一缸煮沸的水,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季玺不知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地回到房间,最后把自己一把摔进了床榻里。   周末,季玺休假,但炎一还需要训练。王诚和陈光达两个人是轮休,这礼拜轮到陈光达值班,到训练场盯训练。   季玺早上睁开眼的时候已是艳阳高照,他揉着眼睛看了看自动亮起的智能管控面板,上面显示已经是11:32。   他这一觉竟然差不多整整睡了十二个小时。   周六的上午,公寓大楼周围都十分安静,季玺在舒适的被窝里又赖了许久,才懒洋洋地一边伸着懒腰一边起床。   他看着地上一坨脏衣服,终于想起来在操作面板上按了个预约,叫专门洗西装的工具车上门来收。   然后他发现,自己今天又没衣服穿了。   报道那天部队给他发了两套可供换洗的正式军装,季玺第一天穿了一次,扔到了一边,第二天又穿了新西装,脏了,第三天换了另一套,也脏了……   而洗过的衬衫和西裤因为没有平铺晾干,导致晒干之后也皱巴巴的,完全没有形,穿起来像个乡巴佬。   季玺实在受不了,又叫了个工具车上门来做熨烫的活儿,就这么来回地折腾,等他终于有正常的衣服穿时,肚子已经咕咕叫了很久了。   季玺便在公寓附近的食堂随便吃了点,走之前他路过食堂的冰柜,突发奇想,买了个草莓味的冰激凌。   吃完发现味道还不错,他于是又掉头走了回去,点了一辆带有保温效果的无人送货车,下单了两大箱冰棍,让送到巨门区H3的训练场。   上千个点数立刻流水般地花出去了,季玺倒不太肉疼,不过他还是惊讶了一下,因为他发现仅仅过了短短一个星期,自己的账户里已经花的只剩不到一万个点数了。   这可不太好,按照这个速度,他三个礼拜就能把陆鸣貅给他存的钱一分不剩地全部花光,这还已经是在他刻意控制的情况下。   季玺有点苦恼地拧了拧眉,想了想还是没把那两箱冰棍订单取消。   怎么办呢,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之前在炎一家里都是炎一管钱,他倒反而也没有了挥霍的机会,但这下突如其来拿到这么大一笔钱,季玺的消费习惯立刻回到以前还在申城的时候,而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下一分钟季玺就把这件烦恼抛到了脑后,反正没钱了到时候再说吧。季玺如是想,再说他领着副连长这么个官职,貌似也是有工资的,陆鸣貅应该也不至于撒手不管,把他丢在军队里活活饿死吧。   对季玺来说,陆鸣貅和他背后的陆家就是个现成的提款机,冤大头——反正你们家最不差的就是钱。   就这样,季玺吃完饭,搭着接驳车,姗姗来迟地到达了训练场。   陈光达见到季玺还有些惊讶,毕竟对季玺而言今天是法定休假日,他也没有义务过来加班。   然而出乎季玺意料的是,本应轮休在家的王诚竟然也在,就好像和平时任何一个工作日都没有区别。   王诚大概是看出了季玺的疑问,笑说:“我在家闲着也没事,正好有几件关于考核的事还想跟光达商量,发消息不方便,我就亲自过来了。”   季玺点点头,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果然,王诚下一秒就说:“既然陆副您也来了,那我们一会儿训练结束了正好开个会吧,我这边整理了几个需要您审批的文件,我给您讲解一下,您只需要过目一下……”   话都到这份上了,季玺还能说什么,只能被按着点了点头。   他原本只是特意来找炎一给他送冰激凌的,今天天特别暖和,估计炎一在训练场上更热,为了不惹人注意,季玺特意给所有人都买了,人人有份,也不至于看出他对炎一有什么特殊待遇。   他打算的美滋滋,想着等炎一下训了两人又能像昨天一样一起吃顿饭再一起回去,谁知王诚这家伙偏不让他好过。   很快无人送货车就到了,众人受宠若惊,陈光达大叹:“老大你好大方!还请我们吃冰激凌!”   季玺勉强地笑了笑,有点郁闷地跑到树荫下去坐着了。   然而没过多久,一个巡查兵打扮,面容陌生的年轻人迈着小碎步匆匆地跑了过来。   他道:“总指挥部副连陆喜陆长官,在吗?”   季玺站了起来:“我在,怎么了?”   那人跑过来,悄声说了句话,季玺不自觉地睁大了眼,手在背后握成拳。   那人说的是——   “我们常总想见您一面,请您立刻跟我走一趟。”   季玺跟在那个巡查兵身后,回到巨门区中央,进入总指挥部办公大楼。   这座楔形的大楼高约百来米,相当壮观,但季玺没想到常文涛会亲自过来,他还以为常文涛跟他以前一样,只会呆在那座北城最中央的巴别通天塔里看热闹呢。   季玺一路上都在想常文涛为什么要找他,难道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这么快?   季玺怀着一肚子疑惑,乘上电梯,在那个巡查兵的带领下直接上到最高层,30楼。   楼道的尽头是一件双开拱门的房间,走廊的墙边挂着各种不同的人物像,大约是整个统战部队的荣誉人物,季玺没有看,他在进门前争分夺秒地给陆鸣貅发了几条消息。   季玺:常文涛临时要见我,我没法拒绝。   季玺:他以前应该见过我一面,不知道会不会认出来,但是短时间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就这样,之后再联系。   镶嵌着滚纹的双色拱门轰然打开,发出沉重的巨响,那个立在门旁,巡逻兵鞠了一躬,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   季玺稳住神色,缓步踏门而入。   天花板极高的房间内,一座华丽的水晶吊灯挂在正中央,四周是一排排高耸庞大的书架,装满了各种纸质的文字资料,整间房间如同一个巨大的图书馆。   一个人背对着他坐着,季玺看不清他的脸,他停下脚步:“常总。”   就在这时,季玺的视网膜上闪过一道蓝光,季玺条件反射地将视线聚焦在那个闪烁的光点上,消息自动在他眼前读取。   陆鸣貅:常文涛?你确定?可是常文涛现在不在北城啊!   季玺瞳孔骤缩,面前那个人徐徐的转过身——事实上,是整把椅子托着上面的人缓缓地转了过来,季玺这才注意到他坐的应该是一种新式轮椅,外观与正常的椅子几乎无异,能依靠磁悬的力量进行移动。   背对着他的人露出一张相当青涩年轻的脸,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这个人不是常文涛。   光看他的容貌,大约和季玺差不多大,约摸刚刚成年的样子。他看起来异常瘦弱,两颊微微凹陷,发色乌黑,衬得皮肤更为苍白,他双手握着一卷泛黄的纸卷,那两只露在衣物外的手背骨骼根根分明,依稀能看清青色的血管,整个人用瘦骨嶙峋形容也不为过。   “嗨。”他笑着说,“陆喜,你好啊。”   季玺:“您是……?”   他道:“我叫常怀。”   季玺怔了怔,心想,他是常怀?还是常怀璧?他知道常文涛有一个儿子,而且是唯一一个,名字就叫常怀璧。   常怀璧比他晚出生几年,季玺没见过他,但按年龄算,今年大约的确是眼前这个少年的岁数。   原来刚才那人称呼的常总不是常文涛,而是常文涛的儿子常怀!   季玺刚才差点脱口而出就问你不是叫常怀璧吗,还好险险刹住了车。   这句话一问,常怀必定起疑,他的身份就藏不住了。   季玺脑中飞快转过几个弯,常怀没见过他,那按照目前的情况,他应该没有认出自己是申城那边的人,那常怀找他唯一的理由,就只能是因为自己现在顶着陆家的身份。   季玺垂目低眉地问:“您好,常总,请问您找我什么事?”   他一边说,脑中突然闪过曾经老黄说过的一句话——   “这不是咱们常总看中你们陆家,知道小陆你要来,所以特意把这个 ‘重任’交到咱们连嘛。”   当时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常文涛给他穿小鞋,于是得出了常氏和陆氏关系焦灼的结论……   而如果那个“常总”指的不是常文涛,而是常怀呢? 第44章 亲家   这里面涵盖的信息量就太复杂了,无数别的可能性都可以成立。   比如常怀和他老子是一条心吗?常怀代表的是常氏、军队还是他自己?常怀和自己这个陆家小辈又有什么过往?他想让自己干什么?   季玺发现,一个巨大的谜团正随着他的不断深入而渐渐浮现,而其中错综难解的关系,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常怀表现地十分轻松,仿佛只是把陆喜叫过来问候几句:“哦,没什么事啊。”他用非常随便的口吻说,“我明天要去明月区见见我的未婚妻,正巧你在,说来你还是我名义上未来的小舅子呢,我之前都没去过你们家,你明天陪我去吧。”   季玺心中微微一动,知道自己没有拒绝的权利,与其推三阻四引人怀疑,不如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他淡声道:“好的,但凭您吩咐。”   常怀笑了笑:“都是一家人,不用这么客气吧,你很怕我吗?”   季玺才不应,他们这种人喜怒无常,一不小心就能把他拖出去斩了,季玺清楚得很。   “好吧,真没劲,好好一个帅哥,怎么跟个哑巴似的。”常怀有点失望了叹了一口气,“那你回去吧,明天我会派人来接你。”   季玺默默退出去,脸上毫无任何多余的表情,不该看的一律不看,不该问的一律不问。   门外,那个巡逻兵已经不在了,宽阔华丽的走廊上空空荡荡地只有他一个人。   季玺轻轻舒了一口气,倒不是怕常怀对自己怎样,但若刚才要见他的果真是常文涛,那就着实不好办了。   回头来想想也是千钧一发,只是进门时季玺并没有太多慌乱失措的情绪,当时他只想着见招拆招罢了。   季玺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呼吸,目视前方,以不急不缓地步伐走向电梯间。   这种军机重地,难保没有摄像头随时监控着他的动作,季玺出了门也不敢太过放松。   就在他穿过这条长长走廊的某一时刻,他的脚步不着痕迹地顿了顿。   在季玺的余光中,他不经意地瞥到了墙上某一处正挂着一副穿着标准军服的中年男人的半身照片,底下明晃晃写着几行正楷字——   吴千枢   2057年-至今   统战部队总指挥部军长   2095年授荣誉上将   ……   季玺脚步只是稍稍停了停,接着表情如常地向前走了过去。   到了走廊尽头,他注意到,那最后一个镶金边的相片框是完全空白的,里面没有任何人的照片,也没有任何生平概述,空荡荡的一片,相框底下似乎残留着一点点不太自然的痕迹。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特意剥离掉的感觉。   季玺出来后给陆鸣貅发消息。   季玺:见我的不是常文涛,是常怀。   陆鸣貅:哦,是他啊,还好还好,吓死我了。   陆鸣貅:常怀没事,他算个什么,你该干嘛干嘛,不用理他。   季玺:他说明天要来明月区见他未婚妻,我得和他一起过来。   陆鸣貅:?啊?   陆鸣貅:他要来陆家见小蓉?行啊,让他来让他来。   季玺:???   季玺:你们和常怀是什么情况?   陆鸣貅:亲家,亲上加亲。   陆鸣貅:但我个人跟他不太熟,他以前也很少出来露面的,感觉完全任由常文涛摆布啊,他爹指哪儿他打哪儿。   季玺:我怎么觉得这么不对劲?   陆鸣貅:哪里不对劲?   季玺:暂时说不上来,常怀这个人给我有点棘手的感觉。   陆鸣貅:不是吧季少爷,虽然常怀在北城的地位大约等同于你在申城,但他不过是个半身不遂,路都走不了,你怕他个啥呀?   季玺:你知道是他一口气给我扔了六十个新兵吗?还是这件事是常文涛做的?   陆鸣貅:哦,这个我不清楚,等我去查查啊,但这件事他做和他老子做也没什么区别吧。   季玺:你先查着吧,具体我也说不上来。   季玺:还有,明天你最好提前告知我一下你们的安排,我没来过陆家,常怀可能会看出来,担心穿帮。   陆鸣貅:行,我明天亲自来接你们,出不了大岔子。   季玺离开总指挥部大楼后立刻直奔隔壁的信息处。   每个军官都有一定的信息查阅权限,不需要报备,季玺走进无人管控的查询大厅,输入了“总指挥部军长”这几个字。   屏幕中立刻跳出了几行关于吴千枢的基本信息,其中就包括他办公室的号码、接待时间以及办公室的联络号。   季玺打量着屏幕中男人的半身照片,和那张饱含风霜的人脸,终于在其中发现了一点熟悉的痕迹。   他隐约明白了祖父在生命最后一刻执意让自己来北城找他的原因。   季玺记得自己在非常年幼的时候应该见过这个男人几次,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吴千枢应该是他母亲那一方某位跟他有遥远血缘关系的舅父。   这位季玺的远房舅父应该早年就独自在北城基地发展了,近十年都没有回过申城,但始终与季家保持着联系。   季玺记下屏幕上方的联系地址和电话。   吴千枢的办公室接待时间是每周三下午1点至2点。   今天是周六,季玺打算回去先试试能不能用军方内网的通讯手段联系到他。   季玺这回的运气实在是好得出奇——统战部队大大小小十几个不同的部门,陆鸣貅只是随手将他放在了其中一个,而巧合的是吴千枢恰恰是他的直属领导。   作为总指挥部新上任的军官,季玺到任后抽空拜会一下自己的顶头上司,处处关系,这是万分正常的一件事,根本没人会起疑。   这真是连老天都在成全他。   季玺在智能助手上编辑了一段客套的话,从头到尾检查了两遍,确定不可能有什么暴露的风险,然后点了发送。   使用官方内网的沟通方式是会被军队的侦查部门全程监控的,因此必须要万分小心。   很快,系统发出一声提示音,显示信息已投妥。   过了一会儿,季玺耳朵里收到一声鸣响,他的心脏都在怦怦直跳,他用手指碰了碰耳朵里的智能助手,消息在他耳中以冰冷的机械音读取出来。   然而,来消息的人不是吴千枢,而是炎一。   炎一:我今晚有事,不能跟你一起吃饭了。   炎一:还有,冰激凌很好吃,谢谢。   季玺默默听着机械的声音把这两句话读出来,想象着炎一用他那独有低沉磁性的声音说出来的样子。   这个男人在大部分时间都显得相当克制,发来的消息也似乎有些过分礼貌了。   季玺想,自己花了这么多点数,千里迢迢送了两箱冰激凌过去,应该并不是只想听到炎一冷冰冰地对他说一声谢谢的。   那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季玺自己好像也搞不清楚。   当晚,由于炎一不在,他发给吴千枢的消息也石沉大海,季玺相当无所事事,于是在线上跟王诚和陈光达开了一场讨论会,当天就把第一次考核他们连全员的成绩结算出来了。   炎一毫无疑问地位列第一,越野和搏斗是季玺批的,不算意外,而炎一的理论考试也是满分,以300/300这样极其优秀的成绩傲视群雄。   据王诚说,炎一做理论考试时也提前交卷了半小时,某些武器参数计算的方程他根本不用思考,下笔写出来的就和标答一模一样,王诚当时监考的时候不经意地瞟了一眼他的卷子,当场就被震惊了。   就连专业训练过的军官,都未必做得到这个程度,连那些冷门的常数和计算公式都烂熟于心,一个区区雇佣兵,他是怎么做到的?   季玺听王诚说了这件事,眉心微微蹙起。   到了第二名的分数就只有277了,其实这也已经是个相当不错了,根据数据统计,整个军队历年第一次考核的平均成绩是185,中位数是176,最高分一般在275-280这个区间。   也就是说,按照往年的经验,在没有大幅调整过评分标准的情况下,第一名拿到277左右才是普遍情况,而炎一的成绩反而是不正常的。   即使排除季玺个人情感因素的影响,以最客观传统的方式评价炎一负重越野和搏击两个项目的得分,他的表现也完全符合绝对满分的标准。   换任何人来做主考官,都挑不出他的任何错处,只能用“完美”来评价。   这本身也是不正常的,因为人毕竟不是机器,是人就会有犯错的时候。   王诚一边给季玺作汇报,一边感叹道:陆副,咱们这回可算是捡到宝了。   而就在当晚,同一时刻,病木区。   到了夜间依旧熙熙攘攘的农贸市场后方,是一片破败棚屋,常年无人打理的小巷坑坑洼洼,繁杂的电线纠葛在一起,时常断电的几只路灯不停地闪烁着,四周一片寂静无声,少有人经过。   在棚屋遮掩深处,开着一家小饭馆,饭馆门口是一块塑料挡板,一盏碗状的油灯点在屋前,进门处是一扇可移动的木门,上面布满了霉菌的痕迹,此时木门上了锁扣,挂着一块“结束营业”的小牌子。   厚重笨拙的木门完完全全挡住了里面几个人的说话声。   拥挤的饭馆内只有一张长条形的吧台,吧台后的架子上摆满了贴着各种标签的自酿饮品,浑浊的米酒、红酒、黄酒,一应俱全。   整间店只有三个人,就是吧台前坐着的两男一女——   正是炎一、曾经在装备部见过的部长白其桓还有一名烫着暗红色大波浪,染着同色指甲,画着浓妆,蹬着恨天高,年龄大约三十岁不到的美艳女人。   三人碰了碰杯子,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   女人咽下一口酒,对着炎一,说了与陆鸣貅一模一样的话。   “常文涛现在不在北城,你要动手就趁现在。” 第45章 阎总   旁边的白其桓立马笑了起来:“他动不了手,他连我都记不得了。”   女人立刻瞪大眼:“不是,当初说好的不是这样啊?”   她情绪激动地拉着炎一的袖子,一字一顿道,把自己的脸凑到炎一面前:“老板啊,你看看清楚,你还认得我不?”   炎一冷淡地把她的手挥开:“柳萌,放肆。”   “哟。这不是记得好好的嘛。”名叫柳萌的女人朝白其桓抛了个媚眼,对炎一道,“阎总,既然你现在回来了,是打算……”   她用一双柔如无骨的手比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炎一指了指白其桓,面无表情地道:“我是来的路上,听他提了你的名字。”   言下之意就是我并不记得你。   柳萌立时傻了眼。   “老白……这、什么情况?”   白其桓无奈地摊了摊手:“事实就是老板确实不记得了,我已经问过他无数次了,我心想他也不至于跟我们开这么无聊的玩笑。”   柳萌张了张嘴,目光紧紧地盯着炎一:“但是……你……”   “但是老板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吧?”白其桓替她接了话,“真要形容的话……倒不如说是在本来那个人身上,时间倒退了好几年……”   柳萌深有所感地点了点头:“不是我说啊,阎总,你感觉年轻了不少,像回到了咱们刚入伍那会儿……真是没想到失忆了还有这种好处?”她娇媚地冲炎一眨眨眼,眼神露骨地打量着炎一手臂上形状完美的肌肉,“……我现在都能做你姐姐了。怎么样?给姐姐一个包养小鲜肉的机会不?”   炎一的目光没有任何波动,宛如一潭死水。   “没兴趣。”   “哎哟,还是这么不给面子啊。”柳萌嘟了嘟鲜红的嘴唇,用尖尖的指甲戳了戳老白,“那你叫我来,咱们这是……?”   白其桓正色道:“那个,老板啊,我有几件事需要确认一下。”他道,“你这次,是为了什么事情回来的?”   “找个人。”炎一道,“还有确认我自己以前的身份。”   “所以……”白其桓道,“尽管我当时给了你一张入伍申请表,但这其实并不是在你原本的计划之内是吧?”   “嗯。”炎一颔首,“纯属意外。”   白其桓皱了皱眉,又说:“你当年临走前告诉过我们,等你下次回来,就是到了可以动手的时候,可是现在……情况显然不是这样,你自己都什么也不记得,很可能是当年常家趁机……”   炎一淡淡地道,以陈述的口吻:“我失忆这件事不是常家的手笔。”   柳萌和白其桓齐齐傻了眼:“啊?不是?那还有谁?”   炎一:“我在进入军队后立刻从内网的自动备份中拿到了以前留下的名单资料,以我对自己加密手法的了解,这的确是我在失忆前早就准备好的。也是因为这份资料,我才会在没有恢复记忆的情况下选择相信你们。”   柳萌一脸震惊地组织语言:“所以,老板你的意思……是你当年早就料到自己会失忆……还是……”   炎一:“我倾向于是我自己造成的。”   白其桓张大了嘴:“啊?你自己搞的?为啥啊?”   炎一摇了摇头:“原因暂且不明,很多东西我只能隐约想起大概。”   白其桓道:“这个,老板我说实话,毕竟当时那种情况,常家想动你,也没那么容易嘛。”   柳萌也表示赞同:“是啊老大,就算你走了这么多年,以现在的局势,我们也未必……”   炎一道:“你们在想什么我知道,但现在还没有到时候。”   柳萌面露犹疑,斟酌着开口:“但是老板,虽然我和老白是肯定支持你的,你说让我们等我们可以等,你说东我们绝不往西……但你也知道,其他人,他们就未必能理解你的苦心了。这么多年你都杳无音讯,常家始终在后面虎视眈眈,我们在军队里也是如履薄冰,很多人他们都……”   “我知道。”炎一淡声说,他语气坚定地重复,“我尊重他们一切选择的自由,但我的决定没有变,你们如果愿意,请耐心等我消息。”   “好。”柳萌叹了声气,“我明白了,我会回去提醒他们。”   白其桓笑了笑:“我是无所谓等多久的,反正早晚的事,装备部一切如旧,整个武器库牢牢在咱们自己人手里,老板你尽管放心。”   “多谢。”炎一微微颔首,“那今天就这样?你们还有什么别的要问的吗?”   “哟。”白其桓吹了一声口哨,“这都还没坐多久,聊也还没聊几句呢,老板你就急着要回去啊?家里藏了个小美人在等着你?”   “真的假的?!”正摆弄着指甲的柳萌夸张地瞪大眼,顿时像打了鸡血一样猛地直起了脊背,一脸好奇八卦的模样,“咱们风流倜傥、俊美无俦、但就是不近女色的阎总,居然被人拿下啦??我靠,老娘当年明里暗里,使了多少手段,就是搞不定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都说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到了咱们老板身上怎么就不成立了呢,当年我还一度以为他不举呢……老白啊……”   柳萌冲白其桓拼命地挤眉弄眼:“这咱们未来的嫂子,咳……是哪位高人,快带我认识认识……”   炎一凉凉地瞥了手舞足蹈的柳萌一眼,显然十分无语。   “嗨,你可别说,上次咱们阎总来找我的时候,带的那个……”老白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副我是知道很多的世外高人但我就是要卖关子的鸡贼模样,正打算跟她透露几句最新的情况,结果话还没说完,立时被炎一一个异常寒冷可怕的眼神震慑了回去。   白其桓浑身习惯性地一僵,赶紧干笑着住了嘴,连忙朝柳萌摆了摆手,使了个容后再议的眼神:“唉!什么事儿都没有,没有!”   柳萌当即撇下嘴,一哂:“哼,小气!”   白其桓干笑着拍了拍面色冷峻的炎一,试探着问:“老板啊,你说你这次是特意来找人,找谁啊?我帮你打听打听呗?不会就是为了他吧……”   炎一彻底冷下脸,吐出四个字:“无可奉告。”   白其桓跟了炎一快十年,心知他家老大这张嘴那是出奇的硬,只要他不想说的,怎么逼问都没用,当即讷讷地闭了嘴,心想你不说,大不了我自己去打听。   不过他倒未必觉得自家老板是谈了个对象或者什么,毕竟像他们这种朝不保夕的人,是没什么心思想这些的,白其桓堂堂一个高阶司令官,事业有成、有钱有貌、没有任何隐疾,光棍一条单身了无数年;别看柳萌嘴里油腔滑调的,她一个快三十岁的女性,到现在也是既没有男朋友更没有丈夫,始终是孑然一身,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家国未平,何谈儿女情长。   他们没人知道自己还能拥有几个明天,只能竭尽全力地活好每一个当下。   就在这时,炎一耳中的智能助手响起了一声接收到新消息的提示音。   男人抬手在耳边点了点,示意它用语音播放。   季玺:你怎么还没回来呀?按你门铃都没反应,都这么晚了你去哪儿了?   季玺:本来想当面跟你讲,但我现在打算睡啦。就是告诉你一声,我明天要陪常文涛他儿子去一趟陆家,不在军区,可能会晚点回来哦。   炎一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一旁的柳萌却立即发现了。   “老板,又怎么了?”她问道,她给自己满上了一杯酒,精致妆容的脸庞巧笑嫣兮,“以前能让你露出这种表情的事儿可不多呀。”   炎一瞥了她一眼,用手挡住自己的杯盖拒绝了柳萌给他添酒的动作,道:“不喝了,我先走了。”   “啊?真走了呀?”柳萌奇怪地看了看墙上的古老壁钟,“什么事儿啊?大晚上的。”   炎一没再搭理他,拿上自己的外套,掏出了几张纸币搁在桌上,用酒杯压着:“走了。”   “好吧。”白其桓向他挥了挥,冲柳萌勾了勾手,“反正老板请客,咱们接着喝。”   柳萌嫣然一笑。   炎一拉开木门走出去了。   柳萌在他背后幽幽说:“嗯哼,有鬼。”   白其桓冲她挑了挑眉:“哦?你看出啥了?”   “你不觉得,刚才老板那个反应,特别像晚上出来喝酒应酬,然后被老婆催着回家么?就是那种,有点小不情愿,但又不得不听话的状态……”   柳萌的烈焰红唇勾出一个妖艳动人的浅笑,表情一脸的煞有其事:“我跟你说,以女人的直觉,咱们老板肯定有情况。”   她叹了口气:“唉,可惜了,我眼馋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就这么被别人拱走了,心里还有点小惆怅呢……”   白其桓笑了笑,喝了一口酒:“别告诉我你现在还觊觎老板吧?”   柳萌也喝了一口,一点点溢出的金黄色酒液从火红的唇边滑下:“诶诶哟,这话可不能乱说呀老白,我有这个贼心,也没这个贼胆呀。”   在他们闲聊期间,炎一已经出了病木区,往中央八区赶了,他走了一条相当隐蔽的通道,没有监控,也不会有人发现他今天的行踪。   他一边用智能助手给季玺讲话。   炎一:在回来的路上了,你睡了么?   季玺很快就回复了:还没呢,没睡着。   炎一:今天什么事?具体给我说说。   季玺发过来一长条语音,详细讲了讲今天常怀把他找过去,并让他陪同去陆家的情况。   炎一仔细地听了几遍,神情若有所思,随后发了一句简单的话:好,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季玺:嗯,我睡了,晚安。   炎一:晚安。   在给季玺回复信息的同时,炎一立刻点开智能助手的语音控制键,用冰寒的声音命令道:“帮我接白其桓。”   智能助手立即发出机械音:“好的,请您稍等。”   拨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几秒后,信号接通,白其桓的声音出现:“喂?怎么了老大?东西忘了拿?”   炎一冷声道:“给我安排一个常怀身边保镖的身份,立刻。” 第46章 我是特意来看你   还沉浸在美人乡,悠哉悠哉喝着小酒的白其桓立刻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把旁边的柳萌吓了一跳,只见白其桓表情崩溃地哀嚎道:“不是吧老板!这都几点了你还让我加班?是不是人啊?!”   “而且那是常怀啊亲,常文涛的宝贝儿子,常家的独苗,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不是什么阿猫阿狗啊!您老一开口就让我去搞他身边的保镖,怎么不直接让我把他暗杀了啊?”   炎一冷漠地回了一个字:“去。”   白其桓哭丧着脸放下酒杯:“知道了……这就去……等会儿把资料发你账号上……”   柳萌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出声来。   白其桓一脸生无可恋地挂掉了智能助手里的通话。   “自作孽,不可活。”柳萌笑吟吟地道,“谁叫你当初自作主张把老板叫回来的?怎么样,遭报应了吧?”   白其桓一脸痛苦地叹了口气:“没想到老板失忆了,以前拉着咱们拼命加班的习惯居然还在……”   “还好吧。”柳萌道,“我倒觉得老板脾气比以前好多了,我以前要是敢当着他的面说那些调戏他的话,估计得直接被他一巴掌拍死。”   白其桓翻了个白眼:“你也知道啊?”   “我这不就是说说嘛。”柳萌嘻嘻一笑,“所以我对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就更好奇了,你之前跟我说老板混在总指挥里是吧?咱们找个时间过去看看,到底什么情况,还有你之前说到一半的那个人……”   季玺早早就睡了,第二天八点,他准时被常怀派来的人手从睡梦中叫醒。   常怀直接派了辆车过来接他,季玺坐在车里,一边吃早餐,一边醒瞌睡。   汽车在巨门区总指挥部门口停下,季玺被请下来,等了一会儿,接着被带进了一辆黑色无号牌的加长豪华轿车内。   季玺推开门坐上后座,车内空间极大,座椅皆是上好的皮质,中央还有一张黑色宝石雕刻的小桌子,常怀倚在后排,身旁一左一右坐着两个戴着墨镜、一身黑西装,佩着手枪的男人,看穿着打扮应是专门负责保护常怀的保镖。   “早啊,小舅子。”常怀毫不生分地朝季玺打了个招呼。   季玺颔首,不卑不亢地道:“常总。”   常怀打了个响指,他身旁的保镖立刻开了一瓶威士忌,往桌上空空的水晶玻璃杯里各倒了半杯琥珀色的液体。   季玺的目光短暂地停留在那个保镖身上一刻,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人的身影有点隐隐的熟悉。   常怀捏起杯子,碰了碰杯壁,朝季玺做了个邀请的动作:“喝点?”   季玺道:“常总这么早就喝酒?”   常怀笑了笑:“看你拘谨得很,帮你放松下而已。否则一会儿到了我那未婚妻的家里,还以为我欺负了你似的。”   季玺拿起杯子,动作优雅地抿了一口:“多谢常总招待。”   常怀饶有兴致地打量他低垂的眉目。   明月区离中央八区不远,汽车一路畅通无阻地驶入明月区,停在正中央一座气势恢宏仿古罗马风格的乳白大理石建筑门前。   早已等候许久的陆鸣貅亲自来迎接,常怀在保镖的搀扶下坐上轮椅,慢慢地移动出来。   与季玺前几次见他一样,陆鸣貅依旧是一身深灰的唐装,衣摆辍着繁复的滚边,他今天梳着一丝不苟的背头,甚至还打了一点发胶,明艳浓郁的五官展露无疑,他光是遥遥站在那里,已相当有陆明月年轻时候的风范,任谁都会觉得他们的确是一对血浓于水的亲父子。   季玺按照他们之前事先串通好的台词,亲切地朝陆鸣貅称呼了一声:“哥。”   陆鸣貅的身躯非常小幅度的一抖,纯粹是被季玺浮夸的演技震惊了一下,幸好常怀的注意力并不在他身上,忽略了这个小细节,他很快管理好了表情,用异常兴奋热情地口吻说:“我的亲弟,可想死我啦!”   正从大堂里出门迎客的燕云山以陆家心腹大佬的隆重姿势登场,他正状似若无其事地整理袖口,忽闻平常喜怒不形于色的陆鸣貅对着季玺热情高涨地喊了一声“亲弟”,惊得几乎心脏骤停,接着令他更不可置信的一幕发生了——他目眦欲裂地瞪大了眼盯着季玺那张脸,认出了这人不正是他前段时间意欲包养的那个小鸭子么!   燕云山顿时踉跄了一下,差点整个人直接从楼梯上滚下来,他面如土色,仿佛马上就要原地去世了似的。   常怀勾出一个别有深意的微笑:“小陆老板,久仰大名,幸会啊。”   陆鸣貅立刻也恭敬道:“不敢不敢,您尊贵之躯莅临此处,真是令寒舍蓬荜生辉。”   常怀抱着胸,悠悠道:“你们兄弟俩客套人的话敢情还真是从一个师傅那儿学的?一股装腔作势的塑料味儿扑面而来,我听得都替你们着急。”   陆鸣貅:“……”   陆鸣貅“呵呵”一笑,假装什么都没听到,脸上依旧挂着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仿佛脸上黏着一张坚挺牢固的面具:“您快先请进。”   他们来到了常家会客的正厅,这个厅相当大,天花板离地面至少有三米,气势磅礴,一盏盏华丽无匹的水晶吊灯熠熠生辉,把整个天花板点缀地如同一个花里胡哨的彩色宝石洞,其上装饰之多让季玺怀疑那些灯随时都会有砸下来的趋势,墙面为洒金箔满绣蚕丝纸,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幅花开富贵的水墨画像,出自上个世纪末日前就已成名的传奇画师盛一凡,厅内以“冂”字型摆着几张宽大的米色鳄鱼皮纹沙发,整个会客间的布置透露着四个明晃晃的大字——“老子有钱”。   常怀名正言顺地坐在最中央的上座,两个保镖一左一右如护法一般守在常怀两侧,陆喜和陆鸣貅各占据一边,跟在最后的燕云山战战兢兢地站在陆鸣貅边上,一脸还没缓过神来,随时都要昏过去的表情。   一个侍应生上前,给每个人倒茶,泡的是上万点数一两的金贡。   陆鸣貅笑着道:“您稍等,我这就去叫小蓉过来。”   常怀挥了挥手:“哦,先不急,我其实也不是来找她。”他微微一笑,大喘气般停顿了一下,慢声道,“……我是特意来看你。”   陆鸣貅立即露出了一副被雷劈的惊恐表情:“不会吧?您看上我了??可是我也不能生啊??”   常怀:“……”   季玺实在没忍住,扑哧一笑。   燕云山面无人色,几近晕厥,他看起来急需速效保心丸。   常怀脸部原本还微笑着的表情僵了僵,一把拉起那个刚倒完茶水还没来得及离开的侍应生:“陆老板多虑了,叫他陪我就行了。”   那个鹌鹑似的清秀男生被拉坐进沙发里,在常怀边上战战兢兢,明显不知所措。   陆鸣貅尴尬地笑了笑,试图圆场,季玺内心此刻无比佩服他的脸皮:“他是新来的,只安排了他倒到水,恐怕没接受过专业的训练,怕伺候不好您……”   “哦?”常怀挑了挑眉,“那陆老板什么意思?给我挑几个好的?”   陆鸣貅镇定地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仿佛活在梦里的燕云山,燕云山勉强会意,同手同脚地走出门。   常怀:“你们陆家怎么回事?都沦落到招智障当员工的地步了吗?”   燕云山后背一僵,一口气没喘上来,差点原地过去。   很快,一水儿穿着薄纱的少年少女从门口进来,五花十色,娇艳的、妖媚的、清纯的,各种风格的美丽胴体在常怀面前一字排开,衬得常怀如同一个在选后妃的皇帝。   “嚯。”常怀惊叹地拍了拍手,“陆老板,不得了啊。”   陆鸣貅含蓄地笑了笑:“过奖,您随便挑,这顿我请。”   话音未落,坐在一旁的季玺眼前突然弹出了一条消息。   陆鸣貅:乡巴佬,残废,瘸子,这家伙可真没见识,眼睛都直了,以为我没发现呢,下流!   季玺:……   下一秒,暗里骂人的陆鸣貅就遭了现世报。   常怀点了一个男生,转向季玺和陆鸣貅两人,一副大发慈悲的口气:“你们也别光看着啊,多没劲?来来来,一起吧,一人一个,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咱们是亲家,可别说我常怀不体谅内弟啊。”   季玺:……   陆鸣貅:……   陆鸣貅面部抽搐,试图推拒:“这个……您自己享受就好……倒也不必……”   常怀板起脸:“要的要的,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内弟啊,你再这样推三阻四的,我可要生气了?”   陆鸣貅比常怀大了至少五岁,但奈何人家毕竟是名义上整个北城出身最贵的小太子,常怀这声“内弟”他也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生受了。   常怀态度异常坚决,季玺和陆鸣貅奈何不了他,只好一脸菜色地随手指了两个人,而巧合的是,在坐三个人,常怀、季玺、陆鸣貅,三个人都各自挑了一名男性,碰都没碰一旁花枝招展如出水芙蓉的少女。   其他没被挑中的鱼贯而出。   于是最后整个富丽堂皇的会客厅里就形成了这样一幅诡异的画面——三个华服加身的家伙,各自怀里搂着一个水灵灵的少年,场面简直淫糜至极。 第47章 他是你的人吧?   一向四处欺男霸女,胡来惯了的燕云山都看不下去,他非常识趣地退了出去,贴心地留给里面的人一点“办事”的私密空间。   当下的情形,陆鸣貅内心最为崩溃——作为明月区掌管灰色业务的大老板,他手下这些少男少女都是他一个个手把手亲自教出来的,他刚才随手挑的这个小男生名叫阿辉,还是前两个月刚来的,人倒是懂事听话,就是悟性不太行,陆鸣貅瞧着他,只能回忆起当初这小子叼着冰糖葫芦,在床上跟个木头似“蹒跚学步”的样子,这小子长得其实并不差,但就是少那么点风情,陆鸣貅怎么教都不行,气得抄着鞭子抽了他好几顿。   陆鸣貅回忆起自己从前那段艰辛的日子,就算原本有什么兴致也早化成一盘死灰了。   偏偏阿辉被陆鸣貅点中,相当惊喜,一门心思想着要在大老板面前好好表现一番,说不定把老板伺候舒服了,还能给自己升职加薪,于是更是可着劲地卖力,使出浑身解数意图讨好陆鸣貅——用陆鸣貅抽着鞭子手把手终于把他教会的那些招数。   阿辉光着上身,媚而不色地紧贴在陆鸣貅光滑冰冷的唐装布料上,小幅度地轻轻蹭动,一边在他耳边轻轻吐气,手用不明显地幅度向下触摸,动作足够缓慢细致,循序渐进,绝不猴急,风雅而不露骨,端的是一副欲遮还羞,欲拒还迎的风情,这样做能保证顾客的身体完全放松下来,不会有被突然冒犯的感觉。   不得不说陆鸣貅之前的工作做得相当成功,这木讷的小子经过了一番魔鬼训练也总算开窍了,动作有模有样,但陆鸣貅自己显然没那工夫享受,倒不如说是如坐针毡。   季玺那边也不好过,他黑着脸,竭力忍耐着。   他对这个小男生倒没什么反应,但他一向不习惯有人近身,现下有个陌生人在自己身上东摸西蹭,搞得他浑身不适,寒毛倒数,跟个扎着倒刺的刺猬似的。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某个人的眼神从刚才就始终落在他自己身上,但他环视了一圈,却没有发现有什么人在盯着自己看。   陆鸣貅脸上挂着越来越勉强的笑容,不动声色地意图把阿辉那只作乱的手甩出去,然而阿辉这小子榆木脑袋显然没理会他的意思,反而贴的更紧,动作愈发放肆。   妈的真是反了天了!   就在陆鸣貅差点拍案而起之前,看够了好戏的常怀将手边的人一推,出了声:“好了,前菜就到这里吧,咱们可以开始谈正事了?”   陆鸣貅立刻迫不及待地打了个响指,三个衣襟全开的少年立刻起开身,低眉顺目地恭敬退离。   空气中那种无端燥热的气氛随着大门开合的声响而骤然消散,季玺整了整领带,长舒了一口气,神色立刻复原。   陆鸣貅压着火气,皮笑肉不笑地道:“常总对我这儿的招待可还满意?”   常怀则毫无心理负担:“我开个玩笑而已,我可是有家室的人,怎么敢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来。”   季玺心说:那你刚才在干嘛来着??   不过这话他可不敢当着常怀的面说,他完美地扮演了陆鸣貅小弟的角色,事事听长兄的,不该作死的时候绝不作死——毕竟他还指望着陆鸣貅这个提款机给他打钱呢,搞砸了可就得上街喝西北风了。   于是,为五斗米折腰的季少爷脸上相当配合地端起个温文尔雅的笑容,另一边立刻用视网膜上的软芯片给陆鸣貅发了条消息。   季玺:常怀,有病。   陆鸣貅秒回:同意。   就在这个当口,常怀扫了季玺和陆鸣貅一眼,瘦削苍白的脸上突然诡异一笑。   他意味不明的眼神落在季玺身上,朝身边的一个保镖道:“按住他。”   季玺:?   季玺脑海中这个问号还没来得及完全冒出来,整个人顿时一双如铁钳般的手臂死死地摁住,身体以仰躺的姿势被固定在那张鳄鱼皮沙发中,如一条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动弹不得。   季玺条件反射地挣扎起来。   “——你干什么?”   常怀指了指自己手边另一个保镖,一字一句道:“去。把他那双眼珠……”   他笑意盎然地盯着季玺,慢吞吞地说:“……给我摘下来。”   季玺骤然睁大眼,大脑极速转动。   一瞬间,无数狠毒黑暗的想法在危机面前都冒出了头。   不管了,直接暴露身份?还是干脆杀了他?   短短一刹那,季玺正准备催动体内的异能动手,来个血溅当场,却听常怀大喘气似的又补充了一句:“哦……不好意思说漏了……是那双眼珠子里藏得小东西,取出来就行,动作小心点。”   季玺一愣,大脑当机。   常怀好笑地看着脸色风云变幻的季玺,故作关切地安慰道:“你别误会啊,我这么善良,才不会做那种可怕的事情呢。我家保镖手法很好的,你乖乖别动,就不会受伤的。”   季玺:……   他发现是真的不能和这个疯子讲道理,因为他脑子想的东西根本和正常人不在同一个维度。   季玺被身后那个保镖牢牢按着,然后眼睁睁看着那个他之前觉得身形有点熟悉的保镖缓步上前,换上一副特质的磁黑手套,站定在他面前,一语不发。   就在季玺还在犹豫要不要认怂这么一回,乖乖束手就擒时,那人对着季玺的脸,出手如电,“啪”地扇了一耳光,季玺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直接被打得偏过头去。   一种类似吸力的作用力令他眼睛里产生一阵模糊的眩晕感,随后两片带着体温的透明物体从眼眶里掉出来,季玺摔在沙发里,捂着脸,条件反射地眨了眨眼里的泪花,再睁开时,眼眸一片澄澈,完完整整地露出了他原本深蓝如海的独特瞳色。   季玺心里刹那一凉。   常怀毫不惊讶,只听他学着季玺以前恭维他时的语气,不阴不阳地道:“……小季总,你也久仰大名啊。”   原来他早就发现了。   他笑吟吟地打量着露出本来面貌的季玺,端详着他那一双如蓝宝石的眼睛,感叹道:“嗯,还是这样更漂亮啊。”   到了这地步,再装就矫情了,季玺眯了眯眼,目光中闪过一丝寒芒:“常怀璧,你很闲吗?”   言下之意你管那么多干嘛,你一个常文涛的傀儡,操心我姓甚名谁做什么。   戴着手套的保镖从地上捡起两片掉落的软芯片,捧着交给位于上座的常怀。   常怀捏起那两片薄薄的芯片,笑了笑:“当着我的面传消息,你们可太小看人了,真当我瞎啊。让我猜猜这里面装了什么,别都是骂我的话吧?”他一边说,一边惊奇地端详着季玺被打了一耳光的半边脸,那张皙白的脸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红印。   “哟,我的保镖这次怎么出手这么重?可别把我们千尊万贵的季少爷给打坏了。”   季玺冷冷地注视着他,并不领会他假惺惺的关心。   事实上那一掌也并不怎么痛,他知道这人的力道控制地相当巧妙,看起来打得重,其实手都没怎么碰到他的脸,但因为季玺本身皮薄,任何一点点触碰都会留下比常人明显几倍的痕迹,所以这个巴掌印才显得格外明显。   季玺意识到坐在自己对面的陆鸣貅手指紧紧地扣进沙发里,青筋暴起,显然也忍了常家这疯子老久了。   他们无非是在要不要直接动手上纠结徘徊。   常怀只身前来,无异于置身自己于狼群虎穴,就算带了两个保镖也不足为惧,季玺和陆鸣貅忧虑的是同一件事——现在杀常怀一个很容易,但常怀若是死在了陆家的地盘上,常文涛回来必定震怒,到时他们的情况就将相当被动。   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常怀身边的其中一个保镖背后别着一杆已经拉开了保险栓的黑色手枪,枪口正对着常怀的后心。   谁知,下一秒,常怀将那两片软芯片递到了保镖手里,使了个眼神,常怀甚至没有将这两块芯片带回去读取里面信息的意思,那个保镖了无痕迹地收回手枪,将两片芯片原封不动地还回了季玺手里。   季玺一脸这人是不是脑子真的坏了的复杂表情。   常怀微微一笑,朝陆鸣貅抛了个眼神,指着季玺,短短一句话,语惊四座:   “——他是你的人吧?”   季玺心脏不规律地跳了跳。   陆鸣貅沉下脸,却没有立即回答。   “哦,果然是你的人,那就行了。”常怀似乎也根本不需要陆鸣貅的答复,便自顾自地下了结论,“我今天就是特意来确认一下,看到你俩的反应我就更放心了。”   陆鸣貅一脸见了鬼。   他只能用满头的问号来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常怀这小子,还真是……跟传闻的不太一样。   他们三个人在这间会客厅里短短见了一面,季玺和陆鸣貅的家底瞬间都被他扒了个底朝天。   陆鸣貅甚至怀疑,常怀知道的比他老子常文涛还多。   陆鸣貅一只手背在身后,不动声色地去够自己腰间的一把短刀:“你想怎么样?”   常怀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他似是完全感觉不到危机来临,反而颇为悠闲地说:“知道我为什么特意挑了我爸不在的时候来见你们吗?”   这句话一出,整间客厅里安静地连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空气仿佛凝固住了,陆鸣貅的动作也停住了。   季玺用难以言喻的眼神打量着常怀,心中渐渐浮现出一个完全不可思议的猜测。   他心底一片惊涛骇浪。   不是吧?你们这一个两个的,不闹事,安分点不好吗?   还是你们北城基地日子过得太太平了,吃饱了撑? 第48章 闭嘴   常怀意有所指地对陆鸣貅说:“放心吧,今天咱们这间屋里发生的一切,你家老陆和我家老常都不会知道。”   季玺:“你刚才是故意把燕云山支走?”   常怀轻轻一笑:“看破也别说破啊小季爷。”   陆鸣貅默不作声,他的表情也异常复杂,像是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发展。   良久,他用难以形容的口气缓缓道:“……你认真的?别是又发疯了吧?”   “喂喂。”常怀差点跳起来骂人,“你们私下编排我也就算了,怎么还当面损人呢?”   陆鸣貅嗤笑一声:“呵,有趣,真是有趣。”   “如果这是你演给我们看的一场戏。”他抚掌道,“不得不承认你也非常成功了,常总以后在军队混不下去了还可以考虑去当演员糊口饭吃。”   常怀勾唇:“哦,那多谢陆老板夸奖啊,以后我要是成名了一定送你一张签名。”   陆鸣貅也笑:“那我可就当真了?”   常怀颔首,正色道:“自然,我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两个人一来一去打着机锋,跟讲暗号似的。   季玺心想不是吧,出门一趟就多捡了一个队友。   你们北城人都这么随便的吗?   当天常怀和季玺在陆家一直呆到日暮西斜才回去。   陆家将“财大气粗”这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用来招待他们的全是珍馐馔玉,什么山珍鲍鱼、龙肝凤胆、一道道色香味俱全,以白玉碟子盛着的精美菜肴整整摆满了一张红木八仙桌。   常怀的未婚妻陆玉蓉此时姗姗来迟,她莹莹提着裙摆落座,她穿着一身丝绸质地的流水旗袍,俏生生的脸蛋略施粉黛,宛如出水芙蓉,白中透粉,美丽温婉而不过分张扬,是一张非常容易让人对她产生好感的脸蛋。   她教养相当良好,规规矩矩地向常怀打了个招呼,对着自己将来的夫婿,仪态落落大方。   刚才会客厅里的风流韵事在燕云山出门那一刻就传遍了整个陆家,连负责打扫卫生的小厮都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意思是想不到常怀一个半身不遂、病病殃殃的残废,竟也龙马精神、风流韵事不断,真是可怜了自家即将嫁过去的玉蓉小姐。   陆玉蓉作为故事的女主人公,自然早已听闻了那些风言风语,但她面上丝毫不显,俏丽年轻的脸蛋挂着弧度完美的端庄微笑,神色如常地与常怀讲了几句无关紧要问候天气的话,其他一个字都没有提。   这在像陆氏这样的豪门大户是很正常且得体的应对态度,季玺并不觉得有丝毫奇怪,他自己父母的相处模式也大致如此,客客气气,从不红脸,相敬如宾。   为了更多的生育机会,在末世,他们这些占据大多数社会资源的人同时拥有多名性伴侣是非常合理甚至值得提倡的事情,尽管缔结法定婚约的机会只有一次,但婚约本来也是不同那一回事——它代表的更多是一种受基地认可的官方契约,从而为婚约双方提供更稳固的,家族势力、经济、财力上的合作保障。   常怀与陆玉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唇边隐隐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看起来礼貌而疏离。   季玺和陆鸣貅陪坐在一边,季玺的眼里的软芯片已经清洗干净重新戴了回去,他们俩一边一筷子一筷子地吃饭,一桌山珍海味味同嚼蜡,一边依旧胆大包天地在常怀眼皮子底下互通消息。   季玺:你敢信他?   陆鸣貅:我现在有别的办法?咱俩被他查得底裤都不剩,只能选择跟他合作。   季玺:好吧,随便你,反正我就是个打酱油的。   陆鸣貅:如果他反悔了,你的存在让常文涛提前知道,你很可能会被他……   季玺:我知道,如果真到那时候,我只能先跑咯。   陆鸣貅:……行。   季玺:你能调多少直升机?   陆鸣貅:不太多……军方的事情陆家毕竟插不上什么手,一架可能勉强可以给你借来,你自己一个人走,多带人就不行了。   季玺:好,明白了。   季玺本还想再说些什么,随后他又感觉到那种似曾相识的被注视的感觉,但他警惕地环视了一圈,却依旧寻不到那目光的来源。   季玺满腹疑惑地吃了一口菜,只见常怀身边那两个保镖仍笔挺地守在他身边,仿佛两座毫无感情的石雕像。   季玺回到万神区自己的公寓楼下时已经将近晚上七点了。   他走进电梯,脑中乱糟糟的一团,一会儿琢磨今天常怀反常的反应,一会儿想着要不要给炎一发条消息告诉他自己回来了。   快走到门口,他才看到那个他心心念念的人正立在自己房门前,像是等了他许久。   季玺一喜,快步跑过去:“炎一,你怎么来了?”   智能门锁探测到屋主,“滴”了一声,房门自动打开。   炎一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什么都没说,在房门打开的那一瞬间,他钳住季玺的双肩,把人猛地往里面一推,一把按在墙上。   季玺毫无防备,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男人手上抓着他的力道大得可怕,甚至到了几乎能把他捏碎的地步,季玺有点疼痛地轻蹙了一下眉,下一刻,极具侵略感的男性荷尔蒙倾轧而来,不容丝毫拒绝,面前高大的男人将他堵在一面无处可逃的墙上,房门重重一关,男人的身躯几乎将自己完全笼罩在身下。   季玺本能地感觉到身体一点微微的战栗,自己好像一只毫无反抗的猎物,在比自己绝对强大的对象面前,本能地瑟瑟发抖。   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炎一今天心情非常不好。   以及……遭殃的马上就是自己。   季玺小声道:“炎一,你怎么了呀?”   男人垂着目看着他,那目光冷得像冰川。   季玺小心翼翼地道:“你吃饭了吗?我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吃晚饭呢,好饿啊,能不能让我先……”   炎一冷硬地打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一把带着劲风的利刃:“不能,忍着。”   季玺讪讪地住了口,他不知道炎一这是怎么了,凶得让他有一点害怕。   当然,也只有一点点。   更多的时候,他只要跟这个男人呆在一起,就好像自动被他纳入到了保护范围,那种感觉很微妙,就像野外靠近头领的雌兽,巢穴中由亲鸟抚育喂食的雏鸟,在他强大宽阔的羽翼之下,油然产生一种由内而外的踏实和心安。   炎一一只手撑在墙壁上,一只手慢慢地抚上了季玺尖巧的下巴,带着薄茧的手指擦过细嫩如白瓷的脸颊,季玺没有再动,巴巴地望着他,用一种非常依赖的眼神。   炎一看着他那半张脸上的还未褪尽的红痕,目光晦涩不明。   季玺意图解释:“你听我说,这是……”   炎一狠狠地一口咬住了他,堵住了所有无尽之语。   “……闭嘴。”   季玺的脸腾地红到了耳根,血液直冲头顶,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男人用尖利的牙齿撕咬他柔软的唇舌,几乎暴虐地掠夺走口腔里所有空气,淡淡的血腥味和缺氧感像是一道催化剂,季玺“呜”了一声,两只手无力地推拒,试图躲开他堪称暴力的进犯。   结果被男人更用力地吻住,炎一粗糙的手掌牢牢地固定住季玺的脸,一丝一毫也不允许他逃离。   季玺满脸涨红,徒劳地挣动着,在男人充满控制欲的大肆掠夺中,他眼尾不自觉地沁出了一点晶莹的生理性液体。   炎一短暂地松开了他,季玺立刻大口大口地急促呼吸着,炎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双戴着软芯片的黑褐色眼睛在过于激烈的亲吻中被逼出了泪水,如同一汪破碎的湖泊。   炎一死死盯着那双眼睛,再次凶狠地吻了上去。   季玺浑身发软,眼前阵阵眩晕,毫无招架之力,只能任他予取予求,肆意侵占领地。   这个凶悍的吻中所透露出的占有欲实在太强烈了,以至于季玺在某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好像会被这个男人整个吞吃入腹。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漫长而暴力的吻才结束。   季玺大脑彻底缺氧,他烧红着脸,唇角挂着湿漉漉的津液,背靠在门上。   炎一逐渐松开他,粗粝的指腹仍不断摩挲着季玺脸上残留着掌印,力道很重,一下一下,仿佛要刻进去一样。   那块柔软的皮肤本来就有点受伤了,季玺看着他,小声撒娇:“……疼。”   炎一俯视着他,什么都没有说,眼神在季玺的脸上巡视,标注所属权。   季玺觉得炎一的样子十分陌生,那种倾轧而下的威慑感从他的身上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就好像是,有一只被克制、束缚得很好的野兽被解开了封印,撕开了一个小小的裂口,让那种本来的、更深层的面目浮出一丝端倪。   “你怎么了?”季玺轻轻地问。   谁知,炎一大约是彻底不想让季玺说话,那句“闭嘴”贯彻到了极致,季玺话刚出口,已经红肿不堪的嘴唇再次被男人凶狠地咬住,话音消弭在勾缠的唇齿和翻滚的水液中。   季玺的大脑彻底陷入到一片混乱中。   那天,他不太记得最后是怎么结束的了,好像是某一时某一刻,炎一终于放过他,然后不发一言地拂袖而去,等到季玺意识回笼时,房间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季玺感到疑惑而难解,他不明白炎一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但炎一显然又单方面地拒绝与他进行沟通。   第二天他们再相遇时,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相处模式还与从前一样,大部分时间炎一对季玺百般纵容,只是对这日疯狂的失控绝口不提。   周二一大早,因为季玺收到了一个意外之喜,便很快把之前的小插曲抛诸脑后了   ——吴千枢给他回信了。   信息里只有几个字,完全是公事公办的语气:“好的,你周四当面来找我吧,到时聊,祝好。”   季玺心脏砰砰直跳。   就这样,季玺掰着指头熬到周三,提前请了半天假,准时在下午一点来到吴千枢的办公室门口。   他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指背部敲了三下门:“长官,我是陆喜。”   一个声音从门内传来:“请进。” 第49章 你想跟我一起回申城吗   季玺推门而入,一个穿着一身高阶军官服的中年男人独自背光而坐,呈双手交叠的姿势,他脸上有淡淡的沟壑,头发灰白相间,眉目英武,身材矫健。   季玺停顿了一下,逐渐在记忆深处找出这个男人的影子。   他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吴千枢,应该是五岁不到的时候,时间太久远了,这个人的相貌对现在的他来说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   然而,就在他进门的那一刻,随着他再次见到这个人,他感觉到一种奇异而融洽的东西在空中流动,就好像细胞里什么东西被重新唤醒激活了。   那是天生血缘带来的奇妙连接感,季玺甚至能本能地感知到,这个人的确有着与自己密不可分的关系——他们血管里流淌着相似的成分,一脉同源。   “吴叔。”他换了个更亲切的称呼,“您好。”   吴千枢目光打量了一番季玺,最后视线落在了季玺的脸上,以沧桑的口吻道:“一晃这么多年,小季都这么大了,嗯……高了,瘦了,也长开了。”   季玺像个被长辈问候的孩子,身上的铠甲全部褪去,乖巧地笑起来:“您倒是还和以前一样,一点儿没老。”   吴千枢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褶起来:“你这小孩儿,没想到长大了嘴这么甜。”他朝季玺挥了挥手,“来,让舅父好好看看。”   季玺款步上前。   两人互相问候了几句,随后吴千枢神色一变,表情严肃下来:“小季,你这回特意来北城,可是季家出了什么事?”   不得不说,吴千枢在军队浸淫了十几年,直觉相当敏锐,一眼就猜到了季玺的来意。   季玺也不再隐瞒,他哀伤道:“我祖父……季瑄,半年前已经被歹人杀害了。”   吴千枢愣了一愣,眉头紧锁,面色沉重,长叹一口气:“竟是如此……原来如此……”   季玺问:“舅父,您是已经知道了吗?”   吴千枢怅然道:“我之前不大确定,大约半年前,你祖父与我的联系突然中断了,但与北城军方的定期通讯却保持如旧,我觉得奇怪,也猜测过季家可能发生了什么意外情况,但没想到……季老他竟然那时便已经不在了。”   “是谁害了他?”   季玺无所保留地将他所有知道的情况都告诉了吴千枢,包括畸变人可能已经变异,并且形成人智的猜测。   吴千枢听完后露出大为震撼的神色:“这……怎么会有这种事?”   季玺摇摇头,表示自己对此也是一知半解。   吴千枢:“小季,你确定,没有看错?杀了你爷爷的真是畸变人?”   季玺用坚决地语气说:“唯有这件事我非常肯定。舅父,我知道我乍一跟你说,的确听起来非常荒谬,但这就是事实,你一定要相信我。”   吴千枢不愧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上将,他很快平复了情绪,沉声道:“好,这个消息太重要了,我等下立刻让人去召回检测仪器,请重明研究所的总科长重新核验。”   季玺点点头:“那就最好不过了,希望同样的悲剧不要在北城再次发生。”   “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盯紧的。”吴千枢关切道,“小季,那你现在在北城,一切可还好?”男人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万分愧疚的神情,“我真的很遗憾,没有在季家出事的第一时间伸出援手,实在是北城和申城信息不连通,这件事我真的非常痛心,如果能得知的早一点,这样说不定你祖父和你也不至于……”   季玺赶紧道:“您不用自责,我都明白。我现在在北城一切都好,也没有性命之虞。”   “是我这个做舅父的实在没尽到照顾你的责任。”吴千枢叹道,“你这半年在北城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吴千枢提起这半年时,季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炎一从前穿着围兜在厨房做菜的背影,这个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至今仍让他感到一种类似于家的温馨,季玺想着,脸上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真的没有,您别担心了,我过得很好。”   吴千枢打量着季玺的神情,片刻了然地笑了:“那就好,那就好,有人照顾你,我也就放心多了。”   季玺怔了怔:“您怎么知道,是有人照顾我呀?”   吴千枢笑道:“你这小子,我还不知道你吗,在家肯定是万分的养尊处优、百依百顺地宠着,这下骤然要自己一个人跑来北城,承受这么大的压力,要不是有个可心的人帮衬着,你能好好照顾自己吗?”   季玺赧然:“还是您了解我。”   吴千枢目光慈爱:“什么时候带来给我见见?”   季玺张了张嘴:“啊?那个……您是说……那个……”   吴千枢误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当即宽慰道:“人家照看你这么久,我作为长辈,当然要好好感谢人家一下,没事儿,别紧张。”   季玺“嗯”了两声,低下头,轻声说:“我……回去问问他。”   “好,是要征得人家同意才行,毕竟也是一件正式的事情。”吴千枢道,“小季,那你接下来是什么打算?”   “舅父,是这样的……”季玺斟酌了一下词句,委婉地说,“我之后,还是打算回一趟申城,毕竟那里是我的家,但是我现在一个人,有些地方需要您的帮助……”   “明白了。”吴千枢立刻会意,承诺道,“这件事,舅父肯定帮你。你想做什么,只要是舅父能力范围之内的,一定帮你争取。”   季玺心底腾起一股暖流:“那您现在在北城军区的话,大概能调多少人手?”   吴千枢沉吟:“我手下的人手倒是不少,但是要带去申城肯定是得走北城这边的流程报批,这样吧,我争取提五百人给你,你看够吗?”   季玺眼睛亮了亮:“够了,您真是帮了我大忙。”   吴千枢笑了笑:“都是一家人,不用客气,我是你的长辈,危难的时候帮一帮,也是应该的。”   季玺感激道:“那真是太好了,虽然您说不用客气,但我真的……”   吴千枢摆了摆手:“你现在在军队,刚好又在我手下,生活上有什么需要尽管提,不用顾忌。关于调兵的事情,我最近马上要走一个外勤的任务,有四个星期左右不在基地,我帮你先报上去,疏通疏通关系,就说我个人要回申城出差一趟,带一点人,上边应该不会刻意阻拦。等我回来,咱们差不多就可以成行了,到时我跟你一起回去,把那些该解决的害虫都一次性清理干净,这样你就再没有后顾之忧了。”   季玺长舒一口气,真心诚意道:“您真是帮我把一切都打算好了,这样就最好不过了。”   当晚,季玺被一种极度亢奋的情绪充斥着,在床上辗转反侧也睡不着觉。   一切简直顺利的出乎意料。他以异常兴奋的心情想——终于,自己终于可以回家了。   翌日,季玺就把这件事告诉了炎一。   他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后就学乖了,没有再向炎一隐瞒自己的打算。   下了训练后,他们一道在公寓楼附近的食堂吃了一顿便饭,然后迎着凉爽的晚风,肩并肩散步回去。   炎一默默地听完,他的表情看不出过多的情绪,只是问:“什么时候走?”   季玺:“大概一个月之后吧,还在等调兵的申报。反正到时我跟吴叔一道回申城,有他在,我也没什么可操心的。”   炎一只说:“好,你一切小心。”   季玺道:“现在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你如果想走的话……”   炎一摇了摇头:“我还有点别的事。暂时没法离开军队。”   季玺停住脚步,转身面对着他,眼神直勾勾的:“你不问我什么时候回来?”   炎一:“你什么时候回来?”   季玺道:“等一切结束了,我就回来接你好吗?”   炎一愣了愣。   月色下,肤色雪白的少年如一个几近透明的精灵,好像一眨眼就会消失不见。   季玺直视着炎一,目光如璀璨的宝石,随后,他踮起脚,与炎一交换了一个深吻。   炎一的手托住季玺的腰肢,低下头,将拥有这纤细骨骼的少年搂在怀里,张开的手指隔着衣服碰到他凸起的蝴蝶骨。   他摩挲这那两块有点突兀的骨骼,很多时候,他都觉得那地方也许某一天就会生出一双翅膀,于是他不自觉地更加用力,按压着少年的脊背,以一种绝对保护或者囚困的姿势将他禁锢在自己怀里。   口腔里开始弥漫出淡淡的血腥味。   他们最近很喜欢接吻,有时候是季玺先开始,有时候是炎一开始,炎一在这方面并不算温柔,季玺的嘴唇经常会被他咬破,大部分时间他们的亲吻都会与鲜血为伴,但破皮的地方也很快会长好,反反复复。   但季玺也并不是很介意,他很喜欢这种唇齿相贴,与另一具勃勃散发着炙热生机的身躯紧紧依偎在一起的感觉,这令他产生一种什么都不需要烦恼、什么都不需要忧虑的安定与舒适感,将好像被一汪令人昏昏欲睡的温水包裹其中,或者变成婴儿回到了最初母体内温暖的子宫。   这个吻并不长,交缠的唇舌慢慢分开,勾出透明黏连的银丝,也许是因为某些荷尔蒙或者肾上腺素的激励,季玺喘着气,哑声道:“其实我想说的是……”   “……你想跟我一起回申城吗?” 第50章 悬赏   炎一静静地呼吸,良久后,他答:“抱歉,目前不能,我还有一些别的事情需要处理。”   “……好吧。”季玺花了很长的几秒钟时间才接受了这个答案,他失望极了,内心并不如他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平静,“那我会想你的。”   “嗯。”炎一说,“我也是。”   没关系,季玺如是安慰自己——等到收复了申城基地,一切尘埃落定,他应该不会太忙,自己也会开直升飞机,从申城到北城,说近不近说远不远,飞机几个小时也就到了,算不了什么。   自己随时都能过来见他。   日子一天天平稳地过去。   吴千枢出外勤离开基地后季玺就联系不上他了,毕竟外头没有搭建信号塔。   很快,他们就迎来了月底的第二次新兵考核。季玺有了上一回的经验,这一次显得游刃有余得多,王诚和陈光达做事细心,考核顺利结束。   最终,经过两轮筛选,六十名新兵一共留下四十一个,炎一在第二次考核中也毫无疑问以满分成绩位列第一。   过了新兵训练阶段,所有合格通过考核的新兵被授予士官衔,接下来他们就算形成了一个正式编制的连队录入系统库,编号β7x,军队中央将会以连队为单位,给他们派发任务。   结束考核,上报系统的同一天,连队就接到了一个任务。   任务本身是没什么技术难度的,评级也才C-,内容简单粗暴,就是城防巡逻,遇到安全隐患及时报告,同时兼职为基地居民解决一些鸡毛蒜皮的纠纷。   这天季玺亲自带了一队人马,一共十人,浩浩荡荡地上街了。   所有人统一穿着一身纯黑色军服,佩戴一把手枪,胸口挂一块辨识身份的银色胸牌。   巡逻的路线以巨门区为始,一路依次途径三个大区:银泉区、长石区和成桥区,最后在东城门折返。   这三个区的常住人口大都是普通居民,见到军队的第一反应就是退避三尺,导致季玺的队伍一路畅通无阻。   这个任务最累的地方可能就在于不能乘车,这么长一段路都得靠两条腿来走。   炎一被季玺安排在这十人的其中之一,默默跟在后头,这个男人走到哪里都是鹤立鸡群,配上那一张英俊到极致的面孔,若不是他面色冷煞,看起来不好接近,那些马路上暗搓搓躲在一边花痴的怀春少女可能都要直接往他身上扔鲜花了。   季玺扫了一眼那些乌泱泱躲在角落里看热闹的居民,微微皱了皱眉。   他们早晨九点准时出发,到达东城门时已经十一点多了,天气越来越热,季玺出了点汗,制服黏在身上,不太舒服。   一般他们会到东城门的检查点打个卡,上午的工作就算完成了。   季玺带着人马过去的时候,两个军官仍一左一右伫立在城门前,其中一个人长得蛇眉鼠目,正用一种诧异而阴狠的眼神直直地盯着他看,季玺回忆了一下,觉得这个人似乎有点眼熟。   随后他恍然大悟,这个人正是早些时候他和炎一回城时,因为嫌炎一给的“小费”太少骂他穷鬼的那个。   “站住。”那人阴声拦住季玺,这张脸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这小子上回让他吃了个闷亏,还丢了这么大个脸,他简直恨得牙根痒痒,“你们是什么人?没事在城门口瞎晃是要枪毙的你不知道?”   季玺根本懒得理会他的刁难,直接掏出自己的军官证:“总指挥部陆喜,城防任务。”   “哟。”那人冷哼了一声,横眉倒竖,“我还以为什么呢,这么大阵仗,原来就是个区区副、连啊。”   季玺脸色骤冷,只是一瞬间,他的眼神里闪过了一丝令人胆寒的杀意,随后复于平静。   愚蠢而不自知,这种人实在没必要多费口舌。   季玺没多搭理他,自顾自走到监测点系统的电脑前,把城防任务和他们连队的编号录入进去。   “走了。”系统显示上午的任务打卡完毕,季玺淡淡地对自己身后的下属说,“长官请你们吃饭。”   那人在季玺背后啐了一口,却也知道对方官阶比自己大,奈何不得,反而愈发恼恨。   季玺最后睨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走了。   经过城门布告栏他看到上边显示着悬赏公告,有几个标着A-B+等级的公告悬赏金额甚至高达五万点数以上,这么大一笔钱对于普通人来说绝对是能够一夜暴富的程度。   就在他们经过的当口,季玺看到面前走过一个人,接着接受了一份奖励金额45000点数的A级通缉令,随后迅速隐没在了人群里。   季玺注意到,这个人面容虽看起来毫不出众,但衣服底下却肌肉虬结,口袋里鼓出一块,应当是某种武器。——这个人是个相当专业的杀手。   季玺看着那个人的背影,心里产生了一点微妙的疑惑。   他朝部下做了个止步的手势,转身拐进了旁边的信息区,然后在机器的扫描处放下自己的军官证。   一般来说,用军官证登陆以后,他的信息获取权限会大很多。   屏幕的进度在“加载中”的画面中旋转了一会儿,弹跳到了一个页面,上面有几个按钮,分别写着“接受悬赏”、“发布悬赏”、“信息查阅”。   季玺从信息查阅进去,调出过去的悬赏信息,最新的一项显示着:   编号3127   悬赏等级A   状态:悬赏已接收。   除此以外就没有更多信息了。   季玺于是关掉了页面,离开信息区。   他们回到最近的成桥区吃了一顿饭。成桥区中心最繁华的地段人来人往,各种建筑设施林林总总,前段时间还开了一家电影院,门口人潮拥挤,生意相当火爆。   不论哪个时代,满足了基本物质需求之后,人们总会愿意花更多的精力在满足自己的精神娱乐上。   季玺带着人走进了一家比较宽敞的饭点,服务生见他们是军官打扮,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季玺抬手要了一间包间。   十人的圆桌,季玺让部下先进,那些五大三粗的士官们倒也没有推三阻四,纷纷落座,季玺顺理成章地跟炎一坐在了一起。   季玺接下菜单,状似无意地递给炎一:“你们点吧,想吃什么随便挑?”   季玺做长官的时候可谓是人见人爱,大家都想跟他套上近乎,原因无他——季玺作为上司,省事、大方,这两样就足够成为最大的优点了。   大家挤挤攘攘地挑着菜,讨论的热火朝天,季玺小幅度地挪了挪屁股,大腿在桌子底下碰到炎一的,两条腿紧紧挨着,季玺的肩膀也贴过来,他歪过头,轻轻地倚在炎一身上,装出一副要跟大家一起讨论的样子,其实只是为了跟炎一靠得更近一些。   炎一低声问:“累了?”   “还好,就是有点热。”季玺轻声道,因为随时担心会被咫尺之隔的部下们发现,季玺心跳都变快了不少。   在大庭广众下讲悄悄话有种奇妙的刺激感和亲密感,就好像他们两个人在合伙偷偷做什么坏事一样。   “你以前……”季玺非常小声地开口,“……接过那些悬赏吗?”   “没有。怎么了?”   “哦,没事……”季玺道,“我就是在想,到底犯了什么事能让军队这么深仇大恨,非得花这么多钱来追杀一个人?”   炎一沉默良久,只说:“常家一直以铁血的手段统治基地,对叛徒当街格杀这种事也不在少数。”   午休时间过后,他们依旧从成桥区一路巡逻,最后返回万神区。   下午两点,行至成桥区与长石区的交界时,突然一声惨叫破空而来。   这片地方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商业区,商铺楼房林立,人流量很大,如果发生暴乱是很危险的一件事。   季玺立刻寻声赶去,几个部下连忙在一旁开路:“都让一让!别挤!”   季玺剥开围作一团的人群,只见,在道路的正中央,横着一个倒在血泊之中的中年人,他穿着简单的天蓝色polo衫,喉部大动脉被割破,鲜血喷溅地到处都是,将他的上衣都几乎染尽,他正面朝上倒在地上,脸上残留着惊恐狰狞的表情,一个差不多年龄的中年女人形状癫狂地扑在他身上,刚才那声尖叫就是她发出来的,女人身旁,站着两个一男一女大约五六岁的小孩儿,穿着体面,看着像是这对男女的孩子,两个小孩已经完全被吓懵了。   季玺上前:“怎么了?”   那女人还在哀嚎:“齐昊……老公……你醒醒。”   季玺光是看了那人的伤口一眼便知道没救了,动手的人相当利落且专业,他的颈部大动脉被完全划开,这么大的输血量,就算现在立刻赶到治疗所也来不及了。   女人哀痛欲绝,她眼眶红得几欲滴血,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整个马路上。   那种女人身上肝肠寸断的悲哀气息让季玺感到一丝本能的胃部不适,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却仿佛早已见怪不怪似的,他们围站在一旁,表情冷漠,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季玺紧锁眉头,正欲再问,电光火石之间,炎一将人一拉,护进怀里,两人滚在地上,炎一的声音异常凝重地在季玺耳边响起:“小心!” 第51章 杀人原因不明   同一时刻,一道凌厉的寒芒闪过,一把带着银光的飞刀以迅雷之速从拥挤人 群中飞出,直直冲向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叮地落在地上。   季玺立马出了一身冷汗,刚才若是炎一没有拉他那一下,这把飞刀正中的就是他的心脏!   那个杀了人的凶手竟然没走,他就混在围观的人群里!   那把突如其来的飞刀令所有人都恐慌躁动起来,场面无比混乱。   “杀人啦!杀人啦!”   “救命啊啊啊!”   “妈的别挤啦!叫魂啊!”   季玺在被慌不择路的路人踩到之前立刻被炎一从地上拉着爬起来,这里人太多了,他的几个手下皆被狂乱的人潮冲散,他们被推挤在人流中,试图维持秩序,但完全禁不住已经彻底暴乱的人群,在恐惧的催动下,他们已经完全顾不得其他了。   季玺立刻在人潮中搜索那个暗藏其中的杀手,但刚才那一下太快,那一瞬间他根本没有看清那把飞刀到底是从哪个人手里飞出来的!   炎一紧紧搂着他,以绝对保护者的姿势:“在那里!”   只见伏倒在那个名叫齐昊身上的中年女人身后,突然冒出了一个黑色的人影,一把带着锯齿的匕首正冲着那个毫无防备女人的后心而去——   他竟然还想杀人!   季玺条件反射地扑过去意图阻止,而他身后的炎一已经先他一步冲了过去,那一瞬间男人的速度简直快得不可思议,他的身形就如同一道闪电,甚至连目光都来不及捕捉。   “嗤——”   季玺大叫道:“炎一!”   血肉贯穿的声音在空中响起,鲜血四溅,时间好像静止了,又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   季玺眼前只剩满目的猩红。   季玺眼睁睁看着那把锯齿状的匕首穿透了炎一整只手掌,炎一单膝跪在地上,却丝毫不退,竟硬生生地接下了那把刀锋,被贯穿的手青筋暴起,死死地卡住匕首的刀刃,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而带着寒芒的刀尖离刺入女人的后背只差毫厘的距离,当真是千钧一发。   那个悲痛到几乎神志不清的女人吓得完全失声了,她捂着嘴,脸色如纸。   季玺脑中“轰”地一声,他几乎想不了别的什么,眼前只剩炎一那只血流如注,被从前往后彻底贯穿的手掌。   他朝着那个黑色的人影发了狠地扑了上去,眼神如刀,那人立刻弃了匕首,往人群里逃窜,季玺根本没给他这个机会,掏出腰间的手枪“砰”的就是一枪。   他的手抖如筛糠,那一枪在地上落下一个冒着烟的弹孔,没中。   骚动的人群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几乎将耳膜震破。   炎一从后面追上来,他大喊道:“都是人,别用枪!”   季玺狠狠地抹了下脸,浑身的血液在剧烈的沸腾,心脏搏动的次数几乎要突破人体极限,他将牙根咬得出血,像是发了疯似的猛追在那个杀手身后。   他的速度快到可怕,丝毫不顾周围惊叫逃窜的人群,他的双脚在人潮碰撞中被踩了无数下,但他根本顾不得那点疼痛,速度丝毫不减。   今天不弄死这个孙子,老子就不姓季!   那个杀手拼命地往人多的地方逃窜,季玺却始终穷追不舍,离他越来越近,这人见几乎逃不过,忽然猛地一个转身,手中掏出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这季玺的眉心,扣动扳机。   “去死吧!”   炎一就跟在季玺身后,嘶声大喊:“——小心!”   他极力地伸出手,想抓住前方还在狂奔的季玺,却抓了个空。   炎一眼眶几欲眦裂,子弹破空而出的那一瞬间仿佛慢动作回放,在视网膜中一帧一帧地滑过。   季玺脚步连一个停顿都没有,他抽出匕首,两只手同时伸出,那一刻,他唇边几不可察地绽出了一个令人脊背发凉的诡异笑容。   枪声响彻四方。   炎一瞳孔骤缩,心跳停跳,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幕。   头部完全损坏的黄铜色子弹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同一时刻,喷涌的鲜血染红了整片大地,凄厉的尖叫声不绝于耳。   “啊!!!”   一颗连根斩断的头颅滚落在地上,切口比刀面还要平整,完完整整地保留着那个人在死亡那一刻不可置信到极点的恐惧神情。   无头的身躯抽搐了几下,轰然倒下。   四溅的鲜血将季玺半边身子都染红,他垂下手,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一个刚从地狱浴血归来的修罗恶鬼。   刚才那一刻实在太过于惊心动魄,炎一站在原地,浑身发冷,一半是后怕,一半是震惊。   人群骚动,无数嘈杂的议论声爆开,几乎冲破天顶,刚刚那一瞬间太快了,众人只见这个军官模样的少年拔出了刀,但根本没有人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有离季玺最近的炎一知道,那最后一刹那,季玺的匕首其实根本没有碰到那个人的脖子,这是个训练得非常专业的杀手,季玺在发出这个下刀动作的同时那人就敏捷地后退躲开了,然而就在那一刻,炎一分明清清楚楚地看见,季玺的手指并拢伸至那人的脖子侧方,一道犀利的银光乍起,如同死神的镰刀,以堪称恐怖的力量,干脆利落地把他整个脑袋连根削了下来!   他故意做了一个拔刀的假动作,就是为了诱使那个人后退,然后果断地一击击杀!   季玺回过头,竖起一根染血的手指,停在唇边,比了一个“嘘”的动作。   还残留着银色光芒的表皮细胞在手指上肉眼可见地迅速褪去,只用了一瞬就恢复成了正常的样子。   人群中连队的士官们一边从人堆里挤过来,一边大喊着:“长官!陆副!您没事吧!”   季玺淡声道:“没事。”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沾满血迹的左手,五指张开,残存的血肉连着筋,厌恶地皱了皱眉,重重地甩了一下。   接着,他缓步走向炎一,轻轻地问:“疼么?”   他说的是炎一那只被扎穿的手掌。   那只手还在汩汩地滴着血,但他完全感受不到。   炎一喉咙上下滚了滚,沙哑着声音:“……不疼,你还好吗?”   季玺弯起唇,苍白的脸用力地笑了笑:“没受伤,放心。”   那个被炎一救下的女人跌跌撞撞地奔过来,一眼就见到地上那个杀手死不瞑目的头颅,随即软倒在地上,双手捂住脸,发出似悲似喜抽泣声。   她身后的两个幼童被某个路人捂住了眼,不让他们看那么血腥残酷的画面。   女人哭得上气接不上下气,趴在地上,抽抽噎噎地重复着:“谢谢……谢谢……”   “节哀。”季玺闭上眼,缓缓吐出一口气。   就在这时,治疗车鸣着尖啸的长笛,从远处疾驶而来。   在季玺的执意要求下,炎一被以最快的速度送去了治疗所,季玺一行人则回到万神区。   治疗车到达时齐昊早已彻底没救了,尸体直接送去了焚化场,女人悲痛欲绝,却终究只能冷静了下来,毕竟她还有两个孩子,季玺把她带到侦查部,那个砍下来的杀手头颅则直接送进侦查部的专门机构做基因检查,以便确认身份。   侦查部的职能与上世纪的“警局”颇为类似,主要负责情报收集以及基地一些恶性事件的侦办。   季玺向工作人员讲述了一下情况,随后女人被带入询问室,进行笔录。   季玺在外面坐着,替她看着两个尚且懵懵懂懂的孩子。   那两个孩子相当乖,全程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不哭也不闹,他们大约有点怕穿着军装的季玺,缩在一旁眼睛扑闪扑闪地悄悄打量他,却又不敢说话。   男孩比女孩看起来稍大一点,他牵着自己瑟瑟发抖的妹妹的小手,明明面无血色,却依旧在强作镇定,那副样子,已经有点像个顶天立地的小大人了。   季玺看着他们,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强烈的悲怆感。   他抱着膝盖,盯着一地残阳如血。   炎一手上的是贯穿伤,那把锯齿刀异常阴毒,自带放血槽,且抹了毒药,伤口附近的皮肉全部坏死,处理起来非常麻烦,为了避免感染,必须住院治疗。   季玺收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炎一刚从无菌舱里被推出来,他的手掌已经做完简单的缝合,用液体绑带包扎好,不再出血了,但麻药的效果还没有过,正沉沉地睡着。   季玺趴在治疗床边看着他,心里有种被堵住的闷痛。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季玺却没有什么饿的感觉,于是也懒得动,后来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   他是半夜的时候被耳内的智能助手吵醒的,睡觉前忘了摘下,一条新的消息提示音“叮咚”响起。   是侦查部调查的初步报告发过来了。   季玺也算是这起案件的间接参与者,因此侦查部得出结果后第一时间通知了他。   杀手的基因检测报告显示此人名叫胡林,25岁,未婚,无业游民,最近五年都没有在基地官方档案上留下任何痕迹,背景干净到什么都看不出来。   死者名为齐昊,34岁,已婚,育有两名后代,重明区科研所低级文员,只负责实验档案和数据,平时性格懦弱,敬小慎微,据其妻子所称,从未与人结仇,今天是他的调休日,他带着妻儿出门逛街,就遭人一刀毙命。   最后侦查部得出的结论是:具体杀人原因不明,尚需进一步调查。   简直是一句屁话。   季玺用力地把智能助手取出来,扔在一边。 第52章 宝贝,过来点   床边的被子动了动,炎一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了。   男人沙哑着声音,费力地抬起手,轻柔地摸了摸季玺垂在一边的脑袋:“怎么了?嗯?”   在寂静的深夜里,男人低哑的声音显得格外动人,酥酥麻麻地钻进耳道,季玺的心跳顿时不规律起来。   “你怎么醒了?”季玺温顺地歪着头,手轻轻地握住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不去碰他的伤口,小声问,“我吵醒你了吗?”   “没,只是药效差不多过了。”炎一说,“躺久了也睡不着。”   “嗯。”季玺捏着他的手,语气有点失落,“侦查部什么都没查出来,一群废物。”   炎一沉默。   季玺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绑带的边缘,摩挲到男人手上骨骼和经络的走向,用一种撒娇的语气抱怨道:“你有病吗徒手去握那个刀,以为自己是超人吗,我真是都快气死了。”   炎一在黑暗中看着他:“你冲过去那个人朝你开枪的时候我也是一样的心情。”   “……我当时太着急了,没想那么多。”季玺有些底气不足,低声说,“而且我……毕竟跟你不太一样……我没那么容易死的。”   “……我只是担心你看到我那个样子,我的,呃,异能,又会觉得害怕,或者排斥,所以才一直没跟你说。”   炎一叹了一口气:“我看你刚才那句教育我的话该用在你自己身上才对。你真以为自己是超人吗?金刚不坏之身?嗯?所以可着劲地作是吧?”   “你想过当时如果他还有同伙,或者留了后手,那一瞬间,你反应得过来吗?如果他当时拿出的不是一把枪,而是一颗手榴弹,你扛得住吗?”   炎一一连串地问出来,季玺讷讷地笑了笑,不说话了。   炎一点了点他的脑门,语气有一点凶狠也有一点严肃:“你可以觉得自己有保命的法子,怎么样都没关系,但我不接受。我看不得你在我面前做这种送死的事情,这是最后一次,没有下次,听到了吗?”   “嗯,我答应你。”季玺软软地说,勾着他的手指,用蛮横的口吻道,“那你也不可以再为了别人受伤,不然我就不理你了,行不行啊?”   炎一轻轻笑了笑,那声笑简直像带了什么魔咒似的,季玺唰得脸就烧起来了,幸好这是在黑夜里,炎一也看不见。   他说:“好。”   “如果有下次,你就不要理我了。”   季玺嘻嘻笑了笑,把毛茸茸的脑袋靠在男人的手边蹭了蹭。   “我才不舍得不理你,如果你不惹我生气的话……”   炎一失笑,另一只完好的手温柔地抚摸着少年滑嫩的脸颊:“又要跟我翻旧账?”   季玺瘪了瘪嘴,实则一脸享受地把自己埋在炎一微微粗糙的大手里:“你凶死了。”   炎一笑了笑,低声道:“宝贝,过来点。”   季玺顿时被一声“宝贝”弄得瞬间满脸通红,心跳如鼓,这个男人深情起来可真是要命,季玺扭扭捏捏地蹭过去,有点难为情地问:“干嘛呀?”   炎一一只手按着他的后颈,温热的唇吻了上去。   季玺轻轻哼了一声,便全身心地陷入到了这个比月色还要温柔的亲吻中去。   没有噬咬,没有过于用力的侵犯,他们密不可分地交换着彼此口中的空气和体液,麻麻痒痒的感觉像一阵电流从脊骨窜下去,传达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季玺舒服地眯起眼,如同泡在温水里,浑身都彻底放松下来,连毛孔都舒张开,像一只被完全驯服的小动物,软软地缠在男人身上,诱人而不自知。   季玺在不断地练习中终于渐渐学会用鼻子换气了,这一次,炎一没有故意欺负他,还时不时体贴的从口中渡气给他。   于是这个吻持续了很长的时间,久到季玺几乎再次睡着了,久到他以为他们就这样吻了一整夜,连在睡梦中唇瓣和口腔都紧紧地黏连在一起,仿佛他们不再是两个人,而是同一个整体。   季玺迷迷糊糊地想,这家伙,大概是在用行动证明,自己真的没那么凶。   嗯,勉强可以承认吧。   第二天季玺醒来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被放在了床上。   他睡了很久,久到窗户外照进来的日光把他烤得都有些出汗了。   季玺翻了个身,炎一正躺在旁边,阖着眼。   季玺悄悄地撑起身,睫毛扇动,维持着很近的距离打量他。   接着,他发现那张帅气无匹的俊脸上好像有一点不太正常也不太明显的绯红。   季玺吓了一跳,探出手在他的额头一摸,有点热,算不上烫。   他连忙从床上蹦起来,只见炎一那只包了绑带的手果然渗出丝丝血迹,担心是炎一的伤口感染了导致的发热,感染这种事可大可小,处理不及时也是会要人命的,季玺内心焦急,赶紧下了床,跑出去找人。   出了炎一的房间就是一条很长的走廊,走到最外面才是一个半开放式的接待区域,只有一个穿着一身白大褂的工作人员迎着正门口坐着,他的办公桌前是半人高的接待桌台,前方竖着一堵透明玻璃,一男一女站在台前,季玺远远看着,觉得那个男的好像有点眼熟。   那人一副死缠烂打的流氓派头,嘴里叽叽歪歪:“哎哟我说,你就透露一下呗?我们俩都很忙的,特意请了假过来一趟真的很不容易,你还担心我害了他不成?”   那个工作人员一脸冷漠:“请问您二位和病人是什么关系?无关人士请离开,我无权透露病人的详细信息。”   季玺走近一看,这在前边来着不肯走的家伙,不正是他当时在艾博区武工厂曾经见过的,那个白上校白其桓吗!   白其桓立刻认出了他,僵在空中的手指抖抖索索地指着他,几次张口都说不出话来。   季玺:?   他身旁一个烫着大波浪的美艳女人用一种疑惑的打量目光看过来,落在季玺身上。   季玺没明白这个白其桓犯了什么毛病,使得当初那个看着相当严厉古板的白司令突然变成了疑似精神有问题的傻子,不过他也懒得理会,径自上前对坐在台后的工作人员说:“麻烦您跟我走一趟可以吗?我朋友好像有点发烧,他昨天的伤口可能感染了。”   工作人员:“你朋友是哪位?房间号是几?我现在派人过去。”   季玺:“叫炎一,3167。”   “好的。”   季玺抬起头,只见白其桓和他身旁那名女士齐齐用一种见了鬼的表情盯着他,目光含义之深,令季玺完全一头雾水。   “你跟……我们老……咳!”白其桓正打算说话,被那名女士穿着高跟鞋狠狠踩了一脚,发出一声痛呼,立刻闭嘴了。   那女人撩了撩头发,风情万种地笑了笑,对季玺说:“你好呀,我叫柳萌,你叫他老白就行了。”   季玺:?   女人款款道:“我们今天是特意来探望你刚刚提到的那位炎先生的,请问现在方便我们过去吗?”   “不方便啊。”季玺干脆地一口拒绝,满脸警惕,“你们和他是什么关系?”   “这个嘛……”   “小兄弟,是这样的。”白其桓勉强笑了笑,嘴角微颤,“当初你那个朋友就是通过我介绍进的军队,我当时跟他谈了挺久的你记得吧?那天你也在。我名义上也算是他的上司,听说他刚出任务就受伤了,我这个做领导的来探望探望不奇怪吧?”   季玺皱眉:“我记得。你为什么把他介绍进军队?”   白其桓道:“这个……我就是看他是挺好一苗子,做个雇佣兵可惜了,就随口提了一句……”   季玺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他对白其桓的话倒未必怀疑,毕竟炎一不过是一个无权无势的雇佣兵,要想入伍,当时的确只有白其桓可能帮忙引荐。   季玺于是说:“他醒了我可以问他一声。”他看向白其桓身边的女士,“那你又是……?”   女人一把挽住白其桓的胳膊,小鸟依人地偎在他身上,娇笑道:“我是老白他女朋友!”   白其桓:……???!!!   “哦。”季玺道,“那你们先在外面等一下吧,他可能有点发烧,现在没法见你们。”   说罢转身就走。   柳萌立马一声大呼:“哎!那个……小帅哥,你等等!”   季玺停住脚步,回过头,一脸不耐,他着急回去看炎一,语气也不太好:“还有什么事?”   柳萌却丝毫不介意他的态度,巧笑道:“小帅哥,你跟这个炎先生,什么关系啊?家属?”   季玺一脸看神经病的神情,漠然地吐出几个字:“我也是他上司。”   “啊?”柳萌却像是傻了眼,结结巴巴地说,“哦……哦……好巧啊,这么巧……”   季玺没搭理她,径直走了。   回到病房,护士已经来了,炎一醒着,季玺赶忙问:“怎么样?是感染了吗?”   护士拿着一个微型治疗仪器,放在炎一受伤的手边,指责地看了季玺一眼:“没有,只是病人动作剧烈把伤口崩裂了,你这个做家属的怎么回事?连这都分不清,还有,你就看着他让他不要动这只手很难吗?这种这么低级的错误也要犯。”   季玺红起脸,连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疏忽,下次不会了。”   那护士放下治疗仪:“下次这种事不用找人,直接用治疗仪给他重新上一下绷带就行。”   “好的。”季玺讪讪一笑,低声下气地道,“麻烦您了。”   护士开门走了。   躺在床上的炎一失笑,宽慰道:“没事,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不小心。”   季玺凑过去,眼睛眨巴眨巴的,脸上还残留着些尚未褪尽的潮色,却不敢再轻易地碰炎一那只伤手了。   他低下头,与他轻轻交换了一个亲吻。   等到季玺退开,炎一呼吸有点不稳,面上却浮现出一点调侃:“怎么这么粘人?昨晚还不够?” 第53章 我家老大   季玺理直气壮道:“我都出去五分钟了,你不想我吗?”   炎一简直拿他没办法。   季玺在炎一的体征仪表器的屏幕上端详了许久,确认他的确一切正常,这才想起病房门口还有两个人在等着呢。   “有两个人要见你,我刚才出门的时候正好撞见。”季玺说,“白其桓和一个叫柳萌的,你要见见吗?”   炎一怔了怔:“他们说什么了?”   “听说你受伤了,就来探望一下。”季玺道,“白其桓就说你入伍是他介绍的,没说什么别的。”   “嗯。”炎一道,“的确是他帮了忙,所以后来我进了军队跟他关系也还行。”   季玺点点头:“猜到了,当时那个情况,也没别人了。”   炎一:“你不生气?”   季玺云淡风轻地笑了笑:“我生什么气?你有你的事,我不会多问的。”   其实说一点不介意是不可能的,炎一当初接了白其桓的橄榄枝也没告诉季玺,后来两个人可能还经常私下里联系,商量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但季玺并没有把内心不爽立即摆在脸上,反而风度翩翩地问:“那我去叫他们进来?”   炎一点点头。   季玺便出门去了。   同一时刻,白其桓的智能助手收到了一条来自自家老板的消息。   “闭紧你的嘴。”   白其桓浑身一抖,用战战兢兢的眼神示意了一下身边的柳萌。   他心里懊悔万分,心想这次探病的举动真是蠢到家了,他也是真没想到老板身边还有别人在,他听到消息的时候以为是常家开始行动了,毕竟以老板的身手,都多少年没受过伤了,他琢磨着这次情况应当非常棘手,于是立刻带着柳萌火急火燎地赶来了,想当面问问老板的打算和应对之策,需不需要他们派兵暗中保护之类的。   这下完,好心成了驴肝肺,他怀疑等会儿自己要是在老板的那小朋友面前说错一句话,自己的脑袋就可以换个地方安家了。   白其桓拉着柳萌走进去。   炎一躺在那儿,半冷不热地打了个招呼:“白司令,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白其桓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尴尬地笑了笑:“我这不是听说你受伤了嘛,正好来看看。”他指了指身边的柳萌,“初次见面,这是我女朋友。”   炎一挑了挑眉:“你好。”   季玺十分善解人意地站起身,说:“我出去买点吃的。”   说罢便面无表情地推门出去了。   季玺当然不会单纯地以为白其桓他们是顺路过来探病的,这两个人一看就是有事要跟炎一谈,但碍着季玺在场又不方便说,季玺干脆自己退出了。   季玺离开后,白其桓立刻坐直了身体,问:“老板,你这是……什么情况啊?”   炎一冷淡道:“废话就不必说了,你们来干什么?”   “还不是老白担心你呗。”柳萌摆弄着卷曲的发梢,“他说你这次一回来居然就受伤了,肯定是常家坐不住了,着急上火地就把我拖来了,生怕晚了一分钟,老大你就被他们暗杀了。”   炎一道:“没到那个地步,这次是意外。”   白其桓奇怪道:“意外?这事不是常家做的?”   炎一答:“是常家派的杀手,但目标不是我。”   “啊?”柳萌和白其桓异口同声发出质疑,“那是谁?还有谁能比老板你更招人恨?”   炎一扶额:“死者名叫齐昊,你们有空去查一下,还有,老白,你派两个人最近暗中保护一下他的家人,这事还没完。”   “哦,行啊,小事情,我回去就安排。”白其桓道,“老大你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事?”   “名字没听说过,也没有上过我的名单,应该不是核心人员。”炎一微微蹙眉,“所以不清楚常家的动机在哪里。”   “那个杀手呢?在侦查部吗?”白其桓问,“大不了提出来审一下,侦查部那都是一群傀儡,还是干脆别指望他们了,咱们把人偷出来自己查呗。”   炎一沉默了片刻:“……人已经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常家现在都这么狠的吗,为了杀一个平头小老百姓,连死士都用上了?搞得像谁还不知道是他们做的一样……”   炎一打断道:“他是被杀的。”   “什……”白其桓张大嘴,“老板,你当时不是在场吗?谁能在你眼皮子底下杀人?别告诉我是你杀的吧?”   炎一闭了闭眼,缓缓道:“我家老大杀的,我没拦住。”   白其桓和柳萌:???   什么?你说谁?你再说一遍,谁是你老大??   白其桓一副下巴都要掉了的样子,万万没想到自己一觉醒来,天就变了,他支支吾吾地开口:“……那个,老板……你说的老大是……”   炎一一脸冷漠和无奈:“你们刚才不是见过了?他出去买吃的了。”   白其桓和柳萌再次沉默。   良久,柳萌用一种梦游的语气,恍恍惚惚地道:“刚才那个小帅哥,他好像的确说过,自己是阎总的上司……”   白其桓艰难地附和:“我听到了。”   “……所以,就是我理解的那个上司呗。”   “应该是吧,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哦……”   此时,另一边。   被Q到的“老大”季玺正站在治疗所的自动贩卖机前,端详着一柜子各式各样的营养剂,一脸的了无生趣。   贩卖机提供的营养剂都是最普通最廉价的那一种,除了维持人体基本机能以外实在没什么别的功能,真空罐头包装,保质期长达十年以上,口味相当之一言难尽。   季玺仅犹豫了一秒,果断转身离开了。   他跑到治疗所外边,智能助手在耳中给他自动切换路线:   “友情提示,最近的餐馆距离您还有1.2km,提供菜品有包子、粥类、饭食。预计步行时长18分钟,请问您需要导航服务吗?”   季玺道:“好。”   当他拎着两袋热腾腾的粥,千里迢迢重新回到病房时,敏锐地感觉到房间内的气氛似乎有些尴尬,或者,微妙的不太对劲。   他一进门,白其桓就用一种异常崇敬的语气问:“这位小兄弟,还未请教尊姓大名,请问您贵姓啊?”   季玺没明白这个莫名其妙的态度是怎么回事,白其桓好歹是一个上校,实则没必要对自己点头哈腰的,但他反应很快,没什么迟疑地答道:“免贵姓陆,我叫陆喜。”   “哦,陆喜啊……”白其桓念叨了一下这个名字,突然激灵了一下,“什么?等等……,你姓陆啊?”   季玺“嗯”了一声,他从袋子里小心翼翼地把打包好的粥拿出来搁在小桌子上,粥还有点烫,光是这样碰了碰他的手指就红了。   “炎一。”他问,“你们谈完了?”   炎一用威慑的眼神示意了一下反应有点过激的白其桓和柳萌:“嗯,怎么去了这么久?”   “那先吃早饭吧。”季玺鼓囊着两腮,神色不渝地抱怨道,“还不是治疗所的贩卖机太糟心了,只有营养剂卖,我跑出去好远才买到粥。”   “哎,但是这你要怎么吃呀。”季玺瞧了瞧炎一刚刚被绷带重新包扎好不再出血的伤手,嘴上却故意用不着痕迹的方式昭示所有权。   “不行,可不能让你这手再动了,否则那护士又要骂我了。”   季玺一边说,一边终于把粥盖子掀起来了,他不常干这种活儿,龇牙咧嘴地扒了半天,才把包装盒掀开。他拖了一把椅子,拉到炎一床边,抱着一碗粥,笑意盈盈地望着炎一:“我喂你吧?”   炎一几不可察地勾了下唇角,从善如流地道:“好。”   季玺这才注意到白其桓和柳萌还赖在那儿,好像屁股被房间的椅子给黏住了,他们看起来表情是一片彻底的空白,季玺奇怪地问:“你们还不走?”   白其桓擦了擦脑门的汗,回过神来,正准备起身告辞,被柳萌的爪子一把拉住,又哐当一下坐下,顿时一脸蛋疼地捂着自己受到重击的屁股。   季玺:……   柳萌嫣然一笑,对着季玺说:“小陆哥,你也是军队的吧?” 第54章 老实点   季玺点了点头,舀了一勺子粥,学着炎一以前照顾他时候的样子放在嘴边吹了吹气,觉得凉的差不多了,才伸过去递到男人的唇边。   柳萌在一边自来熟地说:“那咱们都是同事,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和老白啊。”   “谢谢。”季玺礼貌应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柳萌看他的眼神充满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的……慈爱。   下一刻,她非常热情地道:“我和老白,我们什么时候请你吃顿饭吧?”   炎一用警告的目光瞥了柳萌一眼,柳萌装作没看到的样子。   季玺一脸的莫名其妙:“倒也不用这么客气。”   “要的要的,都是自己人。”柳萌执意道,“你不答应可就是不给我面子啊?”   “好吧。”季玺心想对方大概也没什么恶意,便说,“等炎一出院吧,这段时间没空。”   “没问题。”柳萌笑道,点了点自己的智能助手,“交换个联系方式吧?到时候叫你。”   季玺也按了一下自己的智能助手,选择对方的名字进行传输。   一旁已经彻底石化为雕像的白其桓对柳萌简直佩服地五体投地。   交换完联络码,柳萌心满意足地拉着白其桓走了。   房间内,季玺用真诚的疑惑口气问炎一:“这两个人,是不是脑子有什么疾病?”   炎一无奈地笑了笑:“别理他们,大概是最近工作太少了,闲得慌。”   季玺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他又舀了一口粥,却没有和之前一样喂进炎一的嘴里,而是自己喝了下去,然后贴过去,嘴对嘴地灌给了他。   温热的粥液在两双口腔中流淌,季玺饥饿地舔舐着男人的唇齿,温驯的舌尖正要往里钻,被炎一轻轻地咬了一下,吃痛地松开。   季玺退开一点,委屈地捂着嘴:“你干嘛呀?好好的喂你吃饭,怎么还凶我呀?”   炎一看着他:“早就想着这一出了是吧?”   季玺不承认也不否认,有点调皮地笑了笑,脸色微红。   炎一沙哑着声音:“老实点。”   “哦……好吧。”季玺有点失望地瘪瘪嘴,“没劲。”   炎一住院期间,季玺觉得自己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明明炎一才是受伤的那个人,季玺却把治疗所当家一样天天赖在这里,所幸炎一伤的只是手,季玺于是可以光明正大地把自己塞在对方怀里,到哪儿都揣着跟着,美其名曰照顾伤患,实则是趁机黏糊。   只要贴着炎一,那种开心愉悦的感觉就像是不要钱似的,源源不断地流经身体各处,非常奇妙,季玺这两天笑得脸都麻了,只要见到炎一,嘴角处于上勾的状态就没有再放下来过。   季玺浸润在一种来到北城后从未有过的完全放松状态中,什么都不需要忧虑,一沾床就能闭上眼进入美梦,一睁眼便是神清气爽——他将这归咎于天时地利,吴千枢已经找到了,马上就能够扫清季家叛徒,报仇雪恨,这半年牵挂在心中最大的那块巨石也就此放下,他这辈子想要的一切都在手边触手可得——   炎一、申城的家、回到正轨上的命运。   人的运势总是有好有坏,时起时落,如月缺则盈,月满则亏。   对于季玺来说,此时他无疑是行进到了人生最巅峰的地方,繁花似锦、烈火烹油也不过如此,他一边期待着光明的未来,一边享受着过载的幸福。   没过几天炎一就出院了,他的手恢复良好,大约是因为炎一本身就是一个身强体壮的年轻男人,身体素质正处在顶峰,所以这次的伤并没有造成过多的影响。因为是工伤,所有治疗费用都由军队报销。他的手表皮虽然勉强长好了,但还是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做强力动作,免得拉伤到里面刚长好的脆弱组织。   季玺之前一口气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反正黄淮袁是个不管事的,季玺干脆直接把自己的工作全扔给了王诚和陈光达这两个工作狂,缺了他,整个连队依旧正常规律地运转着,丝毫没有因此而乱套。   对外他的说法是自己那天吹了风所以感冒了,反正没人会来他家特意核查,更不会知道季玺其实天天和炎一呆在一起。   季玺回到公寓后立即就被收件箱堆积如山的信息和文件淹没了。他不过短短离开了不到一礼拜,王诚和陈光达竟然每天都写了详细的工作报告发到他这里,甚至还早中晚各拍了一张带人巡逻的照片,连中午饭吃了什么菜花了多少点数都标注地一清二楚。   季玺简直惊了。   人家都费心写了,季玺不认真看倒也不好意思,他花了整整一下午把这些文件都处理完,给王诚和陈光达回完消息,才摸着自己酸疼的肩颈起身伸了个懒腰。   他正想给炎一发条消息,门铃就响了。   季玺喜滋滋地看着门口的炎一:“你怎么知道我正要找你呀?”   炎一没回答,只说:“去吃饭?”   季玺跟炎一一起走到电梯间去等电梯。   季玺蓦地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这栋公寓的时候,有一男一女也在他们这个位置等电梯,当时他们就是在讨论炎一,季玺依稀记得那个女人说,这世界上没有人不想睡这个男人。   而这个男人现在就在自己身边,自觉地等着和自己一起去吃晚饭。   季玺心里油然升起一种骄傲和成就感。   电梯来了,他像之前柳萌挽着白其桓一样,挽着炎一的手臂走进去。   他莫名地想到,如果这样的动作代表“女朋友”的话,那自己应该是炎一的男朋友吧。   虽然他对这个象征着伴侣概念的词尚有些一知半解,但似乎在渐渐理解了,季玺忆起很早以前,炎一曾对他说,人只有爱对方,才会想和他共度一生。   他想,自己若是有资格选择那个一同度过余生的伴侣,那这个人一定是炎一。   如果这就是喜欢,就是爱的话——那他应当是爱炎一的。   重新回归工作的前一夜,他们在另一家别具情调的餐馆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稍微喝了点醇香的葡萄酒,带着一点点亢奋的微醺,然后慢悠悠地迎着舒爽的晚风散步回来。   炎一送季玺回房的时候季玺还有点依依不舍,他抱着炎一不让他走,再次用带着撒娇的口吻恳求道:“我们真的不能一起睡吗?”   之前在治疗所的时候,因为床位有限,他们回到了最初同塌而眠的状态,这下骤然分开,季玺就像从天堂落到了人间,反而更加不习惯了。   炎一顿了顿,似乎过了很长的时间,他才艰难地慢慢说:“还不能,我走了。”   好像这是一个多么困难的决定似的。   季玺表现出有点失落的样子,他眨了眨眼,问:“那什么时候才可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都不答应我。”   炎一长叹了一口气,那一声包含了太多季玺不明白的复杂情绪。   “会给你的。”他低沉着嗓音,一字一句地缓缓说,“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的。”   那语气郑重得像是一个保证,也像是承诺,承诺无论是未来多么莫测,战乱还是和平,贫穷还是富有,生还是死,都要全力以赴地去达成这件事。   “……只是还不是现在。”炎一摸了摸季玺还环抱着自己紧扣的双手,坚定而冷静地轻声说,“放开吧,我得回去了。”   季玺怔怔的看着他,慢慢地松开了手。   日子一天天平静地过去。   上次当街杀人那件事发生以后,季玺在巡逻过程中就格外小心,处处警惕,同时,他的队伍规模也从十人变成了十五人,走在街上看起来颇为浩浩荡荡,一路上颇为顺利,除了每次经过东城门的时候会被那个阴阳怪气的军官刁难几句。   季玺后来打听到,那家伙名叫潘琦,是军队某位高官的侄子,因此走关系给他弄来了这么一个差,季玺大部分时间懒得理会他的刁难,但这个梁子也算是实打实地结下了。   时间很快过去了近一个月,季玺忽然想起自己和吴千枢一起交上去的那份出差申报还没有消息,时间已经快到了吴千枢答应他该回来的时候。   季玺留了个心眼,找了个时间去信息处查了一个他那份申报现在走到哪个流程了。   季玺在屏幕上输入编号,只见在状态那一栏,屏幕上只写着三个黑白分明的大字:?待审核。   季玺叹了一口气,关掉了屏幕。   据说常文涛上周才回到北城,之前他似乎是去别的更远的基地访问去了,季玺想,大约借兵这种大事,还得等常家亲自批复吧。   月底的时候季玺收了一笔工资,他这个副连长的月薪是三千点,转眼又被他花光了,季玺现在账户里还剩区区不到五千个点。   每次没钱的时候季玺就会想到陆鸣貅,然后想到,自己拿着他的血汗钱,也是时候打打工了。   于是,季玺找了个休假的日子,悄悄潜进了重明科研所一趟。   他在前不久意外地拿到了中央八区的监控布局图,是常怀偷偷给出来的,算是他拿出的合作诚意,出乎季玺意料的是,中央八区的监控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严密,连总指挥部办公室也没有装监控,只在大街上时不时有几个探头,其他全都标示着:停止工作。   季玺本能地感觉到一点不自然,在他看来,以常氏的作风,他们不可能不愿意用最严厉的方式监视属下的一举一动,但他们却没有这么做,为什么?   好像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不能”。   常家没有办法管控整个中央八区所有人的动向,或者说,有另一股强大的势力在阻止它在能力范围内这么做。   北城基地最大的科技研究所位于中央八区之一的重明区,意为科技进步是人类文明生存和进步的双重曙光,承载了所有人对末世终结的光明希望。   重明区很小,只有一座主塔和一座副塔,主塔负责大类目科研,里面遍布了各种配置着最高端器材的实验室和高级从业人员,副塔另一个名字是“疫苗研究所”,主攻畸变病毒的破解办法。   外部人员不管是进主塔还是副塔都是需要申请的,连军官也不例外,但从某个隐蔽的小门进去,却可以躲过巡逻人员的盘查。   就在季玺正打算悄悄潜入时,耳中的智能助手突然响了起来。   为了保险,他把智能助手里面的其他辅助功能包括定位都强制关闭了,只能收到最简单的消息。   这是一条有军方统一播送的通知。   季玺正打算把机械音按掉,忽然手指僵硬,脸上血色尽褪,表情完全空白,仿佛茫然到了极致。   “……让我们诚挚哀悼,统战部队总指挥部军长、荣誉上将吴千枢先生,近期于猎杀畸变人头目时英勇牺牲,享年44岁。” 第55章 用不着你操心   一时间,只有胸膛间如鼓的心跳声仿佛还能证明自己活着。   接着,他全身开始机械性地、不可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季玺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或者他根本没有余地去思考这么多,那种感觉就好像……他心里最后一块生动的血肉被硬生生地抽了出来,只留下一个空空的洞口。   胸口疼痛至极,那是一种生理性的骤疼,肌肉急剧痉挛,好像心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疯狂挤压,他全身开始不停地出汗,如溺水的人,大口大口地不停呼吸着,却只能让自己迅速地被更多的水流噎住,加速窒息溺亡的过程,一点自救的办法都没有。   那是他在世界上仅存的唯一一个血脉亲人,那个阔别多年还会关切地问他过得好不好的人,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彻底离他而去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   季玺在这一刻无比真切地升起了这样的想法,那种名为绝望的病毒在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刻迅速蔓延至他的五脏六腑,成为无法根除的慢性绝症,潜伏其中,伺机等待着某一天,宣判死亡。   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好像听到有人在厉声喊“谁在那里”,但季玺全无反应,或者说难以反应,接着,他的太阳穴被抵上一只冷冰冰黑洞洞的枪口。几个巡逻兵团团将他围住,厉声询问:“不许动!你是谁?为什么来重明区,有申请文件吗?”   季玺一动不动地站着,表情麻木至极,仿佛已经死了一样。   命运的过山车终于开始启动,从上至下极速俯冲,带着他从顶峰跌入谷底。   季玺直接被铐上手铐,由几个全副武装的壮汉押着,带进侦查部地底的监牢里关着,等待提审。   真是风水轮流转,谁能想到,前段时间季玺还是以事不关己高高在上的军官身份送齐昊的妻子来这里问审,现在他自己就成了那个被人押解提审的阶下囚。   因为科研所涉及众多内部机密,擅闯重明区是重罪,甚至某种程度比杀人更为严重,窃取情报可能直接颠覆整个基地的政权,常家对此简直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   季玺全程毫无挣动的迹象,极其配合地被送进一个只能容纳一人栖身的铁牢,锁头在他身后沉重地落下,发出一声轰响,铁门紧闭。季玺就算有天大的异能,在这样铁桶般的牢房和重重监视下也是插翅难飞。   季玺仍然颤抖着,他的智能助手已经被收走,全身上下搜得干干净净,当真应了那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脱力地摔在地上,脸色死白一片,牙冠咯吱作响,浑身都是冷汗。   很多时候,人都要有那么一口气吊着才能活,这句话并不是单指身体上存在某种严重疾病的时候,其实对于很多人来说,活着总得有点什么念想——亲人、爱人、孩子、权势地位、万贯家财,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当这口气突然没了的时候,就像浑身上下所有的精力都被抽干了一样,尽管活着,也成了一团行尸走肉,尽管没死,但也离死亡不远了。   季玺现在就是这样一种状态。   在他祖父死去、他所拥有的一切都被掠夺时,季玺仍然能勉强支撑着,是因为季瑄临死前那一句话,给了他一点微弱的奔头,他支撑着浑身骨骼经络摔碎破裂的剧痛,是因为相信,总有一天,他还能把这失去的一切拿回来。   吴千枢死了,这最后一点奔头都没有了。   他当然死得蹊跷,谁都知道,其中昭示的东西太多——也许意味着常家知道了,也许意味着季玺的身份暴露了,也许意味着畸变人也占领了北城,它们的势力强大到随时能结果一个打了十几年仗,饱经风霜战功赫赫的部队上将,意味着季玺随时危在旦夕。   他逃不出去了。   没有归处,没有盼头,没有人能救他。   拥有多么强大的异能又如何,他没法以一敌万,没法杀了所有人,他终究也只是个凡人,不是神明。   季玺蜷缩在肮脏的地上,抱着剧烈作痛的大脑,痛苦地紧紧闭着眼。   停下、停下、停下。   别再想了。   季玺水米未进,在暗无天日的监狱里过了整整一夜。   情报罪犯都必须由专门的内部官员来特审,免得在审问的时候泄露出什么不能说的东西,其他无辜的陪审人员也要跟着连坐。   不知何时,季玺在朦朦胧胧间被人用冰冷的铁链吊了起来,坚硬锋利的金属边缘立刻把他的皮肤刮出了血色。   季玺像是完全感不到痛觉一样,一动不动地垂着头,双目紧闭。   “刷拉——”他被迎面兜头泼了一盆带着冰渣子的冷水,从上至下淋了个透彻。   季玺的身体立刻条件反射地如筛糠般抖动起来。   “醒了没?”一个恶狠狠的声音在他面前说,“没醒就再泼一盆,直到给我弄醒为止!”   与此同时,位于总指挥部顶部办公室的常怀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扇天鹅绒的穹形拱门被人大力地撞开,常怀从书卷中抬起头,他身后的保镖立刻做出一个拔刀的动作,常怀看清来人,对着保镖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炎一挟着寒风闯了进来,脸色阴沉冷峻得可怕。   常怀看着他,笑吟吟地道:“我刚刚还在想,你要什么时候才来找我呢。”   炎一压根不跟他打腔,单刀直入地问:“人呢?”   “侦查部关着呢。”常怀无辜道,“先收收你的脾气,别冲着我开炮啊。是他自己不小心才导致被抓了,这我也没办法啊。”   炎一脸色差得可怕,声音裹挟着极大的煞气,他简短地吐出几个字——   “交人,否则我立刻把你总指挥部这栋楼炸了。”   常怀登时瞪起了眼,若不是他双腿残疾,恐怕要直接跳起来:“我靠?你讲不讲道理啊!都说了人又不是我抓的,你找我有什么用啊?我特么在我老子面前还得夹着尾巴做人呢!”   炎一用陈述的语气道:“侦查部的事,你手伸不进去?”   “妈的。”常怀骂了一句,万分不情愿地说,“我是能捞人,但你总要给我一个应付其他人的理由吧,我也是要冒很大风险的好吧,我现在就是我爹手里一只蚂蚱,一个不小心就被他捏死了!”   炎一冷然道:“被我威胁,这个理由不够充分?”   常怀睁大眼,大叫一声:“我草,你可真是天才!”   炎一:“别废话,立刻去救人。”   “行行行,马上就去,您老别着急,你那小心肝一时半会儿坏不了。”常怀赔笑一声,颇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不管怎么说,我敬你是个真男人,所有火力都敢全引到自己一个人身上,恐怕死一千一万次都不够我爹他们泄愤的吧,还是你真打算引颈就戮,然后被大卸八块?”   炎一腰杆笔直,漠然道:“用不着你操心。”   铁牢内。   季玺勉力地睁开眼,他浑身极度疲乏,连呼吸这个简单的动作都连同着肺部产生一种刀割般的撕裂感。   目光所视之处,三个以黑布蒙面的人站在自己面前,手上戴着一排排铁刺,反射着凛凛寒光,带头的那人手里还抄着一柄四十多公分的骨节鞭。   就是这个人,带头浇了季玺一身冰水,硬生生把他弄醒了。   他那上半张满脸横肉的脸狞笑了一下,一下一下敲着手里的鞭柄,阴森道:“小子,在我耐心用完之前,给你一次机会交代。”   季玺木然地注视着他,眼神毫无焦距,如同一潭死水,毫无波动。   “我没什么可交代的。”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呵。”那人嗤笑一声,似是毫不意外,“果然是块硬骨头,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一道凌厉的鞭子裹挟着劲风从上至下,狠狠地抽在季玺身上,这种打法完全只是为了让受刑者疼痛,同时不至于危及生命,几十节拼接在一起的骨节在鞭风中一同振动,带着倒刺的尖利棱角嵌进皮肉里,直接将季玺那张苍白的脸勾出一道异常狰狞的血痕。   的确痛,痛到想让人立刻失声尖叫、跪地求饶的程度。   季玺被打得偏过头去,整个人如一只破碎的布偶,因为那一鞭子的力道太大而直接撞在坚硬的墙板上,铁链发出哗啦啦的声音,身体因为疼痛生理性地抽动,口中溢出难以自控的痛呼。   那人像是很满意季玺的反应,笑道:“如何?滋味还不错?”   季玺没有回答,三秒后,下一道鞭子破空而来,抽在了刚才同样的位置,骨节鞭将原本已经鲜血淋漓的伤口剖得更深,伤上加伤,那种体感上的难熬程度是呈几何倍数增长的。   一股浓郁的腥味飘荡在空气中。   “交代吗?”那人又问了一遍。   季玺仍旧不答话,倒真不是他有多嘴硬,而是他一早就交代了实话,他没有拿到任何重明区的机密材料,他的确什么都不知道。   但这个回答想来是没人会满意的,他再怎么争辩也没用。   “可以啊。”见季玺仍不配合,那人不怒反笑,反而用颇带着些兴致勃勃的口气说,“正好,这些鞭子啊什么的,我也有点用腻了,正好在你身上试试新花样……”   他上前一步,用戴着铁刺的手捏住季玺的下巴,几乎要把他的骨骼捏碎:“啧啧,这张脸,可真是够极品。”那人用一种带着欣赏却不寒而栗的口吻道,“……要不是我接了这个差,真想尝尝你的味道,呵呵呵。”   “这么漂亮一张脸,毁了多可惜,你说是不是?”   季玺没有任何反应,任由他用充满恶意的残酷目光打量着,冰冷锋利的铁刺戳在脸颊边,脆弱的皮肤立刻沁出血珠。   那人在他耳边阴恻恻地说:“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否则,我这把刺刀打下去,你这张脸蛋可就彻底毁了哦。”   然而听了这话,季玺不仅没动,连躲都懒得躲一下。   算了吧。   都结束了,这副容貌又算什么呢?   他胡思乱想着,自己大概真的活得很差劲,下一回,如果还有下一回的话,会不会做得更好些呢?   耳边,一阵厉风刮过,季玺闭上眼,准备迎接意料之中的疼痛。   然而那只戴着尖刺的手却迟迟没有落下。   季玺有点疑惑地睁开眼,只见一个带着墨镜,西装革履的男人牢牢地抓住那只悬在半空的手,那只手覆盖在季玺头顶,那只手掌宽阔有力,骨节分明,青筋暴起,看起来相当不冷静。   季玺隐约认出来,那好像是常怀曾带在身边的保镖。   常怀的保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虽然常怀陆鸣貅和他可以说是一个阵营,但季玺从未指望过他们伸手搭救或者如何,他们的关系本就不牢固,互相防备也猜忌,最终不过是趋利而往、利尽则散而已。   那个保镖制住了动手的人,他的两个手下见莫名其妙出来了个拦路虎,正要暴起,常怀的声音从远远的牢外传来。   “都住手。” 第56章 别再管我了   常氏少爷的声音谁人不识,更何况整个侦查部都是常家的爪牙。   所有人的动作停在半空,唯有那个保镖牢牢地护在季玺身前,留给他一个宽阔的脊背。   常怀半身不遂,得靠代步工具才能行动,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过了片刻,常怀才乘着椅子,来到了牢房前,另一个保镖护在他身上。   常怀掏出一张纸,不容反驳地道:“把人放了。”   领头那人辩解道:“可是常总,这人是擅闯了重明科研重地的重要罪犯,他偷了什么情报还没审出来,贸然放了他恐怕……”   常怀怒声道:“我说了放人,你是连我的话都不听了是吗?”   那人只得忍气吞声下来:“……属下不敢。”   季玺手脚上的铁链被解了下来,他无力地滑倒在地上,像是被人抽掉了脊梁骨一样,只剩一团没有骨架的软肉。   那个保镖把他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抱起来,没有碰到他身前的伤口。   常怀瞥了他一眼:“带走。”   季玺没什么意识地,在一个有些熟悉而温暖的拥抱中,被带出了潮湿阴冷的铁牢。   季玺已经懒得去想常怀救他是为什么了,反正怎样都好,他无所谓了。   别人手里的棋子、筹码或者炮灰,他仅剩的利用价值大概也只有这些了。   在当下的情形,他是真的想不了那么多。   然而,他以为常怀把他接出来之后大概会送到另一个地方关起来,但那个保镖却径自把他带回了巨门区的公寓,他在意识不清地情况下,被人轻柔地放在了一张床上,周身熟悉和安全的气息将他整个人包裹住。   季玺忽然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房间,那个从铁刺手下把他救下,一路护送回来的人,并不是什么常怀的保镖,而是炎一,他现在正安安稳稳地躺在炎一的床榻之上。   炎一。   这个名字让他短暂地清醒了片刻,季玺骤地睁开眼,只见眼前的男人穿着一身保镖装束的西服,戴着一副墨镜,只露出一张坚毅的下半张脸。   很多场景在眼前回旋,他忽然回想起当时和常怀一起去陆家时,他总觉得这人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   原来是他,原来一直是他。   季玺抖着满是血污的手,碰上男人冒出了一点点青色胡茬的脸,按在他的鼻梁,轻轻地将那副墨镜揭下。   黑色的墨镜下,出现的是炎一那双如星河般的眼瞳,此时,他眼中盛满了几乎化作具象的心疼。   炎一半跪在床边,哑然道:“我替你看看伤。”   季玺缓缓地转过头,眼神从无穷无尽的麻木到逐渐清明。   炎一小心翼翼地剥开季玺被血液浸润的衣服,原本干干净净的外套已经皱巴巴得不成样子,沾满了泥土,一道鞭子造成的痕迹将布料撕裂开,露出里面皮开肉绽的伤口。   季玺曾经如玉般的皮肤被硬生生割成两半,黑红凝固的血沾在表皮上,与雪白的肤色形成极其强烈的视觉对比。   炎一用很轻柔的手法把布料和凝滞的伤口分离开,从抽屉里取出医药箱,拿出棉棒和碘伏,轻轻地在破损的伤口处擦拭,然后用布带绷带包好。   这是一种非常古老的方法,在现代社会已经非常少见了,大概那只治疗箱是炎一从病木区的家里特意带过来的。   季玺心中涌现出了一丝异样的感觉。   比起用治疗仪快速精准地处理伤口,他好像更喜欢炎一这样对待他,那种小心翼翼的、体贴入微的动作,就好像通过这样不太先进也并不方便的方式,他能真实地感觉到这个人的认真和关心。   季玺动了动眼睛,一丝热度从炎一食指传递过来,到达他空虚冰冷的皮肤表层。   处理完伤口,炎一什么都没问,而是转身走到厨房,过了一会儿,端了一杯温热的牛奶出来,递到季玺手边。   他用并不强硬的态度询问道:“喝点?”   季玺不自觉地舔了舔干涩起皮的嘴唇,慢慢地伸起手,接过了那只散发着热气的玻璃杯,小口地抿了一下。   炎一就蹲在床边,认真地注视着他。   季玺其实并不喜欢任何散发着奶味的东西,他总嫌腻得慌,然而,此刻,这杯微甜腥膻的牛奶却很好地填补了他饥饿太久而产生轻微绞痛的胃部。   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流入身体,纠结紧闭的身体渐渐放松开,那种感觉有点像是重回人间。   从无间地狱,重新返回到这悲喜百态、苦乐参半的世界,成为那些深陷于水深火热、被苦难磋磨的芸芸众生的其中一员——他们依然在奋力地挣扎着。   季玺很慢地喝完了一整杯牛奶,那个过程他的脸上逐渐出现淡淡的血色,至少看起来状态没有那么差劲了。   炎一动作自然地接过空空的杯子,问:“好点了吗?”   似乎没有别的答案,季玺轻轻点了点头。   炎一安抚地摸了摸季玺的发顶,微微笑了笑,用和从前无异的口吻安慰道:“都没事了,有我在。”   时间仿佛是回到了半年前,那时季玺全身伤重,炎一也会说同样的话,他很喜欢摸季玺的头发,大约是觉得手感好,像是在饲养一只小动物,或者可怜一个弱小的生物。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过,但其实一切都变了。   季玺抓住炎一的手,用几乎将对方镶嵌进自己身体里的力道,他的手骨节突出,皮肤透明,仿佛一只白骨森森的铁钳。   炎一愣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他用死水般的眼神紧紧盯着炎一,声音破败地吐出几个字:“……吴千枢死了。”   炎一停顿了片刻,道:“我知道。”   季玺苍白地笑了:“所以并不是没事,我完了。”   他一把用力地甩开男人的手腕,那块地方被他抓出一个血红的印子,如同一个象征诀别的符号:“别再管我了。”   炎一皱起眉:“你先冷静一下,事情未必有你以为的那么严重。”   “我现在很冷静,所以才这么说。”季玺勾了勾唇角,那表情却似哭非笑,难看至极,“否则我一定会拉着你不放的。”   他用悲哀而无力地语气说:“回家吧,你从来都是对的,是我错得离谱,根本不应该掺和进来,也根本不应该跟吴千枢见面,都是因为我,是我害了他。”   他彻彻底底地承认自己做错了。   炎一当初强硬地劝他离开的时候他死活不听,他什么都想要,逼着炎一听他的,最后炎一还是妥协了。   可事实是,他错得离谱,他不但保不住自己,还连累了自己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然而听了这话,炎一的表情却出乎意料地凝重,他闭了闭眼,缓缓说:“咱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他直视着季玺,沉声道:“现在我教你——既然错了,就要学会主动承担后果。”   季玺茫然地看着他,心脏都在发抖:“还有什么后果?……就这样还不够吗?”   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是,从吴千枢死去的那一刻起,炎一真的是他世上的唯一了。   炎一那句话里不详的意味实在太浓了。   他接受不了,更坏的结果。   “一切都是我的错。”季玺眼睛一眨不眨,无比疑惑地问,“跟你没关系,你什么都没做,为什么不能回头?炎一,你走吧,快走吧。”   说到底,季玺还是那个更懦弱和自私的人,他还在选择逃避,不想面对更残忍的现实,不想承受再失去更多的痛苦,即使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我拒绝。”炎一只说了短短几个字,季玺却直接懵了,男人的表情坚毅而毫不犹豫,仿佛没有任何事能够动摇他——   “不是因为你,别多想。”炎一淡淡地道,“我只是不能坐视不理现状这样继续发展下去。”   那一瞬间,季玺深刻而清晰地看到,有什么陌生的东西从炎一身上蔓生滋长,破土而出,在他的身上形成一种矛盾而和谐的气质。   有那么一刻一秒钟,季玺竟然有些不认识眼前这个男人了,尽管他们朝夕相伴、同吃同住地生活了近一年。   几声提示音连续在房间内乍然响起。   季玺下意识地转过头,是炎一的智能面板亮了,显示他收到了新消息。   炎一却直接将消息转接到了自己的智能助手上面。   他戴着耳机,季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听炎一简单地回了几个字。   “嗯。”“好。”“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一趟。”   他一边应声,一边从门后拿起一件外套披上,看起来情况紧急。   挂掉了智能助手,炎一对季玺说了一句:“你先在我这儿呆着,别乱跑。”随后便打开门匆匆离去。   房门“砰”地一声重重关上,冷风扑面。   季玺翻身下床,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去拧门把手,门锁却牢牢拴着。   该死的,这家伙着急走,离开之前居然还不忘把房门反锁!   季玺头脑一片空白。   这是炎一的房间,没有主人的身份验证,任何人不得开门,否则基地将以冒犯私人住宅的名义将入侵者送上审判法庭。   整整齐齐的房间内空无一物,墙壁中央的智能面板也在主人带离智能助手后自动上锁,防止隐私泄露。   季玺呆滞极了,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居然被炎一关在了房里,哪儿都不能去。 第57章 我想要你   季玺睁大着眼睛躺在床上,伤口焦灼的疼痛感让他没有什么睡意,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就是等炎一回来。   如果炎一不再回来,那他就会逐渐腐烂、饿死在这张床上,也绝不挣扎。   他试图将自己的意识放空,却完全做不到,有时候人的大脑就是这样,越是不想思考,反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就越发活跃。   季玺的脑海中闪过的一幕幕,皆是他能想象的最可怕的画面。   被凌迟、千刀万剐而死、被畸变人咬死,变成一只无意识的可怖怪物,或者如祖父那样被开膛破肚,死不瞑目。   各种林林总总的死法五花八门的在神经末梢疯狂跳动,无法控制,无法停下。   原来事到临头,他作为人的本能仍然在竭力告诉自己的内心,他是惧怕着终结的。   某一时刻,他又恍惚觉得,自己仿佛已不在世间了,而是以旁观者的角度静静看着这一场悲剧在自己面前发生。   日光逐渐熄灭,窗外的天色一帧帧地变暗,在黑夜将光明完全吞噬之前,季玺听到门口传来一阵响动,是炎一回来了。   季玺麻木地转过头,他眼里满是红血丝,炎一披着一件黑大衣,满面冰霜,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响声。   他拎着一只塑料袋,从里面掏出了三个装着饭食的塑料盒。   “吃饭吧。”他把盒饭在厨房外的吧台上一字排开,对刚才出去做了什么只字不提。   季玺受的是皮外伤,但他胃口非常差,到了闻到食物味道都会产生反胃的程度。   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还是缓缓地从床上坐起来,那种理智即将崩塌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   他与炎一对坐在桌子前,小口小口地咽着米饭,炎一买的都是他喜欢的菜,他在装作自己依旧很喜欢。   吃完饭,季玺放下筷子,慢慢说:“谢谢,我没事了,我能回去了吗?”   “你先呆在这儿。”炎一重复了一遍下午的话,“外面现在不太安全,你在我这里,没人会找你的麻烦。”   季玺手上的动作僵了一僵,说:“好。”   晚上的时候炎一一直在卫生间打电话,门关着,季玺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季玺坐在窗边,看到夜空中像海浪一样翻滚的云层,将一轮圆月遮住,又时不时将其显现,让整片天空洒满皎洁的月光,勾勒出一幅现世安好的景象。   就像这末世中的绝望与希望,相依相伴,时隐时现,有时一方占据上风,一方落于低谷,有时候却倒错过来。   季玺忽然意识到,他从出生以来其实从未爱过这个世界,但他现在竟然产生了一丝留恋。   炎一是半夜的时候才发现季玺不对劲的。   正如季玺自己所说,他这一整天都表现得非常平静,从炎一把他从牢里带回来,给他处理伤口,让他呆在房里,他不哭不闹,相当配合。   他们睡下时已是深夜了,季玺应当已经有一天一夜没有睡眠了,炎一替他简单擦洗了一下身体后把他像只小虾米一样整个人裹在被子里放在床上,然后自己才睡下,他可以确信没多久季玺就真的睡着了,他的状态已经疲惫到了极致,必须要休息。   半夜的时候炎一不知怎么突然惊醒了,许是生物的本能让他感受到了一丝不祥的预感,他睁开眼的时候旁边的床榻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温度。   炎一顿时坐了起来,他确认了一遍自己的房门好好关着。   他走下床,打着一盏小夜灯四处搜寻,直到他走进卫生间,心脏在看到眼前那一幕的时候不受控制地骤停了一拍。   季玺穿着睡衣,独自缩在最里面的角落里,身体紧紧地弓着,小小的一团,那个姿势扭曲极了,令人看着就觉得相当不舒服,他的脊背连带着整副身躯都在激烈地颤抖着,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挂满了冰冷的汗水。   炎一疾步走过去,将他从角落里拉出来抱进怀里,急声问:“季玺!你怎么了?”   那具纤细的身体在炎一的怀里抖得嘎吱作响,连骨骼都发出碰撞的声音,炎一焦急无比,定睛一看,却见季玺牢牢地闭着眼睛,面色痛苦,对外界毫无反应,那模样倒像是被梦魇住了。   感受到了热源,季玺死死地拽着炎一的睡衣,把自己依附在男人的身上,紧紧缠绕,就好像把自己融进对方的身体里。   那并不是一个属于情人之间的拥抱,不存在任何旖旎,反而更像是抓着某样自己的所有物不肯松手。   他嘴里嘟囔着模糊不清地话语,炎一凑近,只听他断断续续地呢喃着,他说的是——   “炎一……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   炎一在他的后背拍了几下,权作安慰,然后托着季玺站起来,把他抱回卧室。   即使从肉眼的角度都能发现季玺现在处于一个十分不安全的状态,往常炎一的体温总能很好的让他安静下来,但这一次,他即使整个人完全陷在炎一的怀抱里,仍然不停地剧烈发抖,冷汗淋淋地流下,喉咙口发出如同动物濒死时的细微呼喊。   于是他愈发用力地抓住炎一,几乎要把对方勒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炎一紧锁着眉,推阻着他,大声道:“季玺,你醒醒!”   话音刚落,季玺唰得睁开眼,眼神深如枯井,他喘着气,牙齿一边咯咯作响,一边幽幽道:“我……醒着呢……”   几个支离破碎的字从牙缝里漏出来,带着凉气。   他那个样子,简直就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活鬼。   炎一的大手顺着他的脊椎骨摩挲着,像是在安抚一只炸毛的猫。   季玺仍然在抖,只是幅度没那么剧烈了,刚才季玺那个样子时炎一是真的吓到了,那种急剧的全身颤抖像是病理性的,正常人即使在极度寒冷的时候也不会发生这么严重的抽搐。   他不知道的是,吴千枢的死对季玺来说是世界又崩塌了一次,而这一次是再不能复原了。   季玺从小对家人的感情其实并不深厚,但他依然将他们看作自己唯一的归属,那是一种深深刻在血脉里无法剥夺的感情,当他出生在一个巢穴里时,那个巢穴就成了他抵挡世界恶意的所有屏障。   某种意义上来说,季玺是缺失的,他至今仍没有独自面对世间的勇气,只有在那个巢里,他才能感觉到原始的安全。   但那种安全被剥夺了,于是他惊慌失措,拼尽了全力也要拿回来,否则大概会因为惊恐,害怕得去撞墙。   归根究底,他依然是只没长大的雏鸟。   “你会不要我吗?”季玺趴在炎一怀里,抖抖索索地问,“你也会不要我吗?”   炎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却说:“不会。”   悲怆和欣喜这两种复杂的感情同时出现在季玺脸上,很多时候,炎一总觉得季玺的情绪是浮在表面上的,就像水面上的波纹,被风一吹就散了,但这一回,人间的悲欢与喜乐好像终于印刻进了他的骨髓里,让他无比真实地存在着。   连季玺自己也不知道,大部分时间他都只是在表演,表演做一个常人,这是他生来开始渐渐通过模仿习得的技能,那个封闭的生长环境只能带给他这些。   然而,就在这一刻,真实而深刻的喜怒哀乐如潮水般灌进身体里,令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如何去做一个正常人。   温热的液体自然而然地从眼眶顺流而下。   在漫漫的人生途中,会感到伤心、痛苦、绝望,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炎一摸了摸季玺被泪水沾湿的脸颊,动作充满疼惜:“我说不会,这让你觉得好点了吗?”   季玺抹了一下脸,鼻腔都在发酸,眼前模糊极了,连炎一的样子都看不清了。   “没事了。没事了。”炎一拍着他的背,哄孩子一样轻声重复着,“都会过去的。”   他不这样还好,这下季玺的眼泪反而越发控制不住地噼里啪啦往下掉,把两个人的衣服都沾湿了,到最后,他简直哭得撕心裂肺,脸上一塌糊涂,上气不接下气,连嗓子都哑了,简直是把先前二十年所有的眼泪都一口气用掉了。   半年前申城基地的沦陷和家族的毁灭在他这里其实从没有过去,直到此时,他才终于以迟来的眼泪和痛哭,哀悼家人的逝去,承认并面对这个不可扭转的事实。   痛快地哭出来后,那种极度的疲惫和无望感似乎也消解了不少。   到最后,泪水已经干了,他仍抽抽噎噎地喘着气,炎一搂着他,非常耐心地一遍遍轻声哄着。   季玺两只眼睛红肿得像金鱼泡泡,他自己看不见,炎一却觉得可爱,他凑过去,嘴唇轻柔地印在那肿肿的眼皮上,尝到一点咸咸的味道。   季玺眨了眨眼,那双唇移到眼角,覆盖在他干涩的泪痕之上。   一种奇异而神奇的感觉蔓延至全身,季玺像是被微小的电流电了一样,浑身都麻了。   这个动作应当是不含有任何情欲色彩,男人的确已经向他提供了他能给的所有宽慰手段,好让他安心地栖息在自己的臂弯中。   然而,季玺却因此,生出了更为强烈的渴望。   他是个渴了太久的人,或者拥有一个贪婪而干瘪的胃,非得把自己吃到撑死,才会满足。   炎一是他仅剩的唯一了,他所有失去寄托的感情,都倾注在炎一一个人身上。   季玺才炎一的怀里抬起头,吸了吸鼻子,两手撑在男人身上,眼神在黑夜中亮得摄人。   “我想要你。”他吐字清晰且明确地重复,“我想要你。” 第58章 我尽量   没有人会用这种既不浪漫也不委婉的方式求欢,听起来不像是情人床笫之间的低语,反而更像是个蛮横的命令。   他猜炎一大概会拒绝,这个男人看似温柔,其实内里却是坚定的,但他也经常失策,因为只要季玺不断地坚持,最后先认输的一定是炎一。   在炎一开口说话之前,季玺俯下身,牢牢地封住了他的嘴。   “你又要拒绝我了吗?”季玺说,他的眼神清明而混乱,“我说了我会拉着你不放,你却不听,现在你惹上一个大麻烦,除非你现在把我从这扇窗户扔下去,否则就不要拒绝,因为我会缠着你到死。”   炎一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落在季玺脸上,他看起来好像在衡量那番话,又好像在思考些什么别的。   他并不是个时常能被威胁到的人,但季玺威胁他却总是有用的。   甚至没过去多久,他跟从前一样,简简单单地回复了一个字。   “好。”   一连几天,季玺一直留在炎一的房间里养伤。   炎一白天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季玺不知道自己现在算什么情况,他理论上仍然是应当被关押在侦查部铁牢的情报犯,原先的职位也该因此被撤除了,他想陆鸣貅或许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但他在被抓时身上所有的智能设备都被清理没收了,根本联系不上他。   炎一回来的时候带了很多东西,上药,一瓶透明的东西,还有季玺的智能助手和软芯片。   季玺满脸诧异。   “常怀让送还给你的。”炎一说,“消息他已经封锁了,对外只宣称你有事离开了,你先休息一阵子,过一段时间等风声过了再回去。”   他撒了慌,常文涛回基地后常怀就不方便动手了,这件事他是让几个手下去做的,为了不让高层发现端倪,各方的关系都要打通,这场复杂善后的工作持续了整整三天,为的就是藏住季玺的身份。   季玺接过自己的通讯设备,却没有立刻戴上,他指了指那瓶透明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炎一顿了一下,把瓶子扔给他:“润滑液。……不然会受伤。”   季玺似懂非懂地接过瓶子,仔细端详着后面的使用说明,在目光扫到其中的某几个字时,脸蹭得红了。   真是奇了怪了,他在更没羞没臊的某些时候都未必有这么不好意思,却因为这瓶东西上短短几个字的暗示,心脏怦怦直跳,整个人面红耳赤。   季玺张了张嘴,喉咙干涸,用一种闪烁的眼神望着炎一,说不出话来。   他感觉自己像是冒烟了。   顿时,空气中一种暧昧的暗流在目光之间涌动,炎一撇过眼,不再看他。   良久,季玺小声地问,他语气里带着一点期待,也带着一点忐忑:“……会很疼吗?”   炎一抿了抿唇,不确定地说:“会吧。”   季玺眨了眨眼:“那你能不要弄疼我吗?”   炎一深吸了一口气,俊逸的脸上泛出可疑的红晕,他很艰难地回答道:“……我尽量。”   季玺陷入到一种矛盾的兴奋和紧张中去。   他像是罹患了多动症,精神持续亢奋,从房间的这头走到那头,再单脚蹦蹦跳跳着回来,好像地板上铺满了热碳,哪怕消停片刻都让他坐立难安。   幸好白天炎一总是不在,不至于看到他这副过分愚蠢的样子。   日子平安无事地过去,一周后,季玺身上的鞭痕已经完全结痂,看起来很丑,那种倒刺骨勾非常磨人,击打时会把深处的皮肉都掏出来,留下一个个空洞,这种伤口在恢复时也会很不好过。   季玺其实并不太关注疼痛,他过去的经历让他对这方面触感的耐受程度远远高于常人,但从某一天开始,那道鞭伤附近开始出现万蚁噬心般的麻痒,伤口很浅,皮肤表面的神经末梢最丰富,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那种难耐的感觉比以往任何一次季玺受伤后都更为强烈,让他情不自禁地想去挠那个地方,控制都控制不住。   炎一为此异常头痛,季玺闹腾起来简直不管不顾,炎一担心他又把刚长好的伤口弄破了,差点就把他整个人双手束缚绑在床头了。   被炎一抓着双手不能动弹的季玺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像一条搁浅在岸边的鱼:“痒……好痒……”   炎一眼神很暗,冷静地说了两个字:“忍着。”   季玺用带着哭腔的嗓音求他:“就挠一下,挠一下好不好?”   炎一才不搭理他,仗着力气优势把人压在床上,低声道:“别乱动。”   大概是因为那种压迫感太强了,季玺不自觉地变乖了一些,挣动的幅度小了许多,胸口一上一下地起伏着,看得出他依然很难受,鼻尖和眼角红红的。   那一刻,炎一产生一种极大的冲动,他想去抚摸一下那洁白如雪的肌肤,看一看衣服底下,那道刚刚结了痂的伤痕有多么可怖,或者,会在一块漂亮至极的人体画布上,产生怎样一种巨大而触目的张力。   但他依旧停手了。   他只是把人禁锢在床上,限制季玺去自行破坏那一块还没长好的皮肤,其他什么都没有做。   从某种角度来说他们之间也时刻存在着一场博弈,他始终清醒着沉沦。   但这其实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因为季玺什么都不懂,对炎一来说就只是一场独角戏。   所以他不敢承认自己也想要。   那道鞭伤的血痂终于脱落了,露出一条新生后粉红细腻的痕迹。   炎一新换了一次床单,他的生活习惯很好,不像季玺,换下的衣服也不会到处乱扔,总是将自己的生活区域打理得井井有条。   新换的床单有一股太阳的气味,炎一今天忙到很晚,季玺在他回来之前先去洗了一把澡,把自己从头到尾弄得干干净净,然后缩在被子里,只留下一盏暖色的夜灯。   炎一回来的时候带着一身寒气。   其实现在的天已经有点热了,在房间里不开空调只穿一件单衣也不会觉得冷。   在进屋的那一刻,他身上如九尺严寒的冷意便瞬间收敛起来,融化殆尽。   他有些奇怪地问:“今天怎么这么早就睡了?”   季玺整个人埋在被子里眼巴巴地望着他,脸上露出小动物一样雀跃而甜蜜的笑容,湿湿的发梢垂落在额间:“快点,等你呢。”   他那样子就差在脖子上扎个大大的粉色的蝴蝶结,就可以包装成一份精致完美的礼物直接送人了。   炎一愣了愣,顿时明白了季玺的意思。   “好。”他哑声道,“稍等,我去冲一把。”   他看起来不太镇定,整个背影跌跌撞撞的。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两个人都笨拙极了,整个开头的场面都尴尬僵硬无比,但季玺的心脏仍然不可自控地加速躁动起来。   卫生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掩盖住了他如鼓的搏动心跳。   那种丢失的悸动好像又回来了,季玺的脑子里再装不下别的,只剩下一片茫然的期待。   从小到大,他对情欲的认识是很浅薄的,唯一的几次来自于年少时旁人对他的勾引,那自然不是什么很愉快的体验,他一直在很努力地模仿和学习,连这件事也是。   过了一会儿,水声停了,炎一擦着头发从浴室走出来,他和往常一样穿着黑色的单衣,身上飘着一股沐浴后好闻的薰衣草香。   季玺的目光追随着他,像一只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的探照灯。   却没想到炎一只是出来拿电吹风,然后又拐进了浴室。   自从上次剃了寸头之后,炎一的头发一直留得很短,很快就吹干了,他拿着电吹风走出来,对季玺说:“来,吹一下,一会儿容易着凉。”   “已经干了。”季玺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半个脑袋和两只眨巴眨巴的眼睛,“不吹。”   炎一看着他,却没有再坚持,而是把吹风机搁在了一边,然后走到床边,停下。   他用一种了然地口吻道:“又没穿衣服?”   季玺眼尾扬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   “小家伙。”炎一俯下身,手隔着被子触碰到那具鼓起的身躯,用带着点无奈又不知怎么形容地语气说,“你还真替我省事呢?”   季玺微微探出头来,脸上铺着淡淡的绯色,将软软的唇贴在炎一坚硬的下巴上。   炎一掀开被子,手掌从腰肢的地方一路向上。   季玺条件反射地向后缩了一下,一边笑一边嚷:“哎,痒。”   “哪儿痒?”炎一用深沉地目光看着他,语气却很认真,“伤口还痒?”   “不是……”   “那是哪儿?”   ……   季玺在失去意识之前冒出一个念头,他不会就这样被炎一活活弄死在床上吧…… 第59章 披着人皮的怪物   第二天,季玺一觉直接睡到了下午,才头痛欲裂地醒来。   炎一大概是有事要忙,早已经出门了。   他浑身上下像被重物碾过了一样,没有一处不是酸疼的,那个过度被使用的地方更是感觉明显,那种被庞然巨物撑开的感觉好像还残存在身体深处,源源不断地散发着焦灼的热量。   季玺在望见窗户外午后的阳光洒进来的时候,竟然产生了一丝类似于劫后余生的微妙错觉。   他的第一个想法是——炎一还是手下留情了,没把他直接干死在床上。   昨晚那种强势和疯狂的性*简直是颠覆了他以往对炎一所有的认知,有一瞬间,他以为对方根本是换了一个人,所有曾经的温柔和怜惜全都是他自己的错觉。   季玺扶着酸软的腰,一脸痛苦地从床上慢慢坐起来,心中小声地抱怨,这家伙实在过分了。   过分是真的过分,爽也是真的爽。   季玺只记得自己昨天哭得连嗓子都哑了,完全沉沦在极致的感官刺激中。   他甚至不怎么记得最初进入的时候有多痛了,或者本来压根也没有很痛,炎一非常尽责地信守了诺言——的确没有弄疼他,只是换了一种更残暴的方式折磨他。   季玺艰难地爬起身,事后炎一应该替他清理过,后面没有任何粘腻的感觉,厨房的小桌子放着一只用塑料碟子盖住的瓷碗,旁边是字迹熟悉的纸条。   “热一热再吃。”   季玺揭开碗碟,是一碗铺着金黄色煎蛋的米饭,一旁放着一些配菜,几根翠绿的青菜和一块酱烤排骨。   季玺只要一闻,就知道这碗饭是炎一亲手做的,而不是从基地的无人送货机购买的。   从这几天的相处中,季玺发现男人对高分子合成料理有一种极大的偏见,只要有时间,他都会亲自下厨,甚至千里迢迢坐车跑回病木区买好菜带过来,如果实在太忙,他也会去打包几盒食物,不知道他是从哪里买的,反正季玺从来没在万神区的食堂吃到过类似的味道。   季玺把碗放进厨房的自热电磁炉,没过一会儿,热腾腾的食物散发出诱人的清香。   昨天季玺被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晚,早就饿坏了,他感觉这么多天来,自己的食欲从来没这么旺盛过,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因为吃得太着急,不小心把那颗煎得敲到好处的蛋给咬破了,流心的蛋黄渗入洁白的米饭中,映衬着清脆的菜叶和酱棕红的排骨倒显得格外好看。   季玺迅速把一整碗饭吃了个干干净净,尚未咀嚼完全的饭菜顺着食道滑入胃里,形成一种极大的饱足感。   他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那种心中因为空虚而产生的恐惧感终于消散得一干二净,因为鼓胀的胃部,因为被进入后后*产生的灼痛,因为那个男人在他身上留下的所有痕迹。   细胞充盈,血液滚动,暖流入腹。   他因此,的的确确,重新活过来了。   季玺戴上智能助手和软芯片,开始重新处理工作。   他一接通,设备里面瞬间堆满了各种消息,有王诚和陈光达发来的问候,黄淮袁的质问,居然还有两条来自柳萌的。   她在上上个礼拜的时候给季玺发了一条约他吃饭的消息,当时季玺正好刚刚入狱,自然没有回复。   接着,在过了三天后,她又发了一句,小陆,你还好吗?   随后便杳然无声。   季玺拧了拧眉,不知怎么,他感觉柳萌似乎知道很多的样子。   他之前一直没有去探究过炎一和他们的关系,但他知道这其中并不简单。   白其桓本人是掌管武器库的总司令,他要做什么?   季玺想了想,给柳萌回了一条消息。   季玺:我没事,只是前阵子比较忙。我这周都有空,一起吃个饭?   柳萌很快就回复了,语气看起来很欢快。   柳萌:好呀,等下发你时间地点!   接着,季玺又一一处理了一下其他人的消息,最后才轮到陆鸣貅。   出了这么大的失误,还惊动了常怀,季玺于情于理都得给自己的合作伙伴一个交代。   里面空空如也,这种特质芯片的安保措施做得非常好,他们两的通信界面都是没有名字的,只有在收到新消息的时候才会有显示,而过去的消息也只会保留两个小时就会在芯片内被自动删除,用特殊的加密技术保证已经删除的内容不会被通过任何手段重新读取。   季玺:我回来了。   季玺:抱歉消失了这么久。   陆鸣貅:?你是本人?   季玺:我是季玺。   陆鸣貅:我的天,你可终于出现了。   陆鸣貅:常怀都跟我说了,是他亲自把你从侦查部捞出来的,没想到那家伙关键时候还真够义气。   陆鸣貅:但你那天是去重明然后被抓了吧?他给的图有问题?   季玺: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   陆鸣貅:啊?你怎么回事?   季玺:对不起,总之是我个人的问题。   陆鸣貅:好吧,既然事情发生都发生了,你也不用太自责,还好常怀出了手,也保住了你的身份没有泄露,咱们的计划基本还是不用变的。   陆鸣貅:但是再偷一次资料可能就不行了,现在重明区那边安保做了很大的调整,你懂我的意思吧?   季玺:明白,你有别的想法?   陆鸣貅:既然暂时偷不了了,那就让他们光明正大地给呗。   季玺看着那几个字,若有所思,良久,他微微一笑,关掉了眼前的界面。   的确如此。   这一次,他不想再躲在别人后面做缩头乌龟。   吴千枢已经死了,陆鸣貅和常怀插不上手,他要靠自己爬上去,像曾经的吴千枢那样坐到军队高位,用自己的力量夺回申城基地。   事情的确没有到走投无路的地步,至少现在看来,他偷取情报的犯罪记录已经被完全压下来了,连“陆喜”这个便利的假身份都完好地保留着,他完全还有机会东山再起。   这当然是一条更为艰辛,充满荆棘的道路,如同在万丈高空走钢丝,一不留神就会粉身碎骨。   ——做错了事情,就要学会自己承担后果。   晚上炎一回来的时候脸色很糟,他这几天总是这样,季玺也不知道他是在外面碰到了什么麻烦的事情,才会看起来心情那么差。   但就在他打开门看到季玺在等他的那一刻,他脸上的冰雪全部消融,变回了原本熟悉的样子。   他把几个打包回来的菜搁在饭桌上,季玺自发地接过来,拿出几个空碗,把饭菜放到烹饪器中去加热。   炎一在他背后,大手轻轻地搭在季玺的腰肢上:“有哪里不舒服吗?”   季玺脸上立刻有一点烧起的热度,他知道炎一在问什么,有些微讪地吞吞吐吐回答:“还好,就是……嗯……那里面还有点痛。”   炎一在他身后轻笑了一下,大概是发现了季玺不好意思,觉得有趣,他凑在季玺脸边,低声说:“那晚上再给你上一次药,这两天再养一养。”   季玺奇怪地转过头:“药?什么药?”   “就是给你治伤的。”炎一道,“我走之前给你涂了一次,你大概没感觉。”   季玺睫毛扑扇了几下,像颤动的蝶翼,煽情极了。   炎一环着他的后背,在他的嘴角轻柔地落下一吻。   季玺不自觉的勾起唇角,也回应地亲了他一口。   吃饭的时候,季玺仍然能发现,炎一的神色有一些几不可察凝重和沉郁,但他在努力地不让季玺发现。   季玺心里微沉,他总觉得能让炎一露出这样的神情,那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他心不在焉地吃了两口饭,最终还是放下了筷子,直截了当地问:“炎一,发生什么事了?”   炎一注视着他,眼神复杂,他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最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说:“你知道齐昊是重明科研所的文员吗?”   季玺反应了一下,想起齐昊是那个带老婆孩子逛街但当街被杀的中年男人,当时侦查所出的报告的确提到了一句他的职业,但当时季玺忽略过去了。   “嗯。”季玺点点头,“是查出谁杀了他吗?”   炎一摇摇头:“侦查部是常家的喉舌,这件事他们不敢查。”   他缓缓地继续道:“但就在前段时间,大约一个月以前,城门的畸变病毒检测机器被召回过一次,经过重明科研所的检修后有被原封不动地送回去了。”   季玺愣了一下。   “齐昊就在那个部门工作,他作为文员经手过召回机器的检修报告,我猜测他可能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所以被灭了口。”   季玺的脸色唰得白了。   一个月前,一个月前……那不正是他去见吴千枢的时间点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当时吴千枢听了他的说法后向他保证,会请重明研究所重新核验检测仪器,那次召回就是应了他的要求。   然后他就莫名其妙地死了。?如果这还能说只是个巧合,那齐昊一个小小的文职人员被雇佣的专业杀手当街刺杀则实打实地证明了那批仪器的确出现了严重的问题,而且这件事还被基地高层发现了,于是他们不顾一切,甚至不惜折损一个总指挥部的上将,也要把知情人全部抹杀。   季玺面色阴寒。   能做到这件事的,害怕检测仪器的问题暴露的,除了与在申城基地将他全家灭门无异的畸变人,还能有谁?   最坏的可能成真了,北城基地高层也混着和申城一样,保留着完整人类理智的畸变人,他们混迹在人类社会中,随时都会展露出充满恶意的獠牙。   甚至,它们可能已经完全控制了整个基地,将基地里面的人类像围在猪圈一样,一边伺养着,一边慢慢地蚕食殆尽。   季玺看着炎一,心中一个恐怖的猜测渐渐成型,他费力地动了动唇:“常文涛……是不是有问题?”   他真的是常文涛吗?还是一个披着人皮的怪物? 第60章 别问   他一直有一个疑惑,那就是常怀的动机,他主动提出跟季玺陆鸣貅他们联手造反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他跟陆鸣貅还不一样,陆鸣貅和陆明月好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就算反叛也说得过去,但常怀作为常家的独苗,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坐享数不尽的荣华富贵,那他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和自己亲爹对着干呢?   原因必然出在常文涛身上。   常家出了什么事,让他不得不放弃手边唾手可得的一切。   季玺双手握成拳。   从炎一冷峻的表情季玺便知他是默认了。   北城……北城基地还真是龙潭虎穴,这个人类史上最大的生存基地,象征着希望和文明的灯塔,竟已经彻底成了畸变人的老巢!   一瞬间,季玺心中闪过一个无比悲观的念头,这个末世,真的还有救么?   没人知道,也许他们奋力挣扎,也终将无名地死去,只为了一个无望的未来。   季玺闭了闭眼,怪不得炎一的表情这么严肃也这么犹豫,连他是不是也在恐惧这个现实呢?   炎一走过来,摸了摸季玺的头:“别害怕,有我在。”   他又说了这句话。   但这一次,季玺并没有感到安慰或者心安,而是觉察到了冰面之下更多他看不到的东西。   季玺睁开眼,他拉过男人宽阔的手掌,那只手背中央留下一个狰狞的褐色伤疤,是那时候他徒手去挡刀后留下的,永远也褪不掉了。   “我今天约柳萌吃饭了。”他忽然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随后话题却立刻转了回来,季玺知道炎一一定能明白自己的意思,“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要干什么?”   炎一默然良久,淡声道:“她跟我说了。”   他这等于是直接承认了他和白其桓和柳萌之间非比寻常的合作关系——一个军队最低等的兵,和那高高在上的司令官。   季玺不自觉地用力攥着他的手,眼神灼灼地望着他。   然而,炎一却态度坚决地说了两个字:“抱歉。”   季玺睁大眼睛,心中一片冰凉。   “你就算自己跑去找柳萌,向她打听,她也不会说的。”炎一很平静地陈述着这一事实,“因为不能告诉你。”   季玺呆滞地张了张口,声音沙哑:“……为什么?”   他急急地追问::“你们是要弄死常文涛还是怎么?这我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啊,他是个畸变人,我和你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我还可以帮忙……”   炎一粗糙的手掌摸了摸他的脸,又像是敷衍又像是附和:“嗯。别问。”   季玺怔怔地盯着他,眼神受伤。   “你……”他干涩地说,“是打定主意要瞒着我是么?”   “嗯。”   “什么都不能说?一点点都不行?”   “嗯。”炎一用冷静而几乎是悲悯的眼神俯视着他,“你可以去见柳萌,我不会干涉。”   季玺耷拉着脑袋,苦笑了一下。   “好吧,我不会问她的。”季玺尖讽地说,“你都决定了,我能怎样呢?”   炎一只是抚了抚他的脸,动作很温柔,没有一丝一毫生气的迹象。   季玺不自主地在他掌心蹭了蹭,低声说:“我不想跟你吵。”   “我也不想。”炎一说,“乖。”   季玺闭起眼,低下头吃了一口饭,炎一也回到对面的座位上。   他们继续吃着有一点凉下来的饭菜,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临睡前,炎一给季玺又上了一次消炎药。   他的手指伸进紧窄火热的内壁,将药膏涂在抚平的皱褶间,没有刻意去挑逗,季玺却激动起来,昨晚他被这个男人钉在床上狠狠地操干的模样一幕幕回荡在眼前,他脸色绯红,用一种盈满着春水般的目光瞧着正在给他上药的炎一。   炎一笑着拍了拍他:“今天不碰你,早点睡。”   “哦……”季玺耍无赖似的拉长了声音,高高地翘起圆润白皙的屁股,“那你把手拿出来呀。”   炎一弹了一下他的脑门,季玺吃痛般夸张地“嗷”了一声。   上完药,炎一果然就把手指拿出来了,毫无留恋。   季玺瘪瘪嘴,也躺进被子里,钻在他的怀里。   一夜无梦。   既然已经答应了柳萌,季玺最终还是没有爽约,她挑了一家万神区附近的餐馆,季玺当天中午准时与她在餐厅门口碰面。   危机解除后炎一就没有再限制过季玺的行动了,他可以随意出入,或者随时搬回自己房间住也行,但季玺显然打算赖在那儿不走了。   天气很热,季玺穿了一件铅灰色的薄衬衫,而柳萌为了见他,甚至专门画了精致的妆容,一袭修身的黑色长裙,勾勒出女性独有的凹凸有致的身材曲线。   她很高,穿上细尖的高跟鞋后比季玺还高了小半个头,季玺站在她旁边,完全就像是大姐姐带着自己青涩的弟弟。   “嗨。”柳萌朝他热情地打了个招呼。   季玺也打了招呼,礼貌道:“你今天很漂亮。”   被教导如何绅士地对待女性是他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他在面对柳萌的时候便会自然而然地展现出他作为男性风度翩翩的另一张面具。   “谢谢。”柳萌大方地笑起来,红唇齿白,看起来艳光四射,令路人纷纷侧目,“小帅哥嘴真甜。”   餐厅门口的服务生替他们拉开大门,季玺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柳萌先进去,他自己跟在后面。   柳萌定了位,他们在窗边坐下,外面是一处庭院,郁郁葱葱的草植和一小片人工湖泊让人看着心情大好。   这家店的玻璃桌面就是一张浑然天成的电子屏,上面播放着水光泠泠的动态电子画面,让这块玻璃仿佛真实地流动起来,一行行秀丽端庄的字浮现其中,上面写着今日的菜品。   季玺便问:“想吃什么?”   柳萌笑了笑:“你点就好啦,我只要一个水果沙拉。”   季玺挑起眉:“减肥?”   “是呀。”   “你已经很瘦了。”   柳萌撩了撩打理整齐的波浪卷发,随意道:“对女人来说,身材管理是无止境的。”   季玺无奈地笑了笑。   他点了一份牛肝菌意面,给柳萌点了一份沙拉,再要了一篮洋葱圈。   点完餐,柳萌笑意吟吟地问:“小陆,你今年多大了呀?”   季玺心说他就知道,果然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但不知怎么的,他在这种问话中并没有感觉到被冒犯的意思,相反,直觉告诉他柳萌是友善的,她煞费苦心,明明在减肥却特意请他出来吃饭,似乎只是出于单纯的……好奇。   他于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二十了。”   “哇,好年轻。”柳萌闪着眼睛,一副苦恼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唉,一晃我都是快奔三的人了。”   季玺笑说:“看不出来。”   “那你跟老……炎哥,是怎么认识的呀?”   季玺很细微地顿了一下:“军队里认识的。”他补充道,“我是副连长,他是我手下的新兵。”   “哦?是吗?”柳萌微微一笑,悠悠道,“我怎么听老白说,他入伍之前就带着你去过武工厂呢?你们在查什么事吧?”   季玺僵了僵。   “别紧张。”柳萌表情轻松地道,“我只是随口一问,不会说出去的。”   她环视了一下周围,用神秘的口吻对季玺说:“这家店都是自己人,不会泄露出去的,你尽管放心。”   季玺轻轻皱了皱眉:“是我自己在查一些事,也是我要求他带我去的,跟他没关系。”   柳萌眨了眨妆容完美的大眼睛,意味深长地拉长了话尾:“这样啊——”   季玺反问:“你又是怎么跟他认识的?”   柳萌嫣然一笑:“嗨呀,这就更简单啦,他那时候自己找上老白,自愿投入老白麾下,我跟老白是男女朋友,自然就见过一面咯。”   这当然不是实话,但季玺早已经知道柳萌会撒谎,所以并不多么失望。   “不能告诉他”好像是某种原则性问题,不仅是炎一,连带着他周围所有人,都用一种近乎固执的方式对他守口如瓶。   这太不公平了,即使季玺愿意坦诚地告知一切,回答她所有问题,亦绝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种挫败感令他感到一丝沮丧,便索性沉默不言了。   色拉和意面很快就上来了,季玺端起盘子,埋头吃起来,一口一口,也不再给柳萌问话的机会。   柳萌是个心思很敏感的女人,她自然看出了季玺兴致不高,却并没有怎么计较地笑了笑,就好像一个长辈在宽容小辈。   她内心甚至在想,自己坏脾气总是黑脸的老板,和这个善于伪装又浑身带刺的小家伙,到底谁更难搞一点。   他们俩平时真的不会一言不合就打起来吗?   洋葱圈上来的时候季玺礼节性地邀请柳萌一起吃,她没有拒绝,而是举起叉子,咽下一块充满油炸脂肪的垃圾食物,充分地表达了自己的诚意。   季玺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你究竟为什么要邀请我吃饭?”   只为了问那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吗?   季玺很真实地产生了这样的疑问,他不明白自己身上到底产生了哪种价值,能让柳萌对他产生如此强烈的好奇心。   “嗯?”   大概是季玺的样子太过疑惑,柳萌嚼着洋葱圈,理所当然地说,“一起吃个饭,交个朋友呀。”   她娓娓道:“你真的不用对我这么警惕的,就是单纯地吃个饭,如果我问了什么你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你就不要回答就好啦。”   季玺眨了眨眼。   对柳萌来说,这好像完全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   就因为这样?   可能是出于女人的天分,柳萌相当擅长体察他的情绪,她亲切地笑了笑:“你别紧张,慢慢来。”   对于从小都鲜少接触外人的季玺来说,他可实打实的是个社交废物。   他会装腔作势,在光鲜亮丽的场合下与那些同样抱着利益目的的精英人士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却不会用真情实感,在一张简单的饭桌上和对方去交朋友。   或许是因为柳萌这句话,他勉力让自己放松下来。   之后饭桌上的气氛逐渐融洽下来。   柳萌显然是个健谈的女人,他们天南海北地聊到北城反常的天气,军队麻烦的审批制度,公寓大楼晚上吵闹的酒吧,等等等等,   一顿午饭结束,季玺主动买了单,柳萌却执意要和他AA,季玺便没再坚持。   开玩笑,那是老板的内人,她可不敢吃白食。   季玺问:“我送你回去?”   “我之后还有工作。”柳萌笑道,“就送到接驳车站吧。”   季玺点点头。   他们便一同从餐馆出来,往最近的车站走去。   车站马路边上有一段滑坡,季玺没注意,脚下踉跄了一下,不小心带动了里面隐隐作痛的神经,他昨晚跟炎一又翻来覆去地搞了一次,早上起来腰酸背痛,为了不让柳萌看出来,他全程都在极力忍耐着。   他下意识地扶住自己的腰,柳萌立刻关切地问:“没事吧?这儿有个小台阶,我刚才也差点没看到。”   季玺勉强笑了笑:“没事。”   目送着季玺以稍显变扭的姿势走后,柳萌当然懂那是怎么一回事,她上车后第一时间拨通了智能助手。   “老白。”她用一种相当兴奋且幸灾乐祸的语气对着那头的人说,“我觉得咱们老板这回是彻底栽了。”   “……”另一头的白其桓扶了扶额,一脸头疼。   可是他姓陆啊。   尽管失忆了,但老板不会不知道他最后将会亲手杀掉他们所有人吧?这么重要的事,他给自己准备的资料里不会没提吧?   可要是老板明明知道,还是义无反顾地栽了进去呢?   到时候他们怎么办?   老父亲般操心的白其桓陷入一种深深的焦虑中。 第61章 溜   季玺身上不太舒服,吃过饭就直接回去了。   这是个周末,基地内人头攒动,巨神区的街道上也多了不少休息的军官。   季玺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仿佛自己也被周围那种假期的欢快气氛所感染了。   可惜炎一今天要值班,否则他们可以去附近的电影院看一场电影。   他慢腾腾地走着,沐浴在春末夏初澄灿的阳光之中。   蓦地,一声悠长沉重的鸣响在基地上空想起,所有发射信号的广播喇叭同时震动,同时发出声响的还有季玺耳中的智能助手。   “紧急通报,紧急通报,外城防御墙感应到畸变人进攻,请即刻前往巨门区中央广场集合,十五分钟内未抵达以叛逃罪论处——”   “再次通报,请即刻前往……”   警报响起的一瞬间,周遭一片哗然。   季玺看到,街道上很多刚刚还洋溢着灿烂表情的军官都停住了脚步,脸色僵硬。   他们或许是收到了同样的消息。   季玺在报道那天是签过生死状的,所有入伍的军官应当都是如此——在基地受到畸变人攻击时,基地会随机调遣一部分兵力前往剿灭,在危难时刻,所有军官都有义务随时服从基地的安排,不论官职大小,一律必须上前线,否则直接以最严重的叛逃罪论罪处斩。   这是季玺入伍后第一次遇到畸变人大规模进攻,且十分“幸运”地被选中了。   季玺脑门上沁出一滴汗珠,在他收到消息的那一刻,“十五分钟”就是死线,他没有过多的犹豫,随着一大波军官往巨门区的方向赶,一边点按着智能助手给炎一发消息,在奔跑喧闹的人群中,他们俩几乎是同时收到了对方的消息。   炎一:巨门。   季玺:我也。   季玺在最后一刻闯进了上一班前往巨门区的接驳车,车里塞满了人头,很多人甚至没有规整地穿着军装,甚至有头都没梳穿着睡衣就上来的。   基地的消息来得猝不及防。   接驳车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季玺随着潮水般的人流下了车,整个偌大的巨门区中央广场此时乌泱泱挤满了人,人声鼎沸,抱怨和咒骂声却并不多,这些军官在紧急关头依然保持着很好的素养,只是在休假日突然被召唤出城显然也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众人的表情都相当沉重。   一辆辆重型装甲车从大马路上开过来,停在广场边缘,后面跟着集卡,上面运输的是各种武器和炸弹。   整个基地都立刻进入紧急状态,一种凝重急迫的气氛在铁锈气味的空气中晕散开来。   整个广场人实在太多了,季玺被挤占在中间,他热得满头大汗,一边费劲地给炎一发消息。   季玺:你在哪儿?我已经到了。   炎一:等消息。   季玺没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是炎一在等消息,还是他让自己等消息?   没过一会儿,智能助手的提示音就给了他解答。   冰冷的机械女声如是道:“尊敬的陆喜先生,已检测到您抵达指定地点,感谢您的配合。已为您自动分配队伍,接下来请您登上车牌编号为B·D02的装甲车,谢谢。”   季玺呼了一口肺部压抑的空气,第一时间把车牌发给了炎一,他第一次经历这件事,其实有些不知所措,中央广场到处人头攒动,整个广场周围密密麻麻停满了装甲车,他甚至不太知道要上哪儿去找自己那辆,只能茫然地用目光搜寻着。   炎一:D区在西边。   季玺立刻会意,往广场西边停靠装甲车的方向跑去。   季玺:你的车牌几号?我们是在一起吗?   炎一:不是,你照顾好自己。   他似乎很忙,每个消息都是简短的几个字,而且回复得也不快。   季玺不知道的是,在基地发出紧急通报的那一刻,炎一那边已经炸开锅了。   作为整个军队最低等级的士官,炎一是没有休假的,他今天被派到长石区的岗哨亭值班,警报声响起后五分钟白其桓用他们加密通讯渠道给他打了语音电话。   事态紧急,白其桓的声音异常凝重:“老大,你是不是被派了?常家这次是要下死手啊。”   炎一道:“我们的人中了多少?”   白其桓答:“三分之二,目前我能查到的所有数据,真实情况可能更不乐观。”   炎一:“他们这次做得太明显了。”   白其桓:“常文涛这厮分明是狗急跳墙,打算跟我们撕破脸了!他已经不在乎那个协议了!他就是死也要拉所有人垫背!”   炎一:“你先把能调的武器送出来,城外的畸变人不管如何都要先剿,否则损失太大。”   白其桓急声道:“已经在送了,老板,你那边怎么办?你上次跟我们说的……你能不能先把记忆恢复一下?”   炎一:“来不及了,城内的人你先看好,等我回来。”   白其桓气得大拍了一下桌面,怒骂道:“常家那群言而无信的狗东西!他们敢这么玩儿,大不了大家一起同归于尽!”   炎一叹一口气,语气却十分郑重:“白其桓,你听好了,这是命令。”   “就算我死了,导火线也不能燃,明白吗?”   白其桓浑身都在发抖:“你他妈……你他妈……怎么到了现在,还能说出这种话!你把我们,把你自己当什么了?”   炎一的声音无比冷静:“他们不敢光明正大地动手,以前不敢,现在也不敢,你们首先是人,其次才是我的下属,我保护好你们,才能谈其他。”   他最后说了三个字:“相信我。”   “滴”的一声,信号超出可达范围,通讯自动中断。   白其桓滑倒在地上,咬牙切齿地恨恨一拳砸在地板上,手上鲜血四溅。   另一边,季玺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装甲车,智能助手自动进行身份识别,特质的防弹车门自动打开,季玺猫着腰钻进去。   车内除了司机,还坐着两名军官,季玺是最后一个,座位上摆着一套军服,座椅下还有便携手枪、刀具、手榴弹,压缩干粮和一瓶瓶饮用水。   这两个人他都不认识,他们互相简短地打了个招呼。   其中一人与季玺军衔相同,是后勤部的副连长,名叫韩铭。另一人则是通信二处的技术长,叫做鹏远洲。   自称老陈的司机启动了车辆,装甲车跟着前方浩浩荡荡地队伍,一路驶出城镇。   季玺在车上把衣服换了,佩戴好装备,看着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   基地的居民也已经收到了畸变人攻城的紧急警报,神色慌乱的人在路上逃窜,抑或哄抢物资,更多的则是躲在屋里从窗内注视着他们的普通人,他们的眼神充满着企盼和信赖,目送着一辆接一辆的装甲车朝城门的方向驶去。   上一回,季玺还是他们中的一员,这一次却成了那个抵挡在前线的战士。   季玺心中莫名生起一种使命感,他想,自己应当是要保护好他们的。   奇怪的是,他以前并不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季家还在的时候,他高高在上地活在云层里,他并不关心底下发生了什么,那些人每天为了什么而活,又是忧虑和恐惧什么,他在感到极其无聊的时候才会离开自己脚下那一片净土,去地底的世界看一眼,好像一个对陌生环境感到新奇的游客。   即使混迹其间,也始终保持着疏远的距离。   但他此刻穿行过这一片街道,从那些路边转瞬即逝的企盼眼神中想到的,却是过往的一张张鲜活面孔。   慈祥而苍老的沈爷爷、坚强活泼的迟淼、齐昊那对亲眼看着父亲惨死的儿女,还有瞎了一只眼的余承远,和他杂货店里失去了尊严却满怀感激苟活着的孩童们。   甚至那种替他们清理粪便时手上的粘腻感都历历在目。   季玺记得刚开始他只是看一眼都会呕吐很久,但现在已经能无比平静地去回想了。   在他自己还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开始为生命不可避免的流逝感到苦涩,为那些人崎岖的命运感到不平和悲哀。   他开始希望那些弱小的同伴能不再受苦难的欺凌。   装甲车在出城的地方就开始排队了。基地的畸变人攻击预警系统非常先进,此时驾驶座旁边的显示屏上呈现出一张卫星云图,可以看到整个北城基地周围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出现畸变人,而一大波即将进犯的畸变人还在大约三公里以外的路上。   他们要在畸变人破坏城门之前将它们全部消灭。   基地的城门一共有三个闸口,最外面是一圈护城河、随后是高压电网,最后才是真正的铜墙铁壁。   这三道防御闸门理论上已经可以说是天衣无缝,但是任何人造设备都是有承受上限的,一旦畸变人的数量过多,护城河挖的再深也会被填满,高压电网也终将被翻越过去,再坚固的外墙也会出现裂缝,最后彻底溃败。   城门上方的大炮已经准备就绪,中央的吊索桥缓缓拉开,闸口打开,形成一条平整宽敞的道路,连通到护城河之外。   随后,装甲车一辆一辆有序地驶出城门,根据导航路线,向云图中被红色小点聚集的地方进攻。   基地周围是一片广阔的平原,所以在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畸变人的身影,所有入伍的军官视力都非常出众,不用指挥,韩铭和鹏远洲已经举起狙击枪,拉下车窗玻璃,瞄准了在远处晃动的畸变人。   他们这一车的人员分配非常微妙,韩铭是管后勤的,鹏远洲严格来说也是个技术人员,只有季玺勉强算个能打的。   理论上,后勤部和通讯处平时是不出外勤的,只有总指挥部的军官会碰上跟畸变人正面肉搏的情况。   但光看韩铭和鹏远洲持枪的姿势,季玺就知道他们并不是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   “砰砰”两声利落的枪响,红黑色的血花在平原上绽开,两只畸变人被精准爆头,身体抽搐着倒在地上。   两个人没有任何交流,只是迅速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   他们还没有进入畸变人潮的中心地带,所以现在周边的数量还不算多。老陈是个经验丰富的司机,他解释道:“一会儿咱们车子是不能开进去的,数量太多就算是坦克来也会有危险的,我们要在旁边 ‘溜’ 他们,所以各位务必系好安全带,到时候车速可就不那么平稳咯。”   季玺明白了他的意思。   韩铭和鹏远洲早已见怪不怪,但他们对陆喜的态度却非常冷淡。   “陆先生。”韩铭甚至说,他的语调带着并不明显的不屑,用的称呼却疏离到了千里之外,“如果你打不中,请不要浪费子弹。” 第62章 他有好好照顾自己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季玺正从座椅底下捞出一柄远程步枪,这种型号他很久没用了,正在翻找合适口径的子弹往里面填装。   他看起来动作的确非常生疏,组装配件都花了几分钟的时间,这对专业的狙击手来说简直是不可容忍的速度。   季玺没说什么,他承认在用枪方面的确不优秀,从前被教师打着手心训过,却依然很难每次都正中靶心。   他将车窗摇下一条缝,枪口伸出去,迅速瞄准,“砰”地开了一枪。   子弹从离他最近的那个畸变人右侧的脑壳穿出去。一个不好不坏的成绩。   巨大的后坐力震得季玺手腕发痛。   “消音器呢?”鹏远洲语气带着指责地问,“你这样会让我们很困扰。”   “已经用完了。”季玺不急不缓地说,“我刚才找过一遍,没有多的消音器了。”   鹏远洲皱了皱眉,从自己的后座翻出一个扔给前排的季玺。   他冷着脸:“为什么不问?”   “谢了。”季玺接过,随意地笑了笑,“你们不是不想理我么?”   鹏远洲被他噎了一下。   韩铭哼了一声:“真不愧是陆家的少爷,架子真大。”   “过奖。”季玺面不改色地应承下来,微微一笑,“你们也不赖,不知师承何方?”   韩铭脸色顿时黑了:“我特么要你管……”   开着车的老陈和着稀泥:“唉哟,几位军爷,这大战临头的,都是自己人,消消火消消火。”   三人便不再说话了,季玺盯着前方的卫星云图,鹏远洲和韩铭分别盯着两侧的窗外。   代表装甲车的方向键离前方密集移动的红点越来越近,季玺将枪械和子弹放在手边,拿出几颗手榴弹,这种群体性的爆炸工具如果用的好,是能发挥出非常出色的功效的,但投掷前必须要找准时机,他们一辆车上的装备也没有多到用也用不完。   整整一箱手榴弹放在装甲车前排的车门旁的座位底下,但季玺上车的时候已经只剩下三颗了,剩下的都被韩铭和鹏远洲拿走了。   季玺并没有计较。   远处,畸变人嘶吼的声音如海啸般汹涌而来,季玺看向驾驶座前方,广阔无垠的草原上,那些灰黑色的身躯几乎要堆成一座座小山,它们张着血盆大口,长长的舌头垂下来,浑浊破损的巨大眼珠撑破眼眶,有的牙齿里还有没有消化完全的肉块。   季玺内心说不震动是假的。   他这辈子都没有一次性见过这么多畸变人。   老陈的表情异常严肃,额头上沁出热汗,他的视线紧紧盯着前方,季玺知道在这个关头,他的压力其实是最大的,一控制不好距离,他们很可能全军覆没。   突然,一个急刹车,老陈急转方向盘,将整辆车子打回,轮胎在地面上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这是开战的号角。   此时他们距离那一大波浪潮一般的畸变人只有不到百米的距离,季玺端起枪,直接打了两发,冲在最前面的几个畸变人应声倒地。   韩铭和鹏远洲也已经完全进入战斗状态,他们飞快地换着弹匣,一发接一发,几乎没有任何停歇的时间。   枪声四起。   在这种情况下瞄准其实是很难的,因为老陈要控制距离,首先要保证车辆不会被畸变人攻击,所以车速时快时慢,不停换挡,一脚油门一脚刹车地猛踩。   这种变幻的速度下,对动态视力的要求非常高,而且畸变人只有被射中头部时才会彻底死亡,其他地方都是无效攻击。   重甲车朝平原外小山坡的方向开去,季玺知道他们正在离基地越来越远,这是他们出城前基地给的死命令,无论发生什么,剿灭畸变人是第一要务,不能让它们抵达城门。   在击杀的过程中,他们必须引导这些畸变人远离基地,而不是靠近。   季玺又开了一枪,打中一个差一点跳上汽车后盖的畸变人。   这就是一场生死的游戏,季玺感觉到自己的眼睑沁出汗液,心脏高速搏动,肾上腺素不断分泌,大脑里只剩下一件事情。   把那些怪物,那些该死的畸变人,通通杀光——   空空的弹夹掉了一地,没有人去管,其他几辆装甲车也在做和他们一样的事情,空气中弥漫着硝烟与血腥的气味。   白烟和火光时不时地冒出,整片草原已经成为了屠杀的战场。   目前来看,仍然是人类在单方面屠宰畸变人。   末世后几十年经验的积累令人类已经整理出了一套完整的针对畸变人攻击的方法论,而现代科技的不断进步更是加速了这一进程,到了现在这个年代,武器资源充沛,只要他们操作不失误,基本不会产生过大的人员损耗。   季玺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他感觉自己已经完全是凭借着机械性的本能在动作,装弹、射击、再装弹。   畸变人的数量太多了,就像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地涌过来,看不到尽头。   满地都是被开肠破肚、脑浆四溢的尸体,装甲车在其中横行,不断向深处进发。   他们已经开到长满高大树木的山地区域了,天色渐暗,躲藏在灌木中的畸变人几乎与周围的环境隐为一色,它们是一种狡猾的生物,甚至会刻意将自己的头部隐藏在大自然的掩体后方,这使得精确的瞄准更为困难。   季玺浪费了两颗子弹,一脸懊恼地锤了一下座椅。   “啧。”韩铭骂了一声,“该死,这些东西比以前更聪明了。”   整片森林密密麻麻都是畸变人,装甲车体积太大,开不快,这对他们并不是有利的情况。   由于茂密树叶的遮盖,这里比外面的光线更加昏暗,但基地还没有发来撤退的消息,城门在宣布紧急状态后就完全关闭了,任何人不得擅闯,他们必须一直呆在野外,直到危机解除。   车上的物资足够五天左右的消耗,老陈打开前照灯,说:“几位军爷,马上天黑了,咱们先找个地方修整吧。”   畸变人对光线并不敏感,这样的做法倒也妥帖。   车上的三人都没有异议。   老陈看了一眼卫星云图,朝着森林的更深处开去。   车子在爬坡,畸变人很少会聚集在海拔更高需要耗费更多能量的地方,所以山顶一般都是相对安全的。   季玺有一点耳鸣,是一下午不断射击带来的后遗症,毕竟消音器也不能阻隔所有声响。   紧绷了几个小时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下来一点,他们到达山顶时,已经有几辆同样规制的装甲车停在那里了,地面上生着几簇燃烧的篝火,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明亮。   几个军官围着火堆烧煮食物,车停下来后韩铭和鹏远洲就立即开门下去了,他们看起来非常不想和季玺呼吸一室空气。   季玺转头看了一眼窗外,没有发现熟人,他背靠在座位上,没有动。   老陈将车子熄了火,问:“您不下去?”   季玺疲惫地闭上眼:“嗯。”   老陈:“那我下去抽根烟哈?门没锁。”   季玺点点头,于是老陈也下车了。   四周黑色的树木在风中沙沙作响,季玺独自掏出一包压缩干粮,就着白水一口口地啃着。   没什么味道,纯粹是为了填饱肚子。   郊外连通讯信号都没有,季玺有点想炎一了。   他们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炎一发送的最后一句,让他好好照顾自己。   那这家伙现在在哪里呢?季玺默默地想,他不承认自己其实有一点担心。   他有好好照顾自己吗?   外面的军官很热闹,他们围坐在火堆前,玩简易的自制纸牌,老陈这个司机也如鱼得水地混在里面,欢声笑语从密闭的车窗外传进来,挡都挡不住。   季玺闭上眼又休息了一会儿,感觉下腹鼓胀,有点想上厕所。   他呼了一口气,思想拉扯纠结了半天,还是起身拉开车门,动作艰难缓慢地从底盘很高的装甲车上爬下去。   比起韩铭和鹏远洲对他的排斥,这才是他不想下车见人的真正原因。   他的后腰和屁股都很疼,两腿发软,里面被过度使用的地方火辣辣的,走路或者移动的时候都会牵连到,他知道那是没休息好的后遗症,毕竟他们昨天晚上显然又做得十分过火。   这种事当着陌生人的面自然难以启齿,季玺也并不想被那些素未谋面的军官当成废物点心,于是他极力地压制着自己的生理本能,稳稳地踩在地上,缓步往人少的地方走去。   “喂!”鹏远洲看到他,喊了一声,“你去干嘛?”   “小解。”季玺冷漠地吐出两个字,地上画着阻隔剂淡红色的痕迹,他一脚踏出,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一柄枪摔在他的脚边。   季玺回过头,那柄枪正是鹏远洲扔过来,他的姿势看起来就像抛了个什么垃圾一样。   他高声道:“你特么出去不带武器啊?”   季玺停了停,动作凝滞了片刻,还是弯腰从地上捡起了那柄手枪,拍了拍上面的泥土,然后别在腰间。   “谢谢。”他淡声说,“虽然我不需要。”   鹏远洲满脸轻蔑地嗤了一声,身后军官们的欢笑声将他淹没。 第63章 你怎么才来   那些人一直闹到很晚,季玺后来披着外套,窝在装甲车里睡了。   夜风潇潇,整个营地中间生着唯一一团篝火,其他装甲车围着火堆停成一个圆形。   半夜,万籁俱寂。   季玺其实始终处于浅眠状态,身体上的不适还有车内狭小的空间都让他没法很好地进入完全的睡眠,于是,在听到一辆车子从远处遥遥开过来,停在附近时,他立刻就醒了。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表,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   他打个哈欠,在坐垫上翻了个身,冒出个念头,心想怎么有人这么晚还在山里瞎转悠,接着又继续闭上了眼,努力培养睡意。   那辆车好像下来了一个人,军靴踏在草地上发出很轻微的脆响,随后,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停在了季玺那辆车的车门外。   季玺整个身体立马弹了起来。   与窗外的人对视。   竟然是炎一。   炎一大概也没想到他还醒着,稍微愣了一下。   季玺惊讶地张了张嘴,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睡得翘起来的发梢,轻手轻脚地挪到门边,把车门拉开一条缝,侧着身悄悄地钻了出去。   炎一双臂张开,季玺双脚还没落地,便被他牢牢接住,抱在怀里。   季玺两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在他耳边轻轻地质问:“你怎么才来?”   他其实最想说的是,我想你了。   话到嘴边却完全变了个样。   炎一一只手有力地托着他的腿弯,把他抱到其他人视线看不到的地方,轻声解释:“路上有点事耽误了,不是故意的。”   季玺把他埋在他的颈边,深深地嗅了一口,像个小动物一样,本能的搜寻着能让自己安心的味道。   他看起来有点焦虑。   炎一大掌抚了抚他的后背,问:“怎么了?”   季玺软着声音,娇气地抱怨道:“不舒服,后面难受,腰疼,腿也酸。”   一整天高强度的作战,他明明在旁人面前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碰上炎一,却又开始发嗲撒娇了。   炎一安抚似的亲亲他的脸,抱着他在暗处的树干边坐下,让季玺骑在自己身上,他的手摩挲着季玺的后腰,哄道:“哪儿疼?给你按按好不好?”   季玺在鼻腔里“哼”了一声,像一只翻起肚皮的小猫咪。   炎一动作柔和地在那处紧张僵硬的肌肉打着圈,替他按摩。   “好点没?”   “嗯……”   “还有哪里不舒服?”   “嗯,还有腿,大腿里面,和、屁、屁股。”   炎一揉搓着那两团饱满的软肉,低声道:“这里?”   季玺被炎一伺候地有点舒服,他眯起眼,喉咙里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摸索着男人的唇,奖励似的印上一个湿乎乎软绵绵的吻。   炎一不自觉地笑了,他千里迢迢披着夜色赶来,就为了给这小祖宗当按摩师,竟也当得心甘情愿。   他按住季玺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亲吻。   一吻结束,两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季玺小声地推了推他:“去……去车里。”   炎一轻笑,声音低哑:“宝贝,车上有人呢。”   季玺眨眨眼,他脑子好像有点不太清醒,嘴里咕囔着:“哦……那怎么办呀。”   “不欺负你了。”炎一失笑着亲了一下他的额头,“我送你回车上睡,晚上冷,别着凉了。”   季玺抓着他的衣袖,可怜巴巴地问:“你要走了吗?”   “我留在这里,车子就停在你们旁边。”炎一温声道,“明天早上醒过来你就能看到我了。”   “这样呀。”季玺弯起眼角,对这个答案显然相当满意,心情瞬间如月色一样清朗,“好吧,那暂时放你走。”   炎一托着他,把他塞回装甲车里,在耳边用极低的气声道:“晚安。”   季玺眼睛亮晶晶地目送着他关上门,小幅度地朝他挥了挥手,做了一个口型:“晚安。”   第二天清早,天刚蒙蒙亮,季玺就醒了。   他脑子里还清楚地记着昨夜炎一说,他只要醒过来就能看到他了。   这句话他含在舌根咀嚼了半宿,连睡着了都在想着。   这对他们过往的相处模式其实是不常见的,只有在季玺最早刚刚来到炎一家里的时候,炎一为了照顾他,才会刻意晚些出门,后来他们进了军队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早上醒来后立刻见到炎一了。   就连他们第一次做完后,留给他的,也是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和不留余温的被褥。   也许是因为季玺这一次完全离开了熟悉的环境,独自一人和几个对他也并不友善的陌生人宿在郊外,还随时要面对畸变人的攻击,他心底变得格外依赖炎一的存在。   不,事实上并不是这一次开始的,在监狱里炎一向他张开怀抱后,这种情况就一发不可收拾地愈演愈烈。   他到了一秒钟看不到炎一就会感到不安的地步。   季玺轻轻地拉开车门,天色还早,大部分人还沉沉地睡着,他呼吸了一口山间初晨的清凉空气,慢慢地踱步到自己的装甲车旁边,那里果然多出了一辆一模一样的车子。   季玺记了一下号牌,然后走到车窗边张望。   他们的位置对调了,昨天是炎一站在外面这样看着他,今天却变成了季玺。   不知是不是什么奇妙的心电感应,炎一很快就睁开眼,他并不意外地朝季玺露出一个笑,季玺的心跳停顿了一拍。   他们俩就这么不远不近地隔着一扇车窗对望着,一个在里一个在外,男人英俊无匹的面容在发光的玻璃里如一片绚丽的影像。   季玺心底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悸动感。   他想触碰玻璃里面这个人,却又不忍心打碎那副画面。   不知道是不是季玺的错觉,自从炎一出现后,原本那几个嬉笑打闹的军官都拘谨了不少,整个早上,气氛甚至可以用相当沉默来形容,尽管他们每个人看起来好像只是没睡醒,所以也没什么心思闲聊而已。   鹏远洲下车的时候炎一正在火堆边加热速食罐头,季玺盘腿坐在一边乖乖等着,他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瞬间踉跄了一下,一声“阎统帅”差点脱口而出。   韩铭在鹏远洲身后用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扶着脑袋坐起来,他的脸色白得简直像鬼,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做了一宿噩梦。   鹏远洲和韩铭在这次任务之前不算特别熟,但也称得上点头之交,他随口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韩铭摇摇头,眼神飘向窗外挨着炎一坐着的季玺,眼神简直可以用惊恐和震撼来形容。   ……鬼知道他昨天晚上看到了什么。   靠,那可是他顶头的大老板啊!!!   鹏远洲和一脸菜色的韩铭陆续下了车,季玺奇怪地看了韩铭一眼,韩铭立刻躲开了视线。   季玺:?   他并没不怎么在意韩铭今天在发什么疯,反正对方一开始就明显地表现出了讨厌自己的情绪,季玺也不见得有多喜欢他。   吃完早饭,他们回到装甲车上,开始新一天的畸变人追杀战。   昨天基地近郊平原的畸变人基本被清除干净了,今天他们的行动范围更加深入森林腹地。   这些畸变人的活动轨迹几乎无迹可寻,没有人知道它们是为什么会大批量地聚集到一起,早年就有科学家提出畸变人也存在“进化论”,它们和大自然的其他生物一样,也会优胜劣汰,行动笨拙缓慢的畸变人优先被人类捕杀,而剩下的那些则出现了更加适宜生存的特质,比如它们开始学会了成群结队地行动,学会栖息在人类更难以到达的山地和森林。   这种说法被大部分人认为是极度荒谬的,因为一个很简单的道理,畸变人根本不是自然的生物,或者连动物都不算,它们只是被某种恶性病毒支配的腐尸,它们是畸态的、扭曲的、不正常也根本不应该存在的,这种东西,难道也能用“生物”的理论来解释吗?   对于畸变人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存在,科学界至今仍争论不休,没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的确,生物存在进化,物竞天择,畸变人不是生物,但病毒——   可是会变异的。   韩铭今天的状态非常不佳,他昨天几乎是弹无虚发,甚至还有空嘲讽季玺两句,但他今天光一上午失手的次数,就已经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了。   鹏远洲也发现了,他皱了皱眉:“韩铭,你今天怎么回事?”   韩铭黑着脸,什么都没说。   季玺瞥了他一眼,将视线重新移回瞄准镜上。   树木中,密密麻麻的畸变人张着血盆大嘴呼啸而来,紧紧地追赶在装甲车后方。   季玺的视线聚焦在他们的头部,尽量不去看那些怪物狰狞可怖的体态。   时至今日,他看到那些东西,仍然会不受控制地产生类似应激的反胃感、如火烧般的愤怒和仇恨。   都去死吧。   又是一枪,一个畸变人被子弹穿脑而过。   就在那一刹那,季玺的余光中忽然闪过一个异常庞大的身躯,那东西速度极快,就像一个黑色的幻影。   那是什么?!   下一秒,整辆重型车猛地产生了一阵巨大的颠簸,季玺差点整个人被甩出去。   “哧——!”轮胎摩擦地面响起极为尖锐的嘶鸣声,后排的三个人撞在前座上,这一下的急刹车冲力极大,要不是系了安全带,他们可能会直接飞出窗外。   “老陈!”韩铭捂着脑门嚷道,“你怎么回事?!”   谁知,空气里突然只剩下一片沉默。   季玺抬起头,只听老陈用一种虚脱的声音,哆哆嗦嗦地说道:“……刚、刚才……”   韩铭不耐烦地问:“刚才怎么了?”   老陈咽了下口水:“……刚才……咱们后面……出现了一个很大的怪物,你们看到了吗?”   “啊?什么都没看到啊,只有一堆畸变人。”韩铭满脸奇怪,“那你又为什么刹车?”   “不是我想刹车……”   就在此时,空气中弥漫出一股烧焦的气味。   无数张支离破碎的腐烂怪脸贴在车窗上,乌泱泱的畸变人伸着猩红狰狞的獠牙,用贪婪而凶恶的眼神盯着车里的四个人,一双双尖锐的爪子把整块防弹玻璃拍得啪啪作响。   老陈颤抖的声音回荡在野兽的嘶吼和咆哮中。   “……是车胎突然爆了,我们走不了了……”   小小一辆装甲车,瞬间被数不清饥饿难耐的畸变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住了。   那一刻,季玺扫到了驾驶座旁亮起的屏幕上显示的卫星云图。   数以万计的红色小点将象征他们车辆的指针完全覆盖,更远处,更多如血水般密集的红点像一个巨大的漩涡,以屏幕中央的指针为中心,正以恐怖的速度向他们逼近。   整幅画面,看上去就好像一个在蛹动的血肉巢穴。   而他们,就是其中唯一的饵料。 第64章 黑影   季玺当机立断,在关窗之前以极快的速度扔了一个手榴弹出去,火光四射,黑压压的车外炸出了一条道路。   然而下一秒,那条道路就被发狂的畸变人全部填上,一丝光线也不剩了。   数量太多了。   季玺深吸一口气,拨通装甲车自带的无线电通讯,极力用冷静的声音说:“D02遇到紧急情况,请求援助,请求援助。”   无线电里没有任何回音。   “老陈!”他大喊道,“还能不能发动?”   老陈抹着汗,他已经完全傻了:“我、我试试。”   “不、不行……”他战战兢兢地说,因为过分的惊恐连大腿都在发抖,“动……动不了了……”   鹏远洲低骂了一句,直接冲到驾驶座,厉声道:“让开,我来!”   老陈抱着头爬到副驾驶,外面的畸变人把玻璃拍得嘎吱作响,力度大到整辆车都在左右摇晃,即使是特质的玻璃,也支撑不了太久了。   那么多畸变人要是冲进来,他们就彻底完了。   鹏远洲满头大汗,他趴在驾驶座底下,这种装甲车内部有可拆卸的线路操控版,他把线路板拆开,咬着牙重新手动打火。   一秒、   两秒、   三秒、   四秒、   五秒……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整辆装甲车纹丝不动,驾驶座前方的挡风玻璃上已经出现了细微的裂缝。   黑压压的畸变人将玻璃窗完全笼罩,尖利的爪子在上面划出令人牙酸的刺响。   世上可能再没有比这更压抑更恐怖的场面。   粗重的呼吸在车内响起,没有人说话,生死关头,每一次吐气吸气都仿佛上天最后的恩赐。   韩铭几乎崩溃地嚷道:“鹏远洲,好了没! ”   “妈的这里一根铜丝烧断了,打不了火!”鹏远洲声嘶力竭地说,他浑身都是汗,脸色雪白如纸,“一时半刻,我他妈到哪里去找备用线!”   “草!怎么这么倒霉?!”韩铭顿时面无人色,大骂道,“真是天要亡我吗!”   季玺也是满头的冷汗,他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念头跪伏在地上,厉声问:“哪里断了?”   鹏远洲紫红的手指捏着那根断线的位置:“这里!”   季玺想也没想伸出手一把握了上去,捏住铜丝两端断裂的位置。   一刹那,一种诡异剧烈的疼痛感席卷全身。   鹏远洲用不可置信的语气大声问道:“你干嘛?用手拿能有什么用?”   季玺没告诉他自己的异能细胞正在作用,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大胆地尝试,他忍受着彻骨的疼痛,把身体组织剥离下来,填补在断裂的铜线上,一边艰声大喊:“踩刹车!发动!”   鹏远洲也真是吓坏了,思考能力都不剩多少,竟真的按着季玺的话一脚踩下了刹车。   “轰隆隆——”   装甲车居然真的缓慢地启动起来了!   季玺单膝跪在地上趔趔趄趄地松开手,整个右手掌都鲜血淋漓。   鹏远洲挂上档,将油门踩到最底端——   爆胎的装甲车以不快的速度冲了出去,将前方包裹着车头的畸变人撞飞出去,密密麻麻的青灰躯干从挡风玻璃被撕裂开,光线从中迎面照射进来。   车上所有人在同一时刻长舒了一口气。   看到灿烂阳光的那一瞬间,季玺顾不得手上的疼痛,几乎产生一种近似于热泪盈眶的感动。   太好了……太好了。   装甲车缓缓地向前移动,越来越快,扒着车门的畸变人还挂在车边,卫星云图上,代表车辆的尖头正在从数不清的血红小点中破土而出。   仿若奇迹降临。   然而,就在他们尚且松了一口气之时,驾驶座前方的挡风玻璃上,一条细小的缝隙突然龟裂开来。   “咔——咔——”   所有人顿时屏住呼吸,瞳孔震颤,紧紧盯着那条裂缝。   任何语言都没法描述他们此刻跌宕起伏的心情。   怎么偏偏这时候……   撑住啊,撑住啊。   车辆向前移动着,周遭层出不穷的畸变人源源不断地朝他们扑过来,“咔咔”的声音越来越响,就像在宣告终结的倒计时,裂痕蔓延爬满整块挡风玻璃,像一张庞大可怕的蜘蛛网。   畸变人的灰白利爪扒在上面。   玻璃摇摇欲坠。   季玺抄起盒子里最后一个手榴弹,举到即将破碎的窗前。   他眼睛一眨也不敢眨,肾上激素突破阙值,当紧张程度到达极致,大脑反而呈现出了一片完全的空白。   “轰!”   就在挡风玻璃彻底碎裂的同一时刻,手榴弹爆发出巨大的火光,与此同时,外界一道更耀目、更宏伟的亮光倾轧而来,震耳欲聋的响声如雷鸣般在前方炸起。   季玺被刺得眯起眼睛。   硝烟与狂风扑在脸上。   强大的刹车惯性使整辆车失控般的向前倾斜。   枪炮声与爆破声让他什么也听不见。   短短一个秒钟,仿佛过去一整个世纪,季玺再次睁眼时一滴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他整个人趴在挡风窗完全碎掉的车头,满身玻璃渣,刺眼而明亮的阳光透过树叶,接踵而至。   他不可置信地目睹着眼前的一切。   所有畸变人都倒在地上,浓郁的尸体烧焦的臭味扑鼻而来。   另一辆完好的重甲车横停在前方,那辆车似乎经过改装,车身上方的顶盖竖起一只可伸缩的四面炮台,黑洞洞的炮口冒着青烟。   他浑身脱力地倒在地上,右手血流如注却浑然不觉。   得救了。   有人听到了求援,在最后一刻赶到了他们面前。   他们得救了。   季玺恍然觉得,他这辈子任何时候,也没有像现在这一刻一样,那么的……   热爱着生命。   时间仿佛暂停了。   畸变人的尸体铺满了一地。   树林里寂静地只能听到沙沙作响吹动着树叶的风声。   夺目的日光下,那辆车的车门打开,一个挺拔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季玺在看到他的一刹那,不受控制地泪流满面。   穿着军服的男人逆着光走来,立体俊逸的脸庞如同完美的雕像,他有一对季玺总是很喜欢的英气眉毛,和如星河一般的双目。   季玺抽咽出声,眼泪像止不住一样不停地流出来。   男人从已经挤压变形的车辆侧边,小心地打开车门,将他扶起来,托住腿弯,抱在怀里。   “没事了。”他轻声说,“我来了。”   他身后两个军官也立刻下车,帮忙把车上的韩铭、鹏远洲、老陈还有多余的物资转移到他们那辆完好的装甲车上。   车辆启动,在剩下的畸变人追上之前朝相反的方向驶去。   “我草……”韩铭仰躺在椅背上,大口大口地呼着气,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刚才老子他妈真以为要凉了……”   老陈也苦笑道:“这种惊险的时刻我真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整个装甲车位置本来就不大,现在突然多加了四个人,大家都坐得很挤,像鹌鹑一样一个挨着一个。   季玺被炎一放在副驾驶座上,他这辆车没有司机,车里另外两个军官都是装备部的中校,炎一亲自开车。   季玺很快平静下来,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擦了擦脸上未干的泪痕,眼睛还红红的。   炎一不动声色地递了一张纸巾给他,问:“手怎么了?”   季玺下意识地缩了缩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掌:“……没事,不小心刮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后视镜,发现座位上的鹏远洲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凝视着他。   当时那个情况,季玺也顾不得其他,其他人可能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但季玺知道精通技术操作的鹏远洲一定发现不对了。   他用自己的手,生生补上了那一大截烧断连不上的铜线。   一个正常人的血肉之躯,怎么可能做到这种事?   “副驾驶的柜子里有消毒液和绑带。”炎一没有多问,只是说,“你自己处理一下。”   “嗯。”季玺轻轻应了一声,他们很默契地在外人面前没有表现出过分的亲昵。   男人一边开着车,又淡声问了一句:“你们有人被咬了吗?”   空气忽然凝固了一下。   这是个逃不开的话题,被畸变人咬了是一定会感染的,与其放任自由,不如尽早“处理”,免得危及同伴的安全。   “没有。”韩铭、鹏远洲和老陈纷纷说。   “我们一直在车里。”季玺说,“前窗玻璃碎的时候你正好赶到,应该没有直接接触过畸变人。”   “嗯。”男人应了一声,脸色冷峻,眉心微蹙,显然心情非常不好。   “你们为什么会跑到里面去?”他问,“开车的是谁?”   “……是我。”老陈小声说,“本来距离是控制好的,肯定是没有问题的,只是……”   “只是什么?”   老陈颇有些底气不足地说:“……我好像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影子闪过,然后车子突然就熄火爆胎了……”   韩铭:“什么影子?你从刚才就神神叨叨的干什么呢,我一直盯着后面,我怎么什么都没看到?”   “韩铭。”炎一精准地报出了他的名字,“你先闭嘴。”   “是。”韩铭上半身条件反射地坐直,立刻噤声。   炎一问:“详细地形容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呃……其实我也没怎么看清,当时速度太快了,我是在后视镜正好瞟到一个阴影一闪而过,其他什么都没看清……然后车子突然颠簸了一下,怎么都开不动了。”   “我检查的时候是发动机XD-3面板的78G零件烧坏了。”鹏远洲吐出一串专业名词,冷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如果驾驶员没有突然在高速情况下紧急制动的话,这类型号的车是很难发生过热现象的。”   “我没有!”老陈拔高了声音,面红耳赤,“我怎么可能是故意的?我不想活了吗?”   “我没这么说。”鹏远洲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摊摊手,道,“但如果不是操作失误,那我也想不到别的原因了。”   “我也看到了。”季玺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重复了一遍,“老陈说的怪物,我也看到了。” 第65章 好老板   “我盯着瞄准镜,余光瞥到了一个非常庞大的身躯,它速度非常快,体征应该和畸变人非常相似,我没来得及细看,当时的情况太突然,等我们反应过来,车子已经出事了。”   韩铭不可置信道:“你们别是吓得昏了头胡言乱语吧!什么跟畸变人相似的怪物?难道你们想说那是畸变人发生异变的新品种吗?”   “我不知道。”季玺说,“我只是告诉你们我看到的,老陈没有撒谎。”   众人都沉默了。   这种千万分之一的概率,真的会发生吗?   炎一把车开到树林与平原的接壤处,那里有一片自然形成的平坦崖地,不少装甲车都停在那里。   他把车子停下,对后面的两个军官说:“通知他们,最近不要单独行动。”   “明白。”那两个面目陌生的军官立刻道。   其他人都陆陆续续下车去了。   只有鹏远洲还一动不动地坐在车上,眼神胶着地黏在季玺身上,欲言又止。   季玺知道他要问什么。   炎一也坐在驾驶座,静静地看着他们。   良久,鹏远洲开口了,他正对着季玺:“我能单独跟你谈谈吗?”   “有什么话直接说吧。”季玺道。   一旁的炎一做了个动作,将车门全部锁上。   鹏远洲便是明白他们不打算下车了,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用尽量工整地语句缓缓道:“XD-3面板的78G杠3号铝合金铜线一共有12.03cm长,原始布线时有4个固定桩,2号和3号固定桩完好,中间2.97cm特质金属在事故发生时已经完全烧化,身为专业技术人员,我这些年参与研发的重甲车不下十个批次,作为开发人员,我都想不到,当这段完全固定的线路全部熔断,在没有备用线的情况下,要怎么快速进行修补。”   “这位陆喜先生。”他眼神直直地盯着季玺,“——请问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吗?”   “你的手,为什么会在没有接触任何锋利物件的情况下,突然流血?而关键线路缺失的发动机就这样奇迹般地能够重新启动了?”   鹏远洲果然察觉了一切,他一口气将所有犀利的问题全抛给了季玺。   季玺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这位技术长,你知道人体可以导电吗?”   鹏远洲皱起眉:“你不用用这种说法来敷衍我,我很清楚人体和特制导线的区别。”   “是啊,你知道,但我不知道。”季玺面不改色地说,“当时千钧一发,车子修不好我们全员都要被畸变人一锅端掉,我也只是想试一试,结果没想到真的成功了。”   他笑了笑:“所以你试过吗?这位技术长,你也许只是太相信科学,反而栽了跟头呢?”   鹏远洲沉声道:“我的确没试过,但这绝对不可能,你是在质疑我的专业。”   季玺做了个投降的手势:“不不不,我真的只是个身无所长的废物军官,陆家的特产花瓶,我可不敢质疑你的专业。我说的就是实话。”他含笑道,“否则,您要是实在怀疑的话,不如再去咱们那辆报废的车上把铜线取出来带回去研究一下?咱们现在应该开出去没多远,也就是个两公里左右,那些畸变人应该也不至于连车子都吃吧,您现在回去,肯定还能找到个全尸。”   他这话说得简直讨打,他明明知道不可能再回去那个全是畸变人的危险地方,更谈何什么零件,鹏远洲死无对证,季玺就是看准了这一点,只要拼死抵赖,鹏远洲就算再怎么怀疑,没有证据,他能拿自己怎样?   季玺也在赌,赌鹏远洲没有见识过自己这种异能,想不到这么深层去。   果然,下一刻,鹏远洲紧紧皱着眉,却没有再说什么。   “……抱歉。”他犹豫了片刻,说,“我的确只是好奇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并不是质问你的意思。毕竟你的确救了我们所有人的性命,谢谢。”   他顿了一下:“我为我之前的失礼向你致歉,我的确不应该仅仅因为你姓陆,而单方面的对你产生偏见。”   季玺愣了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坦诚,他笑了笑,语气轻松:“没事,我也没有很在意。”   鹏远洲叹了口气,敲了敲车窗。   炎一打开车锁把他放下去了。   车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炎一默然了片刻,牵起季玺的伤手:“我看看。”   “没事,就是破了。”季玺说,“过两天就能长好了。”   他自己包了一下绷带,包得歪歪扭扭,还打了个难看的死结,炎一重新解开替他整整齐齐地扎好。   季玺怔怔地凝望着他,后知后觉地用后怕的语气说:“还好你听到了,否则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哪怕炎一赶来的时刻就差一个毫秒,他们此时或许就身处两个世界了。   季玺想到这点心里就不自觉地发颤,他无法想象自己就那样草率地与炎一永别了,他舍不得这个世界的情绪里,有一大部分,是他舍不得炎一。   炎一却疑惑地抬起头来:“听到什么?”   “无线电呀。”季玺纳闷地说,“我们被畸变人围攻之后我立刻就用车上自带的无线电向公共频道求援了,你不是因为听到了我们的呼救,所以才特地赶过来的吗?”   炎一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非常可怕,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季玺完全怔住了。   他动了动嘴,感觉像丧失了语言能力。   “……什么?”   “我是正巧路过的。”炎一一字一顿地说,“我们途径那片区域,恰好看到那边有一辆军方的车被包围了,于是上前搭救。”   “但你说的求援,我真的什么都没有收到。”   季玺愣在那里,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会这样?   他不敢想象。   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概率,如果炎一的车不是正好在那个时间点,恰巧路过同一片区域,那季玺他们,可就是彻底死无葬身之地。   这得有多么的侥幸。   这才是真正的奇迹。   季玺浑身发抖,隔着座位扑进炎一的怀里,炎一牢牢地搂住他。   就差一刻,就差一点,他们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彼此了。   这个拥抱,就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所幸,所幸,是上天让他们还有重逢的机会。   他们用力地几乎将对方揉进骨子里。   良久,他们才渐渐松开彼此,季玺慢慢地平静下来。   “下车。”炎一说,他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神情却极为严肃,“我去找鹏远洲来检修无线电。”   季玺内心一骇,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竟产生了一种恍惚的感觉。   四五辆装甲车停在一处,挨个由鹏远洲一一检查。   鹏远洲用螺丝刀把通讯设备的线路板一个个仔细地拆下来,他的手法很专业,麻利且熟练。   “这里有点松脱,但应该不影响信号的接收。”他认真地确认着每一个零部件,一边喃喃自语,“奇怪了,那是哪里出了问题?”   季玺说:“再试试,我说话其他人能收到吗?”   他对着无线电的通讯频道又试了一次音,这一次,附近所有的装甲车都立刻收到了回音。   “……没有任何问题。”鹏远洲道,“怎么可能?”   “你那时候是不是太慌乱,所以点错了?”韩铭问,“没道理上次收不到,这次就能收到啊。”   季玺摇摇头:“我刚才就是以同样的方式操作了一遍。”   太奇怪了,他们刚才碰到的一切,几乎都只能用灵异事件来解释。   为什么无线电会突然失效?装甲车会突然过热熄火?   那个巨大的黑影又是什么?   团团的疑问将所有人笼罩住,隐藏在深处的危机展露出恶意的獠牙,如一个噩梦般的影子萦绕在人们的心间。   其实怪物不可怕,未知才是最可怕的。   没有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修整了一段时间,季玺他们还是继续上路了。   这场规模浩大的畸变人潮还没有全部消灭光,他们不能坐以待毙,等到所有畸变人蜂拥而至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提前进攻才能掌握这场战争的主动权。   因为季玺那辆车是彻底报废了,其他军官那里也没有多余的装甲车,所以七个人仍旧挤在同一辆车上,炎一开车,季玺坐副驾驶,其他人留在后排。   “还没问呢。”季玺凑到男人边上,“你们这车怎么还有一个隐藏的炮台呀?”   他问完这句话有觉得有些不妥,扫视了一圈后方正襟危坐的众人,压低声音,“这话我是不是应该悄悄地问?”   “没事,都是自己人。”炎一答,并没有刻意掩饰话音,“炮是白其桓给的,他自己改的。”   “啊?”季玺睁大了眼,不悦道,“还有这种特殊操作呀?白其桓那家伙怎么还区别对待,我们那车就没有这东西。”   “情况紧急,他来不及安排。”炎一说,“只有十五分钟时间,他压力也大。”   “噢……”季玺悻悻地说,“你们这待遇真好,我都想给他打工了。”   他理所当然地把白其桓和柳萌认为是军队里的另一股势力,联合了包括炎一在内的许多低等士官暗搓搓地搞事情。   他没看到因为刚出口的这句话,自己身后的众人全都露出了异常惊恐的表情。   每个人脸上都明明白白地写着一句话——   这小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炎一轻轻地笑了笑:“嗯,他的确挺大方的。是个好老板。”   后排的众人张大嘴,表情一片空白:??????   而自以为早已了解一切的韩铭内心只有一个想法。   行,你们开心就好。   那天晚上给他的冲击太大,他觉得自己现在反而有点麻木了。   都是小意思,小意思。   爷可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说出来吓你们一跳。 第66章 我最害怕失去你   又奔波了一天,临近黄昏时,卫星云图显示方圆十公里已经没有畸变人出没的痕迹了。   他们的效率很高,短短两天就清理了数以万计的畸变人,山里到处都是肚肠满地的腐烂尸体。   车上原本富足的弹药也基本告罄。   在这一天其后的时间里,他们再没有遇到之前那种形状诡异的怪物,一切都非常顺利,也没有人员伤亡。   清理结束后,装甲车开始向基地城门的方向返回,在距离基地大门十公里左右的地方就能够接收到基地内部的信号了,一般来说,基地排遣军队外出清剿畸变人后是会实时监控外面的情况的,畸变人数量下降到安全线后就会发出召回指令,但这一次他们仍未收到基地的回城通知,那就只能自行发申请告知基地——任务已经完成了,赶紧开城门放我们回去。   进入近郊平原区后,能看到许许多多的装甲车已经聚集在那里,基地城门外也停了好几辆车,他们嘟着喇叭,要求基地开门。   过了大约半小时,情况越来越糟,门外一片嘈杂混乱,这时城门终于缓缓放下了。   远处山坡上,遥遥注视着一切的炎一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说,他所料没错,基地不能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杀人,只会耍些不入流的小手段。   这种情况下,他们终究还是没有胆子把这么多人全部拦在城外,尽管那点心思早已昭然若揭了。   吊索桥放到底端,堵在最前面的装甲车一部一部鱼贯而入。   炎一看了一会儿,默默地发动车子,往基地开去。   结束了吗?   车辆开动路过来时青翠的草地,此时这片土地已经完全被恶心的畸变肢体覆盖了,散发着难闻的恶臭。   等警报解除,会有专门的清道夫将这些畸变人的尸体全部回收,一部分用来研究,一部分转化为能量,重新利用,哺育生生不息的人类。   循环往复,就像春夏秋冬,轮回更替。   季玺撇了一眼就转过了头。   他们离城门越来越近,前面已经排了近百辆车子,都在一一等待检测仪器核验。   大概还要等很久。   炎一跟在最后一辆排队的车子后面,慢慢地龟速向前移动着。   夕阳渐渐落下,血红的日光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却在熄灭的最后一刻展现出一种瑰丽无比的壮观景象。   季玺靠坐在椅背上,有一点犯困,他肚子也很饿,但是想到马上回城就能吃到正常的食物,于是硬撑着没有再碰椅子底下没有任何味道的压缩干粮。   他脑袋一点一点地垂着,最后完全靠在车窗上。   不知过了多久,季玺忽然一个激灵,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浑身像突然抽筋了一下一样。   就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弥漫上心头。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只有影影绰绰的车灯照在炎一的脸上,季玺问:“怎么还没到?”   炎一指了指前面排队的车:“快了,还有三辆。”   季玺的心脏在急剧的跳动,好像要冲破胸膛。   他下意识地点了一下驾驶座旁暗掉的屏幕,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调开了之前用来探察畸变人的卫星云图。   那一刻,时间静止了。   季玺呆呆地望着那一小块屏幕。   只见,原本已经干干净净的屏幕边缘,密密麻麻的红点以一个快到非人的速度向指针的中心逼近,伴随着的,是如打雷般野兽的咆哮声。   “吼——吼——”   无数沉重的脚步踩在地面上,令整个大地都在疯狂颤抖。   “炎一!”他大喊道,“快走!”   就在他们面前,一辆车刚刚过去,原本平铺的吊索桥突然开始缓缓升起,封住了他们唯一进城的道路!   不好!基地要关门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电光火石间,炎一冲无线电吼了一句:“所有没进门的,赶紧下车,从人工通道走!”   话音刚落,车上的人立刻打开车门,越过尚未来得及关闭的电网闸门,朝着进城的方向狂奔而去。   季玺下车,脚软了一下差点摔了一跤,炎一眼疾手快地拉住他,带着他往城门的人工检测口跑。   无数畸变人的嘶吼响彻整片平原。   夜幕下,检测点越来越近,所有弃车而逃的军官疯狂地涌入那个入口。   快了,快了。   三百米……两百米……   季玺这辈子都没有以这么快的速度奔跑过。   那真的是在逃命。   用发挥掉生命所有潜力的速度在奔跑。   炎一牢牢地攥着他的手,急促的晚风撞在脸上,好像刀子在割肉一样。   那道通往基地最后一关的铁门就在眼前。   就在他们即将踏入城门的那一刻。   铁门旁闪过一张人脸。   那是一个检察官。   那个每次季玺带人巡查来东城门都要找茬、总是和他们不对付的守门人。   潘琦。   他直勾勾地看着季玺和炎一,好像是在欣赏着他们慌不择路的滑稽模样。   那张蛇眉鼠目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个诡异而渗人的笑容,仿佛一条吐着恶毒信子的三角蛇。   他的手向下挥动。   眼前的动作像一个慢镜头回放。   一帧一帧。   所有的血液冲到头顶。   季玺眼睁睁看着,那扇大门在他们到达的前一刻,彻底关闭。   “咚!!”   大门关闭的声音那么刺耳,沉重得仿佛一声钟鸣。   身后黑压压的畸变人从遥远的山丘上蜂拥而来,将整片草皮的颜色都全部吞噬。   阴云盖顶,那是诡谲无比的场景。   审判日的钟声无比真实地在面前响起。   就是这么“咚——”的一声。   季玺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思维像是停滞了,或者是因为燃烧过载、情绪太过于巨大的波动而无法正常运行。   相反,炎一的反应极快,在那扇门轰然关闭的瞬间,他立即做出了决定。   “上车!”   季玺被他一把拽着,整个人几乎要飞起来,他们立刻调转方向,朝停在门口的装甲车奔去。   迎面朝着远处如灰色浪潮席卷而来的畸变人。   男人坚毅挺拔的背影迎着狂风,衣袂纷飞,那个场面凌厉而壮烈到了极致。   季玺唯一的意识,只记得自己在不断地迈腿、奔跑,身体如一架机器,零件摩擦飞出炙热的火星,肺部呼哧呼哧地排出滚烫的气体。   他将自己摔回装甲车上。   炎一上车,点火发动,却没有立刻开动,韩铭和鹏远洲就跟在他们身后,也立即上了车。   最后一秒,老陈和那两个装备部的中校冲上来,车门重重关闭。   炎一一脚油门踩下,车顶的大炮升起,投弹开路,装甲车迎着无数奔涌而来的畸变人,直直地冲了过去——   季玺下意识地捂住脸。   太疯狂了、太疯狂了。   翻滚的肉身和躯体打在挡风玻璃上发出沉重的闷响,装甲车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刺,大炮将四周炸得火光漫天。   他们竟真的冲出重围,用火炮硬生生破开了一条逃生通道!   车子穿行进入茂密的森林,一路向更远的山地开去。   然而那些畸变人并没有放过他们,始终盯着车尾紧追不舍。   无数张狰狞饥饿的大口向车身扑来。   这个时候他们留在城外,就是活靶子。   季玺屏着呼吸,不敢看车外的境况。   整辆车上弥漫着众人粗重的呼吸。   唯独炎一紧紧握着方向盘,眼神冷静地注视着前方。   季玺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会选择自己开车。   这个时候,不论是经验多么丰富的司机,老陈、或者任何其他人,都做不到如此不可思议的冷静,连任何一点操作失误都完全避免。   男人一边开车,一边在驾驶座旁的操作屏幕上点按,有条不紊地开炮、攻击、狙击枪瞄准,清除车子周边的杂碎。   如同一个人指挥着千军万马的将军。   让人不自在地会想要去相信他,依赖他。   装甲车高速行驶了一段距离,周围的畸变人数量终于逐渐变少了。   炎一找了一个安全的山谷,把车子停下。   “下车吧。”他淡声说。   两个中校自发地去附近寻柴生火,韩铭和鹏远洲去布置阻隔剂,老陈拿着打火机和一盒已经抽完一半的香烟。   他的脸好像是在突然间苍老了好几岁,这个中年人有不明显的啤酒肚,头发稀疏,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汗衫。   季玺和炎一也下了车,老陈做了一个递烟的动作,炎一只是摆了摆手。   “您……”他斟酌了一下语句,“在这种情况下……实在是承受了太多。”   炎一摇了摇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应该的。”   老陈勉强笑了一下,语气苦涩:“我女儿,还是基地里等我。刚才,我真的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   “那一刻,我其实没有多么害怕,我想的全都是……我不在了,她才十岁,她妈妈也早就不在了,她这么小,一个人要怎么办……”   “我们家本来就不富裕,存款也所剩无几,基地不可能招她那样的小女孩去工作,难道我要让她成天杀畸变人度日吗?”   说到最后,老陈的话音都在发抖。   季玺垂在背后的手颤了一下。   “你会和她团聚的。”炎一只说了一句。   “谢谢。”老陈疲倦地吐出一口烟圈,道,“真的……谢谢。”   炎一拍了拍他的肩。   众人围坐在生起的火堆旁吃起干粮。   他们的存粮已经不多,接下来如果他们还想在野外过夜,就必须要出去打猎了。   因此这一顿饭,大家都吃得格外珍惜。   山谷幽静,满天星河,皓月当空。   季玺和炎一靠坐在外面,老陈蹲在树丛旁一边叹气一边小口小口地抽着烟,剩下的四个人围在篝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众人心有余悸,但气氛并不如之前那么凝重。   鹏远洲将发动机包括油箱都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虞。   大家陆陆续续地回到车上去睡了,人太多,挤在一起并不舒服,但他们还是把驾驶座和副驾驶的位置空出来了。   最后,只剩下炎一和季玺还坐在外头。   季玺裹在炎一的军装外套里,他们背对着车门,那里是个视觉盲区。   “我总感觉……”季玺靠在男人温暖的怀里,轻轻地说,“……像是在做梦一样。”   他的话里透出浓浓的不安。   炎一很克制地搂了他一下:“嗯,就是一场梦,等你醒过来,就会发现自己还躺在基地的床上,什么都会过去的。”   季玺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炎一。”他用陈述的口吻道,“你看起来什么都不怕,即使在畸变人马上要扑上来的时候。我觉得你好像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炎一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说:“是人都会怕死。”他道,“我当然也会怕。”   季玺用略带疑惑而迷茫的眼神望着他:“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从楼上跳下来过一次。”   他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对炎一讲过这件事,就是这一刻,他突然想说了。   炎一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着他。   “几千米高的塔楼,用现在的话来说那应该是 ‘自杀’。”季玺平缓地说,好像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其实我已经不太记得了,后来回忆起当时的心情,我应该只是觉得活着没意思,无聊,突然产生了一种想离开的冲动。”   “那时候我其实已经死了,但我竟然又被救活了,很可笑吧?”季玺说,“对很多人来说光是活着就已经很用力,很困难了,之后他们每天派人看着我,小心翼翼地伺候我,只是担心我又想不开去寻死。”   “他们拼了命地想让我活着,好像光让我活着都是一件无比困难的事。”   季玺用恍惚的语气道:“我现在想来,也觉得那些过去都只是一场梦。”   他深沉的眼眸注视着炎一,满天星空倒映其中:“来到北城后,我开始越来越感到害怕、惶恐,我怕自己死、害怕意外、对没有发生的天灾人祸感到无比的恐惧甚至生理上的战栗,你说,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表情看起来非常困惑,好像那真的是一个疑问句,但他其实心中早已有了一个懵懵懂懂的答案,却不知道该怎么确切地去形容。   ——因为我最害怕失去你。   炎一却只是摸了摸他被风吹乱的发顶,半晌,他出神地望着远方深蓝色夜幕中无垠的绚丽星空:“因为勇气总是与恐惧一同存在。”   他说。   “……你只是长大了,变得更勇敢了。” 第67章 救……命……   山里的深夜很安静,只有呼啸的风声回荡在空旷的山谷。   他们把驾驶座的位置放平,各自靠坐在一边,沉沉地睡去。   后排的呼噜声成为整辆装甲车的背景音。   凌晨时分,驾驶座旁的屏幕下方的红点突然亮了一下。   “救……”   无线电只传来一声模糊的呼喊,随后就被杂音完全覆盖了。   声音在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   整辆车上的军官都处于高度警惕的状态,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刻惊醒。   季玺望着屏幕上那个闪烁的红点,变了脸色。   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   无线电又出现故障了,但这一次,他们侥幸地收到了一个音节的讯息。   “是谁?除了我们还有车没有回城?”   “救……命……”   同样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一次,无线电嘶哑的声音越发清晰,那种声音渗人极了,就像某种生物濒死前发出的叫喊。   这次所有人都听清了,那是有人在朝他们呼救。   韩铭吓了一跳:“有人?在哪儿?!”   炎一立即将屏幕上的卫星云图缩放到最大倍率。   在距离他们直线三公里的地方,出现一个突兀的蓝色小点,四周布满了鲜艳的红色。   那表示军方的装甲车。   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的吗?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辆装甲车已经完全被附近的畸变人包围了。   季玺抬起眼,用犹疑的目光看向炎一:“要救吗?”   炎一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他掉转车头,朝那个方向疾驶而去。   “救。”他只说了一个字,神色坚定。   装甲车以最快的速度朝屏幕上蓝点的位置奔袭而去。   山地坑坑洼洼,树木愈发茂密,越往深处,地面越是凹凸不平,整辆车子开得艰难无比,不断地上下颠簸。   畸变人的嘶吼声越来越近。   车上的人将枪支准备好,准备迎接一场恶战。   季玺拉下车窗,步枪的瞄准的红点对准远处畸变人的头颅。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车灯已经开到最大,一只只张牙舞爪的畸变人正对着他的视线,怪物凸出的眼珠在光照下反射出狰狞可怖的光。   手指一弯,季玺果断地开了一枪。   一只畸变人应声倒地。   季玺一口气连发了好几弹。   视线范围的不远处出现了一辆已经完全扭曲变形的装甲车,车窗玻璃早已碎了一地,畸变人像蜜蜂占据蜂巢一样,将整辆装甲车塞补填满。   没救了。   不管是谁,车子损坏成这样,里面的人也不可能获救了。   季玺知道炎一已经做出了和他相同的判断,男人果断调转车头,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就在此时,一个巨大的庞然大物笼罩在他们车头,将所有光线一同遮盖。   季玺的动作短暂地僵硬了一秒,接着,手上以几不可察的颤抖频率,对着那东西的眉心,重重地扣动了扳机。   这一次,他清清楚楚地看清了那怪物的样子。   这东西体型庞大得如同一座小山,至少有五个普通畸变人叠在一起那么宽,那么高。它周身覆盖着青灰色半腐烂状态的皮肤,牙齿和爪子尖利无比,简直就像是一个……   超级大号的畸变人。   子弹正中那个怪物的大脑,留下一个冒着烟的黑色洞口,但那东西却只是稍微向后退了一步,它发出一声发怒的咆哮,随即立刻一爪子拍了上来。   车上所有人在看清那家伙的面目都全部愣住了。   那是什么东西?!   季玺咬住牙,朝着那东西连开了好几枪,全部正中头部。   “砰砰”几声,那怪物在枪击的强大冲力作用下踉跄了好几步。   “不能让它撞到玻璃!”季玺焦急地嚷道,“它一爪子就能把整辆车拍扁!”   炎一会意地猛打方向盘,在地面上划出一道弧线,立即绕开那个庞然大物,往外出驶去。   谁知,那东西的速度快极了,它以几乎和全力开动的装甲车同样的高速,紧追不舍地跟在车轮后方。   就在这时,炎一却忽然调转了方向。   “全员准备。”他冷声说,将手边的炮台控制系统操纵到最大发射当量。   缓冲时间三秒。   3、2、1。   准备就绪。   “轰隆”。   火光冲天,枪声与炮声同时响彻云霄。   那只巨大的畸变人在空中被炸药四分五裂。   所有耸动的畸变人中弹全部倒地。   世界归于平静。   他们开回那辆损坏的装甲车旁,确认已经无人生还。   车上一共四个人,已经在畸变人的噬咬中开膛破肚,啃得只剩下残留着一点点发臭血肉的腐烂白骨了。   季玺皱了皱眉,不想再看,韩铭则直接爆了一声粗口。   所有人在看到如此残忍的场景都止不住地反胃。   他们从驾驶室搜出了几人的身份牌,尸体破坏成这样,已经不可能通过面容来辨别这几个人的身份了。   炎一接过四张身份牌,匆匆扫了一眼,眼底却闪过一丝讶异。   他的文件上没有这几个名字。   代表这不是他的人,而是基地军方的人。   他们将这辆装甲车内剩余的汽油导出来,装在大桶里,装了满满一个桶,足够接下来几百公里的行程。   这可能是唯一的好消息了。   车内大部分武器和食物都被畸变人的血液污染了,他们搜寻物资的时候必须万分小心,鹏远洲带着白色的塑胶手套,检查整辆车的发动零件。   “他们应该只是遭遇了一波突如其来的畸变人,然后意外死亡的。”鹏远洲说,“车内零部件没有损坏的痕迹。”   他拿着螺丝,从副驾驶的座位顶上将固定在上面的行车记录仪拆卸下来,里面的储存芯片还完好。   他将记录回放,检查任何可疑的地方。   然后,他突然沉默了。   行车记录仪显示的日期表明,这辆车上的所有人早已死在三天之前。   那刚才发出呼救的是“谁”?   这是一个陷阱。   鹏远洲握着那个仪器,当他的脑海在出现这个想法的时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屏幕掉落,碎裂在地上。   他的胸膛被一双尖利的爪子从后当胸穿过。   鲜红的血液从那个洞口喷溅而出。   他脸上的神情还停留在不可思议的那一个瞬间。   怎么可能——   他们明明在下车前确认过卫星云图上,周围十公里都没有畸变人出没的痕迹。   死了三天已经被啃食成白骨的军官,却忽然在半夜通过无线电发出求救信号,还偏偏被附近的他们接收到了。   他看着自己胸前那根异常粗大的利爪,眼神在最后一刻,与那只巨大如阴影般的“畸变人”对视。   下一秒,整个人像个破旧的布娃娃一样,飞了出去。   血肉四散。   季玺在回过头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十几个极其庞大的畸变人同时出现在装甲车旁的森林里,尖锐的獠牙闪着瘆人的寒光,离它们最近的鹏远洲被利爪钉在树上,地面被鲜血染透。   愤怒和悲恸的火焰同时在心底燃起。   他冲了上去。   炎一比他更快。   “所有人,上车,立刻撤离!”   凌厉的话尾被抛在背后的冷风中,炎一一把拉住季玺,一只手掏出枪,从前往后,笔直地穿过那怪物的太阳穴。   “吼!”   怪物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声,炎一连开数枪,不让他们有靠近的机会。   “小心!!”   就在慌乱撤离的老陈背后,突然从灌木中伸出了一只闪着寒光的利爪!   “咚!”   短刀与利爪相接。   炎一挡在老陈的身前。   老陈连滚带爬地跑上车,浑身都在哆嗦。   “赶紧走!”他厉喝道,额上爆出几根青筋,用极大的力道重重地推了季玺一把。   空气像是凝固了,血液像是停止流动了。   季玺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炎一持刀的手指上,被怪物的利爪擦破一道细小裂缝,青灰色的伤口边缘沁出一颗紫黑色的血珠。   他被感染了。 第68章 最后一次   一种极度冰寒的感觉席卷全身。   季玺感觉自己全身都在向下坠去,就像从前他从几千米的高塔下直线坠落。   季玺站在原地。   那一刻,他已经顾不上其他了。   害怕、愤怒、仇恨……   任何情绪都随之消散在寂寥的夜空中。   他已经不期望自己的生命以一个体面的方式终结。   仅剩的概念里,只有攻击和杀戮。   红色,无边的红色。   季玺手枪里的子弹很快就打完了,他面无表情地换好新的弹匣,对着周围庞大的怪物不停扫射。   那带着无辜之人鲜血的利爪、那伸出獠牙的巨口、那饥渴恶心的目光。   都该死。   他手上的皮肤化为银刃,穿进最近的那只怪物的咽喉里。   “噗——”   怪物腐臭的血肉一瞬间爆炸碎裂开来,在这个苍白纤细的少年身上,化为一朵猩红的玫瑰。   炮轰持续了不知多久。   等到所有怪物都变为满地的肉块,季玺的意识才逐渐清醒过来。   银色的光芒褪去,他身上早已在不知不觉间布满了被利爪划出的伤口,留下一道道难看的痕迹,深紫色的血液流出,周围的皮肤泛起毫无光泽的青灰色。   但他并没有感到疼痛,仿佛所有神经都彻底麻木了。   “呵。”他端详着自己千疮百孔的上身,竟然笑出了声音。   回过头,炎一如一座雕像屹立在他身后,男人的脸在月色下落下浓重的阴影,依旧英俊极了。   装甲车静静地停在后方,它没有开走,在最混乱的时刻,里面的人将所有弹药倾囊用出,那一柄炮台还冒着滚滚白烟。   驾驶室的韩铭犹豫地打开车门。   “那个……”   他用异常艰涩而困难的声音说。   “您先上车吧。”   “那位陆先生……他……已经……”   炎一笔直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我被感染了。”男人如银河般的眼眸中流淌着平静的微光,暗哑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鸦雀无声的林间。   “你们走吧,小心开车。”   季玺遥遥注视着他,轻轻地笑了起来。   最终,装甲车缓缓启动,隐没在视线的尽头。   在发动机的轰鸣完全消失的那一刻,屹立在尸堆与鲜血中的两人,他们扑向彼此,亲吻在一起。   他们像野兽一样啃咬着对方,口腔和唇舌间血肉模糊,微咸浓郁的腥味通过唾液传递给对方,用尽最大的力气,不顾疼痛和伤口,就好像他们此刻已不再是人类,而是两只畸变人了。   责任、真相、伦理道德,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们只是两个赤裸而濒死的个体,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牢牢地相拥在一起,也许就能湮灭成浩瀚宇宙中两颗交融的粒子。   他们在附近找了个山洞安顿下。   季玺知道,这就是他们这辈子所能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了。   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是希望自己慢点感染,这样,他们或许还能互相依偎着,在属于人类的意志彻底消亡之前,看一场美丽的日出。   他不奢求更多的幸运了。   炎一的手很冷,如同一块坚冰,是那种异常的,几乎完全没有温度的冷,季玺握着他的,他们蜷缩在石块缝隙间,几块木柴燃起微弱闪烁的火光,噼里啪啦地响着,柴堆里时不时窜出几颗火星。   装甲车临走之前给他们留下的一些物资,包括饮用水和干粮,老陈趴在车窗前,痛哭流涕,肝肠寸断。   这个世道,能如此,已算是对同伴最大的尊重了。   季玺知道炎一从不后悔救了老陈。   因为他就是这样的人啊。   所以在最后一刻,季玺升不起怨恨,满腔复杂的情绪便只是剩下释然和惋惜。   他并不是在惋惜自己的生命。   他只为这个说着“是人都会怕死,我当然也会”的男人感到心如刀绞的疼痛和可惜。   “炎一。”他轻轻地说,“陪我聊会儿天吧。”   “嗯。”隐没在黑暗中的男人应了一声,“聊什么?”   “你现在是什么感受?”季玺问,“人类被畸变病毒感染后会像感冒一样头疼发烧吗?”   “不知道。”他说,“你呢?”   “我觉得有点儿冷。”季玺道,“是因为要死了吗?”   “是因为晚上山里降温了。”炎一好笑地说,“以及我们的柴火也不太够。”   “噢。”季玺讪讪地道,“那只能先忍一忍了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地往炎一的怀里钻,跟以前一样。   男人的胸膛不再向过去那么炽热了,季玺却仍旧能感受到微微的暖意,他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拉过他的手,环在自己的腰上。   炎一的呼吸擦过他的脸,顺其自然地将团成一团的季玺整个笼罩住。   男人的呼吸频率很平稳,胸口规律地上下起伏着,季玺被他带动着,呼吸同频。   “害怕么?”炎一突然问,声音低沉。   “还好。”季玺说,他脸上露出了一点微末的得意表情,像一个恶作剧得了逞的孩子,“其实我很喜欢这个结局。”   他说:“我以为你会指责我,骂我。但就算再来一遍我还是会这么做。”   他们能一起死去,让终结本身也变得似乎没那么可怕了。   炎一点了点他的鼻子:“懒得说你了。是因为没有人给你做饭,洗衣服了吧?”   季玺嘻嘻一笑,不置可否。   “但做畸变人实在太丑了。”季玺说,“这是我最不满意的地方。”   炎一亲了一下他的脑袋瓜:“小傻子,你会是最好看的那个畸变人的。”   “你这样说我好像也没觉得有多么开心。”季玺嘟嘟囔囔地说,他别扭地转过身,抚摸着男人菱角分明的鼻梁和下巴,“希望我做畸变人的时候也能有一个很帅的保镖陪着我。”   “到时候军方的人出来,遇上我们,兴许还会惊叹一下,想这两个畸变人怎么这么奇怪,像两个晃晃悠悠的傻子,还非得一起行动。”   他甚至已经兴致勃勃地幻想起来了。   炎一失笑:“听起来很有趣。”   蓦地,在季玺口中,死亡便成了一件不值得在意的小事,也许他们只是一同去了另一个世界,过另一种生活。   当那把悬在头顶的铡刀落下后,心境反而和原先患得患失的时候不同了。   “但我应该不记得了你了吧。”季玺又问,“畸变人在找不到食物,在森林里无所事事流浪的时候,还会偶尔想起生前的事情吗?它们也会觉得无聊吗?”   “应该不会吧。”炎一说,“它们是另一种东西了。”   “好吧。”季玺道,“那或许也蛮轻松的,什么都不需要思考,但是麻烦的是会一直饿肚子。”   “嗯。”炎一摸了摸他的头,“如果你先变成畸变人,可以把我吃掉,应该就不会饿了。”   “那可不行。”季玺立刻拒绝,佯作恼怒道,“怎么能吃自己的保镖呢?”   炎一轻轻地笑了笑,低下头,压低了声音。   “……那保镖要吃你。”   说罢,他轻柔地吻上了季玺的唇瓣。   一吻结束,两个人都呼吸不稳。   “要。”季玺用蛮横的口吻重复了一遍,“我想要你。”   炎一只是顿了一下,下一秒就把他按在地上,凶狠地吻住了。   嶙峋粗粝的石头膈得季玺有些不舒服,他两手挥舞着挣动了几下。   炎一托着他,半靠半坐在石头后面,让季玺将身上所有重量压在自己身上:“少爷,这样行了么?”   最后季玺实在太累了,完全软倒在炎一身上。   “别走了。”季玺颤着嗓音,双臂虚虚地环绕着炎一颈间,“就这样吧。”   炎一的带着薄茧的手掌顺着脊椎骨抚摸着他汗湿的后背。   “多久了?”他如梦初醒般地说,“好像要天亮了。”   “真的吗?”季玺勉力地睁开眼,小猫一样不痛不痒地挠了挠他,“那我要看日出,你抱我出去。”   炎一依言小心地搂住他,变扭地弓着腰,将人抱到洞口。   夜幕深深,遥远的天际呈现出一种天鹅绒般优美而柔软的深蓝色。   “像你眼睛的颜色。”炎一轻声地说。   季玺没骨头似的靠在他身上:“我父母都是黑眼睛。”他懒洋洋地说,“以前他们总以为我是血统不纯,或者是我母亲跟其他人私通。你知道的,在我家那种门庭森严的地方,婚姻是很严肃的家族契约,非婚生子就好像你倾家荡产,花了大价钱买了一样东西,但是居然买回了一个赝品。那卖家是会被打死,或者关进去坐牢的。”季玺略带嘲讽地笑了笑,“……后来他们查了好几次,确认我的确是我父母的亲生孩子,只好以基因突变来解释了。”   炎一默然了片刻,说:“那也许是上天给你的礼物。”   “它太喜欢你了,所以执意给了你一双世间任何名贵宝石都无法匹敌的眼睛。”   季玺弯起眼角,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我喜欢这个说法。”   炎一也笑了笑。   “你还没跟我说过你的父母呢。”季玺道,“他们应该不是这样吧。”   “嗯。其实我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只记得很小的时候,我们应该是过过一段幸福的日子的。”他淡淡地说,“他们只是基地的普通居民,不富裕,但对我很好。后来,大概我五六岁左右的时候,他们因为意外都去世了。”   “后来,我就一直在病木区的小巷子里流浪,有时好心人会给我一口饭吃,那些弯弯绕绕、泥泞不堪的街巷就是我童年的游乐场,因为打架厉害成了当时那群孩子里的小霸王。”   季玺听着听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可以想象。”他眨着眼睛,满眼都是崇拜,“你肯定是他们中最厉害的,打架没有人比得过你。”   炎一抚摸着他的发顶,笑说:“所以后来,过了几年,大约十岁不到的时候,我被一个名叫 ‘炎叔’ 的男人看中,捡了回去,他是个雇佣兵,后来我就一直跟着他了,直到他在我十六岁的时候他外出任务的时候死去。”   季玺好奇道:“然后你就一直一个人?”   “嗯。”炎一很短暂地顿了一下,“然后我就继承了他的身份,独自做雇佣兵。”   “听起来好无聊。”季玺说。   “嗯。”炎一失笑,“直到我遇到你这个麻烦的小家伙,每天要做的事情就变多了。”   季玺被他说“麻烦”,完全不惭愧反而骄傲起来:“是吧?”他得意洋洋地勾起嘴角,“我是不是让你的生活变得有趣多了?我还可以陪睡呢,上哪儿能找到我这么可爱又贴心的家伙。”   “小臭屁。”炎一点了点他的脑门,季玺觉得竟然又有点不对劲,顿时吓了一跳,“不是吧?还来?”   炎一哑着嗓子:“不是你说陪睡的?嗯?”   季玺原本的意思只是单纯的“陪睡”,这下顿时红了脸:“哎……不是……”   炎一亲了下他软软的脸:“好了,不闹你了。累就不做。”   “唔。”季玺垂下眼,“做……也可以。反正都……最后一次了。”   炎一环着他的手紧了一紧,头靠在他的后脑勺,什么也没说。   季玺也没动,眼睛模糊,他知道自己哭了。   他哭得无声无息,只是任凭泪水滑过脸颊,一滴一滴,顺着下巴,慢慢地滴落下来。   虽然明明说了喜欢这个结局,虽然他们还能微笑着谈论过去,虽然一切都好像没有遗憾。   但他还是……真的……   还想要更多的时间啊。   很多个明天,很多个未来,很多次不一样的瞬间。   他刚刚爱上这个世界,还想再多看几眼。   水汽氤氲了整片视线,山间雾气散尽,树木的轮廓被虚化成幻影,地平线泛起美丽而惊人的红光,在蔚蓝色的天际呈现出奇幻的光芒。   就在这一刻,天光破晓。 第69章 新生   到了这一天下午,季玺已经饿得完全没了力气,炎一把最后一点食物和水都剩给了他,饶是这样,他们也将近有一天没有进食了。   他觉得很冷,是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好像生命在不可抑制地消散,然而同时,他又像是得了重病一样,身体沉重不堪,大脑仿佛一团烧化了的熔浆,拼了命地在反抗寒意的入侵。   季玺难受地倒在地上,紧紧地抱着自己,却阻止不了身体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   炎一的体质比他好,他只是单纯地变冷了,意识还清醒着,他抱着季玺,企图为他取暖。   然而无济于事。   季玺的牙根都在发颤,“咯咯”地作响,那声音就好像,他马上就会变成一只只会吃人的畸变人了。   炎一闭上眼,紧紧地拥住他。   那个样子实在不好看,季玺两只手死死地抓着他,牙冠抖抖索索地挤出几个字:“我……好、咳……难受……”   极冷与极热汇聚在一起,在身上就像要炸开了一样。   炎一流着汗,手搭在他凸出的肋骨上,无力地安抚道:“乖……一会儿就不难受了。”   季玺还在强撑着意识,眼皮却越来越重,就好像吊着千钧的铁块一样。   他还想再多撑一会儿,多跟炎一说句话。   可是太难了,实在太难了。   强大到不可阻挡的困意最终还是席卷了他,在某一刻,季玺终于还是不甘地陷入到无边的黑暗之中。   炎一始终维持着抱住他的姿势,纹丝不动,他们像两块交叠的石像,伫立在大自然的风沙中。   季玺在黑暗中惊恐地睁开眼,浑身挂满了汗珠。   他像是做了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灵魂出窍,再次坠落。   心脏在剧烈地狂跳着。   他的大脑在迷乱中陷入了一片短暂的空白,一时间竟然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是梦吗?   怎么回事?   他还活着,还是已经死去了?   季玺努力地移动了一下四肢,巨大的酸疼感立刻侵袭全身。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仍躺在那个偏僻狭窄的山洞里,身下是凹凸不平的岩石,膈得他浑身酸麻。   炎一就躺在他身边,一只手搂着他,安安静静地一动也不动。   季玺立刻爬过去,将脑袋枕在他的胸口上。   扑通……扑通……   那颗心脏仍旧在安然平稳地跳动着。   畸变人是没有心跳的,这证明他依然还活着。   太好了,他们都还活着。   季玺小心地推了推炎一,男人垂落在侧的手轻微地动弹了一下,随后,慢慢地睁开了眼。   “炎一。”他趴在地上,小声地叫,“你还好吗?”   男人缓缓地坐起身,扶着额头,声音沙哑无比:“……我……还醒着?”   他像是完全不可置信地问出了这句句子。   这真是不可思议到只能用灵异事件来形容了。   季玺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一个打火机,点了好几次,才把地上潮湿的柴火给点燃。   微弱的火光映出了两个人相对的面容。   他们怔愣地望着彼此。   他们的脸上都沾满了灰烬和尘土,像两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面颊略显青白凹陷。   季玺怔怔地张开手,他看到自己手上被那些怪物血液淋到的伤口已经停止了腐坏,一圈灰白的死皮有些已经被蹭得脱落,血液凝结成痂,整只手的颜色苍白至透明,与往常无异。   他下一刻一把抓起了炎一的那只伤手,男人指尖那个微小的裂口也已经结住了,肤色正常,触手还带着微热的体温。   “这……”   怎么可能?   他们睡了多久了?竟然到现在还没有被感染吗?   “炎一……”季玺用如梦初醒的语气喃喃道,“现在几点了?”   炎一显然也沉浸在巨大的冲击中,他花了几秒钟时间才回过神,手上的电子仪表还有电,上面闪动着一串数字:   5.5 04:37   “……”   他们是两号晚上来到这个山洞的,此时距离他们受伤,已经过去了两天还多的时间。   季玺和炎一同时愣在原地。   接着,狂喜和激动席卷了全身,翻腾的血液冲上头顶,心间涌出一股剧烈的热流。   48小时必定被畸变病毒感染是铁律,无一例外。   他们熬过了两天还没有变异,那是不是说明……他们其实并没有被感染?!   季玺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那真是……夹带着无穷的兴奋,几乎要拖着散架的身体直接蹦起来了。   劫后余生,峰回路转,这真真是在生死线上走过一遭之人才能体会的巨大欢喜。   他们还活着没有变成畸变人!真是……真是太好了。   季玺笑得眼眶都红了,他紧紧抱着炎一,拥抱这个失而复得的人。   他们浑身都在抖。   上天呐。   感谢奇迹,感谢生命,感谢一切的一切。   季玺的肚子发出“咕噜”的一声响,在山洞里发出了清晰可闻的回音。   相拥了不知多久的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季玺微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饿了。”   他们都好几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嗯。”炎一含笑着放开他,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收拾一下,带你出去找吃的。”   “天还没亮呢。”季玺怯怯地说,“会不会不安全啊?”   季玺心想,他们好不容易从畸变病毒的魔爪下逃过一劫,这时候可不能在阴沟里翻船啊。   炎一指了指洞口,道:“天已经亮了。”   季玺转过头,这才发现,洞口处有一束微弱的光线传来,映照出山洞内凌空起舞的灰尘。   “好。”他抓着炎一的手,毫无血色的脸上绽放出一个虚弱而纯粹的笑容。   炎一过去长期在野外出任务,对山地了如指掌,他们很快猎到了一只野兔,炎一用一根尖细的小木枝条把它串起来,放在火上烤。   浓郁的香味飘散在空中。   这是最原始的吃法,他们没有调料,肉的味道大概也不会太好,但季玺却已经盯着那烤得焦红的肉迫不及待了。   “小馋鬼。”炎一笑说了一句,撕了一片火候刚好的腿肉,季玺一口叼住,像一只饿坏了的小兽,根本顾及不了形象。   他发誓,这真是他吃过最顶级的人间美味。   “小心烫。”炎一叮嘱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季玺已经囫囵将整块肉全“咕咚”吞下去了,脸上洋溢着无比幸福的表情。   炎一俯下身,舔了一下他泛着油光的小嘴。   “好吃。”他说。   填饱了肚子,他们开始上路。   他们此时身处的这座山峰距离基地大约有几十公里的路程,还可能遇上随时出没的畸变人,必须万分小心警惕,他们没有武器,还要四处寻找食物和饮用水,因此行进得很慢。   炎一和季玺感官都很敏锐,一发现风吹草动他们就赶紧找地方躲避,尽可能避免与畸变人正面冲突。   万幸,他们没有再遇见之前那种比畸变人体型大得多,且移动速度极快的怪物。   那东西除了大以外,外形与普通畸变人并无区别,造成的伤口也与过往他们所见过的感染伤口一模一样,季玺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却没有被病毒感染。   这也许的确是一种新的异变品种吧——难道是那东西攻击力和速度都变强了,但感染力却变弱了?   季玺决定暂时将这个疑问抛之脑后。   他们毕竟都不是科研所的人,再怎么想破脑袋也没有办法得到解答。   连续奔波几天,季玺身上肮脏极了,但他却完全没有顾及,劫后余生的喜悦让他沉浸在快乐中,连野外的恶劣条件都不值得一提了。   但炎一还是找了一汪泉水,替他简单擦洗了一下身子。   他们走走停停,漫步在荒郊野岭中,在临近基地的地方,他们找到一个高耸的山头,观望了许久。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周,基地外还有残余的畸变人尸体,但已经看不到先前那么壮观数量的畸变人活动的迹象了。   基地已经成功地清理了这一波畸变人进攻潮,重新开放了入口关卡。   季玺身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血痂脱落,里面新长出粉色的肉芽。   “走吧。”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对方。   说不紧张还是假的,他们毕竟受过了一次伤,谁也说不准体内会不会有什么残余物质仍旧能够被城门口的检测仪器检测出来。   但该面对的总还是要面对,现在这个情况,长期生活在野外肯定是不现实的,他们还得依托基地的保护,才能做好想做的事情。   他们携着手走入城门,智能助手在乱战中已经丢了,身份没法核验,需要重新补办。   季玺环视了一圈,今天在城门口值班的是两个陌生的军官,潘琦不在。   他暗暗握紧了拳,齿根咬紧。   季玺深吸了一口气,稳步迈到检测仪器前,一个军官从他手臂上抽了一管血,放入离心机。   机器工作的声音响起。   漫长的一分钟过去。   随后,绿色的指示灯亮起,表示允许通过。   季玺长舒了一口气,身后的炎一也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角。   他们顺利地进了城,并且拿到了补办的智能助手。   基地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脸上,给轮廓镀上一层金光。   宛如新生。   季玺和炎一回到万神区的公寓,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然后好好地睡一觉。   他们肌肤相贴地挤在一张单人床上,不久便沉沉地陷入了梦乡。   他们整整睡了一天一夜,又叫自动送货机上门点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才终于觉得彻底活过来了。   此时,他们俩的智能助手里早已堆满了各种消息,炎一更甚,几乎电话不停,面板上的提示音像铃铛一样,“叮叮咚咚”地不断响起。   季玺趴在床上焦头烂额地回着消息,炎一则在卫生间接语音电话。   他知道白其桓都快急疯了。   “我没事。”接通后,他率先说,“刚回到基地。”   “我草,老大你真是,我知道我这几天心脏病犯了几回吗!!”白其桓几乎用吼叫的嗓音在那边说,一向自诩体面优雅的上校连粗口都控制不住了,语无伦次地重复着,“真是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炎一不着痕迹地笑了笑,说出的话却一如往常的冷漠无情:“让治疗所给你开点压惊的药。”   “日,阎一,你还是人吗!有没有良心啊?”白其桓啐地大骂一句,“你知道我真的差点就启动紧急计划了。” 第70章 现在不行   虽然他只简单地说了这么一句,但炎一清楚白其桓他们这些天背后的艰辛不比自己少,光听他这会儿焦头烂额的声音就知道了。   “辛苦了。”炎一真诚道,“这次多亏了你,如果武器不充足,我们也没办法这么顺利。”   “幸好,幸好之前弹药屯得多。”白其桓心有余悸地说,“我听韩铭说,老大你被咬了?所以他们才独自开着车回来?当时我真的人都吓傻了……”   炎一沉默了片刻。   “嗯。”   电话那头的白其桓浑身一抖:“……?”   “我们遇到了一种新型怪物,类似畸变人,但体型庞大很多。”炎一用平静地口吻说,“我的确受伤了,当时我真的以为已经没救了。”   白其桓舌头都打结了:“……然、然后呢?”   “所以我让他们先走,自己留在野外。”炎一道,“但万幸的是,过了几天,我们并没有被感染。”   “啊?啊?”   白其桓用几乎要跳起来的惊叫声音道:“我草?真的假的?”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因为太过于激动,完全问了一句废话。   炎一道:“也许那东西并不具备感染性,但总之我们通过了城门的基因检测。”   “这……”白其桓顿了半天才勉强找回语言能力,“老板你这运气也实在太好了……这种万中无一的事情都能被你碰上。我真的只能说……呃,是好人有好报吗?”   “嗯。”炎一漠然地应了一声,“所以平时多做善事。”   白其桓:“……”   懂了,明天就去捐款。   “所以老大,你什么打算?”白其桓问,“常家单方面撕破协议,这次还动了这么多人,我们怎么也得找他们算账了吧?”   “嗯。”炎一说,“过几天我找你们详谈。”   白其桓语气立刻变得兴致勃勃:“可以动手了?”   “准备。”炎一简单地说了两个字,眼神深不见底。   “明白。”白其桓阴恻恻地笑了笑,“我去通知其他人。”   傍晚的时候,季玺和炎一商定,共同去一趟重明区。   重明区有两座塔,副塔,是专攻畸变病毒疫苗的研究所。   受了伤却没有被感染是一个重大的发现,于情于理,他们都需要知道为什么。   但基地对重明区的进出管制太严,他们也不可能主动承认自己受到了疑似畸变人的攻击却存活了下来,这么做太危险了。   这一次,他们仍需要悄悄潜入。   在季玺提出了他的打算后,常怀问都没问,过了两个小时就立即非常有效率地发来了一份重明区更换后的布局图,附送两个字,好运。   副塔比起主塔来说安保的严密程度要下降很大一个层级,因为常家的机密被全部封装在了主塔,而副塔的最新研究信息几乎每隔一个季度都会向民众透明公开,所以除非脑子被枪打了才会冒着坐牢的风险跑去副塔偷资料。   但季玺经历了这一回死里逃生,却下意识地肯定,副塔一定还隐瞒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   畸变病毒是无解的,沾上即死,这已经是末世居民所公认的,副塔的研究报告从来没有提过感染率这个东西,之前也从未公开过那种新型“畸变人”的存在,这让他们在突然遭遇攻击时受到了极大信息差的制衡。   季玺本能地嗅到了一股不对劲的味道。   常怀这次给的布局图比上次更详细,上面还包括了巡逻哨兵的换岗时间,显然是担心季玺和上回一样犯抽,他又得亲力亲为跑到地牢里去捞人。   这对一个下肢残废来说实在是太过分的要求。   季玺和炎一共享了布局图,他们决定在晚上十一点那一次集体换岗时潜入副塔。   这一次的潜入很顺利,理论上,季玺只要不犯浑,以他的反应能力,绝对不至于被那些昏昏欲睡的巡逻兵逮个正着。   常怀给了他们一串内部电码,能够让重明区整改后布孔不入的监控设备短暂停止工作一个小时。   季玺和炎一趁着夜色,从副塔的侧门进入。   重明区研究人员的固定上下班时间是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现在整座塔里已经完全熄灯了,空旷的走廊内空无一人。   他们面前是如镜面一般的白色大理石地面,一扇扇矩形的门整齐地排列在前方,上面依次单双挂着门牌编号,实验室α、实验室β、实验室γ……   季玺戴着手套的手握上其中一间实验室的门把,大门纹丝不动。   “上锁了。”季玺说,“我们得找到有权限的身份牌,强行破门可能会触发警报。”   炎一从口袋中摸出一块黑色的铁片,但那也许并不是单纯的铁,昏暗的灯光下,那块小小的圆形东西散发着迷幻的光泽,好像里面夹杂着什么星星点点的颗粒,漂亮极了。   季玺接过,只见那个圆片的空无一物,只在中央雕刻着一个罗马数字——“I”。   “哪儿来的?”   “在家里找到的。”炎一说,“之前我抽空回了病木区一趟。”   季玺手里捏着那块小小的铁片,却没有立刻刷开实验室的大门,而是用一种明知故问的口吻道:“这个东西是不是能打开基地所有权限?”   “是。”   季玺用一种询问的眼神看着他:“你不打算告诉我些什么?”   他的意思很明白,常怀作为常文涛的亲儿子都未必能做到这一点,你又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炎一默默地注视着他。   接着,他忽然说:“等一切结束,希望我还有时间和你解释一切。”   他这句话听起来很变扭,什么叫“还有时间”?   季玺问:“现在不行么?”   “嗯。”炎一说,“现在不行。”   他的目光看起来很温柔,像深邃的宇宙。   但季玺知道那就是他最终的决定了,无可更改,没有商量的余地。   季玺凝视了他片刻,眼神看起来有些受伤。   他最后道:“好吧。”   季玺将铁片贴在大门的智能感应区,“滴”的一声,门自动开了。   入目是一件浩大的实验室,各种重型仪器如粒子分离器等摆在眼前,没有运转。   两人上前,在实验室右侧靠墙的办公桌搜寻。   奇怪的是,这张办公桌的桌面非常干净,上面什么文件都没有,连一支笔、一个曲别针或者任何别的人为产生的痕迹都难觅踪影。   桌子旁边是一个移动柜,柜子上插着钥匙。   季玺把柜子的每一格抽屉依次拉开,却愣住了。   里面同样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他们轮流排查了整个一楼的所有实验室,情况却一模一样。   房间内摆放着许多看似停工许久的机器,却任何一份文件都找不到。   怎么会这样?   难道那些资料被人故意撤离了?   整座副塔高约三百米,有上百层楼房,每层楼大约有十多个不同的实验室,他们不可能一一排查。   季玺和炎一上了楼,此时距离他们进入塔内已经过去了约二十分钟,监控只会失效一个小时,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他们完全不清楚副塔的构造,唯一的识别物只有实验室外的门牌号。   它们没有功能介绍,无法区分,除了标注的拉丁字母不同。   季玺又推开了一扇门,跟之前一样,他们无功而返。   他甚至怀疑,整座副塔什么都没有。   等等——   季玺忽然浑身僵住了。   这里什么都没有。   如果这不是有人刻意伪造的假象,而是事实呢?   实验仪器全部停转,对外公布的信息只是一些似是而非的文字,实际任何有效信息都没有。   整座病毒研究所就是什么都没有。   基地早就放弃研究疫苗了。   季玺站在原地,全身发冷。   “……可能吗?”他喃喃自语。   “整个重明区,每天人来人往,都没有一个人发现,疫苗研究所早就是一座空塔了吗?”   “科研人员的管制很严。”炎一道,“他们每天只能和有限的同事接触,由巡逻兵护送进出,不可能去别的地方,更发现不了任何异常。”   所以是可以成立的。   季玺用震颤的目光看向炎一:“……你知道了?还是早就知道了?”   炎一摇摇头,幽深的眼里却有一种悯人的悲哀。   整座基地就像是一个蠕动的蚁巢。   而它内里,早就锈掉了。   罪恶的源头,正站在高处,似笑非笑地俯瞰着他们。   季玺和炎一无功而返。   他们简单地洗漱完就睡下了。   季玺心里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压抑的情绪在血管里蒸腾,持续产生一种郁丧感。   虽然这一切回想起来并不意外,毕竟他早已知道北城基地的最高统治者常文涛很有可能是个异化的畸变人,他下令停止疫苗研究,在常文涛的立场上,完全是无可厚非的。   这手段甚至都算不上卑劣。   他只是又一次确认了,这个看似风平浪静的世界背后,黑暗的一面。   半夜时,季玺迷迷糊糊之际,突然耳机里收到了一声刺耳的“叮”响。   智能助手在人体睡眠后会自动进入静音模式,任何消息放入待处理收件箱,只有在发件者标注“异常紧急”时,才会破例发出提醒。   这说明他收到了一条非常紧急的消息。   常怀:“明天有人来找你,不要反抗,不要和他们起冲突,听从安排。如果可以,带上你的保镖。” 第71章 不要叫我的名字   季玺瞬间惊醒。   他给常怀发了个问号,但常怀却没有再回复了。   那个问号像石沉大海一样,孤孤单单地停留在智能助手的投影屏幕上。   “怎么了?”在季玺起身的那一刻炎一就醒了。   季玺将常怀的原话复述了一遍。   炎一蹙起眉,脸色相当不好看。   听起来,并不是一件好事,何况常怀还特意注明让季玺带保镖,说明可能会发生危险。   “怎么办?”季玺说。   这并不是一个问句。他其实是在等炎一一个答复。   “我跟你一起。”炎一答道,“有人问你就说我是你的保镖。”   季玺顺利地得到了他要的标准答案。   他笑了笑,说“好”。   第二天清晨,几辆纯黑色的军方专车停在万神区公寓楼下。   一队穿着制服五大三粗的男人堵在八层门口,季玺的房间没有人——因为他已经好长一段时间都住在炎一这儿了。   他们的制服并不是基地里常见的那一种,没有任何标识,只是完全而统一的黑色。   甚至在整个军队,都没有人穿过这种制式的服装。   外头的动静闹得很大,季玺和炎一穿戴整齐,打开房门,自投罗网。   几个大男人堵在季玺面前,一人用冷漠的声音道:“您好,请跟我们走一趟。”   季玺礼貌地问:“请问你们找我有什么事情?”   那人冷冰冰地道:“抱歉,你现在无权知道。”   季玺很轻地拧了一下眉头,身后的手下意识地攥住炎一的衣摆。   “你们这样我很为难。”他厉声问,“我是一个为基地灭杀畸变人的军官,没有犯任何事,你们凭什么带走我?”   那人道:“我们有正当理由,请你配合。”   “我认为我的人身安全收到了侵犯。”季玺佯怒道,“除非你们让我带上我的保镖,否则我不会配合的。”   那人犹豫了片刻,低声窃窃私语,似乎是在跟同行的几人商量。   过了一会儿,他说:“可以。”   “你只有一个同行的名额。”那人道,“请慎重决定。”   季玺不假思索地拉住身旁的炎一:“就是他。”   “你确认?”那人说,“确认之后不可更改,之后的所有行程你们会自动绑定,同时,会施加更多的限制措施来约束你们。”   季玺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你不需要明白。”男人如同机器一样语气毫无波澜地重复道。   “请最后确认,然后跟我们走。”   季玺抓着炎一的手不自觉地收紧,随后郑重却坚决地点了点头。   他们被带上了一辆毫无标识的黑色车辆,季玺和炎一挨着坐好,随后,他们被强制双手向后背过去,冰冷的手铐拷住手腕。   眼前蒙上黑色的布罩,保证他们什么都看不见。   季玺顺从地任由摆弄,内心却不那么平静。   若不是常怀提前发来的那条信息,这些人的架势简直像极了绑架,他绝不可能就这么乖乖就范。   他内心猜测着到底是什么事,值得如此兴师动众。   “所有行程自动绑定”?   听起来应当不是把他们关起来审问,但那人所谓的“限制措施”也显得尤为意味深长。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完全想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汽车启动,飞驰而去。   季玺和炎一被严丝密缝地绑在座椅上,一动也不能动,开车人没有说话,车上一片类同凝固的沉默。   因为视觉被完全蒙蔽,对时间的概念也变得模糊起来。   大约过了两三个小时,根据季玺粗略且大概率并不准确的估算,他们的车子悄然停下了。   车门被拉开,随后季玺和炎一眼前用以遮蔽的黑色布料被解开。   季玺睁开眼,望向外面,入眼的景象是一片灰沉沉的天空、无垠的旷野和一管管黑洞洞的枪口。   铁灰色的栅栏横在他们车前,远处,有三栋老旧的楼房,不高,大约只有五六层左右,其余目光所到之处,只有一个个穿着同样纯黑色制服的官兵。   车上一人下车,用一只银色的钩子勾住季玺腕上的手铐,季玺两只手被限制住,被他踉跄着带着走,铁链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他转过头,突然意识到自己和炎一的手铐相连在一起。   他一走,炎一也被拉着往前走,就像两只即将被拉进屠宰场的肉猪。   季玺:“……”   什么情况?   那只强硬的钩子一路拖拽着他们,在半开的铁栅栏门口,季玺听到了他自己的“名字”。   “陆喜。”把他们拉进来的那人朝门口的卫兵道,“请求核验身份。”   季玺:?   门口的卫兵指了指炎一:“这人呢?”   “他的保镖。”   卫兵低头在操作板上打了几个字,嘴唇上下动了两下。   他自以为说得很轻,没人发现,但感官异常灵敏的季玺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说的是什么——   那人一边打字一边腹诽了一句:“怎么这一届带保镖的这么多,不行啊。”   季玺脑门上再次冒出一个巨大的问号。   啥?   他完全没有办法用他现存的知识储备解释发生的一切。   这里是基地的军队驻扎点吧,还是什么地方?   接下来他产生了一种,自己莫非被常怀坑了的不详预感。   一声冰冷的机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滴——身份核验通过,姓名:陆喜,原编号:L#2168312,已生成学员编号:71。”   拎着钩子的那人立刻拉过季玺,在他胸前挂上了一个写着71的金属号码牌。   随后,季玺和炎一耳中的智能助手被强制取下。   季玺:“你……”   话还没说完,那人道:“你们的通讯设备全部由我们暂且保管,谢谢配合。”   季玺:“为什么?”   “你的问题太多了,71号。”那人冷冷地道,“你已经快要惹恼我了,下一次我会扣你的分。”   季玺:“……”   他心底吐槽了一句,扣分是什么?你觉得我会稀罕?   下一秒,那人用如同激光的眼神扫视了他一眼,再次拉起银钩。   季玺不得已,继续被拖拽着向前走,连带着后面的炎一也被一起带着。   他看到男人的脸色相当差劲,如一头即将暴起的凶猛野兽。   但不知怎么,季玺一边走一边看到他一副像被人欠了几百万点数的样子,却莫名有些心情愉悦地微微勾起了嘴角。   他朝炎一调皮地眨眨眼,然而炎一却没有回应他,仿佛目光所到之处,只有无尽虚空。   季玺和炎一被带进了他们来时看到的那栋楼房,一路在手铐的牵引下来到了一间房前。   房门打开,季玺着实被吓了一跳。   他是真的,产生了一种物理意义上的惊吓感——不是因为房间里有什么三头六眼的怪物,而是因为,那里面,摆着两张上下床。   季玺上次见到这玩意儿还是在余承远的杂货店里,那些小孩子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挤在这么一间狭小的房间里,令季玺甚至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心理阴影。   而现在,这间房里还空无一人,季玺猜也能猜到,接下来他和炎一将会荣幸成为这间罐头屋子里面的居民。   季玺心中顿时充满了悲凉。   只能叹一句,风水轮流转。   也许是感觉到了季玺脚步迟疑带来的阻力,抄着银钩的那人突然用力一拽,把季玺和炎一猛地拉进房里,接着,只听清脆的“咔嚓”一声,两个人被连连串着,一同拷在了上下床的栏杆边。   “你们呆在这。”那人漠然地丢下一句话,摔上门走了。   手铐没松,季玺和炎一被绑在一起,面面相觑。   季玺:“……?”   季玺等了一会儿,房间里还剩两张床空着,他猜测还会有人来。   但目前看了,没有这个迹象,也可能那些官兵把他们带回来以后再次启程去抓人,还没来得及把人带回来。   季玺站了一会儿就腿酸了,他当即往下铺的床上一坐。   手铐不是锁死的,稍微有一点活动的距离,正好能让他们并排坐在床上。   季玺拉了炎一一把,把他按在自己腿边。   炎一默默地坐下了。   男人的神情十分严肃,看起来若有所思。   “炎一,怎么了?”季玺问,“这里有什么不对的吗?”   不怪他奇怪,炎一从进门后就显得相当异常,一句话不说,如同一座陷入思考的石像。   季玺问出这句话后,炎一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动作,过了几秒,他忽然冒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不要叫我的名字。” 第72章 自己老婆叫啥   季玺愣了愣:“啊?”   “按我说的做,别的不要问。”他沉下脸,周身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   他好像突然竖起了一道屏障,进入高度警惕状态,同时把所有人隔绝在这道强硬的屏障之外,包括季玺。   季玺微微皱了一下眉,心底泛起一阵不爽,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   这也不说那也不让问,已经是多少次了,你想让我怎样啊?   但这句话他也只是在心里说说,他并不打算跟炎一吵架,那样太难看了。   于是他只是清淡地挑了挑眉,问:“那我叫你什么?”   “随便你。”   “行啊。”季玺笑眯眯地道,他思考了几秒,“那叫你季一吧。”   炎一顿了一下,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简单地“嗯”了一下。   季玺本来只是想小小地整他一下泄愤,却没想到炎一连反抗都没反抗一下,就这么轻易地答应了。   反而换作季玺自己愣住了。   “季一。”不知出于何种心理,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嗯。”炎一应道,“怎么了?”   “没什么……”季玺讷讷道,“帮你熟悉一下新称呼。”   “嗯。”   “……季一。”   季玺又喊了一遍。   炎一的脸上终于产生了一点反应,他转过头看向季玺,眼神是询问的意思。   “你这样……”季玺一眨不眨地瞅着他,小嘴一张一合,声音娇娇软软的,“好像我哥哥。”   “你有哥哥?”   季玺摇了摇头,有点苦涩地笑了一下:“我家只有我一个。”   他抬起眼,眼神亮晶晶的望着炎一,语气却带着浓浓的哀伤和惆怅。   “你要真的是我哥哥就好了。”   他低声说——   “……那样我就有多一个家人了。”   季玺闭上眼,神色落寞。   然而他却没有注意到,炎一的身体因为这句话忽然僵住了。   大约半个小时后,房门再次被打开了。   依旧是带他们进来那人,这次,他依旧面无表情地扯着个银钩,钩子正拽着一个二十几岁左右青年,这人长得还算眉清目秀,但一头鲜艳的红色短发实在扎眼得很,像个快爆炸的蛋。   季玺脑中第一时间只浮现出了这个诡异的比喻。   他不明白好好的蛋为什么会爆炸,但他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地想到了。   “哟。”那个人被拷在另一边的床头,冲床上的季玺和炎一轻佻地挑了挑眉尾,吊儿郎当地说,“兄弟们,来挺早啊?”   季玺看到他胸前也挂着一个编号,写的是80。   “我叫曲臣源。”那人道,他十分自来熟地往床上一坐,看起来轻松极了,完全没有突然被绑到一个陌生地方的紧张感,仿佛是来度假的。   “陆喜。”季玺没骨头似的靠在炎一身上,神色恹恹的,“他是我的保镖,叫季一。”   “哦哟,可以啊小兄弟,还自带保镖呢。”曲臣源表情夸张地赞了一句,语气带酸,“果然还是你们陆家有钱哈,瞧瞧这气派,这些年你们在明月区捞了不少吧?”   季玺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你去过?”   “咳!”曲臣源立刻摆出一副一惊一乍的模样,冲着季玺挤眉弄眼道,“我倒是想去,家里人不让啊……”   季玺笑了笑:“没什么好玩的。”   他心里补了一句,去了就是被陆鸣貅那坑货宰。   曲臣源却面露遗憾,语气惋惜:“哎,盛传当年陆明月年轻时,艳色无双,号称风月之主,我倒真想见识见识,他手底下调教出来的人,该是多么的风情万种……”   季玺顿了片刻,心道你念诗呢?   他表情复杂地回了一句:“你听起来很向往。”   “是啊。”曲臣源讪然道,“现在陆明月功成名就,也不再出现在人前了,倒是他儿子陆鸣貅尽得真传,如果这次他也来,那我也死而无憾了。”   季玺忽得灵窍一紧,脑中像是被闪电划过。   他忽然产生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自从这次季玺回到基地后,陆鸣貅至今没有联系过他,仿佛整个人直接人间蒸发了一般。   季玺谨慎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曲臣源一脸你脑子坏了吗的表情:“基地呀。”   季玺头疼地问:“我知道是基地,这里是军队的地盘?”   曲臣源点点头:“是呀。”   季玺:“……”   曲臣源一脸疑惑,似乎完全没有明白季玺的意思。   季玺顿时感受到了一种几乎鸡同鸭讲的崩溃感。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地与他沟通道:“那请问,你来这里是干什么呢?你也是被他们抓来的吧?”   “……哦。”曲臣源恍然大悟,“你问这个啊。你难道不知道吗?”   季玺:“……我不知道。”   曲臣源用震惊地目光打量着季玺:“不是吧?你报名之前都不看手册的吗?”   季玺:?   “什么?什么手册?”   “你等等哦。”曲臣源手被拷着,像一只蹦跶的蚱蜢一样姿势变扭地从裤袋子里抖出一本小册子。   他灵活地用两只脚从地上衔起那本册子,伸长腿递到对面的季玺和炎一面前。   “喏。”   季玺一脸无语地接过,只见那册子上写着几个大字——   “精英学校”计划指导手册。   说是“手册”,其实里面的内容很少,因为印刷的字体非常大,其中真正有用的信息大约只有一页不到。   尊敬的基地居民:   感谢您对“精英学校”计划的兴趣,下面以简称“计划”代指。该计划由基地统战部队开展实施,截止目前已顺利开展了八年,目的是为基地提前筛选高级军事化精英人才,重点培养。报名参加计划后,您将公平公正地与他人竞争,无论您是贫民、官员、贵族,必须通过指定考验方可获得高级军衔(二杠以上)及升入统战部队高层的珍贵机会。   请注意,报名人的要求年龄为18-30岁,拥有北城基地常住身份,无违法犯罪记录,为确保您的安全,建议患有严重生理疾病的居民谨慎报名,严重生理疾病包括但不仅限于癌症、心脏病、哮喘等。   报名后,即代表您完全服从统战部队安排,“计划”将于5.15日正式启动,届时,将会有专门的工作人员带您前往指定地点,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封闭式军事训练,请提前安排好个人时间。   特别注意1:本计划遵照基地一级(即最高级)保密程序,所有相关人员未经同意,不得泄露任何与“计划”内容有关的任何信息,不得告知他人“计划”手册提到或未提到的任何信息,包括但不仅限于盗印、传播、口述等方式。如有违反,一律以基地泄密罪第31条,从重处理。   特别注意2:“计划”存在一定风险,统战军队及基地均不能保证您的人身安全,报名视为同意,且中途不能因任何理由退出,请知悉。   报名及疑问咨询,请联系以下通讯号码。   HY755NV   086ERW2   报名截止时间:2101.5.10   季玺仔仔细细地浏览完整本手册,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看完后,他脑中只剩一个想法。   该死的常怀,你就不能提前讲讲清楚?   通知都没通知他一声,就赶鸭子上架地给他报名了?   他乐不乐意来还两说呢。   对此,不知在哪个角落的常怀表示自己的理由相当充分。   五月十号截止日期前季玺人都还不在基地,他就算想问,也没处寻人呀。   ——倒不如先把他送上去再说,反正季玺又不像某人,难道还能提着刀把他给砍了不成。   季玺肚子里一团邪火,差点没把这本手册给直接撕了。   “哎哟,你轻点,别把我的册子给弄皱了。”曲臣源一脸心疼地道,“可不是所有适龄,军衔没到年轻人都能收到这手册的!我家只有一个名额,还是我大伯千方百计拖了军队里的关系才拿到的,你们陆家人肯定就没这烦恼呢,我还指望着把这册子带回去留作纪念,以后老了还能给我的孙子孙女炫耀炫耀呢。”   季玺将手册合上,凉凉地道:“你想得倒挺多。”   “那可不。”曲臣源骄傲地拍了拍胸膛,头顶杂乱的红毛像一个着火的鸟窝,“我们曲家虽然跟你们霸占了整个明月区的陆氏没法比,但好歹在基地里也算得上富甲一方,吃喝不愁的,我这万贯家财可不得有人继承嘛?不然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享受的机会。”   季玺笑了笑,随口道:“有道理。”   “是吧?”曲臣源道,“诶,你今年多大了,看着好嫩。”   “二十,怎么了?”   “哦,那我比你大三岁呢。”曲臣源说,“你家里没有给你安排未婚妻啊?”   季玺愣了一下,下意识瞟了炎一一眼,却见男人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如一片冷水,仿佛对他们谈话中的任何内容都不为所动。   “……有。”他有些尴尬地说,“很久以前的事了,我都不太记得了。”   “你怎么回事啊?”曲臣源调笑道,“不会连自己老婆叫啥都不记得了吧?”   他的表情似乎表示着,他非常希望从季玺的口中听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比如“是,我确实忘了”,那大概的确会很有喜剧效果。。   然而季玺顿了一下,还是让他失望了:“……那倒也不至于。”   他又看了炎一一眼,男人的视线与他短暂交汇了一刻就移开了。   那种无端烦躁的感觉又涌上来了。   他其实想说的是,如果他回家后,还能拥有一点点自由,来按照他自己的心意选择那个共度一生的婚约伴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念出炎一的名字。   但他自小受到的教育同时也明明确确地告诉他,他没有这个资格。   “那你们快完婚了吧?”曲臣源又说。 第73章 喜欢和爱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问的每一句话都精准地踩在季玺非常不想回答的那个点上,让他不禁怀疑曲臣源是不是故意找他不痛快。   “……快了。”季玺模糊地答了两个字,心底烦躁的火花更甚,正在濒临爆发的边缘来回徘徊。   “好吧,哎,羡慕了。”曲臣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话语里满是遗憾,“好好享受最后的单身时光吧,小年轻。”   季玺:“?”   “是这样啊。”曲臣源道,“我最近碰到了一件很烦的事,小陆兄弟你虽然还没结婚,或许也能帮我出出主意?”   季玺:“你说。”   “我家里在我十八岁的时候给我安排了一个未婚妻,我们俩熟悉了两年,感情也还不错,她教养很好,跟我家是世交,她平时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大声说话的,什么都听我的,而且生殖等级是A,一个非常出色的成绩,也,嗯,可以算是个很完美的结婚对象吧。”   “……然后我在跟你差不多的年纪,对,也是二十岁,我们就顺理成章地完婚了。”   “根据我们婚前的协定,我们每周会进行3次性生活,完全符合当初约定的合同的次数,然后我每个月也会定期体检,哦对了,忘了跟你说,我的生殖等级也是A。”   “但奇怪的是,就在我这样矜矜业业地勤恳耕耘了一年的情况下,她竟然还是没能怀孕。”   “到了第二年的时候,我们两家的长辈都有点急了,开始带她去实验室做人工受孕,这也很正常,大家都这么干,技术很成熟,她也不至于遭受太多的痛苦。谁知道,就因为这个事情,她忽然开始精神不正常了,但一开始我们都没有发现,只是觉得她心情看起来不太好,总是一个人盯着房间发呆。”   “她开始渐渐不愿意跟我说话,有时候半夜还会莫名其妙地惊醒,然后把我推下床。这些我都忍了……毕竟老婆嘛,都是用来疼的,结婚这么久以来,我甚至没有对她说过一句重话,跟她吵过一次架,所有协议上的条款我都做到了。我敢发誓,我在这场婚约里绝对没有做错任何事。”   “但是经过几次人工受孕后她还是没能怀孕,按照条例,她可能会被休弃,我对她说,咱们再试试,她也答应了。”   “但另一方面,我的父母也要求我去接触更多的性伴侣,我同意了,毕竟一个人的黄金生育年龄就这么一段时间,我不可能等她等到天荒地老。”曲臣源看着季玺,极力地解释道,“你能理解吧?他们当时真的逼我逼得很紧,虽然我个人其实已经有点力不从心,但我们整个家族的压力都在我身上,有时候也没有办法。”   季玺点了点头。   他其实不太明白这种感受,但他想自己可以从以前家人对他的态度上推测出来。   “本来接触别的伴侣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就当完成任务了。”曲臣源道,他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哀伤的表情,“然后就在今年年初,我遇上了一个姑娘,叫晚樱,是在基地外圈13区的酒吧,她长得完全在我的审美上,瓜子脸,圆圆的杏眼,挺翘的鼻尖,我跟她聊了几句,我们很谈得来,当天晚上就上床了。”   “我们在床上也很合拍,我当时简直像着了魔,每天都跟她厮混在一起,一秒见不到她就浑身难受,真是恨不得死在她身上。”   季玺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表情一片空白。   他好像突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一瞬间,他竟然以为曲臣源说的是自己。   “……然后呢?”   “然后,大概三个月之后,她就怀孕了。”   曲臣源一字一句地道,他好像在说一件什么非常严肃、非常郑重的事情。   “按照婚前的规定,夫妻双方任何一方的性伴侣如果在婚期内怀孕,那个孩子由血缘关系的父或母单独抚养,婚约不解除。也就是说,她可以生下孩子,我们曲家会抚养这个孩子到成年,但我和我老婆没有理由因为这个事情离婚。”   “当时我老婆精神状态也不太稳定,她总是无缘无故地大哭,有时候一点东西都吃不下,治疗所给她开了抗抑郁药物,但似乎效果并不怎么好。”   季玺皱了皱眉:“所以?”   曲臣源仿佛有些不好开口:“我不知道她听说这件事了没有,但我现在其实还是瞒着她的。”   季玺挑了下眉,表示非常不理解:“为什么?这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吗?”   曲臣源苦笑了一下,道:“其实是……我后悔了,我一直在想离开她,把晚樱娶回来。”   “我成天成夜地在想这件事,想到晚上根本睡不着,头发扯得大把大把地掉,还要装模作样地躺在她身后,虽然我知道她应该也没有睡着。”   “我一想到这件事……我就觉得难受。”他用堪称痛苦的眼睛望着季玺,“……你可能不懂,你多半不会懂,我之前也什么都不明白。”   季玺怔了一下:“为什么?因为她有了孩子?”   “不是……真的不是。”曲臣源低着头,一头红发耷拉着,乱糟糟的,他表情纠结地喃喃道,“我只是想跟她在一起,单纯地想跟她在一起。”   “但后来我知道,晚樱她,其实出身贫民窟,她一出生就被遗弃了,但因为当时附近的居民正好有一对难以生育的心善夫妇,就把刚哇哇坠地的她给收养了。”   “那样子的家庭和出身,我知道我的家族是绝对不可能接受的,而且我甚至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   “但尽管是这样……尽管我有一千一万个说服自己的理由,我理智上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我还是想这么做。”   他说的语无伦次,季玺听得也是脑中一团乱麻,并不是因为这整件事有多么难理解,而是因为他现在心里很乱。   半晌,他却还是冷静地说:“你不应该抛弃你的妻子,何况她还生着病。”   “是的,是的,我知道。”曲臣源有气无力地笑了起来,像一只坏了的风箱,“这也是我烦恼的理由,她状态很差,而且我答应了再给她一些机会,我做不到现在就和她撕破脸皮。”   他抬起头:“小陆,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季玺怔然地看着他,心绪滚滚翻腾,他内心其实并不如表面看上去的那么平静。   过了良久,他才像是终于做出了一个困难的决定,他闭了闭眼,用淡然的语气缓缓说——   “……如果是我,我会遵照契约,和妻子在一起,放弃晚樱。”   这是正确的选择,一直是。   那些异常因素,那些扰乱到正常秩序的外来者,都应当被抛弃,也理应被抛弃。   曲臣源复杂地笑了一下,像是完全没有意外季玺的回答:“我料到你会这么说,我问了无数亲近的人,他们都给了我这个答案。”   “所以这是对的。”季玺说,“你要做对的事情。”   “……呵呵。”曲臣源怪异地笑了一声,眯起眼,眼尾却下垂,配上一头火红的头发,看起来像个滑稽的小丑,“是,这是对的,理智告诉你,告诉我,告诉所有人,这是对的,你们胜利了,可是感情呢?我对她的喜欢和爱又算得了什么?”   季玺原本挺直着后背端坐着,这会儿却完完全全地僵住了。   手腕上硬邦邦的手铐膈着他,此时那种冰冷的金属触感突然尖利起来,他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铁链发出一声清脆的震动声,那根铁链连着他和炎一的手腕。   被镣铐束缚住的地方变得滚烫起来,好像一团火烧进了心里,让他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季玺茫然地生出一个疑问。   这就是喜欢吗?这就是爱吗?   从小到大,季玺被以最严厉的标准培养长大,那些“正确”的教条是根深蒂固地流淌在血液里的,就好像他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会保持挺拔端正的坐姿和站姿,是一种经年累月教养下的习惯和本能。   也是他刻在骨子里的傲慢。   他是不被允许犯错的。   季玺小扇子般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落下一小块黯淡的弧形阴影,他的余光下意识地移到了身旁一言不发的炎一身上,好像是在期待他能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给他一个最标准的解答。   然而,这一次,男人如坚硬的磐石般沉默着,他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又或许在思考什么别的事,总之季玺偷偷摸摸地瞄了他好几眼,他都一点反应都没有。   他安静极了,仿佛自己真的只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保镖。   他什么都没说。   季玺茫然道:“可是就算你成全了自己和晚樱的感情,你却也伤害了所有其他人的感情,对你抱有期待的妻子、家人,也违反了契约精神。”   “你真的完全不懂。”曲臣源幽幽道,目光几乎要将季玺整个人都洞穿,他苦恼无比地说,“你不明白,即使完全是错的,你还是会义无反顾爱上一个错误的人。”   “……人就是这样可悲而卑劣的生物。” 第74章 您俩玩儿角色扮演呢   他笑了笑:“我祝愿你也会有这么一天的,才能感同身受我的体会。”   “你会知道,那个人带给你的满足和快乐,是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匹敌的,理智、家族、契约在她面前都不堪一击,你心中只会存在一个想法,就是义无反顾地拥抱那具火热的身体,直至世界的尽头。”   季玺不合时宜地再次想到,他不去写诗真是可惜了。   随随便便就能吐出来一大堆文绉绉的句子,季玺自诩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做到。   他们这场关于哲学与家庭纠纷的谈话被一声突兀的开门声打断。   那个拽着银钩人又来了,这已经是季玺今天第三次看到他了,这一次,他身后拖着一个长相阴沉的男人,他的头发很长,约摸很长时间没剪了,黑色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很小的揪,刘海几乎要垂到眼下。   他沉默地被拖进来,全程不挣不动,非常配合。   整个房间一共就四张床位,这意味着所有人都到齐了,刚进门的这人是最后一位。   持着银钩的军官将他们的手铐一一解开,季玺赶紧趁机甩了甩僵硬酸疼的手腕。   两圈红印很清晰地印在雪白的皮肤上。   “我叫楚磷,担任你们的长官之一。”那军官用毫无波澜的声音道,“接下来,我为你们讲解一些这里的行为基本守则,请注意听好,我只说一遍,任何我提到过的内容,之后不会再作解答,这是对彼此时间的浪费。”   他用淡漠的目光依次扫视过房间内的四人。   “首先,你们会在这里呆一个月的时间,根据 ‘精英学校计划’安排,前三个礼拜,你们只是见习学员,并没有正式参加 ‘计划’的资格。”   他一上来就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在场的人却没有产生任何惊讶的反应,只有季玺内心稍微诧异了一下。   “这三个礼拜中,你们将在这个封闭的军事训练营中完成指定项目。”楚磷淡淡地道,“通过一些非常简单的磨练。”   他在“非常简单”这四个字上加了重音。   季玺甚至能提前感受到他的鄙夷和不屑。   “随后……”他缓慢而清晰地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在最后一个礼拜,你们需要正式进行筛选,或者……淘汰。”   季玺垂在身侧的手轻轻地抽了一下。   他怎么感觉,这话这么的不怀好意呢。   下一秒,楚磷用他依旧如同机器人一般毫无起伏的话音补充道:“筛选过程中,劣等品将被淘汰清除,优胜者则可以获得丰厚奖励。”   季玺心神一凛。   他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这最后一个礼拜……将是一场残酷的乱斗。   季玺不知怎么的就想到末日爆发后起初最混乱的几年,那时尚未建立起秩序的人类社会完全奉行的就是这么一套生存法则。   他们不仅要在科技尚且不够发达的情况下面对随处可见的畸变人,而且还要和同伴争抢为数不多的珍贵物资,于是理所当然的,弱肉强食的乱战时期开始了。   那是大约几十年前,基地还没有建成时,那个时代的人类就像丛林里的野兽。   季玺小时候在课本里学过这一段,书上非常贴心地附了几张照片,好让读者切身形象地感受当时的情景。照片被精心构造的一明一暗的光影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块,明亮的地方,满地都是散落的药品和塑料包装的食物,许多人蹲在地上疯抢,脸上满是贪婪与欣喜,而照片另一边阴暗的角落里,更多被开膛破肚的人倒在地上,奄奄一息,肠子和血流得到处都是。   他对那副照片印象很深,那是对他童年冲击非常大的画面,他本能地感到生理上的反胃。   他不敢想象自己活在那个时代会发生什么。   也许很快就会死掉,他想,用书上的话讲,自己并不是个善于生存的优质人类,所以理所应当会被淘汰。   “我要讲解的内容就是这些,接下来请呆在房间内,不要擅自行动,晚饭的时候会有人来通知你们。”楚磷道,“还有什么问题吗?”   众人摇了摇头,楚磷就离开了,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他临走时不忘把房门锁上。   季玺提前观察过他们房间的构造,正对门的唯一一扇窗户被铁栅栏牢牢拦住,两面墙摆着上下床,中间是桌椅,门的另一边是一个不足十平的卫浴间,里面只留下一个钉死的通风口。   换言之,他们除了老老实实地呆着,也干不了别的。   曲臣源推了推一旁扎着个辫子的青年,他看起来似乎有些不自在,从进门后就肢体僵硬地站在一边,一句话都不说。   “哎。”曲臣源自来熟地指了指对面的季玺和炎一,“我叫曲臣源,那是陆喜还有他的保镖,这位小兄弟,你也介绍一下呗?”   青年沉默了片刻,挤出几个字:“秦争。”   他的声音很哑,无端带着一种近乎凉薄的质感,说话时就好像冰片擦碰发出的声音。   “哦。”曲臣源问,“哪个争啊?”   “争夺的争。”   青年显然不是一个善于聊天的人,动不动两句话就把曲臣源这个话痨堵得差点接不下去了。   “行。”曲臣源笑了笑,道,“那多多关照哈。”   “你住上铺还是我住上铺?”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对面那张床肯定是给陆喜和他保镖了,咱们两个孤家寡人分配一下呗?”   秦争用毫无波动的眼神扫了扫曲臣源的表情,自发地爬上了上铺。   “哟,秦兄善解人意啊,谢谢啦!”曲臣源道,“不是我不想住上铺,你瞧,我这体型,爬上爬下地多吃力,万一哪天晚上脑子不清醒,起夜的时候从上面掉下来可就不好啦……”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房间里剩余的三个人皆是沉默地看着他。   曲臣源尴尬地停下嘴,讪笑道:“哎哟,你们别光看着我呀。”   季玺往炎一身上一靠,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对炎一说:“我困了,睡一会儿,晚饭前叫我。”   说着整个人软在炎一肩旁,直接安安稳稳地闭上了眼。   炎一沉默地用手扶了扶他的脑袋,给他调整了下舒服的位置,季玺身体扭了扭,不动了。   对面的曲臣源看得目瞪口呆。   晚饭时,季玺是被一声尖锐响亮的鸣响吵醒的。   整栋大楼的每一个角落都装了通讯喇叭,此时,这一声鸣响简直让整座楼都在震动。   季玺难受地捂了捂耳朵,艰难地从炎一怀里坐起来。   他之前还维持着一个靠着男人肩膀的姿势,睡着睡着,也不知怎么就滑了下去,这会儿脑袋已经变成枕在炎一的大腿上了。   持续十多秒的鸣响结束后,喇叭里传来人声:“各单位注意,请有序集合,准备就餐。”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纯黑制服的士官打开房门,把他们带了出去。   大楼的后方有一座低矮的篷房,像一块平铺在地上的白豆腐。   从大楼里被带出的学员鱼贯而入,将这块空心的豆腐塞得满满当当。   “不要东张西望。”进门前,一个工作人员告诫道。   季玺他们被安排在一张标号为10的餐桌上落座,随后有专人前来送菜。   他发现这个地方的一切布置都相当原始,没有无人送菜机器,没有信号塔和网络通讯,所有工作都由人工完成,真不知道那些摆在他们面前的食物都是从哪儿来的。   但他们别无选择,季玺夹起一筷子醋溜土豆丝送进嘴里,味道居然还不错。   没过多久,食堂门口传来一阵不大的喧哗声,巡逻的工作人员正好不在他们附近,季玺于是朝那个方向瞟了一眼。   就这一眼,季玺的精神立即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一把黑色金属质地的轮椅缓缓移动进来,一个戴着墨镜西装革履的保镖跟在旁边,那上面坐着的人,可不正是常怀!   季玺的目光瞬间呆滞了一下,眼神紧紧盯在常怀身上,他注意到常怀胸口挂着一个与其他人无异的号牌,上面的数字是12。   季玺拧眉思索了一下,就在这时,他的脚突然被隔壁桌一个不长眼的家伙重重地踩了一下。   季玺痛得皱起眉,收回视线下意识看过去,那踩了他一脚的人压低声音毫无负罪地道:“对不住啊朋友,没注意,踩疼你了?”   季玺:“……”   这人没打发胶,没穿华丽骚包的唐装,把头发全放下来了,遮在眼前,还整了点乱七八糟的伤痕在脸上,显得灰头土脸的,季玺居然差点没认出来!   他旁边还坐着一个魁梧的身影,那人整个右半张脸用黑布遮盖,在脑后打成一个结,他留着浓厚的络腮胡,造型浮夸至极,像个只在电影里才会出现凶神恶煞的海盗。   季玺:“。”   一个是他现在名义上的老板,另一个是他曾经的老板。   您俩真行,搁这儿玩角色扮演呢。 第75章 有保镖了不起啊!   季玺扫视了一圈旁边的人,对桌离他们最近的曲臣源正忙着吃东西,根本没空搭理其他人。   季玺尽量不动口型,用气声道:“你们来干什么?”   旁边的人同样用气声回道:“计划有变,咱们得提前动手了。”   说罢,他若无其事地吃了一口饭,眼神示意了一下食堂四周的监控摄像头。   季玺知道这不是一个问话的好时机,随即偏过头去,装作无事发生地也开始吃饭。   过了一会儿,炎一夹了一个剥好的虾到季玺碗里。   那盘油爆虾上来的时候他就偷偷瞄了好几眼,季玺从前在申城时倒是时常吃这玩意儿,可惜他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虾壳,用筷子戳了两下就默默放弃了。   季玺勾起嘴角朝炎一笑了笑,一口把处理干净的虾肉吞了。   对面的曲臣源停下嘴,用一种敬佩的语气看着季玺道:“我刚才就想问了,你们陆家这排场可以啊……你这是带了个保镖还是保姆?”   对面挨着坐的季玺和陆鸣貅两人同时抬起头。   一旁的余承远手上满是油渍,一只虾连壳带皮正剥了一半。他剥虾的技艺似乎没有炎一熟练,弄得自己手上到处都是。   陆鸣貅抬起头才发现对方说得不是自己,立即用谴责的眼神扫了季玺一眼。   季玺:?   他慢腾腾地鼓动着腮帮,把嘴里的食物都咽下去后才毫无负罪地慢慢开口:“谢谢啊。”   他转向炎一又理所当然地要求了一句:“好吃。再给我剥几个。”   炎一没说什么,面无表情地又用筷子挑了几个虾,迅速剥出干净完整地虾肉,放进季玺碗里。   季玺吃着碗里满满当当的食物,朝对面的曲臣源孩子气地露出个得意洋洋的笑容。   “……”曲臣源一脸悲伤地捣了捣碗里的白饭,泄愤般地戳出几个洞。   妈的,有钱了不起啊!有保镖了不起啊!   从小衣食无忧,从来没为家境发愁过的曲少爷在内心发出了悲愤的哀嚎。   吃完饭,他们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重新回到房间,并且得到了一本新的,关于之后两个星期日程安排的小册子。   季玺只看了一眼就感到生理性的眩晕。   只见第一行,那白纸黑字明明白白地写着:   早晨——6:05集合,晨跑五公里。   后面的内容像天书一样在他面前转圈,他一个字都没看进去,季玺颤抖着手把册子放下。   六点钟,五公里,光这两个数字就足够可怕了,季玺心想,你怎么不直接说让我去死啊?   季玺极力抑制着把这本册子扔到地上踩两脚的冲动。   他暗中观察了一下曲臣源和秦争的表情,发现他们在看手册时似乎都不惊讶,也没有产生任何其他强烈的反应。   季玺再次确认,他们应该在来之前就已经清楚了这项“精英学校计划”的大致流程。   ——唯独他是那个被常怀赶鸭子上架的可怜虫。   季玺从小的体质就一直很差,也许是早年过度改造的后遗症,他在体质方面的参数大约只能达到末世前“原始”人类后百分之二十的水平,在这个时代简直是个不可容忍的数值。   他看着那几行字,幽幽叹了口气。   蓦地,他忽然想起自己刚进军队时自己担任包括炎一在内一众新兵的上司,那会儿他还是那个能坐在一边旁观训练的副连长,时过境迁,谁能想到他自己却成了受罪的那个。   他下意识地看向炎一,只见男人正静静地坐在一旁,不说话也不动。   季玺靠过去,两个人的手臂相贴,维持在一个亲昵却不过分的姿势,季玺歪过头,小声问:“你那时候,是什么感觉啊?”   炎一:“什么时候?”   “刚进军队的时候。”季玺道,“每天都要晨跑、深蹲、做训练,不累么?”   炎一沉默了一会儿,答了两个字:“还好。”   季玺莫名觉得,他嘴里说的“还好”就是真的还好。   对于一个常年奔波在前线的雇佣兵来说,这些体力训练的确不是件难事。   接着,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季玺微微笑了笑,毛茸茸的脑袋朝炎一坚毅的下巴靠了靠,含笑道:“你知道你那时候新兵考核拿了几分么?”   炎一看了他一眼,平静道:“满分。”   季玺立刻直起身,睁大了眼:“你知道?可是这不是保密的吗……”   不对,他自己不就是主考官吗,分数有没有保密他能不知道?   炎一轻笑了一下,但随后那笑容便如一阵风一样转瞬即逝,他只说了两个字:“猜的。”   季玺眨了眨眼:“你猜到我会给你满分?”   炎一点了点他的脑门,语气却充满了决然的自信:“你只能给我满分。”   那一瞬间,他简直狂傲到了极致。   季玺恍然了一下,心脏怦怦直跳。   他微红了脸,小声道:“……嗯。”   他心里默默补了一句,你就是最厉害的。   晚上十一点,他们各自洗漱完,熄灯上床。   季玺主动选择了炎一的上铺,因为他没睡过高低床,对这种需要爬上爬上的体验有一种天然的新奇。   因为之前睡得太多,他在床上滚来滚去,有点失眠。   不知过了多久,下边的炎一轻声敲了敲他的床板。   季玺挪到床边,探出半个脑袋。   炎一坐起身,做了个口型,没有发出声音:“睡不着?”   季玺点点头。   炎一张开手臂,做了个“抱”的动作。   季玺看了一眼对床的其他人,他们背着身,看不到他们。   他于是悄悄从被窝钻出来,爬到下铺,跪着将自己塞进炎一的怀里。   在熟悉而温暖的体温中,季玺瞬间产生了一种舒适感。   他凑在炎一颈边,轻轻嗅了嗅男人身上残留着的好闻的肥皂香气,柔软的睫毛扑闪扑闪。   炎一沉默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拥了一下他,便把人放开了。   季玺瘪了一下嘴,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这张床着实非常狭小,两个人坐在一起都显得捉襟见肘,更不要说睡了,何况房间里还有别人。   炎一摸了摸他的头。   季玺有点不悦地把他的手拿开,爬上上铺。   夜色寂静,季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宿,不知何时终于渐渐睡去。   第二天清晨,广播喇叭尖锐悠长的鸣响在五点四十五分准时响起,令整个房间都仿佛嗡嗡震动起来。   天才蒙蒙亮,整个房间内只有黯淡的光线。   秦争是第一个起的,他已经穿戴整齐,洗漱完毕,脸上看不出丝毫困意。   ——虽然他脸上也看不出别的任何东西就对了。   鸣声响起后,炎一立刻从睡眠状态清醒过来,他三两下套上衣服,习惯性地将床铺整理干净,然后去卫生间洗了一把冷水脸。   他再出来时,棱角分明的脸上还挂着水珠,而房间内,只见曲臣源和季玺的床位仍是两坨隆起的被褥,季玺整个人钻在山丘一样的被子间,只露出一个后脑勺。   炎一走过去拍了拍那坨鼓鼓囊囊的被子,提醒道:“起床了。”   季玺痛苦地蠕动了一下,然后又不动了。   炎一叹了一口气,又推了他一下:“醒醒,快迟到了。”   对面的曲臣源打着惊天的哈欠从被子里冒出一个头,秦争默默看了其他所有人一眼,说:“我先走了。”   他这话应该是对着炎一说的,因为除了他以外房间里没人还是清醒的。   说罢,他自顾自推开门离开了。   季玺用鼻音“嗯”了一声,却还赖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炎一无奈道:“再不起,我只能来拖你了?”   季玺完全无动于衷。   炎一只好爬上床,把季玺整个人像刨坑一样从被子里挖出来,然后把他从床上硬拉着坐好。   季玺一脸痛苦地眯着迷蒙的眼:“唔……再睡一会儿。”   “没得睡,赶紧起。”炎一无情道,“衣服也要我帮你穿?”   季玺整个人软在炎一身上,没骨头似的,喉间耍赖似的“哼哼”了两声。   对床的曲臣源终于慢腾腾地爬起来了,他搓了搓一头睡成鸟窝的红发,拿起脸盆和牙刷,在看到自己面前的一幕时顿时眼睛都直了,连瞌睡也醒了。   尼玛!他一个激灵,只见炎一和季玺几乎抱在一起,炎一一只手托着他,单手帮他换衣服,动作间少年一截雪白柔韧的腰际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曲臣源:“……”   这是保镖该干的事情?现在人都这么玩的吗?   他同手同脚地钻进卫生间。   等炎一终于把季玺从床上折腾起来,曲臣源早就已经洗漱停当了。   墙上的挂钟显示此时已经是六点十分。   季玺却完全不着急,慢吞吞地刷着牙。   他心态很坦荡——反正迟都迟了,早一点和晚一点有什么区别?   曲臣源也走了,房间里只剩下炎一还在等他。   他们到达楼下训练场的集合点时大概已经六点半了,一个长官模样的人站在队伍前面训话,外面乌泱泱地站了一堆人,被那长官劈头盖脸地一顿痛骂,显然,跟季玺一样迟到的人不在少数。   那人的怒骂声回荡在空旷的场地上。   “……你们一个一个好歹也都是基地的军官,要么就是名门子弟,怎么连这点时间观念都没有?!”   “日子过得太安稳了是吧?放在四十年前,警报铃响了外面说畸变人攻打进来了,你们还一个一个睡着,是活腻歪了还是直接不想要命了?啊?”   他的话语突然停顿了一下。   因为他看到了如闲庭信步般姗姗来迟的季玺。   “——你!”他怒目圆瞪,指着季玺的鼻子,“真行啊?你自己看看,都几点了?”   他又瞪了一眼炎一,却发现对方身上没有号牌,两个人的关系不言则明了。   这个地方,只有通过基地严格审核,获取计划入选资格的学员拥有编号,保镖是学员的附属,即使通过最后选拔也没有身份认证的资格。   那长官模样的人不阴不阳地道:“哟,这位少爷,还带保镖呢,排场不小啊。”   他说了和曲臣源见到季玺第一面后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他阴着脸在手上的名册上,做了个记号。   “71号,陆喜是吧。”   季玺站定在原地,一副任他嘲讽的样子。   “现在是六点三十二分,你一共迟到了27分钟,零头我给你去了。”那人阴恻恻地笑了,“就罚200个深蹲吧。”   队伍里传来几声幸灾乐祸的嗤笑。   季玺皱了皱眉,直截了当地说:“做不了。”   “哟,做不了啊?”那人道,“你不是还带了保镖么?你做不了还有他呢。” 第76章 传说中的“战神”   炎一面无表情地上前,被季玺一把拽住。   他抓着炎一的衣袖,冷声道:“他也做不了。”   开玩笑,凭什么炎一替他受罚?他还没窝囊成这个样子。   季玺在说完这句话后,那长官模样的人脸色顿时更不好看,黑得几乎能滴下墨汁了。   “你丫是故意跟我对着干是吧?”那人怒声道,“无视纪律,不遵守规则,冒犯长官……”   季玺直接打断他,恣无忌惮地挑了挑眉:“你能拿我怎样?”   那人被他噎地脸色都紫涨了。   “呵呵。”他阴笑了一下,咬牙切齿,“可以,可以,你们一个一个都是千娇万贵的名门少爷,我奈何不得,按照规定,我扣你十分基准分,没有异议吧?”   这是季玺第二次听到“扣分”这个词。   他注意到,在这句话说完后,人群中响起了几不可闻的“咝”声。   十分是什么概念?季玺不懂,但不代表其他人不明白。   季玺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他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气味。   季玺大脑飞快地转动,他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身侧的炎一却上前一步,冷然道:“好。”   季玺看了他一眼。   那长官挑了挑眉:“哟,陆小少爷,你养的狗说话了,那你的意思呢?”   季玺:“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行啊。”那人击了两下掌,“陆少爷爽快。”   “基准分六十,现在你只有五十了。”他在名单上做了个记号,皮笑肉不笑地说,“好好加油哦。”   季玺头也不回地走进队伍里。   等到那长官终于训完了人,他们要开始长跑。   季玺在人群的最后发现了常怀,他坐在树下,保镖站在身后,他们都换上了营地发放的统一服装,但奇怪的是那保镖还戴着一副不伦不类的墨镜,遮挡住半张脸,好像他真实的模样有多么见不得人似的。   常少爷到哪儿都带着这个保镖,那一架轮椅和这个墨镜神秘人几乎就成了他身份的标识。   他悠然地坐在树下,似笑非笑地与季玺眼神交汇。   季玺心里暗自叹了一口气,跟在前面一个人的身后跑了起来。   他对炎一说:“你在旁边等我吧。”   保镖其实不需要参加训练,昨天他已经被特意告知过了。   炎一却拉住他:“我来跑。”   季玺怔怔地看着他。   他站在原地,炎一的身影已经如箭一样融入了队伍。   在这个训练营中保镖的作用就是可以作为外编人员临时与学员共享一个编号或者身份,简单来说就是——所有苦差保镖来做,但功劳全归季玺。   这一整天军事训练的内容和季玺当时监督新兵训练时差不多,日暮西斜之时他们结束了今天的训练,各自回到房间。   大家都是一身的汗,曲臣源头一个冲进了浴室,秦争默默地等在最后。   他们轮流洗完,然后去隔壁食堂吃晚餐。   食堂里人声鼎沸,季玺余光扫到角落的三四张桌子上围坐着几十个年轻女性。   男女的宿舍楼是分开的,训练场地也不同,他们从未碰到过一起。   季玺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张笑意盎然,充满胶原蛋白的脸蛋上。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人看起来颇为熟悉,但他一时竟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女生。   过了一会儿,他忽得恍然大悟。   她叫苏澄澄。   季玺依稀记得,自己曾经在炎一的武术班上跟这姑娘搭档过,留给他最深印象的就是这姑娘张牙舞爪的花拳绣腿。   季玺紧锁着眉。   她怎么来了?   他们依然在10号餐桌落座,晚上的菜色是一天之中最丰盛的,大家都饿了,曲臣源早已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起来。   他身边那张邻桌却换了人,陆鸣貅坐在离他较远的桌角,他的两个室友坐在季玺边上,兴致勃勃地大声讨论着什么。   季玺埋头吃饭,耳朵却不自觉地收声了领桌那几人高谈阔论的话题。   一人道:“哎……你说,这一次,咱们能活下来多少人啊?”   “三分之二吧,往年不都是这个数字?”   “我觉得不至于吧,感觉这两年大家都懂门道了,刚开始铆足了劲赚分,一般能攒个八九十分就已经稳了。”   “那也得看发挥吧,虽然开局当然很重要……”   另一个人插嘴道:“所以你们都是分控啊?我还以为今年能多几个 ‘零贩’ 呢,那样才有意思啊。”   “我靠你认真的吗?现在大家都惜命,谁敢这么玩儿?”   “你别说,‘零贩’ 玩得好那真是牛到冲天好么,想想当年的战神……”   “你行了,都八百年前的事情了,咱们又不像当年,有什么可说的。”   “就是啊,再说那是神啊,多少人里才能出个战神?咱们凡人能明哲保身,苟着活下来才是正理。”   曲臣源从大快朵颐的状态中抬起头,他腮帮上还粘着几颗饭粒和酱红色的肉汁,来不及擦,就凑了个脑袋到邻桌,显然对他们的话题十分感兴趣。   他满脸兴奋地说:“诶,你们是不是在说战神呢?”   那几人点了点头。   季玺疑惑道:“什么战神?”   曲臣源立刻用一种看原始人的目光瞅着季玺:“不是吧?你连这都不知道?他前些年可是咱们基地的大名人啊!”   季玺挑了挑眉,表示愿闻其详。   曲臣源咽了一口饭,用一种跌宕起伏地口吻娓娓道来:“这件事吧,还要从八年前说起。”   “八年前,基地第一次开展 ‘精英学校计划’,但因为当时是第一次,基地在制定规则和筛选赛制的时候……”曲臣源顿了顿,吐出几个字,“……下手重了。”   季玺顿了一下:“下手重了?”   曲臣源朝季玺挤眉弄眼:“总之就是各方面都不太成熟,你懂我的意思吧?当时那最后一个礼拜筛选比赛的时候……整个场面用哀鸿遍野来形容都不夸张,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他欲言又止地做了个呕吐的动作,表示自己正在吃饭,不想形容地这么具体。   季玺点点头表示了然:“然后呢?”   “然后……很简单,那一届整个营地一共招来191名参与者,最终宣布结束的时候……只活下来一个人。”   季玺一脸震惊:“将近两百个人只活下来一个?基地疯了吗?”   “当时情况完全失控了,不是基地不想出手,而是没法干预,那片场地在城外,连信号塔和通讯设备都没有,完全就是模拟野外的生存环境,他们发现不对,派人来救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曲臣源解释完,继续道:“虽然咱们现在还是延续了以前的传统,但基地也会适当提前做一下清场,定期投放物资,而且还会安装专门的摄影设备负责录像留档,不至于像当时那样孤立无援。”   “八年前那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至今都还是基地十大无解之谜之一,后来被基地改编成好多传奇故事呢。前段时间电影院上的那个《杀戮游戏》就是以当时这个故事为蓝本拍摄的,男主角其实就是在战神的基础上做了杜撰,可帅了,你看过不?”   季玺摇摇头,顺着他的话说:“所以那个唯一活下来的人,就成了战神?”   “对,当然战神只是大家约定俗成的叫法而已,他其实真正成名并不是那时候。”曲臣源两眼放光,兴奋地说,“后来在第一届 ‘计划’结束后,他作为唯一的幸存者理所当然地被军队招纳。据传,只要他出门打仗,就从没有失手过一次,后来他在军队声名鹤起,才逐渐被推上神位,到最后甚至被所有基地的民众们狂热拥戴。”   “那还是好几年前,当时畸变人攻城的频率比现在还要高一倍左右,只要是他带兵上前线,整个城内的居民便绝不会恐慌暴乱,因为大家都无比坚定地相信他一定会得胜归来,那时候我还小,十五六岁的样子,他真的简直就是我们所有人心目中的英雄、偶像,虽然大家也没有见过他,但他哪怕是开装甲车出行,路边都会有无数人朝他的车子扔鲜花,到城门的时候整辆装甲车都已经被花瓣洒满了,搞得像他要结婚一样。”   “这也太夸张了。”季玺嘴角抽了抽,“他现在还在军队里吗?”   曲臣源的话勾起了季玺的好奇,如果有机会,他倒还真的挺想见见这位传说中的“战神”。   “三年前那次部队大清洗你应该知道吧?”   季玺点了点头:“大致听说过,我前一年才回北城,之前一直在别的地方,不是很了解情况。”   “怪不得。”曲臣源叹了一口气,道,“那次大清洗对整个统战部队都是伤筋动骨的打击,据说那其实是一场由战神发起的政变,后来在大清洗后,战神就销声匿迹,再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了。”   季玺突然想起了在巨门区总指挥部办公大楼顶楼的走廊里那副空白的画框。   那里一定也曾经有一副画像,但后来被人刻意清除掉了。   就是那个人吗?   “哦对。忘了提了。”曲臣源说,“那次大清洗具体是什么情况一直是基地的重要机密,没人知道。之所以大家都这么猜测,是因为当时战神在军队已经是大统帅了,除了他,没人能让、呃”他瞄了一眼食堂四周墙上挂着的摄像头,凑近季玺,用手挡着,做了个“常”的口型。   “……没有人能让他们这么如临大敌。”   “那次事件以后,他的名字就成为了军队的禁忌,决不能随便提,情节严重甚至会被抓进侦查部审问,所以现在咱们说起来,也都用战神代指。”   季玺心生好奇,不让他提的他偏要问:“所以他叫什么?” 第77章 实验体07 报告异常   曲臣源立刻怂怂地缩回脖子,摇摇头,做了个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表示不能说。   季玺还想再问,炎一往季玺的碗里扔了一块白白净净连细小的鱼刺都处理干净的鱼肉。   季玺弯起眼,满意地堵上了嘴。   吃完饭,季玺就瘫了。   他懒洋洋地趴在床榻上,眼皮一搭一搭的,好像马上就要睡着了。   整个宿舍里,只有曲臣源还像打了鸡血一样的试图跟他们搭话,季玺不搭理他,曲臣源的聊天对象便只剩下了秦争这个闷葫芦。   “秦兄。”曲臣源亲昵地叫了一声,“你是哪里来的呀?”   秦争只是冷漠地瞥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曲臣源又问:“你是军官?姓秦,这个名字以前没听说过啊。”   秦争终于开口了,只干巴巴地说了几个字:“你不用问了,我不会说的。”   曲臣源面露不悦:“啊?我不就是随便打听一下,大家都是室友,你用得着这么看不起我么,鼻孔都快翘上天了。”   秦争撇过头:“……”   曲臣源见他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讪讪地闭了嘴,小声地嘟囔着:“不说就不说呗,搞得像谁还稀罕似的。”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几周的军事训练任务已经临近尾声了。   季玺异常痛苦地度过了三个礼拜,还好他还有炎一可以随意使唤,否则他约摸已经提前死了无数次了。   在此期间,季玺逐渐摸清了评分系统的赏罚规则。   ——其实规则很简单,所有参与者一开始的基准分都是六十,在训练过程中表现优异会被长官酌情加分,表现糟糕或者做了明显违反纪律的事情则会被扣分。   一般来说分数变动的幅度都非常小,比如某次射击考试中成绩排名前三的学员依次能够获得三、二、一分的额外奖励。   总之,这前三个礼拜的表现会综合折算出一个最终分数,这个分数的用途后来季玺也明晰了。   它会被用在筛选赛开局的物资分配上。   这也是为什么,几乎所有人都铆足了劲在不停地挣分。   分数越高,就能获得更多先进装备的武器和其他资源,存活下来的概率就越大。   据不完全统计,近三年“计划”的优胜者中,有至少一半的学员开局分数都在80以上,因此80分被认为是默认安全线。   当然,这是当下大部分人推崇的一种获胜理论,他们被形象地称为“分控”。   与之相对的少部分人则被叫作“零贩”。   “零贩”的极端情况就是以零分入场,当基准分降至零分时,参与者只能获得最简陋的白板装备,据说八年前,战神就是以零分入场,最后却惊人地成为了唯一一名幸存者,当然,“计划”经过了这么多年之后,极端的零贩已经几乎灭绝了,原因无他,缺少装备,这对参与者自身的作战和生存能力都是极大的考验,不是所有人都能扛得住那种压力的。   现在所谓的零贩指的就是将自己的基准分控制在平均水平以下,之所以这么做,与一条规则有关。   ——在筛选赛存活过七天,按照第七天23:59:59的最终积分结算排名,并授予相应军衔。   这是官方印刷的规则手册中唯一提到获胜条款的句子。   因此,大家都会倾向于淘汰分数更高的对手,赚取更高的军衔,而“零贩”们则因为开局油水不足,经常成为被忽略的对象,也少有人会主动招惹。   但与之相对的,由于装备落后,他们和高分者的实力差距也会越来越大,陷入极端被动的境地。   因此,除非特别胆小或者异常自信到认为自己能够在后期力挽狂澜的选手,否则没有人会一开始就选择走“零贩”这条路。   季玺自诩两者都不是,他这么做完全是被迫的。   那十分既然扣都已经扣掉了,他也不懊悔,更懒得再去跟那长官争辩,倒不如泰然处之。   在之后的训练里,他已尽可能地不让自己扣分,三个礼拜结束后,他的总分是55,仍然是所有人中吊车尾的水平。   在进场之前,他们每个人获得了一只电子腕表,里面自带定位跟踪芯片,同时也记录着学员编号和当前分数。   最后一个晚上,他们在工作人员的安排下陆续搬离宿舍,军队拍了专车,把他们依次送往指定地点。   在零点到来的那一刻,这场七天七夜的生存与求生之战正式拉开序幕。   季玺和炎一被绑在一起装进一辆车里,和来时一样,他们的眼前被蒙上黑色的布带。   汽车飞驰而去,许久之后,季玺感觉被人推着走了好几步,进入了一个类似房间的地方,然后被按着坐在了一把冰凉坚硬的椅子上。   一股寒凉的气息从地底窜上来,视觉被蒙蔽,双手被紧紧绑在身后,季玺不自觉地抖了一下,他开始有点不受控制地紧张。   一时间,整个密闭的空间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和心跳声。   季玺不由地喊了一声:“……炎一。”   他的声音回荡在冰冷的空气中,没有回音。   季玺顿时僵了一下,又大喊了一遍:“炎一!”   仍旧毫无回音。   炎一是他的保镖,照理说两人是完全绑定的,他们难道被分开了?   视线一片漆黑,季玺额上冒出了几滴冷汗,挣动了两下,手腕上的麻绳立刻把他的皮肤刺痛了。   季玺深吸了几口气,空气中那种潮湿和略带霉味的味道钻进鼻腔,季玺立即就确定了,他现在身处的地方应该是一个地下室。   “——有人吗?”   房间内只有他自己的回声。   该死,这就开始了吗?   季玺咬了咬牙根,以一个双手被捆绑的变扭姿势从椅子上站起来,然后一步步缓慢地向前走,直到触碰到某个硬物。   这是一个菱角分明的方形物品,大概有本人这么高,应当是个桌子。   季玺俯下身,他看不见,只能用身体感受这个东西的大致形状和房间陈设。   “砰——”的一声,一个什么东西砸在地上,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   听声音,似乎是一个笔筒。   季玺眼睛一亮,立刻蹲下身,顺着声响寻找掉落在地上的东西。   “哐。”   他将那个东西踹了一脚。   季玺伏在地上,用身后捆绑住的双手去摸索,随即,他果然摸到了几只细长条的笔杆和一把剪刀。   他反手握住剪刀,立刻冲着自己手上的麻绳毫不客气地捅了一刀。   折腾了半天,季玺终于满头大汗地解开了绳子,双手重获自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摘下眼前的布条。   整个房间黑漆漆的一片,季玺的眼睛在经过改造后有微弱的夜视能力,他环视了一下四周,毫无阻碍地在墙上找到了电灯的开关。   “啪”的一声,灯开了。   白炽灯将整间房照得极为惨白,寒意逼人。   季玺注意到,这间地下室的布置,似乎像是一间颇为简陋的办公室。   朝门他的手边是一张办公桌,和一把椅子,靠墙是一张单人床,上面铺满了厚厚的灰尘,而地上空无一物,唯独洒落着一个醒目的黑色双肩背包。   季玺将那只背包拾起,打开,里面装着两瓶水,三小包压缩干粮,够两个人吃一天,除此之外,包里的武器只有一把半生锈的小刀,两颗烟雾弹,一柄空无子弹的手枪。   季玺:“……”   他立即明白了这就是所谓基地给他们准备的战前物资。   55分,就这点待遇是吗?   季玺将背包收好随身携带,没有碰里面的物资。   他扫视了一圈周围,除了桌椅,墙上还贴着一张类似日程表的纸。   这张纸用胶带黏住,已经有一般脱落,季玺看到上面有几个被画圈的日期,最醒目的用红笔画出的时间是——2092.12.12。   季玺的手指顿了一下,他记得那还是末日爆发后的第三十二年,距今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年。   这个日期上被人用水笔写了几个似是而非的字符。   季玺仔细辨认了一下那潦草的笔迹,发现是文字与数字交杂的一串信息。   【实验体07 报告异常】   季玺又回到办公桌前,桌面上除了一只文件夹,还有一台陈年电脑,也早已积满了灰尘,他的手边是一个三开的抽屉柜,没有上锁。   季玺从中找到了一张类似身份牌的物件,这是一张用蓝色的挂绳串着的卡片。   上面印着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的上半身照,以及几行印刷字体。   墨河基地低级实验员   姓名:陈炜   工号:9dnaxnro9   工牌的旁边附着一本崭新的书籍,是人为后来才放进去的。   季玺翻阅了一下,意识到,他被送到了一个废弃基地的旧址。   在末日爆发后,经历了最黑暗的混战期后,全球各地如雨后春笋陆陆续续建立起了相当数量,大大小小的基地,其中墨河基地就是靠近极北区域的一大要塞,由于这里常年低温,气候恶劣,不利于人类生存,因此墨河基地的存活人数非常稀少,物资稀缺,整个基地规模也不大。   饶是这样,墨河基地自建立后,仍然坚挺了近二十年,直到大约十年以前,它遭受到了一次史上绝无仅有的畸变人潮的猛烈袭击,墨河基地在顽强抵抗三个月后彻底失去音讯。   漠河基地距离北城直线距离约两百公里,两边多年来一直保持着密切的通讯,北城基地曾派遣军力前往支援,可惜在那一场惨烈的抵御战中,所有北城军方的受遣人员也都葬身地底。   墨河基地覆灭后开春的第二年,随着畸变人活动情况稳定下来,北城基地又输送了一支精英力量前往进行了简单清理,抢救科研资料,将遇难者的尸体埋葬在郊外,如今覆灭后的墨河基地只剩下一片人去楼空的残骸。   季玺将陈炜的身份牌收入口袋,他实验性地按了一下电脑的显示屏幕下方的启动按钮,那台笨重的老爷机竟然颤颤巍巍地开机了。   季玺趁机又翻了翻桌面上那个塑料的文件夹,发现里面是一张张值班记录表。   这名叫作陈炜的低级实验员上的是晚班,他在表格内每天晚上10:00至次日05:30的地方都会填上签名,他的任务很简单,就是观察地下室内各种实验体的数据指标,并如实记录。   格子内写着一长串季玺看不懂的数字。   过了一会儿,蔚蓝的屏幕上显示出一个密码条,季玺试着输了一下陈炜的工号便顺利进入了。   入目是一片蓝天白云的屏幕,季玺被那古老的分辨率震动了一下,随后生疏地操纵起了一旁的鼠标。   也许是因为条件恶劣和人力短缺的原因,墨河基地的科技并不发达,很多设备还停留在几十年前的水平。   屏幕上干干净净,只有一个灰色的图表,底下是一个英文的描述:21LabMonitor   意思应该是21号实验室的监视装置。   季玺将那个图标点开,屏幕在加载了许久后,跳出了一幅画面。   画面从上角往下俯拍,正对着实验室内一个巨大的玻璃缸,旁边是一张连接电线实验台,靠墙的柜子里摆着各种实验仪器和滴配好的试管溶液。   季玺不看还好,一看却着实吓了一跳。   那巨大的玻璃缸里关着一个人,看身形,不正是他的保镖炎一吗! 第78章 奇怪的声音   季玺立刻摔了鼠标,心说你们基地可真会玩。   他心底隐约有些猜测,根据不同的基准分,他们这些学员会被分配到不同的身份,这个身份自带的权限也许会对他们有所帮助,比如季玺就成了低级实验员陈炜,而作为附属的保镖则被分配成为了无关紧要的角色。   比如现在……   炎一被安排成了季玺手下的一个“实验体”。   结合墙上那个被红圈重点标注的日期,季玺似乎突然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时间回到了2092年12月12日墨河基地遭受畸变人进攻的那一天,这里的一切布置都模拟了当年的历史情景,这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他们要回到十年以前,在当年墨河基地如浩劫般的情境下,存活过七天。   这就是军方对他们的考验。   见炎一被关押在玻璃缸里,季玺心急如焚,他正打算关掉屏幕出门找人,只见黑白影像上那个熟悉的人影忽然移动了一下。   接着,季玺眼睁睁看着炎一一个手肘猛击,把整块玻璃打碎了。   季玺:“……”   他感觉自己受到了震撼。   不是,这玻璃做得这么随便的吗?随便打了一下就全碎了?   模糊的黑白影像里,季玺只见炎一从玻璃缸的大裂口中爬出来,随后迅速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并熟练地收集一切有用的物资。   他看起来相当镇定,接着背过身用一把不知从哪儿找出来的小刀,三下五除二把手上的麻绳割断了。   丝毫没有季玺之前的狼狈仓促。   季玺有些汗颜,他几乎看得呆住了,眼神紧紧地黏在屏幕上男人白色的身影上,接着,他见炎一去拧开了实验室的门把手,推门离开。   坏了。季玺激灵了一下,忽然意识到炎一并不知道自己在这里!   他能够根据办公室提供的线索去21号实验室找到炎一,但炎一却未必清楚自己是实验员陈炜。   要是让他走了,自己上哪儿去找他去?   季玺着急地拎上物资包,冲出办公室。   原来基地把他们送来时大概已经设计好了这个桥段,让季玺破局后去指定地点寻找自己的保镖,但谁能想到,他家保镖偏偏不好好呆着,还没等季玺来救,已经自己成功脱逃跑路了!   季玺打开门,长长的走廊里漆黑一片,一股浓郁的霉味和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把季玺把熏得直皱眉。   他掩了一下口鼻,面前是两条路,往左或往右,两边都是一模一样的房门构造,季玺凭直觉选择了往右。   他往前跑了几步,来到下一个房门口,只见上面挂着的门牌号是-107。   该死的,21号实验室在哪里?   季玺向走廊的深处飞奔而去,身影融如更深的黑暗之中,他看着一个个房门在他面前经过,门牌数字递减,最后一个房间是-101。走廊尽头是一条死路,他的左手边是个公厕,右手边是一条向上的走廊,但被紧锁的铁网完全封锁了,季玺注意到那个卷帘的铁网底下挂着一个黄铜的锁,要上楼就必须找到钥匙。   “……”   实验室不会都在楼上吧?   季玺怀疑人生地想,等他找到钥匙,炎一恐怕早就跑的没影了吧。   他真是万万没想到,自己在进来之后遇到的第一个棘手难题竟然来自于自己的保镖。   季玺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正准备原来返回,去走廊的另一边探探路,左手边的公厕内突然闪出了一个灰黑的影子。   走廊上没有灯,季玺在自己起始的那间办公室也没有发现类似手电筒的照明设备,若不是他还稍微看得见一点,下意识地侧身躲了一下,恐怕就要被那东西扑个正着。   怪物的低吼声在走廊里响起,再次龇牙咧嘴地季玺的方向扑来。   是个畸变人!   季玺反应迅速地躲了一下,当机立断掏出小刀,干脆利落地将那只畸变人的整个脑袋割了下来。   “扑通”一声,那颗伸着长舌的脑袋滚落在地板上,凸起的眼珠仍凶狠地盯着季玺。   这个荒废的基地残骸已经不再是人类的避难所了,而是到处肆意游荡的饥饿畸变人眼中一块鲜活的血肉巢穴。   季玺面无表情地把那颗脑袋踢到一边,然后往走廊的另一边走去。   这个方向房门的序号是递增的,在拐角处却迎来了另一个岔口。   整个地下的构造并不是直线形的,而是呈一个纵横交错的多边形。   摆在季玺面前的是两条一模一样的长条形走廊。   季玺皱了皱眉,简直头痛欲裂。   完了,他好像迷路了。   下一秒,容不得多想,他凭直觉选择了左边的那条路。   递增的门牌号一个个延伸下去,看不到尽头。   季玺越来越烦躁,心想这要找到猴年马月去?   就在这时,黑暗的走廊里,突然闪起了一个猩红的小灯。   季玺立刻精神紧绷地盯着那个红点。   “砰”的一声,那间亮起红灯的房间被打开了,一个身材瘦小的人影推开门,带出房内的一点光线,走廊的警报声滴滴作响。   季玺吓了一跳,还没看清那人的脸,一声尖叫响彻整个走廊。   那个娇小的人影如惊弓之鸟般跳了起来,把门砰地一关。   季玺:“……?”   他上前几步,敲了敲那扇门。   年轻女性的颤抖地声音从门内传来,她语无伦次地说:“你……你是谁……离我远点!”   季玺愣了一下,觉得这个声音有点眼熟。   是他在食堂看到的那个女孩,苏澄澄。   “是我。”季玺用了真名,“我是季玺,你还记得我么?我们在武术课上见过。”   片刻,那扇门拉出了一条小小地缝隙,女孩惊疑不定的脸上挂着还没擦干的泪珠:“是……是你?”   她颤抖的目光闪过片刻惊喜,随即小心翼翼地道:“那个,你怎么也来了?”   季玺轻叹:“说来话长,你没事吧?”   苏澄澄哆哆嗦嗦地躲在门后,仿佛一只惊弓之鸟:“小季哥哥,我能……相信你么?”   季玺道:“我没有打算杀人。”他举起自己空空荡荡的手,表情坦然,“我不会伤害你,我保证。”   苏澄澄犹犹豫豫地拉开了门,季玺还没来得及说话,她便脱力般地蹲在地上哇得哭出了声:“吓死我了……我真的,好、好害怕呜呜呜。”   季玺看着她:“你怎么了?”   苏澄澄抽抽噎噎地说:“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之前只是单纯好奇,才从我表哥那儿偷拿到了那本手册,就随便报了个名,我不知道会有这么可怕的事情……我只想回家,让我回家吧……”   季玺顿了顿,你说你这姑娘怎么那么熊呢,拿什么不好,非挑了一样这么不得了的。   他道:“我能进来看看么?”   苏澄澄哭红着眼,给他让了路:“你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紧张呀?”   季玺走进门,看到苏澄澄所在的房间和他之前的那间办公室布局差不多,但墙上没有贴上纸张,而角落里却多了一只巨大的木盒。   “我也紧张。”季玺说,随即他走到那只木箱前蹲下,发现上面是一只电子锁,还没有被解开。   “你试过密码了吗?”季玺问。   苏澄澄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有动,只想出来看看,结果外面黑漆漆一片,警报就响了。”   季玺扫了一眼苏澄澄散落在地上的背包,包口大敞着,子弹和食物掉了一地,能看出她的确非常慌张。   他没有动那些东西,而是迈腿一脚垮了过去,蹲在木箱的电子锁前,专心致志地研究如何破解密码。   苏澄澄呆呆怔怔地看着他:“你要干嘛?”   “既然都特意放了东西在这里,肯定要开。”季玺指导她道,“否则你想走去哪里?”   苏澄澄含泪道:“我能不能一直呆在这里,我还想见我爸爸妈妈一面,我真的还不想死……”   季玺冷静地叙述情况:“你的食物够么?而且你要知道,这外面随时可能过来畸变人,我刚才路上还解决了一只。”   苏澄澄苍白着脸,浑身发抖,眼泪刷刷地往下掉。   季玺搜寻了一圈房间,发现了另一张实验员的身份牌,递给她。   又用工号试了一下密码,可惜不对。   季玺拧了拧眉,把耳朵凑在木箱上,仔细听了一下所有数字输入时的电子音,发现也没有任何区别。   那这个箱子的密码究竟是什么呢?   就在这时,季玺凑近看,发现木箱的表面有几个非常不明显的圆孔,如果将它们连线,隐约能看出几个数字地雏形。   季玺随即按照圆孔的排列规律输入了几个数字,“滴”的一声,电子锁的绿灯亮起,箱子开了。   里面放着几只崭新的手电筒和一份地图。   季玺拿起地图,却发现这张地图像是被从哪里撕下来的,单薄的纸片上只画了他们所在的这地下一层的平面构造。   饶是这样,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最引人注目的是,整个地下一层的中央有一个椭圆形巨大的试验区域,几乎占据了整张地图的三分之一,剩余则是以-1开头编号的办公室,方块形状的办公室呈辐射状环绕了整个地下一楼,季玺粗略一数,大约同样的办公室一共有二十五间,除此之外,东南西北四个角落分别有一条上下楼的阶梯。   那个巨大的实验室里有什么,需要这么多人一起盯着?   季玺将一个手电筒塞进苏澄澄的怀里,剩余的全部带上。   “背上包。”他最后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确认应该没有遗漏的线索,“咱们走。”   苏澄澄老老实实地照做,颤声说:“小季哥哥……我害怕。”   季玺不像炎一那么好耐心,没有空反复安慰这个尚且胆战心惊的小姑娘,只拍了拍她的肩,“跟着我。”   苏澄澄没法子,像个小鹌鹑似的缩着脑袋亦步亦趋地跟在季玺身后,他们打着手电,穿行在黑暗的走廊里,季玺拿着地图,往中央的试验区靠近。   苏澄澄小声道:“那个……”   季玺:“怎么了?”   “……我能不能拉着你?”说话间,小姑娘冰冷的手已经紧紧拽住了季玺垂落的衣袖,她带着哭腔央求道,“……求你了,我真的怕。”   季玺叹了一口气:“好。你要拽就拽着吧,但你不能妨碍我的行动。”   “季玺,谢谢你。”苏澄澄抖着嗓子说,“如果不是遇见你,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季玺不再说话。   越来越临近中央区域,季玺心里那种莫名的不祥预感便越来越浓。   也许是因为四周无边无际令人压抑的黑暗和空气中的霉味,季玺的心跳越来越剧烈。   就在他们走到距离地图上那间巨大的实验室一墙之隔的地方时,一种低沉的嘶吼和咆叫声从远处传来,那声音就好像是由整个地底发出的,异常渗人。   季玺的脚步停了停,犹豫了一秒,还是打算坚定地前进。   苏澄澄哆哆嗦嗦地说:“季玺,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   “听到了。”季玺木然地说,“但我还是想去看一下,你要是害怕就留在原地。”   “不、不要!”苏澄澄立刻抖了一下,叫道,“我们一起、一起吧。”   “嗯。”   他应了一声,正打算继续往前,那姑娘却如一坨铅块一样死沉死沉地拖住季玺。   “那个……我觉得还是不太妙。”苏澄澄小声说,“要不还是别去了吧?” 第79章 尽快将其抹杀   “不行。”季玺说,“我有必须去的理由。”   他还没找到炎一,他不知道所谓的21号实验室是不是就是那里,但他总要去看一眼才能放心。   他拍了拍苏澄澄用力过猛的手,示意她松开。   苏澄澄拗不过他,只好跟上。   “吼……吼……”   越是走近,黑暗中那恐怖的声音便越来越响。   转过最后一个弯后,一道厚重的铁灰色大门树立在两人面前,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阵阵阴风让人脊背都在发凉。   季玺拿出陈炜的身份牌,刷了一下门边一块黑色的感应区域。   随后,就在大门打开的一瞬间,一个张牙舞爪的畸变人朝他们直直地扑了过来。   季玺把苏澄澄往后一推,自己挡下了那个畸变人的攻击,他一刀戳进那东西的头部,腥臭的脑浆和血液喷涌而出,季玺敏捷地躲过,过了一会儿,那东西抽搐了几下,倒在地上不动了。   打开的实验室内,野兽的吼叫声如海啸般汹涌而来。   季玺站在原地,打亮手电筒,就在他看清眼前的场面时,却完全愣在了当场。   整个实验室里密密麻麻地排列陈设着无数个铁笼子,每一只笼子上贴着编号标签,而一只只畸变人被关在里面,他们从铁栏的空隙间伸长着利爪,不断地剧烈挣动着,獠牙咬在铁笼上,看起来就像随时都会从笼子里冲出来一样。   ——这些应当都是墨河基地曾经的实验品,距今已经不知被关押了多少年。   人类捕捉活体畸变人带回基地做研究已经不是一件稀奇的事,但更可怕的是,季玺眼前的某几个笼子里,却只剩下干瘪的人形干尸,极为浓烈的腐臭气味飘满了整个圆形的大型实验室。   各种遗落的针筒洒在一旁的实验桌上,里面的液体也早就干涸了。   季玺不难猜出这其中的真相。   ……他们在用活人做实验。   这个想法在心中冒头时便令季玺不寒而栗。   身后的苏澄澄早就吓懵了,她软倒在地上,捂着脸不敢看。   但为什么所有实验体都变成畸变人了?   季玺忽然想到了陈炜办公室墙上的日程表那一串字。   他搜寻编号07的铁笼,那里面果然已经是一个完全异化,张牙舞爪的畸变人了。   季玺一边小心地避开那些笼子里蠢蠢欲动的畸变人的利爪,一边将整个实验室搜查了一圈。   他找到了一份对应号码的报告记录。   上面潦草的写着几行字。   “12.9,注射针剂XZ-143。   “12.10,注射针剂TZ-118。   12.12 该样本行为异常,建议重点观察。”   季玺脑中突然闪过一些杂乱而模糊的思绪,还没来得及深想。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一个如冰片摩擦的沙哑男声从他们身后传来。   苏澄澄惊恐地“啊”了一声,接着却瞬间噤音了。   季玺回过头,只见一管黑洞洞的枪口正指着他的眉心。   又是一个老熟人,秦争。   季玺凝视着他,神态自若地道:“如你所见,调查线索。”   秦争撇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畸变人尸体,冷漠地把那堆肉块踢到一边,上前一步。   “砰砰砰……!”   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响起,他忽然连开数枪,将那些笼子的畸变人全数击毙。   季玺无动于衷地站在原地,挑了挑眉:“……你子弹真多。”   秦争看了他一眼:“有备无患。”   接着,他的枪口对准了季玺的太阳穴。   季玺道:“我一共就五十五分,你杀了我没好处。”   秦争:“蚊子腿再小也是肉。”   季玺:“室友一场,你非得这样?”   苏澄澄在季玺身后慌乱地哭叫着:“小季哥哥!……你别杀他,他是好人!”   秦争愣了一下:“小季?你不是叫陆喜?”   季玺平静道:“生活所迫,披个陆家的马甲好办事而已,用不着这么意外吧?”   反正这场筛选赛结束以后,陆鸣貅给他提供的这个身份也要到期了,季玺干脆破罐子破摔了。   谁知,因为这句话,秦争却放下了枪。   “行。”他冷冰冰地说,“你不姓陆,我可以暂且饶你一命,好自为之吧。”   季玺挑了挑眉:“你跟姓陆的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不用你管。”秦争道,“你最好不要骗我,否则我一定会让你后悔活在这个世上。”   他收起枪,看了一眼躲在角落里的苏澄澄,自顾自地走了。   季玺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关押炎一的实验室不在这里,季玺心想那多半就是在别的楼层了。   既然如此,当务之急他就是要找出楼梯处那把铜锁的钥匙。   就在这时,遥远的走廊传来几声凌厉的枪响,惨叫声回荡在整个楼层之中,令人寒毛倒数。   苏澄立刻攥紧了季玺的衣袖,颤声问:“是不是……那边有人打起来了?”   季玺拧了下眉,不置可否。   不到万不得已,他其实并不想和自己人开战,但这样消极应战的行为显然不是基地乐见其成的,毕竟本质上,这还是一场选拔性质的残酷比赛。   况且他现在还拖着一个苏澄澄,这小姑娘完全没有自保能力,出去简直就是给别人当活靶子,季玺本来基准分就不高,装备不全,如果还要一边护着她,风险着实太大了。   季玺思索了片刻,压低声音对苏澄澄道:“先躲起来。”   整个地下一层占地面积很大,这么多间办公室,他们找了一间无人的躲藏起来,期冀不要与外面那些人正面迎战。   打不起,难道还躲不起么。   当然这也只是权宜之策,当他们的食物资源耗尽,势必还是要加入到血腥的争夺中去。   到时候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过了一会儿,那些人声渐渐远去了,接着,似乎传来了铁制物摩擦抬起的尖利声响,季玺心想难道那帮人已经找到钥匙了?   这倒是件好事。   “走。”黑暗中,季玺轻声道。   他们猫着腰从办公室钻出来,贴着墙壁踮着脚,悄无声息地朝楼梯口的方向前进。   一切顺利,他们没有碰到找事的人,楼梯口,原本封闭的铁网果然已经打开了——但开启的方式并不是季玺原本想的那样。   季玺在看到那个画面的时候着实讶异了一下,那些人竟然根本没有去找钥匙,而是直接暴力破解,将拦路的铁丝网生生撕出了一个可供通行的洞口。   他们很有可能在开局拿到了类似虎钳的装备。   季玺和苏澄澄从那个洞里钻出去,楼梯口,他们面前依然摆着一上一下两条路。   往下是更加深不见底的黑暗,往上隐约能看见一丝光线。   苏澄澄抓着季玺的衣角小声说:“咱们上去吧……”   正常人应该都会选择往上的那条路。   季玺思考了一下,坚决道:“下。”   苏澄澄抖了一下:“为什么呀……必须得下去吗,下面好黑哦。”   “嗯。”季玺沉思地望着那幽深的楼道,简单地应了一声,拾级而下。   下到地下二层,季玺打着手电,谨慎地扫视了一圈,只见一堵堵土灰色的墙面横在两人面前,组成错综复杂狭窄小道。   一片死寂中,似乎有隐隐约约的水滴声从远处传来。   “嗒、嗒、嗒。”   季玺拧了下眉,快步朝声音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他又看到了几间已经被打开的房门,外面挂着研究所的牌子,里面却已经人去楼空了。   这个墨河基地的构造非常奇怪,实验室和科研人员的住所居然全都建在常年不见阳光的地底。   季玺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嗅到了空气中一股极淡的血腥味。   他用手电筒照了照,只见自己脚底踩着湿漉漉的地面,泥水混合成肮脏的棕色。   哪儿来的水?   季玺沿着这条弯曲的小道继续向前,在下一个转角,他眼神一亮。   出现在面前的是一扇扇紧闭的铁门,上面依次写着“实验室01、02……”   他快步向前跑去。   “哎,季玺,你等等我!”苏澄澄在他身后大喊,“什么事呀突然这么着急?”   季玺却没有再搭理他,21号实验室近在眼前,他似乎已经隐约看到那扇被打开的房门。   就在这时,季玺脚下似乎被什么厚重的东西绊了一下,他重心不稳,砰地摔了出去,尾椎骨着地。   “嘶……”季玺痛苦地摸了一下那个受伤的部位,下一刻,他来不及多想,眼前的情景让他本能地内心一寒。   一具具人体仰躺在地上,刚才绊倒他的,是不知哪儿来的一截断臂,流淌的鲜血将整块地板都濡湿了。   季玺立刻爬起来,冲进21号实验室。   只见一个巨大碎裂的玻璃缸摆在房间中央,玻璃渣碎了一地,宽大的实验台上扔着四个看似已经了无生息的人,被用铁链绑住,他们背包和物资散落得到处都是,地上充满了打斗的痕迹。   他们身上的血迹沿着实验桌流淌而下,汇聚成一汪血洼,发出滴滴哒哒的轻响。   一开始他听到的水滴声原来就是从这里传来的。   季玺心中一凛。   ……发生了什么?   季玺沉着脸,走进那几个被五花大绑的青年,被手电筒的灯光一照,底下的人发出了痛苦的哼声。   这些人竟然还没死。   季玺注意到他们的手腕上戴着和自己一样的腕表,那里面记录着这些人的行迹和身份。   季玺将他们的电子表从手上摘下。   “滴。”他自己的腕表屏幕自动亮起,上面却显示他的积分正在蹭蹭地猛涨。   季玺的神色晦暗不明。   只见,屏幕正中央的数字一路从55开始飙升,最终停在了317。   季玺好像隐隐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这些……莫非都是炎一干的吧?   为了保证公平,炎一作为保镖是没有资格佩戴腕表的,所以如果他淘汰了选手也不会获得了积分,他甚至连这些人的装备和武器都没有全部拿走。   季玺恰巧赶到,这些分数便理所当然被地记在了季玺身上。   “怪物……怪物啊……”微弱的叫喊从其中一人的口中发出,那有气无力的声音充满了浓浓的惊恐,“……操你丫的……杀了你……”   季玺无动于衷地搜了一下这些人的身,果然又翻出几张实验员的身份牌。   随后,季玺从其中一个人的口袋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像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   纸条上写着一串凄厉血红的大字。   “——21号实验室样本出现畸变前兆,所有实验员请注意,必须尽快将其抹杀!!!”   最后三个硕大猩红的感叹号看着让人触目惊心。 第80章 我家丢了的实验体   季玺短暂地怔了一下,眉心紧蹙。   若不是提前看过监控,知道那里面关着的人是炎一,季玺差点就被糊弄过去了。   难道这些人是因为拿到了这张纸条,所以才特意找过来的吗?   难怪要处心积虑把他和炎一分开,原来就是等着这一刻?   季玺脑中突然灵光一现,难道说,这就是楚磷口中的“限制措施”?   因为他们两个人加起来实力太不平衡,所以也相应要面临更多的危险?所以故意在开局时引导其他参与者来攻击落单的炎一?   武器全在季玺这儿,炎一赤手空拳,还被关在玻璃缸里,若不是他提前挣脱,恐怕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季玺脸色阴沉地看了一眼被绑在实验台上的那些人。   他们大多已经被打得丧失了行动能力,但身上并没有明显的致命伤。   这些人的装备非常丰富,季玺从他们的包里翻出了一些子弹,还找到了撬棍、匕首、手枪等等,旁边的地上居然还掉下一柄沾着新鲜血迹,体积庞大的电锯。   他将食物和水都留给了他们,只拿了合适自己手枪口径的子弹,把剩下的武器都给了苏澄澄。   “走了。”他最后看了那些人一眼,目光冰冷。   “他们……”苏澄澄后怕地说,“……你不管了吗?”   “嗯。”季玺道,是否淘汰的判定在腕表上,这些人虽然还没死,但已经彻底出局了,之后就看他们是否足够好运能够被基地救下了。   知道炎一大概率已经提前离开了,季玺吊着心稍稍松了一口气,他快速地搜查了一遍地下二层,没有发现更多的线索。   他们从楼梯原路上到地面一层。   现在的时间是凌晨1点35分,距离开局已经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夜空中皎洁的月色将墨河基地荒废的残骸映照地仿佛一座镀上银光的暗黑堡垒。   季玺在上到地面的那一刻便感觉到了一种沉重的萧瑟感。   整个漠河基地的建筑物都不高,野草丛生的土地上,到处都是破败的楼房,墙壁上布满了弹洞,被轰炸的断墙,残破的无人小店,门窗都已全部粉碎,只剩下一片废墟。   不远处,激烈的枪响和火拼声此起彼伏,浓白的烟雾与火光漫天。   季玺迅速抓着苏澄澄躲到一面断墙后面,防止被埋伏在楼上狙击手的视野捕捉到。   他们腕表上实时显示着所有人的积分排序,季玺刚才因为收了两百多个点,代表他自己的编号71已经升到了总榜的第8位。   这次总共来了120个人,最底下是变灰的学员编号,表示已被淘汰。   这才刚过了短短一个多小时,已经有三十几人被淘汰了。   季玺看了一眼屏幕,现在积分最高的编号为05,一共持有370点积分。   能来参加这个计划的大多都是充满野心的好战分子,排行榜上的积分上涨速度跟坐了火箭一样。   “轰隆”一声,一颗流弹在他们身后的墙板处炸起。   季玺拉着苏澄澄在地上一滚,扫视四周,发现他们原本藏身的断墙已经炸开了一个大洞。   一个背着重甲的男人恶狼一般的目光盯着他们,他恶意地挑起嘴角:“哟,两位小朋友,怎么到这里来玩啦?”   “跑!”季玺扯了苏澄澄一把,大喊道。   来不及反应,他们向着废墟深处不断飞奔而去,苏澄澄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兔子,她跑不快,落在季玺身后,自然就成为了那个男人的狙击对象。   “呵呵……”男人阴恻恻地一笑,“小丫头,你的积分,我收下了!”   就在这时,季玺刹住脚步,掏出手枪,砰地朝那个男人脚下打了一枪。   “啪!”   一个弹孔落在这人的脚下,让他的步伐短暂地停了一瞬,季玺挡在苏澄澄面前,猛推了一把身后的小姑娘,语气坚决:“走,别回头。”   苏澄澄面无人色,含着泪回头看了季玺一眼,终于还是一咬牙,一溜烟地跑了。   她知道,她都知道……   她留在这里,不但帮不上小季哥哥,还只会成为他的累赘。   季玺与穿着重甲的男人正面对上,两人的枪管直指对方的脑门,就在同一时刻,他们互相看到了对方身上的号码牌。   这个人是45号。   刚才短短一瞥,他出众的记忆力已经将所有人的编号和积分印刻入脑,在这个赛场上,积分代表了装备,自然也从某种程度上昭示了实力。   与积分相差过大的对手对上是一件很危险的事,甚至可能因为军备的差距而被对方完全压制,毫无还手之力,他不能允许自己因此陷入被动的境地。   所幸,这个45号目前只有78点积分,否则季玺就要采取其他战略了。   “71号……”那人凝视着季玺,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随后狂喜一笑,“唷,我捡到肥羊了啊!”   季玺冷冷道:“谁是那只虎口下的羊还说不定呢。”   他食指微弯,搭在扳机上:“我无意与你开战,但若真打起来,你确定想尝尝我这三百分的武器么?”   季玺看着他,目光平静,悠然道:“我现在的分数是你的五倍,你就算想要赌一把,也该思考思考,我在你之前已经淘汰了四个跟你同分的选手,你说,是你干掉我的几率大,还是我让你出局的可能性大?”   男人举着枪的手瞬间一顿。   他认识这个人,眼前的陆姓少年在入营第一天就出名了,他因为迟到而顶撞教官而肆无忌惮地被扣了十分,之后也不过是个吊车尾罢了,底分绝对不会高。   可现在,仅仅开局一个多小时,他的总分已经如坐了火箭般窜至了全榜第八名!   ……莫非他真有什么杀手锏,所以一开始随便扣个十分也完全无所谓?   哦对,他还有个保镖,他保镖人呢,莫非在暗处伏击他吧?   男人皱起眉,内心不断思索着,脚步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看得出他显然已经在动摇了。   季玺微微笑了笑,嘴上循循善诱:“来,放下枪,我放你走。”   男人面露怀疑:“你真要放我走?为什么?”   “是啊。”季玺表情坦然。   说完,他先一步放下了枪,双手张开举起。   尽管季玺表面云淡风轻,但实际也是神经紧绷,随时做好应战的准备。   他这么做是有底牌的,子弹是他最容易调动异能来阻挡的一种武器,也是因为这样,他才走了一招险棋。   男人愕然了一下,枪口对着他,却迟迟没有开枪。   季玺表情无比淡然,没有一丝恐惧,这不得不让他怀疑,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年手里一定有什么别的底牌。   莫不是有什么陷阱吧?   自己若是此时开枪,说不准就是真的上了他的当!   男人心里打怵,左右权衡了半天,收了枪,还是选择迅速离开。   “怪胎。”他骂了一句。   季玺笑了笑,并没有追上去。   他没有回头,迎风而立,却说了一句似是而非地话:“出来吧。”   他身后的草丛动了动,露出一个艳红如火的脑袋。   曲臣源提着一杆步枪慢慢走出来,用敬畏的全新眼神打量着季玺。   他讷讷道:“你早就发现了啊?”   “你那颗头,还躲在绿色的林子里,我想不发现也难。”季玺轻讽道,“你家大伯千辛万苦把你送进来的时候怎么没提醒你染个低调点的颜色?”   曲臣源讪讪一笑:“我这不是……跟他们闹翻了吗。”   季玺:“还是为了晚樱?”   “诶。”曲臣源露出期盼的表情,“我想清楚了。如果活着回去,就去找晚樱,跟她求婚。”   季玺默默地看着他,用陈述的语气道:“你还是非要这么做。”   “你不用再劝我了。”曲臣源说,“我这辈子也就活一次,我只想试试,这条没人支持的路走下去,到底能看到什么样的风景。”   “你就是不甘心。”季玺评价道,“不撞南墙不回头。”   季玺暂时和曲臣源同路,他们在路上交换了一下自己目前所获的信息。   曲臣源的“出生点”在外城,他的身份是警卫员,他手上有半张整个墨河基地的地图。   “……基地还挺贴心哈。怕我们无聊,居然还给我们准备了剧本。”   季玺思索片刻,道:“除了淘汰其他人,还有别的积分获取方式么?”   “这我不太清楚啊。”曲臣源道,“规则上没写,或许可以?”他说,“不过我的确打听到整个场地会有几个重要的数据点来着,不知道有什么作用,或许咱们可以去找找看?”   曲臣源抱着臂:“……其实我也不太想杀人,想想那个场面,怪恶心的。”   “嗯。”季玺指着他那半张地图上一个破损的红圈:“Q3区城防所,这就是你说的数据点吗?”   “对。”曲臣源点点头,主动邀请,“我正打算去呢,一起呗?”   季玺正打算答应,忽然余光见到远处的矮坡上硝烟四起,浓浓的白雾中,一个黑衣的身影被好几个持棍的选手团团围住,看起来形势相当不妙。   那是炎一!   “……抱歉。”季玺说着就冲了过去,留下一句话,“我得先……把我家丢了的实验体捡回来。”   曲臣源傻住:“啊?什么实验体?”   季玺整个人已经如离弦的箭一样飞奔出去数百米了。   “砰砰!”   他压根不看瞄准器,扣动扳机,子弹精准地将那几人手持的铁棍全数打掉。   “哐当!”   这几发打得漂亮极了,那些人顾不得诧异,纷纷转过头来。   季玺在崖边纵身一跃,衣袂翻飞,依靠着惯性,滑过坡地,站在几人面前。   那几人吓了一跳:“你想干嘛?”   季玺竖起眉,双臂张开拦在黑衣男人面前,用一副找茬的语气恶狠狠地道:“你们敢动我的人,就休怪我不客气!”   正打算出手的炎一被这猝不及防地变故打断了一下,他的脸色极其糟糕,深黑的眼珠呈现出一种几乎混乱而疯狂的波动,他用力地抹了一把脸。   季玺背对着他,却没有看到这一幕。   他举着枪,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几人的动作。   或许是季玺的表情太过凶恶,那几人看了他们两眼,纷纷认怂离开了。   季玺这次舒了一口气,回过头,却见炎一撑着头,看起来表情痛苦的站在自己后方,一声不吭。   季玺愣了愣:“炎一,你没事吧?”   炎一捂着脸摇摇头。   季玺这才注意到他身上和手上全是鲜血,但因为衣服是黑的,所以不容易发现。   他吓了一跳:“你受伤了?”   “……没。”炎一低声说,“那是别人的。”   他吸了一口气,放下手,神情已经恢复如常。   季玺皱了皱眉,不放心地问:“真没事?”   “嗯。”炎一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道,“有点头疼,没事。”   “头疼?”季玺问,“好好的怎么会头疼?”   “可能没睡好。”   这时,曲臣源踉踉跄跄地爬下坡:“哟,这不是保镖兄嘛?”连他都看出炎一脸色不对了,“怎么了这是?”   季玺一股脑拉开背包,把自己的物资塞给炎一,神色不渝:“拿着!”   炎一沉默地接过,却没有动里面的东西:“我来背吧。”   然后他默默地季玺的物资包背在了季玺身上,这个包里面毕竟还装着水、食物和武器,还是挺重的。   季玺把拉链拉开,自己拿了一把小刀,把手枪强硬地塞给了炎一。   就在这一刻,曲臣源恰好瞥到季玺背包的内容物,惊了一惊。   “你怎么……才这么点装备?”他难以置信地说,“你不是有三百多积分吗?”   季玺顿了一下:“给别人了。”他说,“有人比我更需要那些武器。”   曲臣源大受震撼:“不是吧?这么重要的东西你都敢送给别人?”   “哦……!”他想起之前看到的情景,恍然大悟,“是给之前那个漂亮姑娘了吧,不得了啊陆兄,都大难临头了,你还想泡她啊?” 第81章 那个人……就要回来了   曲臣源这张嘴不知是不是开过光,但某种意义上,他的确歪打正着地猜中了一部分真相。   他絮絮叨叨地说:“怪不得你刚才碰到那个45号,都拔枪了还不跟他动手,我心想那不是白白送上门的积分嘛?”   季玺皱起眉,冷然道:“不是你想的那一回事。”   他看向炎一,炎一却脸色阴沉一声不吭地站在他身后。   季玺本来还想同他解释两句,却发现他真的看起来不太舒服。   他碰了碰炎一的手背,他整个手都是冰凉的。   “炎一……你头疼得厉害吗?”   炎一闭了闭眼,沉默地摇了摇头。   他没有说的是,此刻,他的脑中,过往的碎片正如走马灯一样疯狂地涌入。   八年前,那段最黑暗的过去如墨色的潮水般,呈现出一幅幅混乱疯癫的景象。   一切的开始,都始于他踏出21号实验室时那几个面带狞笑,突然向他攻击而来的人类。   血,腥红的血,到处都是残肢断臂。   惨叫与哀嚎声不绝于耳,死去的人体堆成一座小山,恍如人间地狱。   八年前的场景与现时交汇,交替闪烁在面前,令神经都在隐隐作痛。   同样的事,轮回往复地再次发生。   他还是逼不得已,要提起武器,沐浴在鲜血中,不停地杀戮。   这就是宿命吗?   怎么挣脱,都逃不开。   头顶是一轮猩红的弯月,他看到自己在浓郁的夜色中,踏着尸体,一步一步,缓缓走来。   ……从黑暗中杀开血路,从蒙昧中撕破天际。   可最后,他为什么还是放弃了呢?   碎片状的陌生记忆让思绪紊乱不堪。   “小心!”季玺喊了一声,他想伸手去抓炎一,但炎一的反应比他更快,他如影般迅捷地侧过身,一枚如发丝般的寒针擦着他的脸颊飞过。   季玺眼底闪过一丝冷光,曲臣源摔在地上,却顾不得别的,一骨碌爬起来,嘴上骂骂咧咧:“我靠,哪个不要脸的小犊子,玩偷袭啊?”   季玺拉了他一下,下一秒,另一枚银针从坡上射来,钉在季玺的手背。   季玺顺势滚到草地上。   炎一危险地眯起眼,立刻挡在他的身前。   山坡的掩体背后,走出来一男一女两个人,他们身上分别挂着14和15两个编号。   女人手持一根竹管,邪邪一笑:“尝尝我这特质麻醉针,味道还不错?”   季玺在地上挣扎了几下,露出不甘的神情。   “哎哟哎哟。”女人掩唇一笑,“小弟弟,我劝你还是不要乱动了,越是动得厉害,药效发作地越快哦,还不如安安静静的,好好珍惜你生命中的最后几分钟呢。”   炎一不动如松地站在季玺面前。   “我都忘了,你还养了一条狗呢。”14号男人冷冷一笑,对炎一说,“唉,好感人的主仆情谊啊。我们只是要他的分数,你又何必白白送命呢?”   “轰!”话音未落,一枚烟雾弹从季玺背后甩出,周围瞬间白烟四起,将众人的视野完全遮蔽。   季玺一跃而起。   “咳咳咳!”   等烟雾散尽,眼前的三个人早就没了踪影。   “……怎么可能?”15号女人现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中了我的麻醉针,他怎么还能动?这……这不科学啊!”   话音突然停止,15号呆滞地低下头,只见她胸口处正中心脏的位置,晕出一块圆形的新鲜血迹。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只见她的队友和他一样,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中弹了。   怎么……会这样?   这是她倒地前最后一个想法。   一架轮椅慢腾腾地从山坡后驶来,常怀停在他们面前,保镖立刻躬身将两人的腕表摘下。   “滴。”他的腕表显示淘汰选手成功,一共获得218点积分。   常怀勾了勾唇角:“小季,谢啦。”   季玺带着人从另一边的树丛里走出来,鄙夷地道:“捡别人吃剩的,常怀,你好意思么?”   曲臣源张大嘴,呆滞的目光在季玺和常怀身上来回巡梭。   不是……这信息量有点大啊?   他卑微的脑容量竟然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   “啊……那个那个……”曲臣源结结巴巴地说,“常总,您、您好啊。”   常怀嗤地笑了一声:“你好啊,曲家少爷。”   曲臣源没想到常怀竟然记得自己,顿时面红耳赤起来。   季玺颇为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瞧瞧,就这点出息。   一旁的炎一缄默地拉起季玺的手,见那根细细的银针仍扎在他白皙的手背上,伤口处挂着一颗微小的血点。   刚才情急之下,季玺甚至都忘了把针拔掉。   “可怜啊,你居然被那个蠢女人扎了。”常怀啧啧称奇,“装得倒挺像,再演个给我看看呗?到时候我让基地颁你个小金人,说不定以后还能请你去演电影呢。”   演电影这个梗是过不去了。   季玺面无表情地抽回手,毫不犹疑地拔下针,两指夹住,“蹭”地往前一射。   银针凌空窜出,一声骂声从他们前方的草丛响起。   “靠。”   “叮——”针尖被什么金属物体挡下,发出清脆的一声。   季玺看了一眼那个方向,幽幽道:“你们俩感情可真好。”   陆鸣貅一边按着脖子一边从地里爬出来,一脸怀疑人生:“你眼神也太好了吧,这乌漆嘛黑的,我都躲那么远了都能发现啊?”   他身上挂着的号码牌,赫然是05号。   余承远在他身后跟着,他居然还戴着那一撮浓黑的络腮胡子,一只眼用黑布一蒙,所有人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只能从这张凶神恶煞的脸上读到四个大字:别惹老子。   “我早就想问了。”季玺道,“你们非得扮成这样?”   “嗯哼。”陆鸣貅撩了撩头发,露出他那一张标志性艳色无双的脸,大言不惭地说,“长太帅了,怕被人惦记。”   季玺:“……”   常怀:“……”   陆鸣貅没理会他们的白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点开腕表,“相逢即是缘,组个队吧朋友们。”   基地发给他们的腕表有简单的联络功能,如果发出组队邀请,就可以用腕表进行实时通讯。   “哦,行啊。”季玺无所谓地打开腕表,跟他对接了一下。   常怀也用腕表扫了一下,屏幕的榜单上,71号、05号和12号后面赫然多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菱形符号,表示三人已经顺利组上队伍。   根据往年的经验,到了后期,几乎所有幸存者都会组成不同的小团体,毕竟一旦有队伍产生,单打独斗的人就会陷入很大的劣势,随后不得不也开始寻找同伴报团取暖,最后整个场上就会慢慢形成团体战的局面。   接着,季玺转过头,见曲臣源如一座石雕一样,表情一片空白。   季玺挑了挑眉:“?”   曲臣源张大着嘴,捋了捋舌头,仿佛一个失语症患者:“我……我配么?”   下一秒,他像疯了一样冲到陆鸣貅面前,单膝跪地,激动地大嚷道:“偶像!给我签个名吧!”   季玺&常怀:“……”   常怀一脸忧郁地幽幽道:“我怎么就没这待遇?长得帅了不起啊?”   季玺也附和道:“长得帅了不起啊?”   陆鸣貅和常怀激光一样的目光顿时谴责地看向季玺。   季玺:“……?”   干什么,被要签名的又不是我。   完成组队后,曲臣源整个人就完全陷入了一种癫狂的状态。   他浑身仿佛都冒起了粉红色的泡泡,问他什么就是呵呵直笑,宛如一个失智的傻子。   季玺懒得再管他。   接下来,他们跟随地图,赶到Q3区城防所。   陆鸣貅手里恰巧有半张缺失的地图,两张地图合并后一共出现了三个数据点,分别位于城防所、统帅府和黑市。   季玺问:“所以除了淘汰对手,的确还有其他的积分获取方式?”   “我只知道数据点应该会放空投包。”陆鸣貅道,“抢到肯定有好东西,怎么挣积分这个我倒不太清楚,常总了解吗?”   常怀嘻嘻一笑,卖了个关子:“要不你猜猜?”   猜什么猜,去就完了。   整个墨河基地虽说不大,但光靠两条路走,也是很耗费时间的。   没辙,指望一个废墟里还能有交通工具那就是更不现实的事了。   一路上,他们又碰到了几波碍事的人,在看清常怀那瞩目的轮椅和他们几人身上的编号后便全都灰溜溜地跑了。   常怀这个挡箭牌做得倒是非常让人省心。   他们到达城防所时已经又过去了两个小时。   数据点的消息已经不是秘密了,整个城防所到处都是人,他们许多在门口席地而坐,擦拭着武器装备。   已经是后半夜了,大家都很累,枪炮声也渐渐停歇了。   这段时间,积分榜瞬息万变,原本第一名的陆鸣貅已经被挤到第五了,但他也并不怎么在意。   “能不能睡一会儿?”陆鸣貅率先提出,“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常怀在干脆已经坐在自己的轮椅上闭起眼了,反正他身后有保镖推着。   季玺也累,他非常想像以前一样趴到炎一背上让炎一背着他走,但炎一的状态看起来非常不好,他不敢懈怠,强撑着精神到现在。   “几点送空投包来着?”   “明早吧。”陆鸣貅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能不能请求休战啊?”   常怀睁开眼,睡眼惺忪地说:“我们轮流有人守夜就行。”   季玺点点头,脑袋都快垂下来了:“那就在城防所随便找间屋子吧。”   整个城防所一共三层,最上层是炮台,一楼而二楼分别有几间办公室和会议室。   几间屋子里都有人了,他们打开了一间没亮灯的会议室大门。   “就这儿吧。”   众人没有异议。   现在是凌晨3点50分,他们正打算分配一下守夜时间,全程默不作声的炎一忽然道:“我来守全程,你们睡吧。”   季玺头一个不同意:“这怎么行?那你都不睡了?”   炎一简短道:“睡不着。”   常怀意味深长地看着那张冷峻的脸,似乎逐渐找回了一点这个男人过去在岁月里遗落的痕迹。   他有种预感,那个人……就要回来了。   常怀又扫了一眼明显一无所知的季玺,微妙地勾起唇角:“好啊,那我们乐得轻松。” 第82章 大季和小季   说罢,他已经靠在自己保镖地怀里,毫无负担地闭上眼了。   季玺伸出手,轻轻地在炎一两边的太阳穴上揉了揉:“你是不是还头疼呢?”   炎一垂下眼:“好点了。”   “那个,季一兄。”曲臣源道,“要不这样吧,你守前半,我守后半吧?”他挠了挠头,“你这样,我也挺不好意思的,感觉一路下来我对团队都没做什么贡献……”   原本已经打算睡了的常怀骤地睁开眼,一副惊恐万状的神情:“等等,你叫他啥?”   “啊?”曲臣源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季、季一啊。陆喜自己说他保镖叫这个名字的,怎么了?”   “哦。”常怀诡异地笑了笑,“没事,没事,名字不错。”   最后他们商定,炎一和曲臣源各守三个小时。   炎一靠坐在门口的地板上,季玺将脑袋枕在他的腿上:“你要是困了就叫我。”他说,“我替你。”   炎一只是拍了拍他的后背,沙哑的声音与黑暗融为一色:“睡吧。”   季玺这一觉睡得并不怎么舒坦。   地板又硬又冷,门外还一直有杂乱的脚步和说话声。   基地的空投包在第二天十点准时到达,在九点时,所有人的腕表都收到了一条空投包即将在一个小时内到达的通知。   于是,在短暂的养精蓄锐后,整个城防所再次成为一片杀戮战场。   常怀因为行动不便走不快,季玺和陆鸣貅则冲在最前面。   余承远从包里拿出一把机关弩,紧随其后。   “轰隆隆——”   直升机的声响在他们头顶越来越近。   他们爬上楼,一只空投包恰巧落在天台的最中央。   众人蜂拥而上,季玺和陆鸣貅却止住了步子,冷眼旁观。   狂乱的争抢中,一个人率先拿到空投包,来不及打开就一把抱着往外冲,没走几步就被一颗子弹从后心击毙。   季玺目睹了整个场面,皱了皱眉。   那只黑色的空投包摔出去,再次被疯抢。   好一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画面。   季玺忽然想到天空上方盘旋不停的直升飞机,那些基地的官兵们目睹着这一切,又是怎样的感想呢?   就在这时,一只黑色的大箱子在大风吹拂下,偏离轨迹,朝城门之外落去。   所有人都堵在天台,这反而是个好机会。   季玺伸出手,一跃而起。   “喂!”陆鸣貅喊了一声,话音未落,一道黑影从他身侧穿了过去,如一阵凌厉的劲风。   他急忙跑到高台上,只见季玺一只手被炎一紧紧拽着,整个人完全悬在空中,另一只手抓着那只黑色的皮箱,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炎一把他拉上来,怒声道:“你不要命了?”   三个人立刻撤离,季玺抱着箱子,一片银光和嘈杂声响突然朝着他的面门劈来——   炎一一个旋身,空手接住了那把铁色的电锯。   季玺顿了一下。   这把电锯非常熟悉……是他留给苏澄澄的。   现在却被一个面容陌生的男人拿在手里。   “啪!”一道鲜红色的蛇皮鞭从季玺背后抽来,正中男人的眉心。   是陆鸣貅。   季玺看了他一眼迅速撤退,将黑箱放进炎一的手里。   “帮我拿着。”他说。   接着,下一秒,季玺手指并拢,身形如鬼影一样冲了上去。   冰寒的银光一现。   弯刀割命,死神亲临。   一瞬间,鲜血四溅,男人惨叫着倒在地上,身首分离。   “漂亮。”陆鸣貅收回鞭子,淡淡地鼓了个掌。   季玺甩了一下手上的血。   他们回到会议室打开黑箱。   里面全部都是水和营养剂,看分量至少足够他们所有人活过三天了。   季玺也不吝啬,把这些物资平均地分给了团队里的所有人。   常怀在一旁看热闹,乐呵呵地道:“咱们三个人,没想到最能打的居然是小季。”   曲臣源奇怪道:“我之前就想问了,你们为什么要叫陆喜小季?”   常怀面不改色地指了指炎一和季玺:“一个大季,一个小季,不是很好记么?”   季玺:我信了你的鬼话。   谁知曲臣源还真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一副好有道理的样子。   季玺:“……”   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刚才,他那段打斗的录像已经传送到了千里之外的北城基地。   象征常家一派最高军权的官员们齐聚一堂,整个统战部队的会议室内彻底炸开了锅。   季玺的照片、姓名、身份,等等讯息在经过整个华国数据库的庞大检索后,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会议室中央的电子屏幕上。   “常总、小陆总和申城季家的少爷……他们为什么会混在一起?”   “他竟然能够做到这种事……”   “申城的季家,他们不是出事了吗?”   “那个男人,他怎么会……”   坐在长桌中央的男人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他用带着白手套的手指敲了敲桌子,示意寂静。   “立即回收。”他冷声下达了命令,“把他带回统战部队。”   “还有常怀,陆鸣貅,让他们立刻结束选拔。”   “……我们的秘密不能暴露。”   “那个姓阎的……”   “启动B计划。”   “是。”   城防所的天台上,好几架直升机轰隆轰隆地在屋顶悬空下降,季玺一行人手上的腕表突然发出紧急警报,整个屏幕上只剩一个巨大的红叉。   季玺愣了一下:“……怎么回事?”   在那个标注出现时,常怀神色不明,难得地严肃下来。   会议室外的走廊里,突然响起了整齐而沉重的步伐声。   随后,会议室的大门被人用力地推开了。   十几个穿着纯黑色制服的军官走进来,带头的正是他们这次选拔的总长官之一楚磷。   他面无表情地打了个响指,军官们上前,前后左右把季玺死死堵住,剩余的人则围在陆鸣貅和常怀跟前。   季玺:“干什么?”   “你的选拔结束了。”楚磷道。   季玺一怔:“什么意思?”   “我们认为不需要再观察你后续的表现了。”楚磷如一个毫无感情的机器人,语调平直地说,“统战部队决定破例将你招纳,来自申城的……季玺先生。”   季玺脊背一僵,紧盯着他,没有说话。   “现在,请诸位提前离场吧。”楚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些按住季玺军官的动作却异常蛮横,根本不带商量的余地,推搡着把他往外押解出去。   “常总。”他向角落边的常怀不冷不热地打了个招呼,“您也该玩够了吧?”   常怀面色阴沉:“楚磷。”他直呼其名,却忽然说出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有时候真好奇,他们每次在洗你记忆的时候,你都在想些什么?”   楚磷一动不动地看着他,表情毫无波澜,好像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季玺、陆鸣貅和常怀被依次带到顶楼,几架纯黑色没有任何多余标记的直升机停在那里。   “走吧。”身后的人又命令了一句。   季玺回过头:“我的保镖还在里面……”   “我们之后会送他离开。”楚磷在他身后冷冷地道。   季玺皱眉,拔高声音:“我要跟他一起走。”   “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不要无理取闹。”   季玺咬咬牙,他被两个力气奇大的军官牢牢地按着,动弹不得。   “你最好说到做到。”季玺沉声道,“我可以为基地效忠,但你们必须送他安全离开。”   楚磷站在原地看着他,眼神如一潭死水。   季玺被推上了直升机。   上了机,他仍在一左一右两个军官牢牢监视下,直升机的窗口,他眼见墨河基地的废墟在螺旋桨转动升空中变得越来越小,直至最后成为一个黑点。   季玺靠坐在椅背上,闭上了眼。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们已经离去的地底,八年前的悲剧再次上演。   “不惜一切代价……”   阴冷沙哑的噪音从楚磷手里黑色的对讲机传来,如同来自地狱恶魔的呼唤。   “……解决目标人物。”   直升飞机直接把他们带回到了北城基地正中心的最高塔。   这里是整个中央八区的心脏,辉钼区,也是整个常家的大本营。   季玺一下飞机,就受到了几名早已等候已久的官兵的热烈接见。   万丈天台的停机坪上,几个身穿军服的军官朝他恭恭敬敬地鞠躬,示意请进。   季玺立刻进入状态,他微微颔首表示礼貌,表情平淡,腰杆笔直,款步而入,派头十足,即使身上还穿着皱巴巴沾满污渍和干涸血液的作战服,却依然能显示出那种天然的优雅和矜贵。   从天台走入室内,全玻璃构造的房顶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圆桌,不知是什么金属质地,整张非常具有艺术感的桌子在日光的照射下泛着温润而浅淡的银光。   与陆家的装潢风格不同,常家似乎更偏好简约冷淡也更加现代的装饰,但即便如此也绝不会显得寒酸,反而让这间低调奢华的屋子平添了几分生人勿近的气场。   一名官兵替季玺拉开一把椅子,季玺从善如流地坐下。两名官兵一左一右地站在他身后一尺的位置,仿佛两座守门石雕。   “季少爷,你好。”过了一会儿,一个佩戴着将官军衔的男人走了进来,向他打了个招呼。   “我是北城统战部队参谋长严荀。”他道,“欢迎你莅临北城。”   季玺不咸不淡地看着他。   他忽然想,季家出事,自己来到北城已经快一年了,整个常家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还是明明知道了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在这儿装模作样地欢迎他。   下一句,严荀就道:“不知来自申城的少爷,到我北城基地有何贵干?” 第83章 一如从前   季玺脑中思绪飞快地转过,他笑了笑,泰然自若地道:“我来投奔你们啊。”   严荀表情却不似惊讶:“这么说,季少爷是打算常驻北城了?”   季玺颔首,并没有与他们撕破脸皮的意思:“正是。”他含笑道,“不知北城基地还缺不缺人手?”   严荀微微笑了笑,显然非常欣赏季玺的上道,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文件,推到季玺的面前。   “都是华国人,申城的友人就是我们北城的朋友。何况季少爷能力出众,天资卓越,这一次在选拔中崭露头角后就相当受上面重视,你若是愿意为我们北城基地的建设出一份力,那当然是再好不过。”   “目前,你在我们的精英学校选拔考验中,仅在开赛12小时内就获得了484分的出色成绩,我们欣赏你优秀的表现,所以特此决定,提前招纳你为我们的重点培养人才。”   季玺没有理会他的吹捧,表情平静地接过那份文件。   文件正上方的抬头就表明了严荀的来意。   这是一份统战部队总指挥部司令官的任职同意书。   书上还写明,基地将直接破格授予季玺少将军衔,作为对始终与其保持良好合作关系的申城基地的格外优待。   季玺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整份文件的内容,发现基地给出的条件的确相当优厚,可以说是诚意十足了。   北城军方的权力构造和申城非常相似,平常来说,若是想从底层晋升到司令官这个位置,不在部队里耗上个十年八年是绝对不可能的。   这是真真正正的一步通天。   严荀继续道:“据我所知,季少爷与咱们常总和小陆总都发展了深厚的友谊,这当然也是我们乐见其成的。将来,希望季少爷能与常总齐心协力,共创辉煌。”   季玺垂落的手指轻动了一下。   “乐见其成”?   他到底是该说是常怀和陆鸣貅保密工作做得好,还是自己其实被人玩了呢?   常家和陆家、看似叛逆的常怀和陆鸣貅、还有隐没在暗处的第三股势力,都让整个局面变得极其复杂。   但事实是,无论北城真实的情形究竟如何,季玺没道理不接这支橄榄枝。   这趟浑水在陆鸣貅第一次找上他的时他就决心要蹚进了,若要抽身,也早不该是现在。   他来北城一趟,绝不可能空着手回申城。   他需要足以夺回自己家族地盘的筹码,严荀的给出的这份文件就是将他想要的东西全部拱手奉上,一手将他推上充满荣光的高位。   恐怕没有人会不心动。   但真的这么简单吗?   季玺隐隐有种感觉,虽然明面上基地的拉拢之意昭然若揭,但暗地里,却似乎想要以此,与他谈妥什么条件。   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人们常说“以德配位”,季玺自诩没有多大的能耐,能让基地心甘情愿地开出如此优厚的条件。   他又不是常文涛亲儿子,常家凭什么要花这么大功夫收买他?   但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哪点被看上了。   大脑忽然灵光一闪,季玺想起自己接到警报,被楚磷派人带走的前一刻。   ……他使用了自己的异能。   莫非是因为这个?   人类对基因改造和异能的探索从很早就开始了,尤其是那些家大业大的家族会投入更多科研精力在这上面,但非常遗憾的是,过了这么多年,真的通过基因改造实现可视化显著能力的人类寥寥无几,那些电影里用人手发射火球、召唤闪电、预言未来这种玄幻的事情更是天方夜谭。   大多数受试者只能展现出一些相对鸡肋的辅助特质,比如容貌的改变、体质的增强、延长寿命等等。   在季玺与常怀和陆鸣貅相处的过程中,也没有发现他们身上存在什么非常明显的特异功能。   季玺又翻阅了一下整本同意书,发现其中几乎没有任何对他的限制条件,除了一条,需要参加入伍忠诚度测试,但这也算正常程序,应当不算刁难。   “我确认一下。”季玺迟迟没有下笔,而是问,“除了这份文件,我是否还需要签署其他的辅助协议?”   严荀道:“您指的什么?”   季玺:“比如配合科研所工作。”   严荀笑了笑,态度很好地说:“这些全凭您自愿,我们不会强加干涉,如果您愿意配合那就再好不过了。”   季玺直视着他,严荀也坦然地回望。   尽管他本人看上去丝毫没有恶意,似乎仅仅代表基地表示了对季玺的好意和欣赏,但季玺身后两个五大三粗的军官却没有丝毫撤离或者让步的意思。   季玺的余光注意到他们不仅配着枪,且身着防弹衣,外衣下挂着新型M701霰散弹发射器,显然在见识过季玺的异能后他们早有防备。   他们肌肉紧绷,严阵以待。   这并不是一场公正的谈判。   季玺甚至怀疑,尽管他们双方仍旧笑脸相迎,但他若说出一个“不”字,自己立刻就能尝尝那些新式武器的厉害。   相比起简单的手枪,这并不好应付,尤其季玺大部分时候只能调动极小一部分身体组织。   他对自己的异能没能完全驾驭,或者说,因为失去了申城科研所的帮助,他根本不清楚自己的身体极限和潜力有多少。   在目前的季玺的能力范围之下,重型武器和任何会造成大规模杀伤的炸药就是他最大的克星。   换句话说,今天他虽然坐在谈判桌上,但他其实没有别的选择。   这份文件他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   想明白了这一层,季玺垂下眼,缓缓旋开笔帽。   他在落款处,签上了自己许久不用的真名。   两个漂亮的花体字落在雪白的纸张上,旁边是一枚鲜红的指纹。   严荀满意地收起文件,抬起右手与他交握。   ——“季少爷,以后还请多多指教了。”   象征基地统战部队的钢印刻在另一处。   契约成立,盖棺定论。   季玺的东西直接被从他万神区的公寓搬了出来。   签完协议后,严荀直接坐电梯将他带到了塔的第13层,并告诉他,以后这整整一层楼都归季玺使用了。   整个楼层占地面积极大,四周是通透的可调节颜色的控温玻璃幕墙,进门处是一个足够容纳四十人以上的宽敞会客室,随后,卧室、私人书房、盥洗间等配备最高规格仪器的空间一应俱全,整层大楼就仿佛一个融为整体的智能机械,季玺就是它的中枢大脑,他可以向这个机器传达任何命令,并得到最忠诚的贯彻。   整个人类社会繁衍进化至今的智慧结晶,全部蕴藏在这栋充满科技感和智能设配的高塔内。   相比起来,万神区的公寓大楼简直可以被形容为原始人的山洞。   换言之,他也没有必要再回去那个地方了。   无人送货机和自动家装机替他完成了一切搬家工作,且能够完全顺从季玺的心意,将整个楼层布置成他想要的样子。   季玺两手一摊,什么事都不用亲自干。   于是他躺回床上,小睡了一觉。   等到他再睁开眼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周围通透的玻璃幕墙映出星星点点的夜空还有下方灯火通明的城市。   一瞬间,季玺以为自己回到的申城。   周围是同从前的家里别无二致的布置,一盏暖黄的灯嵌在床头的墙上,白色的灯罩像一个戴着尖顶帽的小人。整个地板上铺着一块巨大的浅灰色骆驼毛地毯,一只马赛克纹理的圆形沙发横在床边的角落里,足够季玺整个人窝在里面,它的前方则是一张低矮的小茶几,家政管理系统在他醒来之前为他倒上了一杯温热的咖啡,整个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很好闻的醇香气味。   季玺从床上爬起来,他原本只是和衣躺下,室内的温度自动维持在最宜人居住的24摄氏度,即使不盖被子也不会觉得冷。   他踩着松软的地毯,走到窗前的茶几边,盘腿坐下,后背陷进那只柔软的沙发内,拿起茶几上的马克杯,喝了一口。   尽管明知只是高分子料理,但熟悉的咖啡味仍然让他精神一振。   液体的温度被调整到正好,不冷也不烫,口味和甜度搭配的恰到好处,独特微苦的味道在舌尖晕散开,他侧过头看向窗外绚丽的夜景。   这就是科技的好处,明明这一年发生了这么多事,却能让他突然产生一种一切一如往昔的错觉。   这落差着实有点大,很难想象前几个小时他还在为食物和如何生存苦命奔波,弄得自己一身狼狈。   几个小时后,他又成为了那个高高在上注视着一切的旁观者,一如从前。   接下来,安逸而乏味的生活或许会逐渐让他忘记一切,忘记下方无数还在炼狱中苦苦挣扎的凡人、忘记生活曾切身给予过自己的绝望和伤痛、忘记他的朋友,如果那些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人们能算作是他的朋友的话、以及……忘记炎一。   ……不。   季玺下意识地抬手,抚摸着那块冰冷的玻璃,好像下一秒这只骨节分明的手就会穿过那块玻璃,带着他投身到无边的夜色中。   不,不该是这样的。   季玺的心跳一下子加速起来,他感觉到胸口有一种紧缩到让他透不过气来的窒息感,他立刻按了一下耳中的智能助手,拨通了炎一的电话。   “嘟……嘟……”   盲音像墙上时钟的秒针一样规律而机械地重复着。   那一头,无人应答。   季玺噌地从沙发上弹坐起来,不小心将半杯没喝完的咖啡泼在了造价不菲且极难清洗的地毯上。   但他顾不得这些,在智能助手超时自动挂断后立刻拨了第二个电话。   漫长的等候过去,还是没有人接。   为什么,他还没回来吗?   可是楚磷明明答应,会送炎一离开的。   季玺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揪住了一样,上下不宁,让他仿佛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宽敞的房间内不停地来回踱步。   也许只是路上耽搁了……或者智能助手不在身边没听到? 第84章 人质   季玺再次呼叫了几遍没有回音后终于放弃了语音电话这个联络途径,又朝炎一的账号发了一条消息文字消息。   季玺:回来了记得联系我。   在季玺突然感觉到无比焦灼的五分钟内,对方依然没有应答,这条消息发出去彷如石沉大海,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季玺深呼吸了几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此刻他知道自己做不了任何事,只能耐心等候。   翌日,季玺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再次联系炎一,但电话仍然没能接通。   他彻底坐不住了,基地给他配了一辆车和一个专职司机,名叫老温,他打给老温,让他五分钟内出现在辉钼区。   老温非常准时,甚至没有因为上司这样刻意的刁难表现出任何不悦,季玺上车,让他以最快速度开到万神区。   老温嘴很严,不该说的一律不说,他没有问季玺火急火燎地去万神区是要做什么,只是忠诚地执行自己作为一名司机的指责,但季玺的所有行程录像都已经实时传送到了常家的信息总部。   监视器另一头的男人观察着这一副画面,耐人寻味地笑了笑,如实地将季玺异常的行为记录下来,发送给一个以C开头的加密邮箱。   黑色的轿车如电一样停在33大楼门前,周围的行人诧异地纷纷避让,季玺冲到他们原来的住所,疯了一样不停地按响8018的门铃。   走廊里路过的军官奇怪地看着他。   “这个人已经走了很久了。”一个人实在看不下去,提醒道。   季玺:“他没有回来吗?”   “反正我很久没看到他了。”那人说,“大概……得有一个月了吧?”   季玺心想,我知道他离开一个月了,他之前都跟我在一起呢。   他又拍了拍门,喊道:“炎一,你在吗?你出来!”   房门依旧不动如山。   他怎么会还没回来呢?到底出了什么事?   季玺心中充满了疑惑和忐忑。   门铃按了半天也没有应答,季玺最终还是失望地离开了。   他又联系了严荀,询问他关于“精英学校”的后续进程。   严荀大清早被他闹起来,却丝毫不恼,反而好脾气地道:“这个计划是军方的一级保密内容,具体我也不太清楚。”   季玺冷声问:“那我找谁才行?”   “季少爷,您已经成功脱离该计划了,这就意味着在您这里整个程序已经完整结束。”严荀解释说,“按照规定,您无权再了解其他相关内容,相反,还必须严格遵守保密协定,您这才上任第一天,应该不想立刻犯错被侦查部查水表吧?”   这一番话绵里藏针,打得季玺措手不及。   心知是没法从严荀嘴里问出东西,季玺当即挂掉了语音通话。   他一一联系了所有可能知情的人选,常怀和陆鸣貅回来后也如人间蒸发了一样,季玺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干嘛,连回个消息的时间都没有,仿佛信号被屏蔽了一般。   把能想的办法都想了一遍,但军方的嘴这回却硬得怎么撬也撬不开,濒临穷途末路之际,季玺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人的名字。   ……白其桓。   找到他,会不会有办法探查到炎一的行踪?   “拦住他!”监视器后的男人发现不对并发出指令时已经为时已晚。   万神区和武工厂之间有一趟高速接驳车,老温只是在车里走神了一会儿,季玺人已经不见了。   季玺并不知道自己被监视了,他这么做完全是因为乘接驳车更快。   他出示自己的身份证件,一路畅通无阻地直奔装备部大楼,凭着之前的记忆冲进白其桓的办公室。   他也真是运气好,白其桓今天早上十点有一个会议,现在还没有动身,恰巧被季玺逮了个正着。   “你……”白其桓正襟危坐,正处理着桌面上堆积如山的工作文件,冷不丁地被一声重重的开门声吓了一跳,他条件反射地拔出枪,定睛一看,才发现这来者不善的竟是他老大的内人。   “你怎么来了?”他诧异地问。   季玺跑得气都来不及喘匀,断断续续地问:“你知道炎一人在哪里吗?”   白其桓怔了一下:“他之前说,他不是跟你一起跑去参加基地那什么精英计划了吗?”   “对。”季玺连珠炮弹地陈述道,“我昨天被军方接走提前回来了,理论上他作为我的保镖也应该退出筛选,但我到现在都还联系不上他……”   白其桓一听,脸色顿时变了:“什么?!”   “你提前回来?”他欲言又止,“你又凭什么回来?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报名参加之后提前退赛的先例,所有人不管是死是活都必须要熬到最后一分一秒,你不知道吗?”   季玺蹙起眉,也不瞒他了:“跟我一起回来的还有常怀和陆鸣貅,基地的说法是,表现优秀,破例让我们提前结束考核。”   “……常怀和陆鸣貅……”白其桓喃喃道,接着,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该死的,这帮龟孙,这是怕他们的心肝宝贝受牵累呢!”   季玺吃了一惊,条件反射地后退一步:“什么意思?”   “你们长官是谁?楚磷吗?”   “……对。”   “你等着。”他道,“我去找他。”   话音未落,白其桓的身影如一阵风一样蹿了出去。   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曲臣源在地底一条幽暗的走廊里不断奔跑。   他气喘吁吁,呼吸沉重,肺部一收一缩,发出的声音仿佛一只破败的旧风箱。   “咳……咳……咳……”   身后,五六只畸变人紧紧地追着他,发出瘆人的嚎叫声。   曲臣源累极了,他所有的子弹已经全部耗尽了,在神经高度紧绷的状态下连续奔袭了两天两夜,就算再受过强化的体质也到了耗罄的时候。   他一瘸一拐,踉踉跄跄地向前跑着。   太累了。   但停下,就只有死。   他不明白,自主考官莫名出现,并把他的三个队友带走后,周围活动的畸变人数量突然可怕地增长起来。   外面到处都是死尸,他没有片刻休息,整日整夜都在逃亡。   死亡率早已远远超过了当初许诺的三分之一。   他不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没有空再去思考,对死亡的恐惧和求生的欲望已经战胜了一切。   他还有那么多事没做,后半生那么美好的生活没有来得及体验,他还有未出世的孩子。   ……他还没娶到晚樱。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曲臣源目光涣散,望着那一条漆黑的走廊。   一只畸变人突然从前方的门旁窜了出来。   曲臣源来根本不及躲避,那张迎面扑来的血盆大口已经咬上了他的脖子——   时间仿佛静止了。   剧痛侵袭全身。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其中满是浓浓的不甘,而身体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滑落了下去,瞬间被身后蜂拥而上的畸变人啃食殆尽。   季玺过了异常烦躁的两天。   这是个周末,法定假日,他没有任何工作,连正式的入职手续都要等到下个周一才能办。   他给炎一打了无数个电话,那次短暂的谈话后,连白其桓都再也联系不上了。   他只能等。   辉钼区,高塔第123楼,中央会议室。   吊顶的水晶灯熠熠生辉,整个会议室亮得如同白昼。   “……你说什么?目标人物失联了?!”   “他没有携带跟踪设备,我们的实时录影机已经有12个小时没有捕捉到他的活动迹象。”   “尸体呢?尸体找到了吗?”   “没有。目前整个赛场已淘汰选手共82名,尸体与身份已经全部核验完毕。”   “该死!”一人重重地锤了一下桌面,“真是废物!放了这么多畸变人进去,都奈何不了他一个吗?!”   “就是啊,我也是不明白,都这样了,竟还能让他跑了!”   “如果他回来,我们要怎么办?”   “更麻烦的是,白其桓那厮已经知道了,整个装备部昨天突然宣布进入紧急应战状态,对我们来说恐怕大事不好啊!”   “还不是那姓季的干的好事,竟发了疯直接冲进了武工厂,连自己的身份都不要了。所以之前的情报属实,他们果然已经结盟了吗?如果是这样……”   “他本来就该是我们的人,真搞不懂这季小少爷脑子里是怎么想的,竟跑到对面的阵营里去……”   “他若真是没法为我们所用,那干脆一脖子杀了便是!”   会议室内,军装笔挺的官员们情绪激动,吵得面红耳赤。   坐在首座的男人神色阴暗至极,那双鹰隼的双目射出慑人的寒光。   他沉沉开口:“肃静。”   所有人顿时闭了嘴,鸦雀无声。   下首一人小心翼翼地道:“常爷,您的意思是……”   男人面露沉思,看不清神色,指背在桌面上规律地敲动着。   半晌,他冰冷道:“B计划既然可能失败,你们的C计划呢?”   “是。”他身侧的下属立刻掏出另一份文件,说明道,“若目标人物成功归来,则以我们的人质为挑拨……胁迫他停战……”   为首的男人接过,看了一眼,淡淡道:“执行吧。”   “明白。”   周日的晚上,季玺向万神区的管理处要了一份权限,拿到了炎一那处公寓住所的临时准入权限。   打开门时,那间房间的布置还维持着他们临走时的样子。   被褥整整齐齐地叠成方块,床单铺得平整,连一丝皱褶也无,除此之外,只有卫生间洗手台上的两套洗漱用品能勉强看得出一点住过人的痕迹。   季玺心思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躺上那张并不怎么舒服的单人床,闭上眼。   闭上眼,他却没怎么睡着,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像一锅子沸水。   无边的黑暗将他包裹,看不清前路。   第二天,季玺依约去办理入职手续。   因为这一回季玺相当于直接进入了常家最核心的权力机构,所以身份核验和背景调查的过程比当初繁琐许多,光是保密协议就签了无数张。   忙活了一天,季玺终于佩戴上象征少将军衔的星徽。   最后一步,他需要去侦查部接受忠诚度测试,时间安排在明天,请他做好准备,但测试的内容却无法提前透露。   按照规定,所有入伍官员都必须参加这项测试。   季玺奇怪道:“既然所有人都要参加,为什么现在才做?我之前当副连长的时候也没有人告知过我。”   一个工作人员答:“因为您当初是由陆家举荐的,作为对陆氏的信任和优待,才免去了您的测试环节。” 第85章 你就是我的一条狗   季玺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   “信任和优待“?   在他之前的概念里,这两个词是绝不可能发生在常家和陆家之间的。   但到了现在,他已几乎分不清,到底他看到和听到的东西,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于是他只是神色如常地点点头,道一声“原来如此”。   奔走了一天,季玺从信息处的大楼里出来时已是天色渐晚,他正打算打个电话叫老温来接,想了想,还是自己步行,走得方向却不是往辉钼区自己的住所,而是往万神区去了。   他一如从前一样,来到33号大楼,按下八层的电梯,他自己原本的屋子已经被其他人入驻了,他站在8018号房前,房门却没有如昨天一样自动打开。   季玺摘下智能助手手动刷了一下门口的磁条,依然没有反应。   怎么回事?临时权限这么快就到期了吗?   季玺奇怪了一下。   他到楼下的管理处,找人工窗台核验了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得到的答复却是——   “8018号的住户身份已被销匿,目前该房间没有屋主,您无权申请临时权限。”   季玺愣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冻结。   “什么叫已被销匿?!”季玺几乎是失态地吼叫出来,惹得旁人纷纷注目,不明白这人又在发什么毛病。   工作人员用机械般的声音解释道:“您好,被销匿一般有两种情况,其一,屋主确认死亡,房屋由基地自动收回;其二,屋主退出军区,主动选择退房,或者屋主因不可抗力选择搬离,也属销匿范畴。”   季玺脸色苍白,艰难地问:“能……查出是哪种情况吗?”   “根据您的系统权限,可以。请稍等。”   季玺闭上眼,感觉自己的四肢如冰块一样寒凉。   这是他这辈子最漫长的几分钟。   那工作人员的声音仿佛从天际的另一端传来。   “季先生,系统记录显示,屋主在今日13点27分主动选择退房。理由:辞退职务。”   季玺刹那睁开眼,目光灼灼,他身侧紧握成拳的手都在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你说……”他几乎是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执着地确认道,“屋主是自己退的房?没有别人代劳?操作人是炎一本人吗?”   “是。本人操作。”   “谢谢。”季玺几乎软倒在地,他极力用平静的语气道,“……谢谢。”   那人公事公办地道:“不客气,期待再次为您服务。”   季玺如一缕幽魂般离开了公寓的管理处。   他在恢复清醒意识的第一刻就是再次拨通炎一的智能助手,然而跟先前一样,语音电话再无人应答半分钟后自动选择了挂断。   季玺懵了,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情况。   他上了基地的接驳车,一路往城门的方向赶。   在离病木区最近的成桥区下了车,病木区不通任何基地官方的交通工具,他几乎是急疯了一样朝他们从前病木区的家狂奔而去,连地上坑洼处的污水将他的新军装和皮鞋溅脏了也无所顾忌。   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预感,再晚一步,他就见不到炎一了。   疾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一样,一如那个他们携手逃亡的晚上。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那栋老旧的小楼近在眼前,这个熟悉的地方季玺回来过无数次,他憋着一口气,爬上楼梯,闯进楼道。   那扇门紧闭着,外边还有一层防盗铁栏,季玺把那铁栏杆摇得哗哗作响。   “开门!”他歇斯底里地大叫道,“炎一!我知道你在!开门!”   过了一会儿,那扇门果然徐徐打开了,但开门的人却并不是炎一,而是茅黑。   季玺怔住。   茅黑的脸上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疲惫和沧桑,他下巴处冒出青黑的胡渣,眼圈浓重。   见到季玺,他只是惊讶了一秒,却再没有如往常一样插科打诨几句,而是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   季玺喘着气,紧盯着他:“我能进去么?”   茅黑停顿了片刻,神情复杂,随后默默地拉开门,让出一条道,他看着季玺,眼神晦暗不明。   季玺立刻提步进入,进门是熟悉无比的厨房和小客厅,他临走前留给炎一的纸条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餐桌上,而卧室门正打开着。   季玺停下步子,望着卧室里的那一幕,浑身僵硬。   一架黑色的机器摆在床头,无数纷乱的电线以磁片连接着炎一的大脑,长相斯文如学者的炎三立在一旁,神色肃穆而郑重。   他心心念念的男人正躺在床头,听闻动静,他缓缓地睁开眼,一双纯粹黑色的眼睛幽暗深不见底,仿佛一片永恒的荒漠。   他用陌生而冰冷地眼神注视着门口的季玺。   季玺顿时浑身难受,他不明白炎一为什么会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   “你们先出去。”他沉着声,缓缓道。   ……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仅仅是看了一眼,季玺却隐约觉得这个男人身上出现了许多令他生疏难懂的气质,就好像蓦然间变了一个人似的。   哪怕只是被他注视着,就仿佛被一头丛林中沉睡苏醒过来的野兽盯梢住了一样,竟令季玺产生了一种无端的胆寒和恐惧。   从前的炎一总能给他一种可靠和温暖感,而此时,这个人只是简单地坐在床上,却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刃,锋利至极。   季玺僵立在原地,炎三和茅黑会意,将房门关上,只留下季玺一人。   季玺盯着床上的炎一,心中疑问重重,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讲起。   随即,他用几乎是质问的口气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给你打了这么多电话你为什么不接?”   炎一用如冰雪般的眼神注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没有必要。”   季玺睁大眼:“你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我很担心你吗?!”   炎一的视线落在他板正的军服和肩上那一颗金灿灿的崭新星徽上,微微勾起唇,用极为嘲讽的语气说:“嗯,你很担心我,常家的走狗。”   这话简直是杀人诛心,季玺感觉像是胸口被捅了一刀,浑身的血液都汇聚到一处:“炎一!”他大喊道,“你先听我说……”   “我说了,没有必要。”炎一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注视着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只剩下无穷无尽的冰冷与残酷,仿佛从前出现过的温柔和深情全部都只是一场假象。   “我对你的一切说辞都没有兴趣。”   “我已经离开军队了,季先生。”他用最平静的口吻说着最冷酷的话,甚至懒得再去关照季玺听到这句话后的心情,“所以请你不要再纠缠我了。”   “从此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你做你的少爷、将军,咱们以后也再也不会有交集。”   季玺的大脑完全一片空白。   那一瞬间,在炎一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他真的感觉天都塌了。   “为什么?!”他大吼道,拔高了声音,紧握的双手不停地颤抖着,“为什么突然这样?所以你是自己提出的退出部队是吧?”季玺眼眶瞬间红了,“我这些天急得要命,你招呼都没跟我打一声,现在突然说要走,你要走到哪里去?”   炎一漠然地看着他:“我去做雇佣兵,不用你管。”   季玺简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要跟我决裂……非要离开……就是为了回来做雇佣兵?你到底在想什么?”   炎一的态度极为坚决:“我以前,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军队。”他冷声说,每一个字都沉重到掷地有声,“我厌恶、恶心、讨厌军队,听明白了吗?”   季玺完全无法理解,他连珠炮弹地质问道:”那我也以前就想说了,你放着安稳的工作不做,为什么非得当雇佣兵?整天早出晚归,豁出命去也赚不到多少钱,连顿像样的饭都吃不起,有病吗?”   炎一讽刺地冷笑一声:“是,我有病,我情愿饿死、冻死在野外,也不要你、你们这些贵族高官的施舍。”   季玺怔愣在原地。   “什么叫施舍?”季玺喃喃地问。   “我想让你安全一点,做份福利好又轻松点的工作有错吗?你在军队里,哪一点比不上在外头风餐露宿的雇佣兵强?”他毫无形象地大嚷道。   他红着眼,大声说:“我喜欢你,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这也叫施舍吗?”   这句话出口,空气突然凝固了。   季玺牙根几乎咬出了血,他目眦欲裂地望着炎一,脸上如火烧一样。   他没想到,这句话竟然是在这样的情景下说出来的。   他以为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然而下一秒,炎一的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却只露出了可笑的表情,他冷哼一声,讥讽道:“喜欢?季少爷,你的喜欢,是什么啊?”   季玺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张了张口。   他脸色通红地站在原地,看起来极为窘迫而可怜。   “最开始,我就只是你的工具。”炎一用淡漠到几乎心平气和的语气陈述,“你受伤、装可怜,费尽心思演了一出戏,还特意诱了个畸变人给我看,就为了让我帮你去军方找人。”   “本来这个工具只是你随手捡来的,你别无选择,后来用着用着,你大概觉得还挺顺手?”炎一漠然地说,他自嘲地微勾了一下嘴角,“我不仅是块上位的踏板,还兼职做了一根按摩棒,在你需要的时候还得负责填补你空虚寂寞的内心。”   “我这工具好用极了,不是么?怪不得现在怎么甩,你都还死皮赖脸地不肯走,上瘾了是吧?”   季玺的脸上毫无人色。   “不是的……不是的……”他表情痛苦而虚弱地辩驳着,“炎一……不是这样的……”   “不是?”炎一轻轻地笑了笑,冷酷地道,“那是怎样?我不是你的家人,做再多也只是个外姓人,你甚至从不承认我们的关系。哦对,你身上不是还背着一个婚约么?那你告诉我,假如你回到申城,你的未婚妻还在,你会遵守契约,和她结婚么?”   季玺满头冷汗地站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答不上来是吗?”炎一道,他甚至满意地笑了笑,眼神如冰冻三尺的寒雪,“这就对了。因为你和他们一样,你们最爱的人只有自己。”   “……你喜欢,是因为我对你好。”   “你喜欢的,是你自己。”   季玺浑身发抖地站在原地,满嘴的血腥味,浑身沸腾的血液像几乎要爆开了一样。   他感到丢脸、恐惧和出离的愤怒。   这些天的焦虑、着急、忧愁,所有积攒的情绪都在顷刻间达到沸点,瞬间爆发。   “呵。”他哼笑了一声,整个人看起来已经完全失控了,整张脸在肌肉机械性的抽搐下显得苍白而诡异。   “对,你说的真对。”他抖着嗓子,满是奚弄地说,“炎一,你看明白了一切,对啊,你说的很对。我就是在演,在装,你早就知道,你什么都懂,真了不起啊!那你不还是心甘情愿地被我利用,心甘情愿地躺上了我的床么?”   “炎一……你说我利用你,那我赏你一根骨头,你不也乐颠颠地来舔了么?”   他睁着一双深蓝色如天使般美丽的双目,嘴角勾起,吐出的却是恶劣至极的话语。   “你算哪根葱,你就是我的一条狗。”   炎一用堪称可怕的目光盯着他,脸色恐怖到吓人,如果眼神能够杀人,季玺甚至感觉会被他用凶残的目光直接活活掐死。   他感觉自己已经完全不认得眼前这个男人了。   他说:“我当初是疯了才会救你。” 第86章 救世主   季玺摔门而去。   他气得肺部都要爆炸了,吵成这样的时候是完全没有理智可言的,实际上,他不敢承认,自己在放出狠话的下一秒就后悔了。   那么狠的话,他是怎么说得出口?   他明明……是很担心炎一的啊。   他害怕炎一离开,害怕炎一说要跟他分道扬镳,害怕到了,会疯掉的程度。   另一边,老旧的筒子楼里,茅黑和炎三站在门外,面面相觑。   刚才的动静实在闹得太大,他们就算不想注意到也难。   季玺已经走了,炎三正打算进门,被茅黑一把拉住。   “老大现在简直就是个行走的炸药桶,你赶着上去撞枪口,不要命了啊?”   炎三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他们俩在一起,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有什么好结果了。”   “这你也不能怪老大啊,他没了进入军队后的所有记忆,心智年龄回到十八岁,你想想他刚入伍那时候……不就是个心思乐观开朗,看谁都是好人,天真善良到几乎有圣母病的愣头青么?”   炎三笑了一声:“我倒还挺怀念他那时候,只要呆在他周围,就好像也会被那种氛围感染了一样。”   茅黑也笑了笑,脸上难得正经,沧桑地叹道:“可惜我们都回不去了。”   “我之前一直不懂他走之前为什么非要把自己的记忆洗掉。”   “明明当时常家也奈何他不得,咱们也不是没有一搏之力。”   “现在想想……可能就是他那时候活得太苦了吧。”   “连他那么坚定的一个人都受不了了。”茅黑幽幽叹了一口气,“……我也是不忍心。”   顶着艳丽的火烧云,季玺失魂落魄地回到住处。   没有多余的时间给他伤心难过,第二天一大早,根据之前的安排,他来到侦查部做忠诚度测试。   季玺来侦查部也算是熟门熟路了,他在官兵的带领下,来到了三楼走廊尽头一间大门铺设着隔音气垫的特质屋内。   一推开门,两个军官坐在办公桌前,目露精光,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只巨大的水缸,和一把固定在地面上钢铁材质的椅子。   季玺一进门,就被那两人一左一右的钳制住,随后,他被按坐在椅子上,双手双脚全部被坚硬的金属牢牢拷住,动弹不得。   季玺眯了眯眼,其中一人狞笑着上前,阴阳怪气地道:“小少爷,准备好了吗?要开始了哦。”   话音刚落,另一个人一把拽住季玺的头发,把他整个脑袋按进了冰冷的水里。   季玺立刻挣扎了起来,但按住他的那人显然早已料到了他的反应,手臂肌肉鼓起,按着他后脑勺的手如铁夹般力大无穷,任凭季玺怎么挣动都没有办法把头抬出水面。   寒冷的水液灌入鼻腔和口腔,带来难以言喻的痛苦,水面咕咚咕咚地冒着泡,季玺被拷在铁椅上,挣扎的剧烈程度令整把钢铁制成的椅子都在哐当作响。   整个气管、口腔、肺部和胃部都像着了火一样,焦灼令人痉挛的痛苦沿着神经和细胞灌满全身,他头晕脑胀,不停地咳嗽,却导致更多冰凉的液体呛进疼痛不堪的喉管。   短短几十秒钟,已堪称是绝对最恐怖的酷刑。   季玺眼前发黑,一把被人抓着头发从水里拽出来。   他喘不过气来地拼命咳嗽着,嘴里满是血味,人体求生的本能令他疯狂地呼吸着周遭的空气。   “还有三次。”他面前的人充满恶意地道,“坚持不住可以叫停,当然,这次测试也就无法通过,你会失去一切晋升的资格。”   季玺不停的咳嗽着,根本说不出话来。   “想好了吗?”那人笑眯眯地道,“三、二、一……”   季玺没有喊停,在倒计时结束后,他再次被人一把按进了水缸里。   这一次,情况并没有好转,已经受损的呼吸道反而令身体的难受感呈倍数增长,季玺的手指掐进掌心,一滴滴流出殷红的鲜血。   太痛苦了。   难熬到极致的痛苦令他的神志完全失常,季玺的脸边和手上弥漫生长出一小块一小块的银色菱形碎片,那是他的身体到了濒死时的本能反应。   两个军官惊叹地观赏着他身上的变化:“哟,这是什么呀?”   “看着挺厉害的。”另一人不咸不淡地道。   第二次结束,在到达极限之前,季玺被拉出水面。   他此刻已经完全无力思考了,感官的折磨令他的意识完全陷入一种混沌的状态里,面前的军官说了一遍跟刚才一模一样的话,意思就是问他要不要放弃。   都走到这一步了……季玺几乎将自己的牙关咬碎。   没道理……他没道理倒在这一步。   他用尽了平生最大的毅力,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倒计时结束,季玺再次被按进水里。   极致的感官痛苦再次席卷而来,充斥着整个身体,来回往复,时间像过去了几秒,又像是过去了几个世纪。   还有两次……   还有一次……   还有……   不知过去了多久,季玺浑身湿透,双目无神地被从冰寒彻骨的水里捞了出来。   结束了。   他整个人狼狈至极,早已没有了来时的风度,如一条丧家之犬,恹恹地垂着脑袋,面无血色。   负责执行测试的军官满意地笑了。   他就喜欢看这些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官兵们,在痛苦的折磨下,变得如此不堪一击,只是给一口空气,也能让他们如街头乞丐一样向他摇尾乞怜。   这份工作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成就感和愉悦。   所有他经手过的官兵中,只有一个人的反应让他异常不悦。   这个人于是让他深刻地铭记在印象之中。   那还是九年以前,那个男人第一次踏入统战部队,他有一双桀骜不驯的黑色眼睛,好像一条未经世事的稚嫩狼狗。   他不喜欢那双眼睛,于是下了狠手,故意拖延时间,发誓要让他尝尝其中的厉害。   然而结束后,那人却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脊骨笔直地走了。   他恨得咬牙切齿。   后来,他听说那个人在军队中一路高升,甚至最后做成了他一辈子都高不可攀的大统帅。   ……是条汉子。   人人说起他,都不得不赞声佩服。   草根出身,无依无靠,竟也能在最看重出身的常家博得一席之地。   那段时间,他当真是风光无两,到处铺天盖地都是那人的消息,甚至被敬称为战神下凡,末日的救世主。   他在侦查部当然也听说了不少,他冷哼一声,想起的依旧是那人十八岁时那双桀敖不恭的眼和青涩的脸庞。   他心想,到底不过是区区一届凡夫俗子,竟也有被愚民推上神座的一天。   俗话说站得越高摔得越惨,他倒想看看,那人如今被捧成了无上的神,将来坠落时有多少人来踩上一脚。   他毫不怀疑那人终会有陨落的一天。   世界都已经毁灭了,英雄不得好死。   他对此深切地诅咒,并由衷地期待着。   又过了几年,他果然听说那人出事了,部队大清洗后,血流漂杵,随后那人被彻底赶出了军队,从此杳无音讯,一蹶不振。   甚至不少传言称,那人其实早就已经死在了某个无名的角落,连尸骨都无人收殓。   他以为这就是那匹孤狼最后的结局了。   谁知,大约一年以前,自己又在这个地方,这间承载着无数人痛苦记忆的屋子里,再次见到了他。   岁月荏苒,他的眼神,让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一切又重新回到了起点。   他充满恶意地笑了起来。   没想到这个男人还有再落到他手上的一天。   这可真是天意。   这一次,他使了全力,多年的经验让他足以无比精准地把控时间,每一次入水出水都惊险地踩在生死之线上,他几乎直接将人溺毙在水缸里,他当然知道,那种痛苦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   当时的场面非常惨烈,若不是钢椅被提前加固,甚至可能被那人半路挣脱。   但他全程竟没有摇头说一个“不”字。   结束后,那人的状态极差,那是真真正正地来回在濒死的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又一遭,他脸色极为苍白,看起来疲惫至极,却如同多年前一样,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扶着墙,脚步沉稳,脊骨挺直地慢慢离开了。   那一刻,他突然想,有些人就是天生倔强,无论多少次重来,都能做出一样的选择。   ……真没劲。   回忆的思绪到此结束,他看着面白如雪,闭着眼猛烈喘气的季玺,淡淡地道:“季司令,恭喜,你通过测试了。”   季玺费力地睁开眼,嗓音沙哑如纸,忽然问:“所有人都要经历这个?”   军官以为他是对此不满,毕竟眼前这人年少风光,小小年纪就当上了千尊万贵的司令官,一场酷刑下来,有情绪倒也正常。   他于是理所当然地道:“所有人都要走这一遭,你就认了吧。”   季玺听完这话,却沉默了良久。 第87章 终点   走出侦查部,季玺看似平静,实则心尖都在颤动。   那一刻,他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不适,满脑子想的都是,原来炎一当初也经历过这么苦的事情。   他隐约记得有一回男人回家时脸色极差,他当时追问许久炎一却怎么也不肯说,现在想来正是他们打算要进军队的时候。   那时为了帮他找人,炎一经受了那么多,却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   季玺痛苦地闭上眼。   昨天那场激烈的争吵一字一句地回荡在耳边。   怪不得他说自己讨厌甚至憎恨军队,用这种没人性的方式折磨底下的士兵,那得是有多么冷血的人才能做出的决策。   季玺内心满是闷痛,复杂酸涩的情绪充斥着胸口。   那种疼痛甚至超过了他自身生理上单纯的难受。   他站在万神区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中央八区繁华似锦,他在烈日当空下却浑身冰冷,如坠寒窖,脸上透明的水珠顺着下巴往下滴在地面。   对不起啊……   我真的没有想过,让你经历这么可怕的事情……   可越是这样想,季玺那句哽在喉咙口的挽留,便越发说不出口了。   季玺不知怎么,意识混乱地游荡着,不知不觉又走到了病木区。   这个基地最贫困的地方和刚他来时仍旧一模一样,缠乱的电线,爬满裂痕的脏黄色楼房,地上的泥土路崎岖不平,下水道常年堵塞发出恶心的臭气,黑色的老鼠在其中乱窜,热闹的地方有人在吆喝兜售自产自销的小物件,叫卖和嘈杂的人声混作一团。   肮脏的空气中却蔓延着一种永不停歇的生机勃勃。   历经时间,那些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人们却孜孜不倦地努力活着,像春天里的麦穗,一茬又一茬。   季玺像一个遗失了家乡的归人,一步一步,缓缓地穿行其间,表情茫然而无措。   穿着湿透了的军装,满身狼狈,他依然显得格格不入。   季玺在游离中,走到了炎一家门口。   他感到心口空落落的,却不受控制地开始紧张,恐惧。   季玺捂住自己的脸。   他像一个木头一样站在那里,迟疑了半天,轻轻地敲了一下门。   这个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被他当做“家”的地方,没有再一次为他敞开家门。   季玺眼前模糊,又敲了敲门。   那扇坚硬的铁门纹丝不动,将他无情地拒绝在外。   季玺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被绞在了一起。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想找炎一谈谈,却连他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或许正如他自己所说的,他早已呆的不耐烦,打算彻底离开了。   如果真是这样,这个世界那么大,季玺这辈子都别想再联系到他了。   就像两颗尘埃,要多好的运气,才能侥幸碰到一起?   季玺光是这么想一想,就觉得浑身发寒,难受地喘不过气来。   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季玺无力地滑落在地,抱着自己的膝盖,团成一团,倚靠在生锈的铁门边。   楼道远处传来兮兮索索的声音,每逢有脚步声临近,季玺总会充满期待地抬起头,然后再失望地缩回去。   外面的天色渐渐黑了,天际边晚霞瑰丽的色泽渐渐褪去,影子被拉长,老旧的楼道没有光线,变得愈发昏暗。   季玺一动不动,脑中纷乱的思绪却控制不住地闪烁着。   某一时刻,他忽然想。   这世上没有什么永远稳定的状态,人间的悲欢总是如潮汐般时起时落,他曾经以为自己能拥有的稳定安逸的幸福,也不过是庞大时空洪流中的昙花一现。   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   但也许从此以往,他将伫立于高塔之上,永享无边孤寂。   而炎一的出现,只不过如夜幕中绚丽夺目的流星划过,一闪而逝罢了。   可一个人,若是只存活于黑暗,没有见过光明,那他或许还能苦中作乐地过下去,可当他身处过真正绚丽纷杂的暖阳之下,体验过花花世界、十丈软红,谁又会愿意,永远蜗居在幽暗寂寞的夜色之中呢?   这个人,他不仅是离开,也是带走了他生命中全部的光。   从此以往,时间所到之处,生存与长眠再无区别,一切欢笑再与他无关,整个世界只剩无尽的黯淡。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原来早已爱上了他。   这是他倾尽一生的爱意,他可以掏出鲜血淋漓的心脏来证明的喜欢。   没有人教过他,一个人的心脏可以只为另一个人而跳动。   他愿意纯粹地爱他,牺牲自己的一切,放弃权势地位,背弃世俗给予的包袱,承诺自己生命中所有的未来,付出每一个现在,每一分每一秒,只愿他健康长寿,幸福快乐。   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天黑了。   季玺从原地慢慢站起来,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那片潮湿老旧的楼道。   夜幕之下,病木区昏黄的街灯照着污浊的小巷,季玺一路走出来,却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整个病木区仍旧熙熙攘攘,季玺顺着人声,一路走到了农贸市场。   这里是病木区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卖菜的小摊已经收了,但隔壁一块巨大的招牌却在黑夜中显得格外瞩目。   塑料的顶棚上写着四个荧光油亮的大字——“常来饭馆”。   季玺看着那四个字,忽得心念一动。   正值饭点,饭馆门口人头攒动,季玺走过去,掀开了满是油垢的塑料门帘。   整个饭堂里塞满了到点就餐的居民,黑压压一片,墙边摆着一个个玻璃柜,里面一盘盘摆着新鲜出炉的饭菜,人们在入口出拿着一个托盘,依次排队取餐。   季玺眼前恍惚,他还记得炎一第一次带他来时,自己看着这一切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   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那时他们两个人,一共只有八十个点数的存款,一顿饭却吃掉了六十几个点,对那时的他们来说真的已经是非常奢侈的行为了。   后来,他们的情况慢慢变好了,到了如今,季玺账户里的余额可能已经多到用也用不完,他没再关注过那个数字,他其实从来没有关注过那个数字。   可他也并没有因此变得开心多少。   季玺脚步在原地停了一下,立刻被后面蜂拥而入的人群撞了个踉跄。   “小孩儿,别挡道!”那人啐了一声。   季玺被人潮往前一推,撞在前面的人身上,脑袋可能碰到了对方后背的骨头,有些痛。   他捂着自己的前额,“嘶”了一声,下意识道歉:“不好意思。”   那被他撞到的人却没有动,也没有应声。   下一秒,季玺抬起头,彻底愣了。   只见炎一手里拿着个黑色的塑料空餐碟,冷着脸。   他的头发好像有剃过了,削地极短,只剩一个圆圆的脑袋,越发显得那张棱角分明五官优越的脸有种超乎寻常的俊美来。   季玺完完全全地呆住了,他站在原地,眼神炙热,直勾勾地望着炎一。   那一瞬间,他好像只能听到自己胸腔内嘈杂的鼓动声。   时间被拉长,但其实很短的一霎,季玺甚至来不及做什么,或者想什么,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   炎一冷淡地扫视了他一眼,就像看到了一个陌生人一样,毫无反应地抬步离去。   季玺本能反应地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角。   “炎一……”季玺小声地嚷。   炎一漠然地抽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却没有摆脱,他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道:“有什么事?”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情绪,好像他真的再也不在乎自己这个人了。   大庭广众下,季玺知道他根本不愿跟自己纠缠,也不想闹得更加难看,可季玺却顾不得这些,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拽住那一截衣料,怎么都不肯放手。   “我……”他支支吾吾,眼神凄切地盯着男人无动于衷的面庞。   他有太多话想说了。   我错了。   我后悔了。   求求你,别离开我。   我不能没有你。   可到了嘴边,他才明白语言有多么苍白,在炎一冰冷无波的眼神中,他所谓的道歉和挽留又有多么的无力。   炎一皱了皱眉,等得不耐烦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季玺红了眼眶,却说,“……我请你吃顿饭吧。”   他似笑似哭地弯了弯唇角,虽是笑,表情却难看至极:“以前你给我做了那么多顿饭,现在你要走了,就当我感谢你,也让我……请你吃一次饭吧。”   最早,也是你带我来的这里。   这个地方……是开始,也是终点。   炎一沉默地看着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季玺眼巴巴地望着他,用央求的声音道:“炎一……求你了,今天过后,你想去哪去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不想见我,那我就再不纠缠你了,我也再也不会来烦你了……”   他只觉得说出的每一字每一句都仿佛一把钝刀子在自己的心上割肉,那种感觉实在是酸楚至极,痛不欲生。   可他也知道,炎一是真真正正烦透了他,对他厌恶至极了。   “……好不好?”   炎一看了他片刻,把自己手里的空碟子递给季玺。   “记住你说的。”他冷然道。 第88章 对不起   季玺连忙接过,只见炎一穿过人群,去找了一张空桌子坐下。   季玺抱着两个巨大的塑料碟,吸了一下鼻子,排到了打饭的队伍最后。   说来可笑,他曾在炎一家住了半年,病木区可以称得上他第二个家,偶尔周末,他们手头富裕炎一也有空时就会到这边来下馆子,可在这么长一段时间里,季玺却从没有一次亲自来打过饭。   他永远是坐在位置上等的那一个,而排队点菜的功夫从来都是炎一承包。   时至今日,他抱着空碟子,挤在满是汗臭和拥挤的队伍里,却手忙脚乱,他学着前面人的样子,将塑料盘搁在可滑动的桌沿上。   玻璃柜内,一只只矩形的铁色小方格装着不同的菜品,季玺仔细地一一扫过。   病木区的饮食条件实在糟糕,一眼望去全是素食,没有一点荤腥,定价最高最豪华的食物就只有炒蛋了。   季玺记得炎一曾经对他说过,是因为病木区拒绝基地昂贵的高分子食物,所以整个病木区兜售的食物都是采用最原始的方式种植而来的,而由于没有畜牧的条件,所以这里的居民几乎一辈子都只能吃到素菜。   那时他几乎每天都在抱怨这里的条件,苦着一张脸,说自己吃不惯,后来炎一拗不过他,有时出任务回来后会特意拐去隔壁成桥区的市场带一点肉类回来,给他加餐。   季玺光是这么想着,眼泪已经快掉下来了。   排在后面的人推了他一下,语气不善:“喂,你干嘛呢?点不点啊!”   季玺连忙回过神,努力把那种鼻腔里强烈的酸涩感憋回去。   他推着盘子向前,朝点菜的师傅道:“那个……要个番茄炒蛋。”   那师傅操着一口浓重的地方口音,粗声问:“要大份还是小份呐?”   季玺听了两遍才听明白,整个饭堂太吵了,他用几乎是吼的声音说:“大份!”   那师傅瞄了他两眼,大刀阔斧地给他盛了满满一大勺,装在一个盘里递给他。   季玺还不满意:“师傅,麻烦多给点蛋!”   那师傅又给他加了半勺:“够了不?”   一个盘子堆着小山一样金黄的炒蛋,季玺点点头,又点了点玻璃柜。   “我还要……这个红烧白萝卜、青菜和丝瓜。”   季玺说完,又补充道,“都要大份!谢谢啦!”   那打饭师傅觉得新奇,大嚷道:“你一个瘦巴巴的小孩儿吃这么多呐?”   季玺笑了笑,在众人瞩目的眼光中,一手堆着一只碟子,上面还搁着两大碗米饭,龟速腾挪到结账台。   整个饭堂人多又闷,端着盘子手臂也很酸,光是这么短短一段路,季玺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他笨拙地把两个盘子轮流放到结账台前的电子秤上。   “一共131点。”结账员道。   季玺掏出智能助手递过去,那人一脸不耐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现金?”   “……”季玺突然想起病木区的原始传统,心想自己竟忘了这一遭,红着脸讪讪道,“……没带。”   “那你先等着撒。”结账员道,“电子付款老麻烦嘞,以后能不能涨涨记性啊?”   季玺连忙点头:“对不起,对不起。”   大概是看季玺态度不错,结账员也不想为难个小孩儿,虽然表情烦躁但还是拿起他搁在收银台的智能助手,手动输入数字,人工扣款。   ——病木区的收银机器太老旧了,甚至不支持自动感应。   过了一会儿,那人把智能助手还给他:“好了。”   “谢谢。”季玺在后边等着结账的队伍不耐烦之前赶紧端起自己的两个大碟子给别人腾出了位置,抖着手臂,颤颤巍巍地端到炎一坐着的那张空桌子上。   他一坐下来感觉自己的手都麻了,折腾一遭,热得满身冒汗。   炎一坐在桌前,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两个花花绿绿的大碟子,道:“你买太多了,吃不掉。”   “啊。”季玺坐下时热得脸蛋都红扑扑的,他用手给自己扇着风,他顿了一下,感觉炎一话里似乎有些指责的意味,顿时紧张道,“我……”   他本想说我不知道,犹豫了片刻,却没有说出口。   这一次他不知道,可也没有下一次了。   “我错了……”季玺小心翼翼地端详着他的神色,小声说,“……对不起。”   炎一没再说什么。   两个人相顾无言地默默吃起来。   季玺随便地夹了几筷子菜,和米饭捣在一起,一口吃进去,却都完全不记得自己夹了什么。   他只是机械性地咀嚼着,嘴里尝不出任何味道。   他和炎一对坐在一张桌子上,炎一却只是埋头吃饭,看都没看他一眼。   吃着吃着,那嘴里的米饭就变咸了。   全程,炎一没有抬过头。   不知是不是季玺的错觉,他觉得炎一这顿饭吃得比往常快得多,或许是因为他急着离开,连跟季玺多呆上几秒都难以忍耐。   ……说请吃饭就是真的只吃饭,其他的附带服务一概没有,就仿佛他面前坐着的只是一团空气。   季玺愈发难受。   他没什么胃口,炎一一个人也吃不下那么多,最终两个人的餐盘上还至少剩下了一半没吃完的饭菜。   季玺垂着眼,主动站起来:“……我拿去倒了吧。”   炎一没说什么。   饭堂的角落里是专门处理剩菜和脏盘的回收处,季玺跟炎一来了这么多次,好歹也知道。   因为没有自动服务机来清扫盘子,这里的食客用完餐后应当自觉将餐余垃圾清理掉。   季玺将桌面收拾干净,端起盘子,用带着颤抖的嗓音留下一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饭已经吃完了,他害怕自己这一走,转眼炎一就不在了。   随后他匆匆忙忙地端着油腻的盘子,挤过人流,跑到回收处。   炎一好像听到那句话了,他如一座雕像般坐在原地,没有动。   季玺舒了口气,赶紧抱着餐盘,走到倒饭的人群后,面前摆着两只巨大的套着黑色塑料袋的垃圾桶,混杂的剩饭剩菜搅和在一起,散发出隐隐的酸臭气味。   季玺屏住呼吸,想着赶紧倒完了事。   就在他缓慢移动到垃圾桶前,正要倾倒自己手里的餐盘时,手臂突然猛地被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人猛地一撞。   季玺手一抖,那混着酱汁的餐碟全泼到了撞他那人的衣服上。   季玺一惊,下意识说了一声“对不起”。   然而那人却没那么轻易放过他,季玺一抬头,才见一个五大三粗的光头男人横眉倒竖地拦在他面前,这人长得极高极壮,比季玺高了一整个头,体积至少是季玺的两三倍。   “喂!小子!”这人气势汹汹地蹬起眼睛,指着季玺,“你他妈没长眼,还是瞎啊?”   季玺放下碟子,平静道:“是你自己撞过来的。”   “唷!你还狡辩呢!”季玺这话不说还不要紧,不说这人立马怒气冲冲地吼道,“他妈老子被泼了一身还是老子的错咯?你这小屁孩看着斯斯文文,啊?皮痒了是吧?”   季玺根本不想跟他胡搅蛮缠,他直白道:“你这件衣服多少钱,我赔给你。”   那人冲着季玺吹胡子瞪眼,“你当打发叫花子呢啊?”   季玺皱了皱眉:“那你想怎样?”   那光头一把拽住季玺的手臂:“走!跟我去侦查局!我要你坐牢,赔我精神损失费!”   季玺被他这么一拖,也急了,他大力地甩开,怒声道:“你是不是有病?不就是弄脏了你一件衣服,还什么精神损失费?你是想钱想疯了吧?”   周遭的人全都站在旁边,围观这一场骚动。   季玺搞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踩上了一坨狗屎,他也不想被围观,掉头就走,谁知那光头依依不饶,墙一样的身体立刻挡在季玺离去的路前。   “你站住!”他喝道,“今天这事不说清楚,你别想走!”   季玺的脸色彻底冷下脸,他一字一句地道:“今天我就赔你这一件衣服,多的没有,你想讹诈也找错人了,赶紧给我滚!”   光头冷哼一声:“哟,你这小孩骨头到挺硬……”?他掏出拳头,就往季玺脸上招呼。   季玺一把钳住他的手,掏出腰间的军刀,冷光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一闪,刀刃架在了光头的颈动脉之上。   见一场口角动了刀子,围观的人群发出尖叫。   “我最后说一遍……”季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给我让开。”   光头却不为所动,反而阴森地笑了起来,有恃无恐道:“小孩儿,你拿个刀片威胁我,以为我会怕你啊?”   季玺早已被他弄得暴躁不堪,他持着刀的手愈发用力地卡在那光头的脖子上,在盛怒中,不经意间,锋利的刀口已经小幅地划破了一点那人颈部的皮肤。   忽然间,季玺的目光怔了一下。   那光头黄白的皮肤被划出一条裂纹,露出里面的皮肉,却没有一滴血从中渗出。   这是个什么东西?!   在察觉到危机来临的前一刻,季玺骤地收回手,军刀在光头的脖子上划出一道半指宽的口子。   季玺向后退了一步,面前光头歪着头,咯咯地笑起来。   那得逞张狂的笑声异常渗人,配合着半截被割开却没有血流出的脖子更是格外诡异怪诞。 第89章 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季玺瞳孔一缩。   这家伙,莫非是个变种的畸变人!   只见那光头张开五指,徒然朝他飞扑了过来,黑影如闪电般。   电光火石间,季玺完全是凭借身体的本能向后一跃,将身后的桌椅尽数撞翻。   这个怪物给他的震撼太大,让他一时间竟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往自己腰后一摸,却摸了个空。   该死,他今天出门竟然忘了带枪!   下一刻,季玺掏出短刀,冲着那家伙的头颅过去,周围的围观群众早已如鸟兽般四散逃开,整个拥挤的翻腾在惊慌叫声中陷入一片瘫痪的混乱。   这光头的移动速度跟之前他在野外碰到的那种“超级”畸变体比起来只增不减,光是用冷兵器,还是这么一柄短短的小刀应付起来,实在过于吃力。   季玺的刀尖在即将触碰到那东西眼窝之前迅速撤回,光头孔武有力的手臂距离他已是咫尺之间,若季玺刚才再不撤退,恐怕要硬生生被他撕下一块皮肉。   “哐”地一声,他撞在桌角上,后腰传来一阵剧痛。   季玺捂着腰,牢牢握着刀,喘了一口气。   光头狞笑一声,再次扑了上来。   这绝不是常人能达到的身体素质,季玺几乎可以肯定,这就是某种畸变人的变体,不知是不是病毒出现了变异,这东西不仅伤口不会渗血,还能保持人类的智力,而且攻击力极其惊人。   季玺眼底闪过冰冷而憎恨的目光。   再次持刀向前,正面迎击。   他没有多余的武器,只能用短刀招架。   “叮——!”武器碰撞发出一阵脆响,季玺下意识地闭上眼,却没有感受到任何冲力。   刹那间,他惊诧地发现一柄泛着寒光的三棱军刺横在自己面前,替他挡下了这一击。   手持军刺的男人只给他留下一个坚毅的背影,一如他们从前遭遇险情的任何一次。   季玺愣在原地,身体与大脑的连接仿佛突然失灵了。   男人回过头,冷声说了一句:“退后。”   季玺立刻反应过来,却没有退后,反而持着刀继续向前,直攻光头下肢的脆弱部位。   炎一几不可见地蹙了蹙眉,立即手肘一翻,军刺立即朝着光头的面门钉了过去。   光头被两人夹击,巨大的身躯向后闪避,季玺一击落了空。   不行,这家伙反应速度太快了,用刀根本没法碰不到它一根发丝。   季玺在下一爪到达之前闪身离开。   一旁的炎一面色沉静如水,不急不缓地接下所有攻击,只留给季玺一个挺拔的后背。   那光头怒极,却怎么也进不了炎一的身,双方缠斗不下。   季玺沉思了片刻,心里立刻有了主意。   “炎一。”他喊了一声。   同一时刻,他突然伸出手,飞身向前,将手掌心在那柄军刺的放血槽上一划,血珠四溅,寒光爆闪。   炎一的动作停了一下,光头徒手抓住那柄军刺。   “呵呵呵……”   季玺站在原地,满头冷汗,唇边却忽得勾起一个苍白的笑容。   “嗤——”   下一刻,一柄银色的寒芒从光头的眼球中央穿出,将他整个脑袋戳出一个洞。   它的动作瞬间停了。   “咯……咯咯”那东西牙齿上下摩擦发出怪异的声响,然而这样还没完,他在僵硬了片刻后,又摇摇晃晃地朝季玺扑来。   “吼!!”它受了伤,发出一声愤怒的吼叫声,震彻四方。   不是吧?居然还能动?   季玺睁大眼,却反应极快,他果断抽动短刀,正中它的眉心,将它整个脑袋贯穿,牢牢地钉在后方的墙面之上。   半黄不绿的恶心脓液溅了出来,洒了满墙。   仓皇的尖叫声不绝于耳。   “啊!!!”   “杀人啦!”   光头被他钉在墙上,嘴里发出意味不明地嘶吼,挣扎不止,季玺尤嫌不够,他抽出短刀,将那颗头颅从脖颈处齐齐切断。   那颗正常人两倍大的头颅滚落在地上,暴突的眼珠死不瞑目地盯着季玺。   季玺面色冰寒如水地看着它,丝毫不怵。   再一看,他短刀上沾上那黄绿不接液体的地方竟冒起了青烟,不消片刻便被腐蚀出了好几个小洞。   ……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光是解决一只就花了这么大功夫,若着光头真是畸变人,也太过可怕了。   季玺将废掉的刀扔在地上。   他转过身,炎一正面色阴沉而复杂地注视着他。   季玺顿了顿:“……对不起啊。”他讨好地绽出一个笑,轻声说,“让你等久了。”   炎一看着他,没说话。   季玺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自从炎一回来后,他就愈发看不懂这个男人了,他张了张口,正欲再说,饭馆的大门口突然冲进来一大堆穿着军官的士兵。   四周一片哗然。   一下子冲进来十几个人,他们佩着重甲和突击步枪,看模样像是在搜寻着什么。   来者不善。   季玺顿生疑惑,统战部队的人怎么跑到病木区来了?   饭馆里乌泱泱的食客到处乱窜,推搡挤压,就在这时,季玺后背突然被一只手拉住,他趔趄一下,猛地被那只手拉进了一处昏暗的帘幕之后。   季玺惊诧地回过头,只见阴暗的角落里,一个清瘦的少年坐在轮椅上,竖起一根手指,冲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竟是常怀!   他的保镖站在一侧,随后又立刻把旁边的炎一拉了进来,季玺这才发觉,这杂乱的饭馆最后方,居然还藏着一个暗室。   而刚才他们在解决外头那个畸变人时,躲在暗室里的常怀和保镖距他们只有一步之遥。   这会儿,这个狭小的空间内满满当当地塞下了四个人,几乎让人无处落脚。   他们面前,只有一道暗红色的,没有垂落到底的帘幕作为遮盖。   外面出来巨大的骚动,清清楚楚地传入暗室里四个人的耳朵里。   沉重的军靴踏在地板上,连屋顶都在震动。   “所有人立刻放下武器,双手举过头顶,不要惊慌!”   “请注意,一名极为危险的通缉犯已混入这所餐馆内。所有出入口立刻封闭,所有人配合军方检查!”   “通缉犯名为季玺,根据我们得到的情报,就是他杀了弎先生!”   “季玺!季玺在哪里?”   “出入口已封锁,所有反抗及企图逃跑者立刻击毙,请放下武器!”   “再重复一遍,一名基地重级通缉犯正在此处,请所有居民排好队,接受检查,军方会保护你们的安全……”   垂下的帘幕与地板的空隙间,还能看到外面人走动的脚。   一帘之隔,外面人声鼎沸,喧闹嘈杂声不绝于耳。   季玺立在原地,贴着最后进来的炎一的后背。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整个暗室内鸦雀无声。   季玺只感觉自己的神经如弦一样绷紧到了极致,这一刻,血液在血管中极速的流动和剧烈的心跳声都历历可辨。   整个饭馆被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官兵团团围住,如同铁桶一般,氛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听动静,他们已经开始搜查了。   季玺满身冷汗,如芒刺背。   他刚杀了那个畸变人没多久,军方的人来得极快,显然是早有预谋……   思绪如一团乱麻。   在这种极度紧张的时刻,季玺的大脑一片空白。   帘子外,几双黑色的军靴就在他们不远处徘徊。   ……越来越近。   三米、两米……   季玺呆站在原地,那一刻,他真的感觉自己的紧张感已经达到了人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心脏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忽得,季玺看到自己身前的炎一动了动。   季玺尚未反应过来,心跳如鼓,心间涌上一股强烈的冲动,他伸出手,想要去握住炎一垂落在身侧的那只手。   就在这个动作的同时,炎一迈开步子,撩起帘幕,直直地冲着外面的军官走了出去!   差之一毫,季玺伸出的手抓了个空,什么都没有碰到。   他一个人站在帘子后面,浑身冰冷,完全僵住了。   胸口如同被一双手大力地撕扯一样,呼吸困难,眼前泛起阵阵眩晕。   那是他意识仅存,最后的一副画面。   最后一刻,他似乎听到外面有人喊了一句。   “……是你!炎一……”   季玺用木钝的大脑模糊地想到,那些人怎么会用听起来那么意味深长而惶恐的声音喊炎一的名字。   黑暗降临,神经如过载融化的电线切断了所有意识与肢体的连接。   然后,他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季玺发现自己躺在摇晃的床板上。   ……他在一艘航行的船上。   这是一张不大的硬木板床,他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被子,船舱不大,以棕褐色的木板搭建,除了这张床和床头的一个小柜子就没有任何其他的摆设了。   窗外乌云盖顶,雷声轰隆隆作响,不时划过天际的闪电将浓灰如泼墨的云层照得亮如白昼,船板嘎吱晃动,水声哗哗作响。   季玺捂了捂自己隐隐作痛的后脑勺,想起自己失去意识前眼睁睁看着炎一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哪怕只是想起,那个场景都令他瑟瑟发寒。   最后一幕中,男人拦在自己身前的背影孤绝至极……   那双手,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却还是差了那么一点点,然后他们便永远地错过了。   接着呢……   发生了什么?   季玺茫然了片刻。   ……他应该是被人打晕了。   季玺花了几秒钟时间让停转呆滞的大脑重新运作起来。   就在这时,船舱的木门被人打开了。   季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来人。   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一场梦境。   可若是临死前能得这一瞬美梦,他情愿这辈子都不再醒来。   他呆呆地睁着眼,目视炎一打开门走进来,坐在另一侧空空的床边。   他目无表情地注视着他,然后抬起手,摸了一下季玺的头。   季玺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他扑过去,拽住男人的衣襟,浑身发抖,哭得上接不接下气。   炎一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季玺的眼泪全流在了炎一胸口的衣服上,很快就沾湿了一大块。   他趴在床上,像一只可怜的小狗一样,一边哭,一边不停地用湿润的脸颊依恋地蹭着那具肌肉紧绷的身体。   炎一沉着声音叫他放开,季玺却根本不要面子。   他用冰冷的手死死地扒住他,半跪半趴,脑袋垂落在男人坚硬的下腹部,无比虔诚地吻着。   下一刻,他像是感觉到了什么,通红着双眼,抬起头。   ……他硬了。   季玺像是受到了某种鼓励,他低低地俯下身,拿自己挂着眼泪的脸蛋蹭着男人胯间。   “炎一……炎一……”他满含眷恋地低声叫着,“你要吗?我给你咬,我给你咬好不好?”   炎一冷眼看着他,表情无动于衷,接着,忽得大手一把按住季玺的脑袋,毫不留情地用力把他推远了出去。   季玺趔趄一下,差点从床上摔下去。   “不需要。”炎一漠然而残忍地拒绝了,他冰凉的眼神就如同一片无波的枯井。   “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季先生。”   季玺膝行着跪在床沿,心如刀绞。   这一刻,他无比清楚地知道……自己是真的栽了。 第90章 我好爱你   炎一把季玺推开,然后就起身关上门出去了。   他只留下一句话。   “既然没事了,那就老实呆着。”   外面还在电闪雷鸣,船只正航行的海面也并不平静,滚滚的巨浪下,整间屋子不断地上下起伏,连带着屋顶的那一站小吊带都晃动闪烁着。   季玺抓着身下的被子,本能地感觉到胸腔无比沉闷,透不过气来。   一方面是因为他自己的情绪郁结,一方面是因为,在船上这么颠来倒去地晃着,实在是……太难受了。   季玺空虚良久的胃里翻江倒海,炙热的胃酸不断地往上涌,他苍白着脸,实在受不了了,从床上半爬半摔地下来,一把推开大门,踉踉跄跄地冲出来。   打开门的一刹那,他已完全忍受不了,捂着自己的肚子滚在地上,却因为没吃东西,只能呕出稀薄泛青的水液。   季玺眼前阵阵发黑,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吐得昏天黑地。   海风扑面,雷鸣震耳欲聋,外面的暴雨浇在他身上,将他立刻浑身都淋得透彻,冰寒彻骨。   他像一团没人要的垃圾一样躺在雨水和自己的呕吐物中间,狼狈难看到了极致,那动静挺大,立在船头的炎一却只是隔着玻璃看了一眼,随后漠然地移开了视线。   过了一会儿,一柄黑伞罩在了他的头顶。   季玺心中一震,仿佛被打了一剂强心针,他在地上挣扎了几下,用尽所有力气努力地睁开眼,却见替他撑伞的是一名戴着墨镜,西装革履,保镖打扮的男人。   季玺缓缓地转过头。   另一侧船舱的门开了,常怀坐在轮椅上,用几乎是悲悯的平静目光注视着他。   季玺麻木地闭上眼,心中甚至有些好笑地想。   ……我也会有这么一天,被人用可怜的眼神这么看着。   哪怕是随便过路的任何一个人,在看到自己这个家伙时,都会长叹一声“好惨”吧。   他过去所有引以为傲的风度和矜持全都化为乌有,漂亮优雅的假面全部撕碎,自尊骄傲散落一地,他身形佝偻在满是脏水的地上,如同一条匍匐在烂泥里的蛆。   晚些时候,船舱的另一头升起炊烟。   暴雨减弱,只剩细密的雨丝仍然冰冰凉凉地落下,季玺到夹板的后方拿了根水龙头冲了一把脸,却被咸地满脸的泪花。   他们在大海上,淡水是可遇不可求的宝贵资源。   常怀坐着轮椅,由保镖撑着伞,一脸幸灾乐祸地跟着他,也不出声提醒。   按他的话说,以季玺现在的身份,能有这待遇已经相当不错了。   季玺抹了下脸,问:“我现在是什么身份?”   常怀挑挑眉,笑了:“你现在么,是我们的人质、俘虏,或者别的什么,随便你怎么想,反正差不多就这么点地位了。”   另一个“们”,指的当然是炎一。   季玺却没有作为俘虏的自觉,正想再问,船头挂着的一个黄铜的铃铛响了一响。   “哦。”常怀兴奋地回过头,“……先去吃饭。”   他的保镖把他推走了。   季玺站起来,拍了拍湿透的衣服,跟在他们身后。   船头有一间四面通透小屋,正中央摆着一只木桌,上面铺着碎花的塑料桌布。   一个男人正弯着腰收拾,却是个熟人,茅黑。   桌上摆着四只热好的罐头,里面大概是调配好的土豆、胡萝卜之类的食物。   常怀和他的保镖落座,炎一从隔壁的驾驶舱走进来,恰好与季玺打了个照面。   季玺忽然明白过来,这饭桌上并没有他的份。   茅黑看了他一眼,呵呵一笑:“与其之后都要吐掉,还不如别吃了。”   季玺僵在原地,尴尬极了。   炎一没说什么,转身回厨房又拿了一盒罐头,熟练地用小刀打开,放在灶头上热。   季玺低垂着头,默默地拉开椅子坐在餐桌的最边上。   五个人在木桌旁坐下,炎一坐在首座。   季玺其实没什么胃口,但又怕茅黑说他浪费,只能小口小口地努力咽着。   这罐头大约添加了不少防腐剂,味道不新鲜,恐怕放了不少年了。   可他也知道,在大海上,能有这么一点食物,已经非常珍贵了。   大家都默默地吃着,整张桌子上空气仿佛凝固。   季玺犹豫了半天,抬起头小声问:“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炎一道:“申城。”   季玺的手指顿了一下。   “去申城?”他一脸茫然,“去申城做什么?”   常怀:“怎么啦?回你家大本营,季小少爷不高兴嘛?”   “你在北城……可是被全城通缉了喔。”他悠悠道,“我那老爹亲自下的命令,一级重犯,抓到不用报批,立刻枪毙。”   “可惜呀,你这风光无限的司令官刚当了没几天,转眼就成了人人喊打的死刑犯了。”   季玺放下筷子,没说话。   他换了个话题。   “那天在饭馆……我们碰到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畸变人?”   谁知这话一出口,桌上所有人全都看着他,视线中蕴含的意思异常复杂。   季玺愣了一下:“怎么了?”   良久,常怀用一种不知怎么形容的口气道:“……你竟然不知道?”   季玺:“……啊?”   常怀一脸好笑地道:“那当然是畸变人,不然还是什么?”   “你见过正常的活人,怎么打都不会死,非得把脑浆都拍出来才能咽气的?”   “……哦。”   好像的确是这个道理。   季玺自觉问了个蠢问题。   吃过饭,他们各自回房,茅黑负责收拾,炎一回驾驶舱。   季玺留在原地,不愿走。   茅黑哼哧哼哧地抹着桌子,瞥了他一眼赖着不走的季玺,长叹了一口气,这一声气简直山路十八弯,起起伏伏,跟演奏乐器似的。   “行啦。”他说,“别这么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又没欺负你。”   季玺一脸无语:“……”   我可怜巴巴地看着你做什么?你脸上长花了么?”   茅黑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了一下身后的驾驶舱:“我走了啊。”他把抹布晾在一边,“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啊。”   说着,他关掉了灯,推门离开了。   夜幕辽阔,船还在不断向前航行,季玺握开门把,走进驾驶室。   驾驶室在船头,是个全透明的玻璃间,炎一背对着他,挺拔的身影看起来孤寂寥落,头顶迎着绚烂的银河苍穹,面前的船头划出白色的浪花,带着他们驶向无尽的黑暗深处。   他听到了开门声,却没有回头,季玺关上门,沉默地站在他后方。   复杂的操作系统亮着微弱的灯光,屏幕上是一张卫星图,显示着他们离目的地的距离。   季玺看了一眼便知这艘船的操作系统很老旧,只有半自动的驾驶系统,偶尔走开一会儿不要紧,但还是得有人一直盯着。   犹豫了半天,季玺轻声开口:“……我来开吧?”   “……你可以……休息一会儿。”   炎一却直接挂上了自动挡,然后转过身,眼神冷淡地看着他。   “想说什么?”他道,“给你十分钟。”   季玺噎了一下,苦涩地笑了笑:“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只是……想跟你呆一会儿。”   炎一沉默地看着他,眼神深不见底。   良久,他道:“季玺。”   他用非常郑重而平静的声音说。   “我们没可能了。”   季玺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   “对不起……”他几乎是本能地逃避着,他慌乱而仓惶地说,“炎一,对不起,我那天太着急了,我说错话了,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   他红着眼眶:“你是不是还很生气?那你骂我吧,你骂我一万句更难听的,我都不会回嘴的……”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以后一定好好对你……”   他将自己卑微到尘埃里,只想求得这个男人的一句原谅。   炎一静静地看着他,却只是摇了摇头。   季玺骤然睁大眼,心中如被一块巨石拖拽,带着他坠落下无尽的深渊。   明明炎一过去对他妥协了这么多次,怎么这一次就不行了呢?   季玺心里苦痛极了,他低垂着头,勉强地苦笑了一下。   “怎么会这样呢?”他茫然地喃喃自语,眼泪将落未落,“……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们明明之前还好好的……”季玺痛苦地望着他,“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现在懂了,我现在什么都懂了,你最后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炎一冷静地看着他,甚至笑了一笑,嘴角勾起一个残酷的弧度:“你懂什么了?嗯?”   在他那种目光之下,季玺感觉自己仿佛被扒光一样,任何想要隐藏的东西都无所遁形。   季玺白着脸,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   月色下,男人高大的身影将他完全笼罩在浓重昏暗的阴影里。   他身上散发出一种绝对的威压,让季玺完全动弹不得。   炎一俯下身,用一种情人低喃般的口气低声道:“说啊,你懂什么了?”   季玺满脸烧红,简直难堪至极。   “我……”   那个“爱”字,像一块滚烫的烙铁一样卡在喉咙口,上不来下不去。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把自己内心最柔软脆弱的那一面剖开,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   原来,那就是允许对方,用最痛不欲生的力气,将自己扎得鲜血淋漓。   季玺闭上眼,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我好爱你……”他颤抖着嗓音,“炎一,我好爱你。” 第91章 我现在就想掐死你   他捂着脸,鼻子一抽一抽,崩溃地靠在门上:“对不起……”   炎一垂下眼,看不出神情。   “可我不爱你。”他一字一顿,用最残忍的声音说。“季玺,你听好了。”   “你是我最恨的人。”   “如果不是看在从前的情分。”他笑了笑,“如果咱们还有情分的话。”   片刻,那笑容立时消解,他的眼神只剩下无尽的冰冷,仿佛极地千年不化的冰川。   “……我早就杀了你了。”   季玺呆滞地望着他。   他像是完全失去了理解的能力:“什么……?”   “我说……”炎一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加重了语气,样子凶恶极了,“……我现在就想掐死你。”   季玺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那是他的生物本能在面临危险时做出的警报。   炎一……是认真的。   他是真的想杀了他。   片刻后,罩在季玺头上的威压却撤去了。   炎一退后一步,走到船舱的驾驶座前,不再看他。   他淡淡地道:“十分钟到了,你回去吧。”   季玺虚脱般倚在门旁,眼泪无声地流着。   随后,他用力地抹了一下脸。   “我有时甚至想……”临走前,他轻轻地说,“……我们还不如死在那个山洞里。”   世事无常,原来当时的同生共死,真的已经是他们两人最好的结局了。   炎一背对着他,默然良久,只道:“死去比活着容易多了。”   那句话中所含的意味太沉重了,仿佛从此以往,他的生命中,只剩一片无尽苍茫的荒漠。   时至今日,他仍没打算告诉季玺一切。   这就是他……对他最大的温柔。   晚上时候季玺还不太舒服,但没吐,只是脑子浑浑噩噩的,只想睡觉。   海水的腥味让他很不适应,他回到船舱,把脏衣服脱下来扔在一旁,便裹着被子睡了。   整夜里,船板摇晃,风雨交加,第二日却是个晴好天。   蔚蓝的海面风平浪静,浑圆的赤乌挂在天边,在水面的波纹上洒下金箔般的光。   季玺打开房门,阳光刺目,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然后走到船舱后面。   昨天那只水管旁接着一桶水,季玺蹲在地上,舀了一勺,扑在脸上,没有咸味,是淡的。   他骇了一跳,心想这不会是他们存来喝的水吧?就被自己洗脸给用了。   光看茅黑昨天那抠门样,若是被他知道,自己估计得被他直接扔进海里喂鲨鱼了。   正想着,茅黑的声音就从季玺身后不阴不阳地传了过来。   季玺颤了一下。   谁知,茅黑说的却是:“省着点用。”   季玺回过头,见他抱着臂,吊儿郎当地站在自己身后。   “……嗯。”他眨了眨眼,盈在睫间的水滴下来,在阳光下像掉落的珍珠。   茅黑光是看着,竟呆了一下。   随后他转过身,快步头也不回地走了。   怪不得……他心里嘟囔着,这家伙可真是个妖精。   季玺简单洗漱完,感觉有点饿,他起得晚,其他人又不可能单独给他开火,他轻手轻脚地溜到船头那间昨天他们吃饭的小屋,想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多剩下的吃的。   季玺一进门,只见空无一人的餐桌上,只有炎一在那儿坐着,手里拿着一张类似地图的东西。   季玺一下子失语了,支支吾吾的:“……早。”   炎一抬起头,没什么表情:“早。”   季玺小心翼翼地走进去,他们的船上有一个小冰箱,季玺还没过去,炎一却像是知道他要干什么似的,把手边一个罩着塑料盖的盘子向他推了推。   季玺顺势拉开椅子坐在他旁边,揭开盖子,眼神却顿了一下。   里面盛着一颗圆溜溜的白煮蛋,旁边是两块切片面包,盘子边躺着一坨玫红色的果酱。   季玺瞬间鼻子又发酸了,但这次他立刻熟练地憋了回去,低声说:“……谢谢。”   炎一没再看他,也没说话。   季玺拿着手边银色的小勺子,挖起那坨果酱,像画画一样,把整片面包全都涂上均匀的粉红色。   一片面包绣花一样涂了老半天。   等到他确认在三所有的空白都被盖上之后,才拿起来,把面包对折,绕开面包边,从中心最柔软的地方小小地咬了一口。   接着,他又对称地在中心的另一边同样咬了一小口。   这时候再把一片面包展开,只见那粉红色的方块中央空缺的地方,便出现了一个娇小的爱心。   炎一整张脸被地图遮住,季玺小幅度地朝他那里挪了挪,问:“你吃了吗?”   然后把那只盘子和面包推了推。   炎一的视线从地图上移开,落在那片异常瞩目的粉色面包上。   “……”   “吃了。”他冷淡地说。   “哦……”季玺语气低落,有些失望,“那要是我……”   炎一根本不给他说出后半句话的机会,直接打断他道:“你要是敢吃不完,今天中午就没你的饭了。”   季玺瑟缩了一下,立刻道:“……吃得完,我吃得完。”   炎一没再理他。   季玺抓起面包,也没要水,三下五除二地咽下去了,差点噎死。   接着他又去尝试剥那颗白煮蛋。   他从前看炎一剥过很多次,不知不觉也学会了。   他找到大的一面敲了一下,像做实验一样,一点一点小心翼翼地把碎掉的壳分离出来。   很快,一个光洁完整的白蛋出现在盘子里。   季玺迟疑了片刻,将那颗蛋献宝似的托到炎一面前,一只手指轻轻地戳了戳他。   炎一睨了他一眼,语气危险:“又吃不掉?”   季玺立马摇摇头,斯斯艾艾地道:“给……给你吃。”   蛋是很贵的东西,何况是在物资短缺的海上。   炎一重复了一遍:“我已经吃过了。”   他拒绝的态度坚决,季玺只好收回手。   吃完早饭,季玺又不安分,凑过去,小声问:“你在看什么啊?看了那么久?”   他余光瞥到一眼炎一手里纸张的内容,发现那竟是一份申城基地的地图。   那毕竟是他自己家,哪怕只是扫一眼季玺也能想起个大概。   “哎,你想知道什么?怎么不问我呀,申城我知道得最多了……”   说着,他就想顺势靠过去。   炎一一把按住他,沉声道:“没你的事,一边去。”   季玺害怕炎一觉得他烦,立刻乖乖地退开了,他坐在椅子上,眼巴巴地道:“那我就呆在这里,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就问我好不好?”   炎一没再搭理他,大概是默认了。   季玺便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边,眼神不敢太放肆地偷偷瞄着炎一。   地图的遮挡下,季玺只能看到男人的上半张脸,他的视线黏连地滑过他弧度优美的眉弓,修长的睫毛和高挺的鼻梁。   他只是越看……越觉得舍不得放手。   他不敢想,哪怕只是这么呆呆坐着,看着他,就已经那么快乐,那么留恋,可也那么心痛。   原来感情,是那么,又甜又苦又酸的东西。   他以前只尝过甜,体会过炎一给他的好,现在那些欠下的苦和酸便要加倍地反噬上来,叫他痛不欲生。   中午的时候,外面忽然又下起了大雨。   狂风乍起,船只在海面上不断摇摆,季玺只能扶着船沿的木板,才能勉强让自己走路的时候不摔跤。   突然“轰”地一声,巨响在他耳边炸开,整艘船剧烈起伏,季玺根本站不稳,砰地摔在地上。   “怎么了?”他吓了一跳。   只见船尾的不远处,桅杆骤然腾起灰色的浓烟。   季玺心中一震。   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茅黑立刻一把把他拖进船头的舱内。   “是追踪弹。”他神色凝重地道,“北城的人已经追上来了。”   常怀带着保镖立刻赶到,他显然有些激动,脸色也不太好看:“怎么这么快?!那该死的老头,别的事不管,抓起人来倒是起劲得很!”   茅黑焦躁地抓了抓头,冲进船舱的驾驶室:“老大,我们离靠岸还有多远?”   “十公里左右。现在是逆风,最快也要半个小时。”炎一道,“确认过了吗?现在船上的情况怎么样?”   “还好那颗追踪弹只打到了桅杆。”茅黑答,“确认过了,没有漏水,但要是下一次……恐怕我们就没那么好运了。”   炎一微皱了一下眉,冷静道:“你先去准备好应急设备,如有必要,我们直接弃船。”   “好。”茅黑立刻出去。   他巡视了一圈外面的三个人,眼神却落在了常怀身上。   “常总。”他道,“先提醒一句,您这轮椅恐怕是带不下去了。”   此话一出,常怀却仍四平八稳地坐着,他挑了挑眉:“干什么?你要赶我们下船啊?”   茅黑黑着脸:“不是我要赶你,是你老子在逼我们下船!”   常怀吹了一声口哨,朝身后的保镖道:“阿佑,推我出去。”   名为阿佑的保镖立刻得令,推动轮椅。   茅黑竖起眉,大喝:“外面都是流弹,你不要命了啊!”   常怀笑了笑,转动着黄豆大原本已经彻底断电关闭的智能助手,悠悠道:“来都来了,怎么能功亏一篑呢?”   说罢,阿佑撑开一把大伞,推着他,冒着大雨,往甲板上走去。   常怀瘦到只有皮包骨的手指捏着圆形的智能助手,将它凑到嘴边,按下启动键,莹蓝的机械光亮起,他用最后一点电量,一字一句朗声道——   “我就在这里,你们谁敢开炮——”   “我死了,你们一个也别想活!” 第92章 废物   “滴”的一声,电量用尽,常怀毫无留恋地把那东西扔进了海里。   就在刚刚一瞬,他启用了公屏扩音模式,只要佩戴了北城基地智能助手且在信号接收范围内的,都会清清楚楚地收到他刚才说的这两句话。   他在以自己为肉盾,威胁他们身后的追兵停手。   常怀显然深谙制衡之术,这两句话一放出去,枪炮轰击声果然暂时缓了下来。   季玺站在他身后,着实诧异了一下。   没想到常怀年纪轻轻,胆子倒真是够大。   名不虚传,果然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豆大的雨滴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常怀回过头,冲船舱内的几人癫狂一笑。   过长的黑色头发在雨水中黏在他瘦骨嶙峋的脸颊之上,仿佛一个从阎罗殿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那副样子看起来着实精神不太正常。   “加油啊。”庞大的黑伞之下,他含笑道,“总有一天,我们要让这个世界,再毁灭一次。”   在他身后,巨浪滔天,阴云盖顶,雪亮的闪电划破天际,撕开厚重的云层,露出天光一角。   追兵的攻击短暂停下了没多久,随后又卷土重来。   雨太大,若不是他们架势直升机太过危险,季玺一行恐怕早已成为瓮中之鳖。   追踪弹一发接一发地打来,却全部开始往侧板的方向攻击,船行颠簸,前头的炎一目视前方,沉稳地操纵着驾驶面板,险险地避过一发又一发导弹。   然而饶是炎一的驾驶技术高超,船上的零部件仍然受到了不小的损伤,整个钢铁船体过于老化,根本无法抵挡多久火炮的持续攻击。   距离港口还剩余三公里左右时,整艘船忽然剧烈地颠簸了一下,火炮频繁地轰击和燃烧中——   这艘破旧的大船已是强弩之末。   海水不断地往里渗漏,整艘船的吃水线已经完全超过了警戒状态。   炎一将船调到完全自动驾驶状态,然后走出来。   他只说了一个字:“下。”   茅黑立刻会意,从夹板边缘跳了下去,阿佑托住常怀的腿弯,将他整个人抱起来,扛在背上,穿好浮力器,随后一跃入水。   季玺站在船边,看着底下湍急的水流,他还从来没有用过浮力器,心里着实没底。   下一秒,还没等他迟疑完,一双有力的大手直接从后把他推入了海里。   季玺睁大眼,掉了下去。   一朵巨大的水花溅开,咸而冰冷的海水将他完全浸没。   季玺手足无措地在水里扑腾。   这种浮力器只能让人维持在一个将沉未沉的临界点上,没有更多的作用。   说白了,只能保证他不会完全淹死,却不能让他毫不呛水。   季玺咳了几下,咸到发苦的海水立刻顺着鼻腔和嘴巴灌进来,让他眼睛都睁不开。   接着,他被人从后猛地拉了一把,脑袋钻出水面。   季玺根本看不清是谁,只会胡乱的扑腾,随后,他的衣襟被攥住,整个人被勒着脖子向不知名的方向游动过去。   火炮的声音好似就在身后,季玺完全是被拉着往前,视线模糊间,他看到前方的那个拽着他的人是炎一。   他心里不知是感慨多一点,还是别的又酸又涩的感情多一点。   只是想……   他到底还是舍不得放下我的。   季玺喘了几口气,发颤的身体从冰冷急流的海水里缓过来一点,主动向前游了一点,一只手搭在男人的肩膀上。   炎一松开手,看了他一眼。   前头的茅黑和背着常怀的阿佑只剩两个小黑点了,炎一立刻加快了速度,道:“快点。”   他们弯弯绕绕地躲避着追击,一路向港岸游去。   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下游三公里不是个小数目,季玺却不敢再奢求炎一也像阿佑那样背着他前进,他咬紧了牙关,极力不让自己掉队。   快靠岸时,他明白过来为什么炎一会当机立断地选择弃船。   他们到达了一片人迹罕至的浅滩,身后的追兵在不断的改变路线中已经全数被甩了个干净,不见丝毫踪影。   怪不得,木船的目标太大,特质的浮力器是早就备好的,他一早就计划好最后这几公里要弃船泳行。   没了智能设备来定位,北城的人一时想要找到他们,堪称难上加难。   最前面的茅黑和阿佑已经上岸了,季玺的四肢已经没有知觉了,他拼尽最后一口气,朝岸边游去。   这一路,他真是感觉自己死去又活来。   随后他再次悲哀地承认,没有炎一,自己就是废物一个,没有任何可狡辩的。   他想起自己以前信誓旦旦地跟炎一说,能不能不要把他当成保护的对象,自己不会拖他的后腿,诸如此类,现在想来,只觉得尴尬而可笑。   他可真是……够无理取闹,也亏得炎一还能忍他这么久。   上了岸,季玺双腿发软,直接不受控制地一头摔在了沙子地里。   以一个非常标准的狗吃屎动作。   茅黑笑了一声,偏还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煽风点火起来:“不是吧?才这么点路,这就不行了?”   他顿了顿,十分不怀好意地说:“都到申城这地儿了,咱们也算仁至义尽了,要不就把他扔这儿吧?反正也派不上什么用处……”   季玺咬咬牙,脑门上青筋都暴起来了,他极力想爬起来,冲过去扇茅黑一个大嘴巴子,可身体却脱力到了极致,一点劲都使不上,连抬头都困难。   妈的……   季玺真是气得要哭了,手指攥进沙地里,划出几道深深的沟壑。   我这个傻逼……垃圾……废物……   起来啊,你倒是站起来啊!   季玺这么狠狠地在心里骂着,竟真的缓缓动了动,然后摇摇晃晃地从那个摔出的坑里爬起来了。   他满脸沾着沙子,浑身湿透,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茅黑……你丫、嘴欠是不是!”   这一句嘹亮的脏话骂完,他竟然觉得浑身舒畅。   谁知,茅黑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他抱着臂耸了耸肩,瞟了一旁的炎一一眼,坦然道:“你看,我就说吧,人的潜力是无限的,就你惯着他,才惯的他越发娇气。”   季玺耳朵里根本听不进别的,他脑子里现在只想打人。   可茅黑动作敏捷,丝毫没有体力不支的迹象,已经耗去半条命几乎半残的季玺根本追不上他。   他拖着濒临散架的身体走在队伍最后面。   他们从浅滩上岸,随后沿着一条杂草丛生的偏僻小道深入腹地。   走了一段儿,掀开一段遮挡视野的疯长野树林后,申城基地的城墙逐渐浮现在眼前。   大约是这地方人迹罕至的原因,这段土棕色的外墙看起来斑斑驳驳,年久失修,三人高左右的水泥墙外的高压铁丝网破开一个大洞,呼呼地漏着风,几只漆黑的乌鸦在附近盘旋。   他们便顺着这个破口一路进入,季玺在最后阻拦道:“你们不打算过检查点?”   茅黑哼笑道:“少爷,咱们被追杀着呢?往检查点走,你是嫌命太大不够你用的?”   季玺皱了皱眉,不赞成道:“那难道翻墙?”   末日后基地的外墙都是为了防范畸变人进攻新修的,外围平整光滑,没有任何着力点,就是为了不让畸变人顺着外墙爬上去,这么高的墙,想要不闹出动静偷偷潜入简直难上加难。   茅黑却没接腔,剩下的其他人也根本不听他的,他们继续往草丛深处走,季玺只好瘪瘪嘴,默默跟上。   只见炎一走在最前方,毫不迟疑,季玺想起他之前一直在研究的那张申城基地的地图,此刻仿佛已经完全刻在了这个人的脑海里,他就是一个人形的导航器。   接近城门,破损的城墙完全呈现在眼前。   只见杂草丛生的墙根底下,竟有一个大约可以勉强容一人低腰爬行通过的洞,通向一条无人途径的小径。   季玺感觉自己的人生观都受到的巨大的冲击,他这辈子住在申城这么多年,竟不知这里还有一条暗道!   他震惊道:“你们怎么连这种犄角旮旯的地方都能找到?!我一个申城人……”   茅黑嘿嘿一笑,顺口就说:“你以为咱们老大遍布华国的情报网是假的……”   这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不对,立刻住了嘴,可已经来不及了。 第93章 别摸了   “情报网?”季玺一脸疑惑,“什么情报网?你们老大……”   季玺忽然顿住了。   茅黑的老大,不就是炎一吗?   从前,他们做雇佣兵时也经常老大老大地叫着,季玺也从来没觉得不对,可现在,显然,他们的身份并没有雇佣兵这么简单。   一个区区人丁凋落的雇佣兵团,怎么可能有能耐把他从统战部队的军官手下捞出来,还冒着被全基地追杀的风险,一路跑来申城,甚至还带走了常文涛的亲儿子常怀?   其实过去季玺心底就始终隐隐约约存在一点违和感,自从白其桓频繁地出现,他似乎就有预感,他们和炎一在策划的事情其实并不那么简单。   可事实真相到底是什么,炎一从来对他闭口不谈。   就如同现在,就在茅黑说出那句话的同时,炎一几乎是用刀锋般冰冷的眼神剜了对方一眼,那意思很明了,茅黑顿时怂怂地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再也不敢了。   季玺不知怎么心中一沉,好像还掺杂着一点细微的难过。   他垂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整个浅滩无人打理,到处都是碎石和凹凸坑洼的陡坡,季玺刚才脚一软,便绊了一下,幸好不严重,还能勉强走路。   他的体力着实已经到达了极限,完全是依靠着最后一点尊严在强撑着,他知道自己一旦倒下,就会被这支队伍彻底抛弃。   他不清楚炎一他们来申城到底要做什么,但很明显并不只是单纯地躲避通缉。   何况被通缉的只有自己,若不是季玺被他们顺路捎带上了,恐怕他此时早已是北城军队的刀下亡魂。   季玺看得明白,也心知肚明,此时他与炎一,已再无温情可言,只有利益关系。   或许是在申城基地还有用得上自己的地方,他才会大发慈悲,顺手把他也带上吧。   茅黑第一个钻过去探路,随后比了一个确认安全的手势,阿佑拖着常怀,小心翼翼地将行动不便的常怀也送过去,他的动作就像捧着一只宝贵的瓷瓶,仿佛任何一点擦碰,甚至让常怀的衣裤沾上一点泥土都是莫大的侮辱。   炎一站在边上,递了一个眼神,示意最后的季玺先走。   季玺便蹲下身,双手扒着土墙,撅着屁股,以狗爬的姿势,变扭地钻进那个洞里。   “快点。”身后的炎一催了一声。   不是季玺不想快,是他实在快不起来,这个洞碎石嶙峋,本来就不好走,非得跪趴着,在这个高难度的姿势下季玺受伤的脚踝更是火辣辣地疼。   他被一催,生怕炎一嫌他,心里越发着急,蹬着脚往前爬去,一时不察,着地的手掌撑在锋利的石间,一下划出了涓涓鲜血。   他差点痛呼一声,却把那喉咙口的声音硬生生地咽了下去,三下两除二,从洞口迅速地爬了出去。   他将受伤的手握成拳背在身后,脸色如常。   目前的阿佑似乎往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忽然说:“你受伤了?”   季玺愣了一下。   阿佑两只纯灰浑浊的眼睛停在季玺脸部的方向,却好似毫无焦点。   他说:“有血味。”   在刚才湍急的海洋里,他的墨镜被冲掉了。   季玺第一次完全地看到这个保镖的容貌,他看起来平淡无奇,混在人堆里也不会被注意到的那种,却长了一双小鹿般显得有些稚嫩的眼睛,眼角微微耷拉着,看起来毫无攻击力,反而有点可怜。   那双灰色的眼珠在瞧着人的时候却并不会随着对方而细微转动,任何一个正常人都能发生其中的区别。   他,常怀最形影不离的贴身保镖……竟然是个瞎子。   季玺的视线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秒,没有表现出过多地打量和意外。   他只是平常道:“没事,擦破了点皮。”   入城后,他们谨慎地继续前行,不断往基地中央深入。   到处都可能安装监察点,随时还可能碰到巡逻的城防卫兵,他们以鳞次栉比的建筑物为掩护,在大街小巷中躲躲藏藏。   与北城基地不同,申城基地的楼房都喜欢往高处建造,一眼望去显得相当气势磅礴,当然,也非常适合掩藏。   渐渐地,季玺感觉周边的街景熟悉起来。   他骤然意识到,他们正在往自己家的方向进发着。   这条路他从前偷偷溜出来时走过几次,因为居民区人口密集,鱼龙混杂,不容易招人注目。   一旁的小贩还在兜售着刚出锅的梅花糕,据说是他家自己手工做的,季玺曾经买过一次,金黄的糯米点缀着白芝麻和一颗玛瑙般的红枣,煞是好看,吃起来味道也不错,焦烤的外层酥酥脆脆,一口咬下去,柔软的外皮咬开,溢出滚烫甜滋滋的流心红豆馅,分外香甜。   季玺在路过那个摊位时,喉咙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一切犹如一场梦境,当年他匆匆离开,却没想到自己再次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上,竟是这般光景。   他衣着褴褛,蓬头垢面,仿佛一个逃难的流犯,这倒是一副天衣无缝的装扮,没有人再能认出他来。   他听到,不远处茅黑正在与炎一低声商量。   茅黑道:“那个,老大,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整吧?”   炎一沉默了片刻,不置可否。   季玺上前,小声问:“你们要去哪里?”   炎一:“中央实验室。”   他所说的中央实验室就在明珠塔内,也就是季玺曾经最了解的地方之一。   季玺怔了一下:“不可能。”他说,“门口有监控和重兵把守,你们进不去的。”   就在这时,季玺的生物本能发出警报,季玺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将他们拉入一条狭窄的小巷内。   季玺双手向后,摸在了一块爬着青苔的墙砖上,那块砖头松动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两个便衣巡查兵从大路上走了过去,并没有察觉到异样。   他们没有看到的是,砖砌的巷子内,一条密道悄然打开,将几个形容鬼祟的人隐藏了起来。   密道中,茅黑难得用夸赞地语气道:“哟,这什么地方,可以啊。”   季玺自己也没想到,他走了一年多,这个地方竟然还没被查封。   他也是路过后,才想起来当年自己曾在此处,修葺过一处住所。并且做了一些不为人知的改建。   季玺熟门熟路地沿着旋转的台阶向下,向地底走去,墙面上点着终年不灭的油灯,如同进入了一座古堡,没过一会儿,他们停留在一扇红褐的大门面前。   季玺道:“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可以先住我家。”   常怀颇有兴趣地环顾四周,显然对这里的设计什么好奇:“小季,这真是你家啊?”   “是我的私人产业。”季玺道,“我自己购置的,从前连我的家人都不知道。”   他没有说的是,他在十六岁时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够摆脱家族的控制,有一栋完全符合自己想象的小房子,然后按照自己的心意,像所有路上人来人往的普通居民一样,过不受束缚的日子。   他曾为此计划了很长一段时间,在日常消费的现金流中不着痕迹地存出来一笔钱,然后悄悄在这里买了一栋住宅楼。   那时因为年少新奇,他天天往家外跑,一方面是因为真的对外面的生活感兴趣,一方面,他还瞒着家人,在悄悄地改造这栋来之不易的小楼。   当时看多了影视片,他还特意让工人挖了一处密道,心想以后还能玩一场真人版的潜逃游戏。   谁知,当年是年少无知,到了今日,竟真的派上了用场。   季家出事后,明面上的资产大约都被清剿回收了,但这栋季玺自己购买的房子,却完完整整地保留了下来。   哪怕这么久无人居住,或许周围的居民也只会觉得,是这户人家的屋主出门远游去了吧。   季玺手掌轻轻地抚上布满灰尘的木门,心中感慨万千。   他心念一动,人体产生的微弱电流将脊柱内尘封已久的设备再次启动。   随后,门锁上的身份感应系统亮起蓝光,大门缓缓敞开。   茅黑目瞪口呆:“乖乖,这是什么新技术?申城人这么牛逼的吗?什么都没有,这门就自己开了??”   他的目光如射线般上下扫视了一圈季玺,怀疑道:“你没带智能助手吧?你现在身份特殊,小心被追踪……”   季玺点了点脊柱,丝毫没有犹豫,毫无保留地道:“这里有芯片,放心,我打开之前已经关掉了所有获取定位的权限。”   常怀惊讶地端详着季玺所指的位置那块与平常无异的皮肤:“你们竟然已经能把智能芯片植入到体内做操控了?”   季玺点点头:“如果申城基地用的还是之前那套信息系统,那我所拥有的管理权限依旧是最大的,没有人能追踪到我身上。”   “不得了。”常怀赞叹道,“申城的科技水平,我们北城还真是自叹不如,怪不得你……”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止住了口。   季玺疑惑地看着他,然而常怀却只是笑了笑。   接着,季玺身体一僵,只感觉他脖子后面那块柔软的皮肤突然被一只带着薄茧的大手按住了。   那只手掌控着他最脆弱的咽喉和最关键的脊柱位置,季玺浑身一麻,不敢动弹。   他示好地看向那双手的主人。   一根手指在脊椎连接处的位置摩挲着,炎一毫无表情地道:“是这里?”   那地方都是神经,植入芯片之后更是经不得碰,季玺整个身体都软了。   “嗯。”他微微带着颤音地说,“别……别摸了。” 第94章 2021年的拉菲!   坚硬的骨头之间,能够感受到一个细小的凸起。   这块芯片是季玺十岁的时候放入的,脊椎这种精要的人体部位是容不得一丝差错的,更受不了粗暴的伤害,那场不可逆的手术聚集了整个申城最精英的外科医疗力量,五名神经主任和中央科研所博士持续奋战了三天三夜,最后这场手术以奇迹般的顺利宣告成功,随后他被告知,这块智能芯片植入后将会跟随季玺一辈子,再也不可能取出。   这当然是一种相当残忍的手法,但季家也足够狠,且绝。   他们给了季玺绝对的强权,这块芯片允许他进入整个申城基地信息库的任何一个角落,操纵管理一切设备,只要人类还在使用智能设备,拥有母级权限的季玺就会是那个凌驾于一切的存在。   地底的大门打开后,众人跟随季玺入内。   他们走的并不是正门,进入后,首先是一个宽阔的,摆放着木柜的地下酒窖,一瓶瓶贴着不同标签和年份的葡萄酒整齐地摆放着,电子控温系统时刻运作着,每一瓶酒下方都显示着实时温度,中央摆着一张金丝楠木制成的大大的品酒桌。   烟酒重度患者茅黑表情一片空白,喃喃道:“你们这些人,真是穷奢极欲……”   “我们都快饿死了,你这儿居然有这么大的酒窖,我日,这特么居然是2021年的拉菲!”   季玺瞥了他一眼:“想要就拿,反正我也喝不掉。”   他穿过酒窖,打开另一扇门,拾级而上。   两边的感应灯自动亮起,从这条楼梯上去,才算是正式进入了房屋的正厅。   整个厅里铺着一张乳白带淡灰色花纹的编织羊毛地毯,踩上去便是一个个黑色的脚印。   众人只得把鞋脱了。   “真够讲究。”茅黑酸里酸气地嘲讽道。   哪怕季玺已经离开申城近一年,整座房里却没有一丝灰尘,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柑橘花香,湿度和温度适宜,是智能管控系统依然在运作,并且会在主人不在时定期打扫。   季玺很谨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动打开的落地窗调整到单向透光模式,保证没有人能从外部窥视到他们。   整个客厅房顶极高,挂着星石状的异形顶灯,几颗不同颜色的水晶点缀其中,闪闪发亮,看起来漂亮极了。   中央的茶几前是一块全息显示屏,被随手乱扔的手柄和控制器搁在地毯上,甚至还有几张没来得及放回原处的游戏光盘。   常怀托着腮,环视一周后评价道:“不错嘛,你这小日子过得挺滋润啊。”   他补充了一句:“我以后也想要一个这么大的游戏屏。”   他颇为兴奋地推着轮椅,从地上捡起一张光盘,看了看。   “唷。”他惊奇地挑眉道,“绝地逃生3?你在玩这个啊?它之前宣传的噱头好像就是根据末世开始那几年的历史真实改编?怎样,好玩不,我一直想买来着,可惜我那天杀的老子就是不让……”   季玺:“很无聊,就是整天都在杀畸变人,操作机械,而且剧情线很糟,我玩了几个小时就玩不下去了。”   “哈,好吧。”常怀放下光盘,“你成功劝退我了。”   从客厅走上去是饭厅和厨房,长桌上摆着一簇永不枯萎精心雕饰的紫罗兰风铃花,栩栩如生,噌亮的银制餐具摆在铺着雪白桌布的桌面上,仿佛随时都在等待着客人的到来。   季玺走进厨房,打开墙面内嵌的控温食物柜。   整个偌大的食物柜一共有三层,最上层是常温保存的食物,里面塞满了零食、泡面、薯片、巧克力和碳酸饮料,第二层是冷藏柜,实时温度显示为标准0摄氏度,里面摆放着生面条、水果、酸奶等等,但这些大多已经超出了保质期限,完全无法食用,最后一层是冷冻柜,有海鲜、肉类以及一部分半成熟食。   季玺舒了一口气,他已经不太记得走之前留了哪些东西在房子里,这么一看,至少短时间内他们应当不需要为食物的问题发愁了。   他从冷冻柜里拿了一张黑松露大披萨出来,放进智能烹饪器内,它会自动识别后控温料理相应的食材,然后在合适的时间发出通知,不需要其他操作。   茅黑整个人在连续遭受冲击后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   离谱,夸张。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季玺这家伙刚开始那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了。   等待烹饪完成的过程,他们又参观了一下楼上。   季玺直接买下了整栋房屋,一共四层,照理说地方是足够宽敞的,然而因为之前季玺完全是按照自己一个人住来布置,导致整座屋子一共只有二楼和三楼两间卧室,其他房间则全部被他改建成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比如整个四楼打通成了一个恒温室内泳池,甚至还配备人工造浪机和水上滑梯,三楼建了一个巨大的书房,成排两米高的书架却被各种漫画和杂书塞得满满当当,书桌上什么正经东西都没有,唯独摆着一台性能出众,屏幕够大的一体式电脑。而二楼就更夸张,甚至有一个专门的影音室,设备齐全,是在家就能开电影院的程度。   可以说,一个十六岁少年能想到的所有娱乐设备,都浓缩集中在这一栋小楼里了。   季玺带他们走了一圈,连见惯世面的常怀都震惊了,他表示只能用四个字——“叹为观止”来形容。   “真应该带陆鸣貅来看看。”他道,“他会很喜欢这里的。”   季玺吐槽:“他们家那个金光灿灿的装修风格,我看一次瞎一次。”   常怀深有同感地点点头,哀怨道:“暴发户,有几个钱了不起啊!”   茅黑一脸鄙夷地看着他们。   他们用热水洗漱了一下,连续几天在船上,整个人肮脏不堪。   季玺回到自己家后放松了不少,他从衣柜拿了件毛茸茸的睡衣换上,像只猫一样懒洋洋地瘫在如云朵般柔软的沙发上,饥肠辘辘地等披萨烤好。   他有点困,眼皮黏上,混混沌沌地睡了过去。   不得不说,这种重回旧地的感觉的确能让他感受到一丝安然。   他累了,暂时想把那些伤心烦人的事都抛在脑后。   梦里,季玺迷迷糊糊地回忆起自己十六岁时候的样子。   那应当是他最年少轻狂的一段时日,不够成熟老练,却足够意气风发。他有过很多出格的梦想,拥有一栋房子是其中之一,他空有一腔热情却无处发泄,于是买过许多战斗游戏的光碟。他提出想上前线,去军队领兵解决多年来还在滋扰基地的畸变人隐患,却被祖父严厉驳回,告诉他“绝对不可以”。   那人威严充满沟壑的脸庞在记忆中已经渐渐模糊,季玺出生时季瑄已经一百五十多岁了,却精神矍铄,外貌恍若四十岁的中年人。   季玺很少违背他,他对季瑄有一种天然的畏惧感,可那一次,他很坚持,甚至精心筹谋了一场出走,来表达自己坚定的反抗意愿。   许是明白孩子大了终有叛逆的时候,季瑄妥协了,并主动送了季玺一架精心打造的直升机。   活过了一个世纪的老人目光仿佛看透一切,他用颇有些无奈地语气道:“孩子,你自己去看看吧。”   “这个世界很大,但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老人语重心长地说,“你从一开始拥有的太多,便不会珍惜。”   当年的季玺听完这句话,倔强的想,他明白季瑄话里的意思,无非就是让他不要没事找事。   他听过无数次类同的告诫——   孩子,你已经足够幸福了,何必还要折腾那些有的没的呢?   他们尤其对季玺从高塔上跳下来那件事耿耿于怀。   生来这么好的命,别人求也求不来,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   诚然,季玺生来就站在食物链顶端,可他从不承认自己幸福。   幸福究竟是什么?   只因为身处高处,能以一种优越而高高在上的姿势俯视群雄,便能够感受到真正的满足和快乐吗?   十六岁的他曾那样疑惑。   世界末日后,常有悲观者言道,人活在世上是没有意义的,那不过是一个种群的繁衍生息,就像这大自然的任何其他生物群落一样,人的悲欢,人类所认为的生命的意义,都不过是一场无聊的笑话。   优异的个体生存,低劣的淘汰离开,生命的终结与新生不过是潮起潮落,轮回往复。   他追求的一切也都是无谓的,就如那些人在循循善诱中不断向他劝告的——   孩子,你该知足。   季玺难受的揉了揉眼,睡梦中思绪翻腾,他翻了个身,陷进绵软的沙发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模模糊糊间,他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大约是茅黑。   他道:“这小少爷,到了这时候,竟然还有心情睡觉,心可真够大的……”   他似乎在和炎一说话,语气恭敬却带着一丝不忿。   “你真的不打算告诉他?就让他这么糊里糊涂着活在一场自以为是的美梦里?恕我直言,你觉得不舍得,可这样真的好吗?”   接着是炎一冷淡的声音。   “我从来没有不舍得。”他淡淡道,“只是认为没有必要告诉他。反正……”   他没有再说下去。   反正什么呢?   季玺闭着眼,迷迷糊糊地想。   他在听到炎一说出那句“我没有不舍得”的时候,心底还是不可抑制地产生了一种揪心的难过。   美梦吗……   是的,如果这是一场梦,他不愿想,不愿醒。   于是他紧闭着眼,将听过的话从脑袋里剔空,脸紧紧埋在靠垫内。 第95章 别说话   经过智能烹饪器处理过的冷冻披萨如同现烤的一般,酱汁金黄四溢,浇了橄榄油的黑松露散发着诱人的光泽,冒着热气的披萨喷香的气味飘散开来,让人光是闻着就手指大动。   很快,一个十二寸的披萨就被瓜分没了,季玺没吃饱,又开了一包泡面,并大方地表示,想要什么随便拿。   常怀立刻抢走了唯一一包薯片,并确认它还没有过期。   晚上,他们分配了一下房间,常怀大方地表示可以让季玺和炎一睡一起,自己和阿佑茅黑挤另一间房。   茅黑的脸色几乎能滴出墨汁:“……”   季玺更是指着他直接道:“这是我家,我不准你进我的房间,你只能睡二楼。”   茅黑把牙咬得嘎吱作响,忍气吞声道:“行吧,你家,你说了算。”   而实际上,常怀拉着阿佑在客厅打了一晚上游戏,把从前没玩成的碟全报复性地玩了一遍,一整夜都兴奋地没合眼。   季玺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少时间没有跟炎一同床共枕过了,他把自己平放在床上,那明明是他自己的房间,但他竟然感觉到了一丝紧张和不自在。   良久,身边没有动静,季玺直起身,却见炎一站在桌前,一动不动。   季玺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小心地问:“睡吗?”   炎一转过身,手中放下了一样东西。   季玺双手抓着床单,忽然愣了一下。   那是一张立体相框,季玺当然很熟悉,那是他在布置房间时随手放的。   照片中是一张合影,季玺穿着一身西装,一旁笑靥如花的女孩子挽着他的手臂,手里捧着一束嫩黄色的花。   季玺浑身冰冷,如坠寒窟。   那是他的未婚妻,洛晚意。   季玺见炎一正端详着那张照片,心脏骤缩,徒然地解释:“炎一,你听我说……”   炎一毫无表情地回过头,见季玺一脸惶恐,露出一个有些好笑的表情,道:“你不用跟我解释。”   季玺张了张嘴:“如果她还活着,我会跟她说清楚的,我不会娶她的,因为……”   炎一打断他:“我说了,你不用跟我解释。”   季玺眼神难过地看着他:“我们真的回不去了,是不是?”   炎一走到床边,坐下,抬起手,季玺心中一动,以为对方会像以前那样摸他的头,却被男人一把冷硬地钳住了脸。   炎一静静地端详着他,黑暗的眼神深不见底,翻滚着季玺根本不懂的复杂情绪。   季玺睁大着眼,怔怔地望着他,丝毫不挣扎。   他们离的很近,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却堪堪没有碰上。   仿佛一个即将接吻的姿势。   若是放在以前,季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凑上去,他从不否认自己非常喜欢那种嘴唇相贴的滋味,这让他有种从未距离这个男人这么近的错觉。   可现在,他怔怔地望进炎一银河般的眼瞳里,连眨一下眼都舍不得。   过了一会儿,炎一放下手,走了。   他说:“你先睡。”   季玺见他似乎要出门,连忙问:“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有点事。”他道,说罢便关门出去了。   楼下传来轻微的响动。   季玺坐立不安地待在原地,他知道炎一要去中央实验室,大概是带着茅黑提前踩点去了。   实验室?难道他们要找什么?   季玺虽然担心,却没有追上去。   他明知……事到如今,他已经没资格管了。   季玺睁着眼等炎一等到深夜,炎一才终于回来。   他打开门,见床头的灯还亮着,季玺捧着一本漫画书在看:“还没睡?”   季玺放下书,长舒一口气:“回来啦?”他道,“没遇上什么事吧?”   炎一没说什么,走进浴室把衣服换下来简单冲洗了一下,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空中,却没有逃过季玺的鼻子。   不一会儿,他从浴室走出来,身上散发着季玺最喜欢的西柚沐浴露残留的清香。   季玺转过头,不自觉地将脸凑了过去,将被窝掀开一角,邀请他进来。   炎一站在床头,看不清神色,接着,他忽然压上来,一把勒住了季玺的脖子。   “咳……”季玺猝不及防,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睁大了眼睛,失措道:“炎一,你……”   炎一低下头,冷冷地看着他,那目光毫无温度,仿佛一只猛兽看着自己手下毫无挣脱余地的猎物。   他一把捂住季玺的嘴,令他只能从自己的指缝发出“唔唔”无意义的叫喊声。   那样子有些可怕,季玺心中一缩,内心的惊慌反映在脸上,他眼睁睁地看着男人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中泛出疯狂的暗流。   “别说话,否则我会很生气。”炎一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沉声道,“听到了吗?”   那威压和气场尽数展开,季玺忙不迭地点了点头。   见季玺足够听话,男人满意地松开捂着他嘴的手,然而那只手却并未就此离开,而是以一种极轻柔的力量缓缓摩挲着季玺脸颊柔软脆弱的皮肤,上下来回,很轻地打了一下,发出一声脆响。   季玺缩了一下,完全不明白情况,怔愣地望着笼罩在自己身上的炎一。   他提心吊胆极了,那只手一会儿温柔至极,一会儿又粗暴起来,就像主人的心情一样,不知道什么下一秒,一下不轻不重的耳光又扇在了脸颊上,带起一阵细微的刺痛。   疼完,那只手似乎歉意地又轻柔起来,如捧着珍宝一样,充满爱意地抚摸着那块受到摧残而泛起血色的皮肤。   季玺浑身僵硬,血液直往头上冲,心跳如鼓。   该死,他竟然被这么又摸又打的弄出了感觉。   ……他只祈愿炎一不要发现。   他并不知道,炎一早已了如指掌他所有反应,包括他动情时的样子。   面色凶狠冷峻的男人微微眯了眯眼,如同彻底进入了猎食状态,他一把揪住季玺的衣领,把他整个人提起来,然后像一块烙饼一样翻了过去。   季玺在他手下根本毫无反抗之力,被那只手按得趴伏在床上,脸埋在被褥里,一片黑暗,再看不清对方的神色,这让他感受到了一丝不安。   他正想挣扎,忽然想起炎一不让他说话,到嘴的求饶变成了一声闷哼。   一只有力的大手死死地按住他的腰肢,不让他动,另一只手顺着季玺的脊背从上而下,慢慢地滑下。   季玺的触觉在黑暗中变得更加敏感,他很清晰地感觉到,那常年带着枪茧的手在他后颈的部位停了一停,按住他埋藏着芯片的位置,连带着整条脊椎、所有连通的神经都开始发麻。   那个部位做过手术之后太脆弱,这种要害被完全在别人手里的感觉令他浑身战栗,不自觉地发抖起来,季玺着实有些受不了,可怜地求道:“别……”   “嘘——”男人俯在他身上,用危险而可怕的声音道,“你最好乖乖闭嘴。”他用一种堪称耐心的语气道,“否则你不会想要经历接下来的事。”   季玺抖了抖,炎一却像是相当满意他的反应,甚至轻轻地笑了一声,总算放过了那个布满神经的地方,而是一路向下,按在了他尾椎骨的位置,来回摩挲着那个凸起的地方。   季玺满头都是汗,根本遭不住这样近似调情的手法,他热极了,身体越来越僵硬,仿佛邀请。   ……他当然想要,想要的都快疯了。   否则也不会仅仅是被男人用手轻轻一碰,就起了这么大的动静。   他极力地往被子里钻,不敢让炎一发现自己丢人的反应。   谁知,炎一却根本不容他躲,手一把提起他的腰,接着,迅速往他的身下塞了两个枕头,强行让他维持着羞耻的姿势。   季玺睁大眼,满脸通红,正欲转头,却被炎一一把牢牢地按在床里,连惊叫的声音也堵了回去。   不知何时,季玺早已泪流满面,不知不觉将身下的枕头都弄湿了一大片。   痛极了,也乐极了。   这每一秒都是他赚来的,是上天掉下来的馅饼。   他甘之如饴,爽到浑身都在发抖。 第96章 曾经的英雄   做到最后,季玺已经完全体力不支,在激烈的顶*中,竟生生被折腾地昏了过去。   第二天醒来,他睁开眼,只感觉全身上下仿佛被重物来来回回地碾了一遍,酸痛至极,炎一躺在自己身边,还睡着。   季玺的心脏顿时像通了电一样,酥酥麻麻一片,他目睹着咫尺之遥男人安然的睡颜,只觉得连心都在颤动。   他上我了,那是不是代表……他不再生我的气了?   季玺悄悄地靠过去,将自己轻轻地倚靠在炎一宽阔的胸膛边上,贪婪地注视着那俊朗的眉眼。   他越想越觉得心潮澎湃,不由得将自己的唇瓣凑过去,想要趁此机会讨一个吻。   炎一却在此时睁开了眼睛。   他幽黑的眸子静静地注视着停下动作的季玺,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问:“你要干什么?”   季玺支撑着手臂,距离炎一不过是一个低头的距离,他红着脸,鼓足了勇气,轻声道:“炎一……”   “……我能不能……亲你一下?”   他把这句话说得可怜又卑微。   炎一却皱了皱眉,撇过头,一把把他掀了下去,季玺本来身上就不舒服,被他推得屁股着床,表情顿时纠结在了一起。   “不能。”炎一冷冷地说,“你在想什么?”   季玺一颗刚刚燃起希望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浑身冰冷。   他眨着眼,呆呆地看着炎一,无知所措。   炎一不再搭理他,掀开被子起床去穿衣服。   季玺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后背,抬起手握住自己的喉咙。   难受,感觉就像喘不过气来一样。   身上酸疼的存在感愈发明显,那个被撕裂的地方更是火辣辣地疼着,就像烧着了般。   季玺呼了两口气,告诉自己,这次……他可以允许自己用半分钟的时间伤心。   然后,把所有不该存在的妄想收回去,所有委屈酸涩的情绪,全部消化干净。   好难,但是真的好难。   季玺紧紧揪着自己的衣服,大口大口地抽着气,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他每一次被炎一拒绝,那种感觉,真的就是有一双利爪,生生地把他的胸口掏出一个洞来。   不过是一副血肉之躯,又怎么会不痛。   实在是痛极了。   连舌根都在发苦。   炎一穿好衣服,正要出门,却不知怎么,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季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睁大眼,抬起头,却看不清那人的样子。   那里只有一个水光中,虚幻的倒影。   那个模糊的人影好似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后又渐渐走进,停在他面前,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很难受?”男人低沉着嗓音问了一句。   季玺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大概是在问他身上难不难受,毕竟作为被使用的一方,折腾了一整夜,问一句也实属正常。   季玺胡乱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连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意思。   那人却只是伸手,抚上了他沾满热泪的脸颊。   “别哭了。”他淡淡地说。   季玺怕他恼了,极力地把眼里憋回去,结结巴巴地辩驳:“我、我没哭。”   男人没再说话,只是用手轻轻地擦着他的脸。   “对不起。”他站起身,忽然说。   季玺呆滞地望着他。   炎一没再看他,转过身,背对着季玺。   季玺顿时慌了,连滚带爬地过去,拽着炎一的衣角,差点从床上摔下去。   “……你什么意思,因为上了我,所以对不起?”他惶恐地颤着声音问,“我不要你说对不起,我是乐意的,我心甘情愿,你怎么折磨我都好,只要别不要我……”   炎一的脚步顿住,用不知怎么形容的眼神回头看着季玺。   他垂在身侧的手都在抖。   半晌,他沙哑着声音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没有办法,把你和……”   他最终还是没说下去,只是回过头:“……我下去做饭。”   “有什么不舒服就告诉我。”   季玺灰头土脸地下了楼,他脸色白得像鬼,常怀像一张大饼一样把自己瘫在地毯上,跟死了一样。   四周到处散落着光盘。   从厨房出来的茅黑左看右看了他俩一眼,奇怪地问:“怎么了?怎么过了一晚上,一个两个都跟蔫了似的。”   季玺趿着拖鞋过去,踹了常怀一脚:“干嘛呢?”   常怀像个猪一样翻了个身,闭着眼睛道:“我把你的血战地牢通关了。”   季玺:“……”   他走过去摸了一下还在发烫的显示屏,震惊地道:“你玩了一晚上?”   常怀哼哼两声。   季玺一脸无语:“……我现在相信你家老常是真的对你不咋样。”   常怀苍白着脸,微微勾了下唇,青黑的眼圈跟熊猫一样,异常明显。   季玺心想真可以,他被炎一按着操了一晚上,常怀也打游戏打了一晚上,他们还真是一对难兄难弟,殊途同归。   有谁还记得他们在逃难吗?   季玺走进厨房,他看到炎一在煮牛奶燕麦。   季玺装作不经意地凑过去,炎一发现了,瞥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尴尬的气息。   茅黑把烤好的面包放在餐桌上,正打算进来,却愣了一下,止住了脚步。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老大和那谁之间……似乎发生了某种变化,就好像厨房里有两个人在的地方就形成了一种奇怪的气场,阻绝着旁人进入。   他忽然想起昨天睡梦中楼上那奇怪的声音……   茅黑顿时恍然大悟,捂着脸,默默地退了出去。   吃过饭,他们安然地度过了懒散的一天。   炎一和茅黑大概在商量什么事情,常怀打着哈欠,拉着阿佑陪他回房补眠,季玺也有些犯困,但他倒不那么想睡,于是走进影音室,随便放了一部热映的影片。   把窗帘拉上,关上灯,横在沙发上,面前是一个很有代入感的巨大屏幕。   开头就是一段阴森恐怖的音乐,等到片名出来,季玺隐隐约约有点印象,似乎之前在北城时有人给他推过这部电影。   ——《杀戮游戏》。   据说是以北城基地曾经的大统帅,“战神”为原型改编拍摄,一出来就火遍了整个基地,季玺没想到现在连申城都有片源了,而他的智能家庭系统已经贴心地为他提前下载好了。   他对“战神”还挺感兴趣,于是也不打算换了,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故事就发生在那个封闭式的训练营中,灰暗的云朵烘托出影片沉郁压抑的气氛,一开头便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男人,他在贫民窟四处求生,脸上沾满泥水,斑斑驳驳,却能隐约看得出立体帅气的面容。   基地的演员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季玺不得不承认,长得确实不错。   影片中的时间过得很快,贫民窟的小混混在一场斗殴中被路过的官兵看中,并把他招揽进了军队。   在军队里,因为出身低微,青年总是受冷眼和排挤,就像一个蚂蚁巢穴中最底层的工兵,做着最打杂的工作。某一天,一个意外的机会来了,他收到了一张传单,上面血淋淋地写着几个字:   你准备好参加杀戮游戏了吗?   季玺一眼便知这里大约是做了艺术加工,所谓的传单应当就是关于参加精英学校计划的报名手册。   剧情正式开始。   因为这张意料之外的传单,青年误入了一片旧世废墟,那里在末日爆发前曾是一座繁华的小城市,但如今已经被饥肠辘辘的畸变人彻底侵占,活人无一幸免,是剩下空荡荡的房屋,和散落一地的物资,到处都是打斗的痕迹,令人见之胆寒。   与青年同样进入这场杀戮游戏的一共有191人,他们都被主办方称为“玩家”。   但与电子游戏不同的是,在这场游戏中淘汰没有复活,意味着真正的死亡。   青年一开始因为心善,被路过的玩家将自己的物资骗了个精光,他没有杀人,甚至轻易地原谅了一名蒙骗自己并道出苦衷的女玩家。   季玺看这一段的时候差点没吐血。   他甚至想冲进屏幕里摇摇那个“战神”的脑子,把他脑袋里的水摇出来。   好在因为早年贫苦的经历,青年的生命力很强,他虽然没了开局物资,却靠着极强的野外生存能力一路活了下来,吃野草啃鼠肉,而且因为他不愿与其他人正面冲突,所以反而躲过了最最致命的,玩家之间的火拼交锋。   随后,与世无争的青年的命运在某一天的晚上,因为一场可怕的意外,而彻底改变了。   废墟被一大批畸变人突然攻击,由于武器不足,青年和活下来的人类只得一同躲进废墟地下的防空洞。   外头都是畸变人,他们的物资很快都用完了,没有食物,暗无天日的防空洞内上演了一场混沌疯狂,勾心斗角的乱战。   那是残酷至极的三天。   青年想要自救,想要阻止同伴内斗,却无能为力,只能在极度饥饿,没有光线的黑暗中日复一日,不断绝望。   万念俱灰之下,青年最终提着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身影如一匹孤狼。   他孤身一人离开了那个充满厮杀的防空洞,立誓与畸变人不死不休。   他不愿留在地底参与违背人性的斗争,他情愿从上面千难万险也要打开一条血路。   随后,镜头晃动,青年上到地面,在黑夜中不断前行,无数畸变人倒在他的长刀之下。   历经无数千难万阻后,天终于亮了。   青年提着刀,刀锋不断地向下滴着血,朝阳从他背后升起,将混沌地夜幕撕破,射出刺眼耀目的纯白光芒。   他逆着光,一步步缓缓地走来,踩在堆积成山的畸变人的头颅和尸体之上,在那一刻,他浴血的身影真的如天神降临一般。   悲壮的背景音乐适时的响起,气氛渲染得相当不错,季玺看着看着,竟久违地感动了一下。   ……的确拍得不错,是部很励志的片子。   随后,镜头切换,交代后续。   军队救援的士兵赶来前往防空洞搜索幸存者,却发现那里只余一具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可悲的是,他们厮杀到最后,竟无一人幸免。   青年作为唯一活下来的玩家,理所当然地成了家喻户晓的名人,他回到军队后一路高升,起初被奉为畸变人的克星,后来则干脆敬称一句“战神”。   电影的最后的一幕是杀戮游戏终结的五年后,青年站在窗边,他的俊美深邃的面容已不再青涩,仿若一柄出鞘的利剑,他笔挺的军服佩戴着统帅的徽记,正淡淡地望着远方,手边是一把生锈的军刺。   那种神态,季玺忽然不知怎么,心中生出了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   随后屏幕渐暗变黑,开始播放演职员表。   季玺怔怔地望着屏幕,微微皱了皱眉。   他心里的思绪乱糟糟的,他感觉自己抓到了一些端倪,却因缺少了关键一环,而让线索白白溜走。   直到整个演职员表都播放完毕了,他还在思考着,没有来得及关掉屏幕,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了什么,整个人像被雷劈了一样,僵直地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见在黑色屏幕的最后,突然浮现出两行浅灰白色十分不起眼的小字。   “谨以此片,纪念我们曾经的英雄,阎一统帅。”   “理想未平,战火不歇。” 第97章 他的爱人   季玺看着那个名字,久久无法回神,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大脑一片空白。   阎一……炎一……   除了他,还能有谁?   怪不得……怪不得……   原来是他。   季玺不敢置信,自己看了一场整整三小时的电影,而电影的主人公,竟然现在就在他家楼下!   季玺一瞬间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戏剧、更巧合的事吗?   一时之间,他只能想起自己带着炎一去参加“计划”。   这么高规格的“保镖”……   神啊。   季玺感觉他整个人都眩晕了。   季玺下楼的时候,炎一和茅黑正坐在餐桌前对这一张他看不懂的图比比划划,他俩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季玺脚一滑,瞬间差点从楼梯上整个人摔下来。   幸好炎一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了他,才免得季玺出师未捷,先摔成个半残。   炎一微皱了皱眉:“你怎么了?昨天伤到腿了?”   季玺僵了一下,赶紧道:“没有,没事。”   炎一放开他。   季玺本想找个机会和他单独说几句,心想恐怕只能等到晚上了。   他受到的冲击太大,到现在还没完全回过神来。   众人围坐在一起,吃着香喷喷热腾腾的晚饭。   今晚他们煮了肉酱芝士意大利面,还有一只外皮焦黄酥脆的烤鸡。   季玺在自己家屯的都是他最喜欢的东西,这只烤鸡什么时候买的他都快不记得了,竟然也被茅黑他们翻了出来。   长桌上摆着外形精致,色泽诱人的菜肴,仿佛在庆祝什么重大节日一样。   外头天色已经全黑,淡米色的窗帘自动拉上,暖黄的灯光将整栋房屋照得亮堂堂的,自动洗碗机在无声地工作,客厅的星石吊顶以圆环形的轨迹缓慢环绕运动着,如同行星围绕着恒星转动的宇宙。   常怀休息了一下午,又开始热血沸腾地打游戏了,他和阿佑两个人像小学生一样坐在屏幕前,奇怪的是,阿佑明明看不见,却也能陪着常怀打游戏打得风生水起,两个人把手柄按得噼里啪啦作响。   嘈杂的说话声混在一起,却显得有点热闹。   一切彰显出一种难得的,易碎的宁静。   就在此时,一声巨响从天花板上炸开,整栋房子像是遭受了什么冲击,狂乱地震动起来。   头顶的吊顶大幅地摇晃起来,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白色的墙灰下雪一样地落下来。   暴风雨终有来时。   第一声巨响后还未过一秒,另一炮又击打在上层的外墙上。   “哐——当——”   剧烈的震动使桌上的花瓶噼啪一下摔碎在地面上,永生的紫罗兰风铃躺在碎裂掉的白瓷碎片中,水花四溅,原本盛放的美丽花朵变成一滩烂泥。   常怀放下手柄,阿佑把他背在身上。   季玺果断道:“从楼下走。”   炎一和茅黑立即拿上背包,里面是他们早就收拾好的食物,还有带来的武器。   季玺打开客厅的暗门,他们一个个轮流有序地走入地道,还是来时那条路。   楼上的炮轰还在继续,物品碎裂破坏的声音不绝于耳。   他们穿过酒窖,玻璃瓶装的葡萄酒在房屋摇晃中不断摇动,有些瓶子已经磕破了,紫红色泛着醇香的液体流了满地,整个地窖被浓郁的酒香包围着。   季玺看都不看一眼,避开水渍,直奔出口,打开地底那扇红褐色的木质大门。   他们进入地道,却没有从上层走,在黑暗中一个非常不引人注意的岔路口,季玺蹲下身,按照特定的规律按动了墙边和脚下的几块石砖。   “轰隆隆……”   一种古老的大型机械运动发出摩擦的声音,随后,另一条向下的狭窄台阶浮现在众人面前,底下黑黢黢的一片,连任何一丝光照都不见。   脚下的地面又是一震。   情势刻不容缓,季玺立即蹲下身,从阶梯走下去:“跟着我。”   茅黑打开手电,表示要递给他,季玺摆了摆手,他深蓝的眼睛在暗黑中显示出一种微弱的亮光,如同猫眼一般。   “我不需要。”他说。   茅黑一震,咂舌:“离谱。”   季玺没管他,一猫腰从窄小的阶梯钻了下去,其他人纷纷下来。   他们降到最地底,周围是圆形的弧度管壁,脚下踩到积着一片水洼,看样子应该是一处已经废弃的下水道。   幽黑的圆洞中,时不时传来水滴落的声音,头顶火炮轰击产生的巨响不绝于耳,   季玺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赶快跟上。   这块地方地基不牢,若是再被轰炸下去,恐怕整个地道很快就要塌陷了。   季玺凭借记忆,熟练地穿行在迷宫一样的庞大下水管道内,带着众人弯弯绕绕地向前行进。   茅黑问:“我们这是往哪里去?”   季玺答道:“你们不是说要去中央实验室吗?”   “……这条路是我当年偷偷凿的,直接通进明珠塔。”季玺看了一眼背后神色晦暗不明的炎一,顿了顿,“……不管你们想做什么,我都……愿意协助。”   茅黑一震:“你……”他张了张嘴,“少爷……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季玺奇怪道:“怎么了?”   “你直接把我们带进塔?”茅黑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你亲手把我们送进去,你能允许我们把你家的老巢给掀了?”   季玺微怔了一下,只道:“无所谓。”   “……那里也从来不是我的家,只是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而已。”季玺表情平静地叙述,“我对那里没有多余的感情。”   他一边说,一边不受控制地回过头望向炎一,隐没在黑暗中的眼神饱含无尽复杂的深情。   他用很轻很轻地声音说:“我在北城……才有过真正的家。”   说罢这句话,他逃也似的飞快转过身,不敢看那人的表情。   他怕极了再被拒绝一次。   可身后没有传来任何声音,或许那句近似表白的话语只是没有被听到罢了。   ……幸好没有被听到。   在季玺的带领下,他们顺利沿着地下管道,从最底端潜入明珠塔。   一道圆形的钢铁气门横在他们面前。   茅黑见状,立刻上前撬锁,季玺伸手阻止了他。   明珠塔是整个申城基地的枢纽,也是防护最严密的地方,所有门锁都是连通在一张实时监控的信息网络上,若是受到不正当攻击会立刻发出警报,招来巡逻兵。   季玺打开脊柱内的智能系统,视网膜中不断跳动着蓝色的数字,显示正在重启和加载中。   他打开了除定位以外的所有功能,调动最大权限,才能黑进明珠塔的内部信息网络。   所幸,没过一会儿,眼前的信息显示季玺的管理员身份仍然还在,没有被清除。   “尽管我的权限很高,但我不确定我的操作会不会留下痕迹,也许他们更新过信息系统了。”季玺道。   “保险起见,开门后,我们必须在两个小时之内离开。”   “好。”   季玺打开门,就在那一刻,他眼前开始疯狂闪动起红色的警报灯,显示操作遇到异常,信息系统的防火墙弹回警示,智能系统感知到危险,发出警告,劝阻他立刻离开此地。   果然……现在的申城早已不是季家在时的那个申城基地了,一年前他们让季玺从手底下逃走了,又怎么可能不随时防范着他。   季玺眯了眯眼,什么也没说,只道:“行了,赶紧进来吧。”   炎一却问:“怎么了?”   “……没事。”季玺带着他们走进去,依旧用自己的权限刷开升降电梯,道,“中央实验室在88楼,你们上去吧,我不跟你们一起走了。”   “111层是停机坪,如果遇到紧急情况,从那里走,我会提前打开所有直升机的使用权限。”   所有人停下脚步,炎一用沉沉的目光注视着他。   季玺笑了笑,表情轻松:“别担心,难得回来一趟,我只是去见见老朋友。”   炎一没说什么,却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在升降梯门关闭之前把他拉了进来。   男人以低沉而危险的声音道:“你想做饵,也要问我同不同意。”   季玺顿了一下,只见炎一拿出一块黑色指甲盖大的片状物体,塞进了升降梯内一个供内部通讯的小插孔里。   所有楼层的指示灯全部亮起,又全部暗下,随后如出现故障般,混乱而疯狂地不停闪烁起来。   季玺傻了眼:“这……你放了什么东西进去?”   茅黑嘿嘿一笑:“一个病毒程序罢了,现在整个系统应该全部崩溃了吧。”   好家伙。   季玺惊叹:“所以你们早就准备好了?”   这句话出口,他忽而又觉得有些沮丧,低垂下头,心想原来炎一来之前早已做好了万全的打算,自己压根没帮上什么忙,反而还意外触发了防火墙的警报,真是多此一举。   炎一拍了拍他的肩,只道:“一起。”   季玺骤然抬起眼,眼神闪动地望着他,朦胧的灯光下,男人弧度完美的侧脸如同一座坚毅而冷峻的雕像。   季玺蓦然想起《杀戮游戏》最后一幕中,那个佩戴着统帅金徽的男人也是以这样的神色,俯瞰着整座基地和脚下熙熙攘攘的人类。   那好像是一副被拧造硬扭出来的太平盛世的画面,这个人却用一种仁慈而悲悯的眼神注视着一切罪恶。   他身上带有一种强烈的悲怆感,挺拔的背影显得孤独而寂寥,如同俯仰着一片苍茫的荒漠。   季玺心中一震,不知如何来形容他此时的心情。   这个人如今就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是神、是英雄……是他的爱人。 第98章 我可以为你死   他们立于明珠塔缓缓上升的透明玻璃升降梯内。   整个申城基地的夜色尽收眼底。   不远处那栋攀着翠绿的爬山虎,红色砖墙,颇具艺术感的四层楼小房子已经彻底炸毁,只剩一片烟灰蒸腾的废墟。   他们静静地看着那一切。   常怀道:“可惜了那么多游戏,我还没来得及全部通关呢。”   季玺轻叹一声:“算了。”他说,“没了就没了吧。”   系统受到病毒入侵后整座明珠塔一片骚动,陷入监控停滞状态,“叮”地一声,升降梯打开,88楼到了。   正值夜间,整个实验室漆黑一片,连灯都没有开,然而众人却不敢放松,尽可能不发出一点声响。   整个中央实验室有整整一层,无数先进高端的仪器满满地占满了他们进门的房间,季玺对这里很熟悉,从前他过一阵就要过来接受基因检查和伽玛阈值测量。   就在这时,地板突然晃动了一下,似乎是什么东西移动发出的撞击声。   季玺吓了一跳,心想难道实验室里还藏了人?   他闻声搜寻过去,只见实验室右侧有一个隐藏的小门,刚才那声响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季玺走过去,丝丝冷气沿着门缝冒了出来。   他心中突然响起一阵极为不详的预感,就在这时,锁扣弹开,那扇门自动开了。   莹莹的光线从房内冒出来,季玺站在那里,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彻底凝固了。   那里面放着一个个巨大的玻璃培养舱,每个舱内闪烁着电子提示灯,无数错综复杂的电线连通在一起,或许是因为系统出错的原因,它们开始发出警报声,红灯与蓝灯交替闪烁。   而那一个个庞大的,灌满不明透明液体的培养舱内,竟悬浮着一只只至少有人类五倍大小,皮肤灰白可怖的超级畸变人!   那些畸变人的样子……竟然和他与炎一曾在野外遇到的怪物,一模一样!   季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一辈子都记得那个恐怖诡谲的夜晚。   那些东西……极度危险。   季玺连瞳孔都在颤抖,其中一个畸变人已经有了苏醒的征兆,它在培养液里半睁开浑浊血红的双眼,用尖锐的利爪不停地拍打着玻璃外罩,不停地挣扎着四周连接着躯体的电线,面目狰狞至极,将整个培养舱都砸得哐哐作响。   周围大约还有十几个一模一样的培养舱,那些舱体的指示灯都以一种异常的频率在不断闪动……   “滴——滴——滴——!”   尖刺的警报声在他们头顶不断响起,季玺踉跄着甩上门,腿一软,坐在地上,不断地喘气,满身冷汗涔涔。   他脑子里乱极了,神经像烧化的电线全部熔化在一起,他四处张望,大喊一声:“炎一!”   就在这个当口,常怀和阿佑、炎一和茅黑竟都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   季玺心脏跳得极快,他飞速奔跑,在一间放满了实验药品和滴管的储藏室找到了炎一和茅黑。   “快走!”那些即将苏醒的超级畸变体不知何时就会脱离培养舱,季玺焦急地道,“这里不安全了……”   茅黑暴躁地翻阅着铺在地上的实验资料,喃喃自语:“不对,不是,都不是。”   “该死的!”他大骂一句,“到底藏在哪里!”   炎一脸色阴沉,冷静地道:“先出去。”他看向季玺,“怎么了?”   一瓶瓶打翻的滴管摔碎在地上,混合流淌在一起变成污浊的颜色,空气中散发着试剂特有的刺鼻气味。   三人捂住鼻子,迅速离开。   季玺拉着他们出来,恰巧见背着阿佑的常怀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伸手推开了那扇季玺刚刚关上小门。   门内的动静越来越大,整个实验室的地板都连带着在哐哐作响。   “别开——”季玺急声喝道,却已经来不及了。   铁门被巨大的冲力掀开,一只浑身湿漉漉的巨大畸变人朝着阿佑冲了出来,一爪子划在他身上,将他的衣服直接撕裂了一条口子,当胸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阿佑却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样,背着常怀后退一步,一柄飞刀甩了出去。   常怀的眼色顿时冷下来,仿佛恨得要杀人一般。   在看到那间屋内那几十个贮着畸变人的培养舱后,茅黑表情一瞬间变得可怕极了:“畜生……竟然养了这么多,也不怕引火上身!   常怀扔下一张资料单,表情狠戾地道:“我当是什么呢!这整个塔底下关的,全都是这玩意儿!”   季玺扫了一眼掉在地上的那张纸,只见上面写着几句话。   “……实验室成品,畸变体297号改良类型……大幅应用……   数量:3700   活体样品储藏在地下室W01-50号仓库,请注意妥善保管。”   季玺脑中顿时闪过他们来时那条路旁紧闭的仓门。   他不敢想象,三千多只同样的超级畸变人,竟全部藏在这栋巍峨的高塔之下。   那绝对是不异于任何核弹的破坏力!足以将所有存活的人类全部生吞殆尽!   他离开的这一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茅黑朝那东西开了一枪,那东西躲得极快,子弹擦着太阳穴飞过去,怪物怒吼一声,朝他们扑过来。   季玺心中着急万分。   屋漏偏逢连夜雨,偏偏这时候还惊动了这些畸变实验体……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们怎么可能不引来追兵?   他们才五个人,还带着一个残废的常怀,双拳难敌四手,若是被塔内的巡查兵找过来,必然是死路一条。   季玺在地上滚了一圈,推了一把还纠缠不休的茅黑,大喊道:“走啊,别管了!”   茅黑齿根都要咬出血,浑身肌肉紧绷,却不肯挪动步子,偏要与那个超级畸变体硬扛到底。   “……不行,不行。”他咬牙切齿,双目通红,艰难地道,“还没找到……要是就这么回去,我们剩下的兄弟们……”   “你们到底要找什么?!”季玺忙慌地问,“研究库我最熟,我去——”   “轰隆!!”   就在这时,一声轰鸣在他们脚边炸开,杂乱沉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整个实验室的警报灯嗡嗡地响着,所有灯光骤然亮起!   季玺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一把把他们推进最近的楼梯口。   “来不及了!”他喊,“有人来了!”   在一瞬间或者一毫秒间,季玺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已经滚烫到蒸腾了,他在同一时刻,一连做了三件事。   一,他打开自己的智能系统,在权限即将失效之前关闭了中央实验室的大门,切断所有外界信号。   二,他将自己的异能调动到极致,以身体挡住了那只飞扑而来的畸变人利爪的致命一击。   三,他把逃生通道尽数打开,然后在其他人已经率先进入通道后,用自己的权限挂上一串无解的秘钥,将通道入口死死地关闭。   下一刻,季玺想走,却已经来不及了。   持着机关枪的官兵纷涌而至,发了狂的畸变人用锋利的手爪将季玺的后背撕扯出一道道淋漓的血条,通道的转移门在指令的作用下缓缓关闭。   季玺牢牢地挡在入口处,身上银色的鳞片金属全部张开,将他的半张脸都覆盖成了冰冷的银白色。   “你们走吧。”他说。   他几乎是深情地望着不远处的炎一,他那双眼睛实在太漂亮了,尤其是用如此动情的目光注视着一个人的时候,那真是任何凡物、神迹都无法匹敌的美。   晶莹的水珠盈在眼眶间,却执意地不肯落下。   他倔强地盯着炎一的面容,一眨不眨,无比珍惜着最后一面,仿佛要将男人那张令他魂牵梦绕的脸,永远的,牢牢地烙印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   “炎一,你知道的。”他轻声道,“我可以为你死。”   那一刻,男人从来冷静的脸上竟露出了一种堪称恐慌的神情,他伸出手,狂奔过来,似乎想以此阻拦季玺。   一切都太迟了。   “咚——”地一声,伴随着沉重的响声,逃生通道的大门在他面前彻底关闭。   季玺舒了一口气,闭上眼,含笑着,坦然地迎接属于自己的结局。   ……至少,他们顺利离开了。   “砰砰!”身后,枪声四起。   下一秒,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降临。   季玺诧异地睁开眼,被打穿了头颅的畸变体倒在地上,庞大的身躯抽动着,小山一般重重地倒在地上。   “……小季少爷?”   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季玺回过头,怔了一下。   只见来人在官兵的簇拥下,穿着一袭白大褂,他扶了扶银丝边框的眼镜,眼中闪过一丝惊喜。   季玺皱了皱眉,他似乎见过这个人,科研所的负责人之一,林博士。   林博士端详着他,缓缓道:“你居然自己溜回来了。”他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那笑容看似友善,却莫名让人觉得阴风阵阵。   季玺心中顿时生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然而在重兵重围之下,他根本无处可逃,不过是瓮中之鳖罢了。   下一秒,林博士从口袋里抽出一把电击枪,对准季玺的脑门就是一枪。   “——小乖乖,别动哟。”   一种剧烈的疼麻感在身上蔓延开,季玺浑身的肌肉抽搐,眼前阵阵发黑,死死地盯着林博士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随后,他便失去了意识。 第99章 这个末世最大的秘密   黑暗中,季玺做了一个梦。   他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他甚至能够想起来在昏迷的前一秒自己送炎一他们离开后就被林博士抓了。他想醒,却怎么也睁不开眼,好像意识被迫囚禁在了这个无尽的梦魇之中,不断逃亡,却无处解脱。   他好像回想起了自己刚出生时那段充满黑暗,原本早该记忆模糊的日子。   季玺是早产儿,他离开母体后就被送进了实验室的控温营养舱,身上插满极管电片,日日靠外界输入的营养液度日。   他看到自己像个人类婴儿一样嘶声力竭地哭闹,身边却没有父母的影子,营养舱外只有人来人往,穿着白大褂的实验人员,时不时从他身上抽走一管血,或者给他加装一些乱七八糟的装置。   有时,他们会给他注射一些药物,如果姑且能称之那为药物的话。   随后,他的身体会本能地产生一些排斥反应,大多是难受的,折磨人的。   季玺开始发起高烧,时而却又浑身冰凉,他感到忽冷忽热,皮肤在青灰和红润两种颜色中诡异地不停交替,他的眼睛还没有发育好,看不清自己此时的样子,只能更用力地尖叫、大哭着,费力地摆动着自己幼小的四肢,而周围的实验人员却无动于衷地拿着钢笔,忙忙碌碌地记录着什么。   小小的季玺愈发拼命的哭叫着,像个小怪物一样张牙舞爪地挥动着四肢,试图引起外面那些人的注意。   “不……不……!”   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梦中的季玺仿佛身临其境,又仿佛只是一个幽灵一样飘浮着空中的旁观者,他几乎是恐慌地目睹着这一切,痛苦地捂住自己的头。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这是一场噩梦,是一场梦,放我走,让我醒过来!   大脑神经一阵一阵地抽痛,季玺拼命地拍门,想要从那种极度压抑的气氛中逃离。   实验室……培养舱……   他不敢承认,他这辈子最害怕的地方就是实验室。   即使他早已丢失了三岁以前的所有记忆,但对这个地方却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那是他毕生无法挣脱的深渊。   救命……救命……季玺在心中不断地呐喊,如同濒死的动物发出最后的呼救。   谁来救救我……   大脑“轰”地一声,季玺骤然睁开眼,刺目的冷光迎面照射在他的脸色,季玺浑身如同被水浸泡了一样,挂满了冷汗。   他的双手双脚被不知什么材质,有弹性的束缚带牢牢捆住,无论用多大的力气都无法挣脱,下身是一片冰凉的金属材质的平面。   季玺立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他被绑在了一张实验台上。   季玺内心甚至生出了这样一种疑惑——   这是现实吗,还是另一个更真实的噩梦?   一旁不知道在办公桌前倒腾着什么的林博士发现了他的动静,走过来,状似关切地问:“小少爷,这一觉睡得可还好?”   他带着橡胶手套的手里正拿着一剂针管,半指长的枕头泛着寒光。   季玺瞳孔一缩:“你对我干了什么?”   林博士端详着季玺的样子,微笑道:“我可什么都没开始做呢,怎么就怕成这样?”   “我只是……帮你激活了一下身体里的细胞,恢复一下体能而已。”林博士森然一笑,“怎么?这种熟悉的感觉如何?你三岁以前可是我一手带大的呢,想起来了吗?”   季玺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等等……什么……?   “不会吧,你不记得了?”林博士奇怪道,“那你可真是让我伤心呢。”   季玺如同一个溺水的人,急促地喘着气,他感觉自己在发烧,又或者没有,后背被那个超级畸变体抓出的伤痕又痛又痒,连带着整块皮肤都仿佛灼烧起来。   这种感觉是那么熟悉,就好像自己身体里有两股势力在不断斗争。   他平生只有寥寥几次体会过类同的感受,每一次都记忆犹新。   第一次,是他从明珠塔上跳下来,浑身粉碎,然后被强行注射了极限生长制剂进行抢救。   第二次,是他伤重,在炎一家里,他以为自己和过去一样,只是在渐渐恢复。   第三次,是他和炎一在郊外被畸变体攻击,受到了感染,并且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第四次,是现在。   按照常人的标准,他至少已经死过了四次,而且每一次都无可救药。   ……“你见过正常的活人,怎么打都不会死,非得把脑浆都拍出来才能咽气的?”   季玺感觉自己仿佛被冰冻了,一动也动弹不得。   “林博士。”他死死盯着目前戴着眼镜的男人,费力地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我十岁时,你们科研所给我注射的SZ-127究竟是什么?”   林博士挑了挑眉,似乎是没想到他一上来会问这个问题,理所当然地道:“畸变基因提取液啊。”   “不过……”他笑了笑,“那当然是特制浓缩过的,普通的提取液可没有这么好的效果。”   “为了把你身上的潜能激发出来,可是费了整个实验所好大的劲呢。”   季玺一瞬间脸上血色全无。   还真是,果然是……   竟然是这样。   畸变基因提取液。   ——换句话说,就是跟畸变人唾液、体液类似的成分,人类如果被畸变人咬到,理所当然地会受到畸变病毒的感染,随后变成畸变人。   注射畸变基因提取液当然也会发生同样的效果。   畸变人是不老不死的怪物,它们的躯体即使再受到创伤,只要大脑还在,就能永无止境地活动下去……   这与SZ-127的作用原理何其相似。   季玺表情凝滞,脸色苍白如纸,无比艰涩地问:“可为什么……”   “……我没有被感染?没有变成畸变人?”   其实一个答案早已在他心里呼之欲出。   一个令他恐惧至极的答案。   那个让他根本不敢面对的真相。   ……因为他自己就是畸变人。   林博士一脸有趣地端详着季玺面如死灰的表情,饶有兴致地鼓起了掌,赞叹道:“太可笑了,实在太可笑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癫狂地哈哈大笑起来。   “你作为季瑄耗费毕生心力培养出来最大的王牌。”他脸上露出一种堪称离奇而荒谬的表情,“竟然连这个末世最大的秘密都不知道,真的是……”   他怜悯地看着季玺,用一种可笑而不知怎么形容的语气说:“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了。天真?可怜?无知?季瑄真的是把你养成了一朵温室里的花朵,长这么大了,居然还被蒙在鼓里,真是太惨了,我都要为你辛酸一把了,哈哈哈哈哈!”   季玺死死地盯着他,整个人都在不停地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甚至想捂住自己的耳朵,拒绝这个人再继续说下去。   闭嘴,闭嘴,我不想听……!   林博士却丝毫不愿照顾他的心情,或者说,季玺绝望恐惧的神情反而让他感到更为愈发畅快,浑身舒爽。   他愉悦地笑起来,将那个残忍的真相毫无保留地全盘托出:“文明发展到最后,人类在追求长生不老的执念中早就疯魔了,说得好听点,最早产生的畸变人不过就是基因改造失败的第一批人类,他们临终前用冰柜留存自己的尸体,抱着终于一天还能复活得以重回人世。”   “经过几代人地不懈努力,再生实验才终于成功了。他们求仁得仁,的确永生了,只不过以另一张面目继续活着,不然你以为世界末日是怎么开始的?”   季玺仿佛失去了语言能力,表情一片茫然:“你是想告诉我……这整个基地,所有接受过基因改造的人,其实都是畸变体吗?”   林博士笑了一笑:“当然。”   “你以为人人都能做基因改造吗?”   “那是我们共同守护着这个秘密的上等人——”他顿了顿,以极其享受而满足的神情,“——的特权啊!”   “你,我们塔内的所有人,都是共犯。”   “末日从不是上帝要惩罚人类,而是人类要自己消灭同伴,以此来创造一个层级分明,圈养与被圈养的新世界。他们故意提取初期 ‘复活者’身上具有感染性的异变病毒,放任病毒实验室流出,一手造成了世界末日,还不就是为了能够永无止境地继续揽权,操控这个世界其他大多数无知者,心甘情愿地为他们所奴役罢了。”   季玺过载的大脑像是烧化了一般,完全不知作何反应。   林博士一字一句地道:“是我们,是曾经的你,你的家族,在掌控着一切,处心积虑策划了这一场旷日持久的灾难。”   “基地这个词,有人以为是避风港,有人以为是伊甸园,其实啊……”他张开手,像站上了世界王座一般疯狂而肆无忌惮地高声笑了起来。   “其实,这一切也不过是为那些愚民精心打造的一座囚笼,赏他们一块骨头,再抽一鞭子,放点畸变人来吓吓他们,他们就会立刻缩回来,像敬仰神明一样扒着你不放,为了讨一点吃的连尊严也不要,像狗一样趴在地上摇尾乞怜,为了一份我们施舍给他们的工作感激涕零,干到累死,哈哈哈哈!”   “有趣,实在是太有趣了!”   季玺满脸空白,用看精神病一样的目光瞪着林博士那张表情错乱的脸。   那一刻,他甚至搞不清楚,是自己的神经出现了错乱,还是林博士的脑子出了问题。   或者……是这个世界都疯了。   “季家将你保护地如同一张白纸。”林博士看着季玺无比震惊的样子,得逞地勾起唇角,悠悠道,“很荣幸,我会成为这张纸上第一个画下笔迹的人。”   “这就是他们始终在隐瞒你的真相。这个末世最大的秘密。”   “我可是全都告诉你了哦。”他用极为恶劣的语气道,“如何?听得还开心吗?被欺骗了这么久的感觉不好过吧?难受吗?”   季玺睁大眼看着他,如同一只毫无反抗之力待宰的羔羊,在一串串巨大的打击下,他看起来临近崩溃了,手脚却还徒劳地挣扎着。   他将束缚带和整张实验台挣动地哐哐作响,甚至调动皮肤表层的异能细胞,试图将束缚带割裂逃脱,然而那不知什么材质制成的束缚带却纹丝不动,无论季玺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甚至连坚硬的金属都无法割破一丝一毫。   林博士兴致盎然地欣赏着他可怜巴巴的样子,不紧不慢地说:“小季少爷,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做了这么多年实验报告,我比你自己还了解你的身体。”他微微一笑,俯下身,仿若恶魔的低语,“你逃不掉的。”   季玺满头冷汗,瞳孔震动,他是真的慌了。   ……他要做什么? 第100章 凭什么是你?   林博士一把钳住季玺身上还未消退的银色金属状组织,还未等他动作,季玺立刻将皮肤恢复成原状,谁知林博士的手术钳子却压根没有停,硬生生从他身上撕下了一块鲜血淋漓的皮肉!   季玺顿时疼得脊背都在发颤,尖叫一声。   林博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如果不想吃苦头,你最好配合一点。”   他将那块生撕下来的表皮组织扔进垃圾桶里:“来,我要研究你的异能,自己给我看。”   季玺瞪着他,满头冷汗。   林博士好笑地看着他:“你以为这样我就没有办法了吗?”   一旁滚动的机器却突然停了,林博士立刻放下手里的工具,走过去,从血液离心机中抽出一张刚刚打印出来的分析表。   他看了半天,肉眼可见脸色越来越差,最后咬牙切齿地把那张分析单团成球状,扔进垃圾桶。   “妈的!”他咒骂道,冲过来捏住季玺不知何时以满是针孔的手腕,“血液提取为什么查不出任何东西!为什么?!”   他像一只困兽一样咆哮着,语气分外不解而暴躁:“这该死的异能究竟是哪里来的!季瑄到底是怎么把你弄出来的?为什么明明血液成分没有任何异常,人体却可以金属化?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他疯了似的捏着季玺的手腕,直接掐出了一条青紫色的血条,“你说啊,你说啊!!”   季玺被束缚带制住,根本甩不开他,光是忍住痛呼已经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   他注视着季玺通红的眼睛充满着狂热与贪婪。   “凭什么只有你有这种能力……”林博士怒目切齿地问,“我在研究所做了那么多改造,怎么会有这种事?凭什么是你?为什么?!”   季玺根本无法回答他。   毕竟他自己也根本不明白。   林博士没有从他嘴里得到答案,极为不满而愤怒,他立刻拿起手术刀和沾着血迹地铁钳,阴森森地道:“行啊,那就等我一刀刀把你剖开来,把你的内脏一块一块取出来——   “——慢、慢、研、究。”   这个疯子!   季玺惊慌地瞪大眼睛,他整个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战栗着,湿汗淋淋。   恐怕没有一个人在面对这种场景时不会产生一种本能的极度恐惧。   在林博士的手术刀将皮肤穿透之际,季玺下意识地调动细胞,用坚硬的外壳武装自己。   那几乎就是一种本能的自卫反应,完全不受理智的控制。   “砰——”   两两相撞,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擦声。   林博士露出满意的笑容:“嗯哼,就是这个。”   季玺紧张极了,他明知这家伙不安好心,决不能让他获得自己的身体组织,另一方面,身体却出于生物本能的防卫机制,运用最大的能力,来避免受到更多的伤害。   换言之,他的这种异能,已经不再是他光用大脑能够完全控制的了。   这究竟是什么?   同一时间,季玺脑海中竟然升起了如林博士同样的疑问。   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啊?   下一瞬,极大的痛觉让他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林博士用一把极锋利的柳叶刀,直接将那一大块出现金属化的皮肤,活活全部割了下来。   “呃!!”季玺猝不及防,声嘶力竭地痛叫出声。   这一次,林博士满意地获得了实验样本,如捧着珍宝一样将那块从季玺身上取下来的血肉模糊的身体组织放进实验皿。   “你可以休息一会儿。”他大发慈悲地对季玺说,“等我把这一块先用完。”   季玺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了。   就在这一天,他做了二十年自以为是的美梦,终于彻底结束了。   原来他从前面对的一切残酷都不叫残酷,原来他从前见过的所有黑暗都只是这庞大阴谋中的冰山一角。   你拥有的一切都从不是应得的,你过去美好的生活全都是用鲜血与剥削堆砌的,你做不了普通人,你无处逃脱,你的所求皆得不到实现,你理应在最极致的痛苦遭受唾骂,在无间地狱受永世折磨,因为你从出生就带着无尽的罪恶。   ……你活该。   工作台上,林博士以几近狂热地眼神对着那块撕扯下来的皮肤组织,周遭的分析仪器不断运转着。   “这到底是什么……”他喃喃道,“难道人体内真的能产生金属细胞吗?”   这绝对是颠覆科学界的重大突破。   新世界的曙光就在眼前……   林博士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狂喜。   ——到时,他作为掌握基因变异核心秘密的科研人员,无疑将成为这个新世界的神!   “滴!”的一声提示音,基础分析机显示成分分析完成,林博士迫不及待地抽出机器的打印单。   随后,他原本兴奋至极的表情像是突然冻结了。   报告单开头写这一句话:“未观察到异常细胞结构。”   随后,后面则是具体地成分组成示意图。   “结论:样本主要由钾、镁金属构成,莫氏硬度2.8+……”   林博士盯着那张单子上寥寥的几行字,像是要把那张纸都烧出一个洞来,握着报告的手像帕金森一样抖动着。   “怎么会有这种事?!”   “这是在告诉我,根本没有金属细胞,异能调动的竟然是身体组织内自有的微量成分?”他用几乎咆哮的声音怒吼道,“这怎么可能?!”   季玺心念一动,困难地睁开眼,静静地看着暴跳如雷的林博士。   他隐约从林博士的话里听明白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若这是真的……未免也太过离奇了。   总的来说,人体就像一座庞大的工厂,其中有不同功能的组织,如各种器官、骨骼、血液,等等。   各元素各司其职地存在于不同的组织内部,维护整座工厂的和谐运作,比如说钾存在于血液中,可以调节机体的酸碱平衡,维持血浆渗透压;钙是人体骨骼的重要组成成分……   这是天经地义,大自然所赋予的人体结构。   而现在这份报告莫过于说明,季玺能够通过主观意志,调取整个人体工厂中任何所需要的成分,为自己所用。   若将人体比作一台机器,季玺这台机器的智能程度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量级,不是任何其他人所能相比的了。   甚至……   这样还能算是一个“人类”吗?   对做了几十年研究地林博士而言,带来的震撼莫过于整个科学体系都被颠覆。   这简直是神迹。   甚至光用“异能”这个词来形容,都显得过于浅薄了。   连季玺自己,都陷入了一种莫大地震惊之中。   林博士向发了疯似的冲过来,二话不说,立刻又从季玺身上夹下一块肉来。   季玺没想到他缓了没几秒又再次发难,顿时痛得冷汗如瀑而下。   “不可能,这不可能!”林博士癫狂地嚷嚷着,他抄起尖利的手术刀,往季玺的锁骨位置猛地一扎,顿时鲜血四溅,季玺立刻惨叫一声,身体抖如筛糠。   这混蛋……   极端的感官摧残下,季玺连骂都骂不出来了,他不停地挣扎着,双目血红。   “叫吧叫吧。”林博士咯咯笑着,手术刀从皮肤表层深入,然后在锁骨中央剪出一个口子,“反正你又不会死,咱们慢慢熬。”   随后,他当着季玺的面,将插入一半的手术刀向下一划,拉出一条裂口。   “嗤——”   血花四溅,季玺痛到几乎没有知觉了,他的上半身就这样眼睁睁地被剖开了一半,生生撕裂的血肉中露出里面还在搏动的内脏。   接着,一管淡黄色的液体被顺着静脉注射到体内。   随后,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他的身体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伤口附近出现增生的组织,随后,季玺只能感觉到自己整个人仿佛被放进了油锅一般,不停地发热灼烧起来。   “真是奇怪了。”林博士推了推眼镜,“为什么只有到你身上畸变提取液的效果会这么好?”   “这和金属化异能又有什么关系?!”   无法解答的谜题太多,季玺回答不了,林博士选择用最原始的方式进行观察,研究。   ——那就是不停地破坏他的身体,并且给他注射不同的实验试剂,记录反应效果。   季玺颤抖着紧紧闭着眼,悄无声息地倒在实验台上,鲜血如注地流下,身体不停地颤抖,表情只剩下悲哀与凄凉。   身体无尽的剧痛中,他如今唯一的诉求,就只想求一个解脱。   “轰!”   不知何时,一声巨响从实验室门外传来。   头顶的电灯闪烁了几下,灭了。   季玺的意识在持续剧烈的折磨下已经逐渐陷入了一种混沌的状态,远远的,他只能听见林博士似是愤怒似是奇怪地叫了一声。   “该死的!哪个不长眼的啊?”他骂了一句,“这里是实验禁地,你——”   黑暗中,他看不清来人,却突然噤声了。   因为一管冰冷的枪口就指在他的太阳穴上。   那里是畸变人,或者说所有基因改造人的唯一弱点。   “……你谁?”林博士用战战兢兢的声音问,他感觉到这人来者不善,忽然想起中央实验室之前进来的几只小蚂蚁,季玺反应快,不小心便让他们走脱了。   这塔里的保安呢?都干什么吃的?竟到现在还没把人抓走吗!   林博士被人拿枪指着,不着痕迹地去够白大褂里的电击棒,然而,还未等他出手,来人反应极快,一把按住他的腕子,电击棒应声而掉,把他一脚踹到了门边。   林博士心道不妙,立刻高声喊:“我只是个科研员,你杀了我也没用,你要干什么,我完全可以配合——”   下一秒,他的两只手臂被用巧力三下五除二全部掰到脱臼,长枪管对准他的后脑勺,他的双手被反扭到身后,毫无动弹的余地。   如此熟练的手法……这人是个特种兵?   林博士脑中心念电转,接着,另一个人的声音传出来,他的手被一副冰冷的东西铐起来,像一只狗一样被人拉住脖子。   “说!你们的畸变病毒血清到底放在了哪里?”   是茅黑的声音。   季玺骤然挣扎了一声:“……唔!”   茅黑顿时吓了一跳:“小季?”   他蹦出一句:“你居然还活着?” 第101章 到底谁是疯子   那一瞬,季玺费尽全身的力气睁着眼,黑暗中,那个他熟悉万分的背影转过身,男人望着季玺出声的方向,用一种他看不懂的神情。   因为夜视的关系,季玺能看见对方,但对方却看不见自己。   季玺很轻地动了一下,牵到身上已经被破坏得千疮百孔的皮肤,忍着如刀割般的疼痛,他想要过去,又想起自己现在可能的样子,忍不住缩了一下。   然后,他就看不清对方了。   视线一片漆黑,是一双温暖的手准确地抚上了他的脸,遮盖住盈盈不落的双睫。   不知怎么,季玺就是知道,炎一此举是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此时的表情。   耳边传来打斗的声音,林博士手无缚鸡,轻而易举地就被茅黑彻底制服了。   茅黑将林博士五花大绑地扔在一边,确认他再没有反抗之力,打过手电,却着实被入目的情景骇了一跳。   炎一用刀将捆绑住季玺的束缚带割开,刚想伸手将他抱起来,却摸了一手湿漉漉的液体。   手电的光线打过来,两人皆是沉默。   实验台上,那已经看不出是一个“人”的形状,倒不如说是一堆被切碎割裂的肉块,整个房间浓郁的血腥味就是从这里飘散出来的,炎一饶只是碰了他一下,就沾了满手鲜血。   整个实验台仿佛某种犯罪分子的分尸解剖现场,五花大绑的季玺被开膛破肚,身体满目疮痍,唯有一张脸还是完好的。他每一次呼吸,敞开在外的器官都在一张一缩,往外渗血,恶心极了。   光是看着,就不敢想象会有多痛。   见惯了世面的茅黑都撇过头去,止不住地反胃。   季玺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但他能猜到一定很糟。   于是他轻轻地道:“别看了。”   他颤抖着乞求在自己最爱的人面前保留最后一丝颜面。   “不嫌弃你。”男人的手轻柔的抚在他的脸上,季玺能感觉到底下激烈跳动的血管,“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他的声音竟微微有些哽咽,却还强忍着不想让季玺发现。   季玺闭着眼,颤了颤。   季玺这个样子别说是走了,连移动都困难。   茅黑和炎一争分夺秒地黑进了系统,才争取到了这么一点潜入实验区的时间,却也不能久留。   茅黑替他们打着灯,炎一想要将季玺拖起来,竟无处下手。   仿佛一碰,这具破败的身体便要彻底散架了。   季玺强撑着精神,扫了一眼被扔在角落里连嘴部都被胶条封上的林博士,勉强几个字:“给我……打……生长制剂。”   茅黑立刻会意,将林博士嘴上的封条扯开,急声问:“东西呢?”   林博士瞅了他一眼,枪口立刻抵住他的眉心,他做出个投降的表情,忙不迭地点头道:“好好好,我去拿。”   茅黑眯起眼:“你最好别耍花招。”   “不敢不敢。”林博士皮笑肉不笑,“我的小命还捏在你们手里呢,大侠饶我一命。”   他从一旁的试剂仓拿出一支全新的装着淡黄色液体地小瓶子:“你们解开我,我才能给他打呀。”   炎一一把夺过:“我来。”   他将瓶子递到季玺面前:“是这个吗?”   季玺努力地看了看,随后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炎一立即拆开一支针管,将液体抽入,小心翼翼地寻找了一块季玺尚且完好,静脉附近的皮肤。   “忍一忍。”他沉声道,针尖干净利落地刺入皮肤,将液体尽数打进去。   比起林博士惨无人道的折磨,炎一这一下对季玺无异于被蚊子叮了一口。   炎一看着,倒像是比自己还疼。   季玺很小幅度地弯了弯一边的嘴角,示意他自己没事。   他像他们初见时那样,双唇上下一碰,作出一个口型,嗓子却没有发出声音。   但炎一却看懂了。   他说:不疼。   没过一会儿,季玺身上残破的组织便再次开始疯长,以惊人的速度愈合起来,茅黑叹为观止地看着,不由问:“这是什么神药?”   被掼在地上的林博士哼哼一笑:“你们不会想要试试的。”   “我奉劝你们一句。”他扫了一眼围在试剂库的几人,说不上是难得好心还是故意恶劣地提醒道,“普通人打了这种最高浓度的生长剂,会在十秒之内变成完全丧失理智的畸变人,我可以保证。”   茅黑顿住,立刻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林博士早在他开口要血清时窥得了他的意图,用堪称残忍的语气微笑着解说道:“同样的药剂在不同人身上的效果是截然不同的。”   “这么多年来,申城基地生长制剂唯一成功的受体,就是小季。”   “他对畸变提取液的耐受程度大到不可置信,而其他实验体,全部无一例外地转化成了失败的畸变人。”   他的意思坦诚到再直截了当不过——   汝之蜜糖,彼之砒霜,所谓神药,也不是人人消受得起的。   可若是只有季玺一人,那这药有没有又有什么区别?   林博士一想到此处便恨得牙根出血,却更加乐得肆意刺激眼前这两个突然闯入的特种兵,想看他们愤怒、绝望却无能为力的样子。   谁知,还没等他下句话出口,不知何时已经能够活动的季玺冲了过来,当即就甩了他一耳刮子。   他恨急也痛急,这一下丝毫没有留力。   林博士被打得眼冒金星,斯文的面具立刻就戴不住了,他破口大骂:“你这小崽子!”   此刻解除束缚的季玺简直如脱出牢笼的恶兽,他身上银色的皮肤一片片张开蔓延,深蓝色的眼睛如同无机质地玻璃珠子,像看着一个死人一样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林博士。   感觉到危险临近,林博士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他捂着自己被扇得红肿的脸,假笑道:“小季少爷,有话好好好说……”   “……你看,我这也是出于研究必要,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的异能到底从哪……啊!!”   一句话还没说完,季玺重重踹在他的胸口,带着尖刺地手将他的整个下巴整个掰了下来。   季玺冰冷地看着他:“现在,你终于可以闭嘴了吗?”   “呃!!……啊!”林博士扭动地滚在地上,发出杀猪般的嚎叫,下颌骨直接被掰断一截,腥臭的血肉飞出来,露出半个黑褐的空洞。   季玺无动于衷地看着那团在地上打滚惨叫的东西,蓦地想,既然畸变人与基因改造人一家之源,他们与外面那些嗷嗷待哺的怪物又有何区别?   基因改造对大脑产生了多少影响,没人知道,他们自诩拥有人智,可到底谁是疯子,谁又能说得清呢。   季玺甚至想,他自己作为改造人中的一员,不也是这样?   他真的“正常”吗?   现在的人类,又何尝不是被一群其实失去理智的怪物在统治着?   周遭的警报声滴滴滴地响起,头顶的电灯闪烁,是塔内的系统在清除故障。   炎一拉住季玺:“先走。”   他扫了一眼血肉模糊的林博士,深不见底的眼中燃烧着无尽的愤怒,沉声道:“把这个人带上。”   季玺知道他的意思,却只是笑了笑:“不用。”   话音未落,他夺过炎一的枪,正中林博士的头部。   林博士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睛大大地瞪着,不明白季玺怎么突然就开枪了。   他在这么多年的活体实验中早已将自己的疼痛反馈调到了最低。   这些年,他虚与委蛇,作为季家曾经的心腹,在季瑄死后仍然凭着知情识趣和主动配合,在科研所活得如鱼得水,甚至被允许不断进行着早已禁止的实验研究。   没关系,只要活着就好。   他是长生不死的改造人,只要活得够久,总有一天,他会获得这个世界的终极奥秘,爬上那个最高的位置,让所有人匍匐在脚下。   季玺就是那把钥匙,他才刚刚接触到了那扇开启一切的大门,胜利的曙光近在眼前。   就差一点……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意识逐渐散去,最后一刻,林博士死不瞑目地盯着季玺的方向,无光的眼中仍充斥着贪婪与不甘。   季玺收回枪,被炎一一把抱起,扛在肩上,茅黑紧随其后,在追兵破门而入之前从窗外一跃而下。   一把绳索精准地扯住他们,将他们牵引在半空中。   是阿佑和常怀!   他们早已等在空旷的停机坪上,用准备好的绳索把他们拉下来。   炎一撑着墙体的外壁,抱着季玺,稳稳地落在地面,他们迅速躲进一旁的机械室,巨大的直升飞机一架架停在那里,形成了绝佳的掩护。   “怎么样?找着了吗?”常怀问。   茅黑脸色灰败:“没有……哪里都没有。”   季玺问:“你们有人被咬了吗?”   茅黑摇摇头,事到如今也瞒不住了,他道:“我们的人在北城,常氏养了太多畸变体,若是要动手,我们的伤亡将会非常惨重。”   季玺脑中的思绪如电一样闪过。   他忽然想起那次在郊外,他和炎一都受了伤,自己本来就是改造人,没有变异也实属正常,但炎一为什么也没有受到感染?   一切如云开雾散,事到如今,他不难想到是自己身上的某种成分能够抑制畸变病毒。   光申城基地的地底就养了三千多只超级畸变人,北城那边的情况恐怕也是半斤八两,大战一起,就算有再多部众也经不起如此可怕的消耗。   炎一他们或许是正是这么想的,也许是季玺在年幼时曾被注射过抗病毒疫苗,他们迫切需要知道怎样才能不被感染,这才铤而走险,贸入申城。   可若刚才林博士说的是真的,那一切假说便都被推翻了。   根本没有血清,问题出在季玺身上。   因为季玺是唯一那个特殊的改造人,他的体质能够承受畸变提取液,抵抗畸变病毒。   可这其中的原理是什么?为什么只有季玺做得到这一点?究竟是怎样才能防止病毒扩散?他们谁也不清楚。   畸变病毒的感染过程是不可逆的,已被病毒彻底破坏大脑的畸变人神仙难救,他们不可能现在再去抓活人做实验。   现如今,唯有一条法子。   季玺道:“你们有空的袋子吗?”   常怀还真拿出了一个:“怎么?”   季玺伸出手腕,一刀割开动脉,血像拧开了闸口一样喷了出来。   顿时季玺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成苍白透明,就像恰好处在人与畸变体变化的中间地带。   但他的眼神依然清明,身形依旧挺立,从这一点上,他看起来似乎仍然算是个“人”。   他将血袋一个个接满,望向炎一,忽然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102章 要活着回来   这句话问得让人摸不着头脑,炎一深深地看着他,道:“那天你来我家,我们大吵一架的时候。”   季玺微微睁了睁眼,好似突然明白了什么。   随后,他怅然而释怀地笑了,笑容苦涩而无尽悲哀。   季玺在那一刻,终于彻底明白了炎一的未尽之言。   他是一切罪恶的祸首,是炎一最痛恨的畸变改造人,他们之间……永远没有可能。   原来,从一开始,他所拥有的,就注定不是属于他的。   炎一说想掐死他,是真的想杀了他。   他们还是要走到兵戎相见的这一天。   此刻炎一却按住了他不断流血的手,眼神沉沉:“别放了。”   季玺苍白着脸,勉强一笑:“也许有用呢,你们这么多人,多准备一些,我就当做好事了。”   炎一静静地看着他。   “阎一。”季玺道,“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   他闭上眼,神色却异常坚定:“这一切都是不对的,这个世界……全部都是错误的。”   常怀笑了笑:“恭喜,很高兴你终于意识到了这个世界的操蛋之处。”   他用异常粗鲁地话说:“——就是一团狗屎。”   季玺也笑了,迎风而立,身形如一杆笔直的枪:“谢谢,很精确的形容,我表示完全赞同。”   虚伪的秩序理当被摧毁,弥天的错误应当被重新修正,高塔上的伪神们,也该是时候尝尝被打落泥地的滋味了。   远处,高塔在受到入侵后持续发出紧急警报,黑压压的士兵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季玺将自己浑身上下的血都几乎抽干,把所有装满的血袋都扔给炎一和茅黑,沉重的战靴声离他们越来越近。   “快走吧。”他说。   炎一似是意外这一次季玺竟然没有阻止。   “你有要做的事,我也是。”   季玺道。   “申城这边我来处理,解决了就过来找你们。”   形势刻不容缓,茅黑和阿佑常怀先上了飞机,炎一最后深深地看了季玺一眼,却只是简短地说了四个字:“注意安全。”   “放心吧,毕竟也是我自家的老巢,不至于孤立无援。”季玺几乎是强行压制着想要极力挽留他的心情,极力装出一副看似云淡风轻的模样,微微笑了笑,“炎一。”   他哑声道:“我会好好注意的。”   “……你也答应我,要活着回来。”   炎一交汇着银河与月色的黑眸深沉地望着季玺,那一秒钟如同过去了千年,他过去对季玺承诺过无数次,此刻却再说不出一个“好”字。   这注定是一条有来无回的路。   他在军队一边慢慢忆起自己的计划,一边看着自己逐渐沉沦。   等他意识到时,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造化弄人。   若是侥幸万分之一他能活下来……   炎一垂下的手在季玺看不到的地方握成拳。   不,没有如果。   是他自己选择殉于正道,到了这一步,再不舍得又能如何。   他们终究是没有更多的时间了。   匆促的离别中,季玺终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他眼睁睁看着炎一上了飞机,在被狙击前的最后一刻,机浆嗡嗡旋转,墨色的直升机缓缓升空,升入无边晦暗的夜空。   黎明尚未破晓,扑面而来的,是灭顶的黑暗。   火炮冲天,将黑夜照得宛如白昼,塔内的士兵蜂拥而来,持着机关枪不停地扫射着。   季玺钻进另一台直升机,点火起飞,他脊柱内的芯片在最大的负荷下工作,连那一块皮肤都发烫通红。   他的智能系统不断地发出警告,显示容量过载,大部分功能和权限在防火墙地作用下已被禁用,季玺试图让系统自我感染,攻击高塔内部,但这一小块芯片的能量到底是太小了,还不足以同时操作整个高塔的系统,只能试图将干扰信号插入这些巡查追兵的智能助手内。   短暂的干扰给季玺争取了几秒钟宝贵的时间。   季玺立刻熟练地操纵飞行面板,直升机离开停机坪,向着高塔顶部的位置飞去,那里曾是他的家。   以塔内松散的安保来看,如今申城基地的最高掌权者可能根本就不在此处。   既然知晓季家和反叛者都同属于改造人阵营,事情反而好办了不少,到底是谁坐那个上位不过是一场改造人之间的内讧罢了,季家统治基地那么多年,威望到底还在,科技时代,他只要控制了系统和军备武器,便等同于掌控了半个基地。   他需要到中央控制台,将他的权限全部重新激活。   季玺将直升机开到塔顶,随后纵身跃下,身形如同一尾游鱼。   中央天台,一块玻璃自动翻开,那是家居系统,季玺异常顺利地由此侵入。   他滚落在地上,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毛毯,即使是摔上去也不会感到疼痛。   周遭安安静静。   季玺迅速爬起身,环视了一下四周,这就是他曾经的住所,如今却被改造地颇有些面目全非,地毯是暗红镶金边的花纹,红木的壁炉烧着炭火,他的饼干垫被换成了天鹅绒的豪华沙发,同色系的窗帘辍着金灿灿的流苏,整个房间如同一所豪华的宫殿。   恶俗。   季玺内心默默吐槽了一句。   就在这时,卧室的方向突然窸窸窣窣地传来一阵声响,季玺闪身一躲,藏在帘子后面,过了不久,却见那扇卧室门突然打开了,一个穿着白色蕾丝睡裙的少女像是刚被吵醒,奇怪地朝外面看了一眼。   她长得极美,明眸皓齿,面容恬淡而不具攻击性,肤色雪白,鼻尖娇小,还有一颗饱满圆润的唇珠,像一只鹿。   季玺望着那张熟悉的脸,睁大双眼。   那竟然是……他曾经的未婚妻,洛晚意。   季玺掀开帘子,走了出去,与她正对面。   洛晚意顿时吓了一跳,慌张道:“你……”   她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是小季?”   季玺微微点头,皱眉:“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洛晚意说:“这里是我家。”她轻声细语地道,那张弧度完美的樱桃小口一张一合,长长的羽睫垂下,看不清神色,“你离开后,李珹文上位,我就嫁给了他。”   季玺顿了片刻:“竟然是他。”   李珹文。   季玺当然熟悉那个人。   李珹文是他祖父的副手,在季瑄手下干了约三十年,心腹大将。   季家早百年前与李家算是同一祖上,说来也称得上关系亲厚的姻亲,时常走动,因此季瑄当权后提拔了一干李氏的子弟,李珹文便是其中能力最出众也最得季瑄赏识的一个。   谁想,李珹文蛰伏多年,原来早不甘心只做区区一任副手,打算取而代之了。   从前季玺一直以为季家是被潜伏伪装的畸变人灭门,现下终于得知真相,才明白,季家的破灭也不过是一场基因改造人之间的窝里斗罢了。   季玺自嘲地笑了笑:“这么多年,李家狼子野心,我竟全然不知。”   亏得他从小见李珹文时,总恭敬礼貌地叫一声叔叔,李珹文有时去军队考察,回来时还会给无法出塔的季玺带一些小玩意儿,泥塑的糖人和炸米花。   往事如烟,当真是人心难测。   洛晚意低低地道:“我听他说,是你出生后,李家和季爷爷产生了一些争端,所以才……”   她盈盈地望着季玺:“总之,他们要抓你的。小季,你不能在这里久留,赶紧走吧。”   季玺愣了一下:“是因为我?”   洛晚意悲戚道:“是因为你的基因,小季。这件事洛家也有份,他们一边把我嫁给你,拉拢着季家,一边又暗地里跟李家筹划政变,两边都捞着好,我那时完全不知道,对不起。”   季玺倒不未必多么关心洛家的小算盘,洛家过去原本是苏杭那边的土著,在建立基地时曾出资造了一所粮仓,才硬生生往申城这摊浑水里掺和了一脚。   季玺出生后这些年,洛家在政权内部的地位始终不好不坏,稳中有升,原本季家若真想联姻也找不上他们,但人类的生育率实在太低,洛家胜就胜在有一名与季玺相配的适龄女儿,季瑄后来看在他们安分守己,洛晚意性格柔软,教养出众,才拍板定了这桩婚事。   到了他们这个地位,尔虞我诈随处可见,就算是夫妻间也毫不意外,他与洛氏本就无甚情分,如不是这一纸婚约,恐怕连洛氏当家姓甚名谁都闻所未闻。   季玺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我的基因?我的基因怎么了吗?”   洛晚意却摇摇头:“具体我不清楚,只知道是他们的研究碰上了瓶颈,若是走不出来,便只有死局。”她抬起头,那张脸如同黄金分割而成的比例,眼珠如水晶,头发如绸缎,皮肤胜白雪,她这样楚楚动人地看着你的时候,简直就像一个完美的人偶娃娃,显得异常不真实。   她这些年更美了,季玺想,跟自己一样,越来越不像个人了。   “经过基因改造的人是很难有后代的。”她说,“他们不让我知道,但我猜想这就是他们苦恼的原因。这就是所有人都想解决的最大难题。”   “尽管我的生育等级一直是A+,但成婚一年,每一次受精后三天内必定着床失败,只要李珹文在,我们就会交配,有时甚至一夜两三次,可我们至今还是没能有后代。”   她在自己的前未婚夫面前陈述自己与另一个男人的婚后生活,面不红心不跳,仿佛只是一件例行公事。   “科研所查不出理由,他们只会说,所有数据指标都达到了合理的标准,可失败的原因是什么?他们没有办法用我们已知的科学体系来衡量,只能用概率问题来解释。”洛晚意甜美地笑了笑,呵气如兰,“但我想,没那么复杂。   “……就是上天要惩罚我们。”   季玺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他想起以前年幼时那个跟他一起疯玩的小女孩,如今在她高贵优雅的身影里,已找不出多少痕迹了。   他想到了一个词来形容这种状态。   ——绝望。   并不歇斯底里,她以一种体面地方式绝望着,在黄金的宫殿内,慢慢地腐朽着。   他再在她的身上看不到一丝生气。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疯了?”洛晚意道,“什么上天不上天的,那是没有科学的原始动物才会崇尚的东西。”   “可有时候你不得不迷信,因为你找不出理由,我情愿相信是有一双神的手在操控我们。”   “基因改造后,人的寿命的确大大延长了,但也并不是永生,哦,除了那些劣等的畸变人,它们是永存的。”   “如果没有后代,总有一天人类会全部死光,这个物种将会被消灭。可是被谁呢?我们没有天敌,统领世界,但是逆天而行,总是会遭到报应的,这是我们自食其果。”   季玺愣了愣:“可是全人类的生育率都在骤减,我还以为……”   洛晚意善意地笑起来,双手捂着胸口:“天哪,小季。”   她用优美如歌喉的嗓音叹了一声,表示自己的惊讶。   “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   “合成食品是会损害生殖功能的。”她道,“为了掩盖基因改造带来的异常,高分子食物已经在全基地推行近四十年了。”   “是我们,在人为地控制着种群数量啊。”   季玺的表情短暂地呈现出一片全然的空白。   到底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还是人类自己将自己送上了绝路? 第103章 怪恶心的   就在这时,一阵军靴的声音从顶楼的门外响起,季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躲到窗帘后。   几个持着枪械的军官打开门,洛晚意站在原地。   “洛小姐。”一人礼貌地鞠了个躬,恭敬道,“我们侦察到顶层有逃犯的行踪痕迹,叨扰您了。”   洛晚微微睁大眼,适当表现出一点微讶和惊恐,在美丽的容颜衬托下却丝毫不显得矫揉造作:“什么逃犯?我没看见……”   一名军官愣了一下:“您没看见吗?那奇怪了,我们的红外设备显示他是往这个方向逃窜了,到底去了哪里呢?”   洛晚意连连摇头:“我不知道,我一直在睡觉。”   她的睡衣还露出一截前襟,优美的锁骨下隐约可见汹涌的波涛。   几个军官都是大男人,自知也不方便进去搜查,便一躬身,道:“那我们再去别的地方查看一下,李先生不在,您自己千万注意安全,有情况随时呼叫我们。”   洛晚意点点头,眼中似含着一点泪,我见犹怜。   听几人的动静彻底走远,季玺才从窗帘后走出。   他夸赞道:“你的演技也见涨不少。”   洛晚意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声叮嘱:“你快走吧,他们应该已经给李珹文发了线报,他马上就会回来了。”   季玺却摇了摇头:“我需要去拿回系统权限。”   洛晚意睁大眼:“你是想……”   季玺看着她,忽然问:“想离开这儿吗?”   洛晚意顿了一顿,随后坚定地点了点头。   她这样子倒好像是那个躲藏在硬壳里的小女孩又冒出了头。   季玺笑了:“那就跟我走。”   他们间从来不存在任何旖旎,他纯粹是以一个朋友的身份,希望自己仅剩不多的好友,能够活得更好,更开心一些。   季玺带着洛晚意一路出去,直奔中央控制台所在的区域。   顶楼是整座高塔最机密的区域,若是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就算巡查官也不得轻易踏入。   相应的,整条走廊装满了电子监控设备,在中央控制室门外还连设了三道身份认证系统,如是有侵入者触碰红线,墙上的发射器会立刻喷出含量极高的毒雾,足以直接药死一头牛。   “你们是谁!站住!”   然而他们运气不好,竟正好撞上了附近一队追兵。   季玺将洛晚意挡在身前,头也不回,掏出手枪,朝声音地方向开了两枪,没有打中人,但却能成功令他们放缓追击自己的速度。   随后他拉着洛晚意狂奔而去,中央控制台像是得到了感应,灰蓝色的金属大门闪烁起炫目的光线,显示虹膜和身份验证成功,随后,两道闸门缓缓打开,在身后的子弹追上他们之前,季玺和洛晚意双双闯入控制室内。   随后,他们还未来得及庆幸,便完全愣住了。   一个身着军服的男人双手后背,背对而立,闻声,他缓缓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两名闯入者。   季玺瞳孔缩了缩。   身旁的洛晚意则不受控制地躲了躲。   季玺冷冷地盯着他:“李叔叔。”   这人正是“李珹文”,却又与季玺从前认识的那个李珹文几乎完全不一样了。   他的容貌发生了尤其巨大的变化,据季玺不完全估计,李珹文跟了季瑄至少三十年,他的实际年龄大约至少也有六七十岁了。   在以往,李珹文一直以四十岁左右面相敦厚和善的中年男人的形象出现,他做事踏实负责,对谁都是一副好脾气,尤其擅长应对青春期无理取闹的季玺,仿佛待他真如亲叔侄一般。   可现如今,那张脸上虽隐约能看得出他从前的面相轮廓,但此时的他无疑是个正值盛年二十岁出头的少年模样,笑起来,竟透着股邪肆的味道。   季玺心想难怪洛晚意反应这么大,这家伙看起来着实……怪恶心的。   倒不是说他这副容貌有多么难看,相反,他立在那儿,光看倒颇有些翩翩少年的味道,但总让感受到一种诡异的违和感,就好像一个不恰当的灵魂披着一副不合时宜的皮相,不似人,倒像个鬼。   李珹文看着他们,悠然道:“终于来啦。”   他的目光落在洛晚意身上:“我猜到你要是回来,一定会过来这里,但你带着我的妻子做什么?”   他好脾气地道:“我是不是还没告诉过你,自季瑄死后,你们的婚约早就不存在了?她现在可不是你的未婚妻,而是我的老婆,你该叫声婶婶才是。”   “小季啊,你说说你。”他用一种长辈指责小辈的语气说,“好好的,自己调皮乱跑也就算了,怎么还拉着你婶婶跟你一起胡闹呢?像什么样子?”   季玺不知怎么,忽然后背一寒。   他能感觉到,眼前的李珹文,跟他过去所见的所有改造人都不一样。   ——就好像是一块块肉诡异地拼接在一起,组成了一个人形的东西。   下一秒,他眼裂拉长,瞳孔扩散变黑,身形如闪电般朝季玺扑了过来。   季玺反应极快,立刻将洛晚意撞到一边,一只手化为银色的刀刃,迎上了他的攻击。   谁知,李珹文的力道极大,竟生生将季玺金属化的皮肤劈断了一半。   季玺痛急,收回手,半截手指掉在地上,沾着血。   李珹文哈哈大笑:“贤侄,你还太嫩了一些!”   他的嘴根几乎要咧到脑后,配合着那一双细长漆黑毫无眼白的双目,看起来渗人至极。   季玺没理会,在手指被斩断后,他几乎没有片刻犹豫,立刻掏出枪,冲着李珹文的脑袋中心,开了一枪。   男人的眉心顿时多出了一个冒着黑烟的洞,空气中弥漫着腐尸烧焦的气味。   这样……就算结束了吗?   下一刻,李珹文面容扭曲,朝着季玺露出一个扭曲而恶心的怪笑。   这都不死?!   季玺睁大眼,突然想起那日在饭馆碰上的称为弎先生的怪东西,也是和李珹文这副模样异常肖似,连脑浆都蹦出来却还不死。   真是作孽,这些年他们到底研究出了些什么破玩意儿? 第104章 你是人,不是怪物   季玺又开了一枪,在他头上留下一个弹孔,随即,他却见李珹文那块惨白的皮肤突然像融化了似的蠕动起来,两个黑色的洞转眼被吞噬,连子弹都了无踪影。   季玺极力压抑着内心的震撼和反胃感,大脑飞速地转动。   这东西……怎样才能死?   李珹文尖啸着再次扑了上来,一爪子将季玺那只抵挡的手臂抓出几道皮肉外翻深可见骨的血痕。   “你逃不掉的。”他笑着,顶着一张可怖,似年轻似怪诞的皮,依然是过去那副中年人醇厚的嗓音,“乖乖跟叔叔回家吧。”   那几处被刮破的伤口顿时流出一种光看颜色就知不妙的黑血。   洛晚意惊呼一声:“小季!”   季玺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起来,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李珹文看着他的样子,哼笑一声:“人人都以为只有最低等的尸变畸变体才能产生了病毒,殊不知,改造人本身也是具有感染性的。”   “咱们的博弈,就是看谁的基因更强,更完美了!”   季玺垂下的手握紧拳,紧紧咬住齿根,不让自己失去意识。   他感觉自己浑身的细胞都在燃烧,伤口的地方像被一块块烧红的铁烙住一样,痛得想打滚。   季玺过去有过好几次被侵入的体验,这是反应最厉害的一次。   原来如此……   改造人具有感染性,那自然是强度高的覆盖强度弱的,而相比起畸变病毒的显性特征,改造人的感染力应当是更趋于隐性,甚至完全无法察觉……   季玺抹了一把脸,浑身发热,却突然脱力,浑身酸软地摔在地上。   这甚至不是一场智力或体力的斗争,这完全是一场身体本身的战役。   洛晚意吓坏了,爬过来摇了摇他:“小季,你还好吧?你没事吧?”   李珹文用看败者的目光怜悯地注视着他们:“我的基因是最优秀的。晚意。”他用一种堪称柔情的声音道,配合着那张怪诞扭曲的脸却显得无比恐怖,“为什么?我对你不好吗?你情愿抛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身份,也要跟这乳臭未干的小子逃跑?”   洛晚意苍白着脸,却强自镇定道:“我不想要那些。”   她颤着嗓音,一字一句地道:“你给我的,洛家给我的,我都不想要。”   李珹文好笑地看着她:“你又要跟我扯那些神明啊,天意啊这类的吗?”   他上前一步,踢了踢地上已经了无生息地季玺,语气猖狂至极:“哪来的什么神明?这世上若是有神,那也该是我!”   洛晚意如鲜花般脆弱而美丽的脸上却显出一种出奇的固执:“不。”   她低声说:“你们是错的。”   “我真是搞不明白了。”见她冥顽不化,李珹文没了耐心,恼怒地拔高了声音,他将洛晚意整个像布偶一样拎了起来,毫无怜惜之意,“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洛晚意却摇了摇头,或许是女性敏锐的天性和自身处境让她更早地察觉到这末世背后的阴暗污垢。   “你还记得很久以前吗?”她哀婉忧伤地望着对方,如泣血般哀鸣着,“我也是人。我是人,其次才是女人,我不愿做你笼里的金丝雀,也不愿被你们所有人当成一个只有生育和取悦作用的工具。”   李珹文莫名其妙地道:“你最近又看了哪些闲书?整天胡思乱想的。”他摸了摸洛晚意如玉般完美无瑕的脸蛋,“放心,你只是迷了心窍,我让治疗所给你开一点促进多巴胺分泌的药物,你很快就会忘记这些不开心的事。”   洛晚意难堪地闭上眼,没有挣动,两行晶莹的泪滑过脸颊。   就在这时,原本躺在地上已经了无生息的季玺突然窜起,拳头表面覆盖着一片灰白色的物质,如坚硬的磐石般击打在李珹文的膝盖上。   李珹文反应不及,咔哒一声,一只腿的骨骼直接被打碎断裂,滚躺在地上。   季玺扶了随之摔下的洛晚意一把,随后一步一步,神色坚定地向前走去。   李珹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这怎么可能?!”   他情绪激动地嘶吼着:“这不可能!改了这么多次,我的基因、我的基因才是最完美的!”   “季玺,你不过就是一个季家的试验品,你算什么东西?!”   季玺冷然地注视着他。   “叔叔,托你的福。”他甩了甩已经恢复如常的手,冰蓝地眼瞳如一片无尽的深海,“我现在感觉好极了。”   李珹文像看鬼一样死死盯着他。   季玺的身体内有一种独特的运行机制,每一次,他非得有什么外界的东西来刺激一下,才会爆发出身体内隐藏的潜能,这一点从之前林博士对他所做的实验中就可见端倪。   他的身体就好像生病时才会被触发的免疫系统,越是严重的病症,触发的范围就越广,随之产生的效果就越好。   就比如林博士给他注射越高浓度的畸变提取液,他受伤的部位便会恢复的越快。   就如同……他的身体在摄入那些骤然入侵的狂乱能量,然后为自己所用一般。   季玺收回手,灰白色的骨质从皮肤表面褪去,身上的银色物质时长时歇,整个人看起来冷酷而凌厉。   李珹文目眦欲裂,竟一时也看不明白情况,他狂怒地张开大嘴,朝季玺扑了上来。   季玺飞身一挡,身上的能量尽数侵泄而出,那一刻,两个人交锋汇聚的地方,甚至连空间都发生了微弱的扭动。   洛晚意惊讶地看着季玺。   季玺只觉得身体如同一具高速运行的机器,不停地散发着热量,浑身充斥着使不完的劲,大脑一片近似眩晕的混乱,血液沸腾,仿佛下一秒就要爆体而亡。   他接着一拳一拳地砸在李珹文身上,一砸就是一个洞,骨骼断裂的声音此起彼伏,硬生生被他打成了一滩碎肉。   “你不会死吗?嗯?”季玺用沙哑到极致的声音道,神情危险地眯了眯眼,眼底闪过一丝寒芒,“不如试试把你的头拆下来?”   李珹文发出崩溃的惨叫:“救命!饶命!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季玺双眼通红,仍不肯罢休,那场面过于血腥,一旁的洛晚意吓坏了,连滚带爬地过来,两只手死命地拽住季玺的衣襟。   “小季,小季……!”她颤声道,“你收手吧!求你收手吧!”   季玺不为所动,陷入狂暴的身体却短暂地顿了一下。   洛晚意用尽全身的力气拉着他,哀戚地喊:“小季,你是人,不是怪物啊!”   那句话好似从天灵盖穿了过去,季玺愣了片刻,双目逐渐恢复清明。   他望着地上一滩被打烂面目模糊的“人影”,随后,慢慢地茫然松开手。   他……这是怎么了?   他竟赤手空拳,把李珹文那家伙活生生打成了这副样子吗?   身体内混乱庞杂的涌动渐渐平息下来,意识回笼,随着热量散发到体外,那一瞬间,他好像忽然明白什么。   受到感染后,他获取了来自李珹文改造后的能量。   刚刚那一瞬间,他真的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有攻击和掠夺的本能,仿佛自己……和那个变成怪物的李珹文一模一样。   那种感觉,就好像某一刻,他已经成为了一只彻彻底底只会猎食的畸变体了。   怪不得他身上有一股尸臭味……   这家伙,不知何时,早已是一副亦生亦死的状态了。   失去行动力的李珹文在腥臭的血肉中嗷嗷地怪叫着,他张大的血盆大口中还嵌着尚未消化完全的腐烂肉块。   季玺捂住嘴,脸色极为难看,胃酸一阵阵往上反,差点吐了。   理论上二阶段过后,人体发育时期彻底结束后,人工基因改造就毫无作用了。   李珹文应当早过去了那个时间段。   如今,他想要改造身体,莫不是只能借助一种手段——   感染。   那些李珹文身上所表现的性状,他的行为模式……   季玺猛地恍然大悟。   原来,那些培养舱内的超级畸变体竟不止是基地用以控制居民的手段,更是李珹文的腹中口粮。   季玺颤抖着闭上眼,掏出手枪,将那团扭动的躯体和头部彻底打烂。   地上的李珹文尖叫着挣扎了片刻,终于完全不动了。   惊魂未定的洛晚意双目含着泪,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她痛苦地捂着脸,喃喃:“结束了吗?终于结束了吗?”   季玺呼了一口气:“嗯。”   他轻声说:“你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天亮了就好了。”   事不宜迟,季玺立刻登入中央控制台,将自己的身份权限重新激活。   屏幕上显示出正在加载和修复数据的字样。   漫长的读条结束,随后,所有智能设备同时收到最高权限人变更的通知。   门外的火炮声突然停了,入侵者触发的警报和追踪信号全部关闭,整座高塔陷入一片寂静。   防火墙打开,拥抱他重新回归。   季玺对着公频,淡声说。   ——“李珹文已经死了。我是季玺。”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们。” 第105章 上过床的那种   这一刻,他的声音将散布到整个基地所有人耳中。   大街小巷间,沉睡的基地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一粒石块,由内而外地泛起一圈波纹。   对居民们来说,只是那坐在最上面的人又变了一位,对他们来说也无甚区别。   一次权力的更迭与交接就这样完成了。   季玺打开中央控制室的大门,缓缓走出,门外,摆列整齐的士兵将整条走廊结结实实地堵住,他们以一个臣服的姿势躬下身,浩浩荡荡,动作整齐划一,看起来倒仿佛一排排机器人。   “季少爷。”为首的一人单膝跪地,道,“欢迎您回来。”   季玺低头打量着他,这人看着面善,大约是曾经季家的旧部。   在信息发出后,这些人首先向季玺投诚,状似慷慨激动。   那人跪在地上道:“自季老被歹人所害后,这一年我们时刻都在等您,万幸,您果然是吉人天相,李家所行不义,这个位置终究是要回到您的手里。”   其余随侍立刻高声附和:“属下愿誓死效忠!”   季玺似信非信,知道这话听听也就完了,否则自己在北城东躲西藏、饥一顿饱一顿的时候,怎不见这些人千里追随誓死效忠?   见过人情冷暖,才知一切皆是利益所驱,好听漂亮的场面话而已。   无论是过去的季家,还是现在的李家也好,都不过是一座看似华丽辉煌实则千疮百孔的建筑罢了,没有什么是真正忠诚的,临阵倒戈又何其轻易。   但季玺深谙驭人之术,无论真心假意,此时都不该同主动示好的部下撕破脸皮。   于是季玺只是微微颔首,脸上没什么表情:“辛苦你们了。”   他不欲与他们多废话,而是争分夺秒地直接道:“你们有多少人?带上所有武器,我要去一趟北城。”   为首那人愣了一下,似完全没想到季玺竟会突然这么一个看似极为荒诞的命令:“什么?您现在就要去北城?”   季玺加重语气:“现在,立刻。”   为首的部众赶忙劝阻道:“季少爷,您刚刚回来,此时人心不稳,李氏的残余也尚未来得及斩草除根,您何必急于离开呢?”   季玺却丝毫没有犹豫,坚决道:“我非去不可。”   其余人还正欲阻拦,这时,却见控制室内的洛晚意提着裙子款款而出,她身上沾着血,柔顺的长发也乱了,裙子撕破,神色却异常坚毅。   她说:“我跟你一起去。”   所有士兵立刻弯腰鞠躬,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洛小姐。”   看得出,这一年洛晚意在基地内倒是颇有威望。   季玺微诧地看了她一眼,皱了皱眉:“那边很危险,你在这里呆着就行……”   洛晚意却打断她,终于不再戴着大家闺秀的优雅假面,童年时胆大果敢的天性展露无疑。   她眨了眨眼,曼声道:“小季,你也要像其他人一样,只把我当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来看吗?”   季玺凝视了她片刻,忽然笑了笑:“好吧。”   洛晚意也一笑,知道他是答应了。   跪了一地的属下知季玺心意已决不必在劝,便道:“既如此,我们立刻去准备装备,目前111层停机坪共有战斗直升机45架,您是否打算全数出动?”   季玺颔首:“全部,能带多少全部带上。”   “明白。”   季玺吩咐道:“你们合计一下,剩下走不了的人去把李家给我端了,先全部扔进地牢里,等我回来再议。”   “已经派人去了。”   季玺立刻带着洛晚意乘升降梯下到停机坪。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打量一番洛晚意撕破的睡裙:“你这衣服……得换一换。”   洛晚意却毫不客气地直接找了一件男用军装套在了身上,将柔软的纯白蕾丝裙剪破扔在了一边。   她一个身材纤细娇小的姑娘穿着筒裤越野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她自己倒显得相当满意。   “走吧。”她露齿一笑。   季玺没再说什么,上了一辆直升机,正打算将她拉上来,洛晚意却摆了摆手。   “我自己开一辆就行。”她道。   说罢,她一溜烟钻进另一架直升机,熟练地打开驾驶系统,隔着窗户朝季玺挥了挥手。   季玺露出了点微末的笑意,身后,整装待发的士兵纷纷上机,一车车火药填装完毕,停机坪上四十五架直升机螺旋桨开始转动。   直升机的无线通讯台中,传来嘹亮而充满战意的声音。   “报告,4号机准备完毕。”   “报告,19号机准备完毕。”   “报告。33号机准备完毕。”   “报告……”   “走吧。”季玺朝所有通讯系统发出指令,沉声道,“全员,全速前进。”   同一时间,黑色的机身如同捕食的猎鹰,在夜幕中缓缓升空。   遥远的天边,晨光未熹,直升机破开黎明前的夜空,向着北极星的方向一同进发。   穿云裂石的轰鸣声令整片大地为之颤动。   全速前进一个多小时后,他们到达北城基地的上空。   遥遥向底下看去,炮火延绵,火光冲天,建筑物被轰成碎片,枪声不绝于耳。   季玺立即指挥全员,朝北城最高的那座塔冲去。   北城与申城的构造相似,连这座塔都造得惊人而类同的傲慢。   到达塔顶,季玺怕误伤友军,只带了一队人下去,剩余部队驾驶直升机候命,随时听季玺安排。   这栋神似巴别塔的高塔内,灯火通明,到处都是慌不择路的官兵,玻璃渣碎了一地。   季玺试图联系炎一,却根本接通不了。   他随手抓住一个四散逃窜的人,冷声问:“常文涛呢?”   “常……”这人面无人色,噎了一下,“常爷他……跑了……”   季玺拧了拧眉,把他甩到一边:“滚!”   那人惊恐地看了季玺一眼,立刻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什么情况?炎一的人呢?怎么就让常文涛给溜了?   季玺脑中一万个问号,内心焦急万分。   他当然知道,北城的形势被申城复杂得多。   洛晚意跟在他身后,见季玺的神色不渝,问:“小季,怎么了?”   “说不上来。”季玺沉着脸,“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们在顶层一路横行,四处都是逃亡的官兵,却无一人来阻拦他们。   正如刚才那人所说,常文涛恐怕早已不在这里了。   季玺带着人闯进操控室,只见其中错综复杂的电线不断冒出火花,屏幕一片灰白,显示已完全故障。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突然冒出了一个声音:“小季?”   季玺诧异地回过头,只见坐着轮椅的常怀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阿佑举起枪,又收回。   “你怎么回来了?”常怀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梭巡一圈,立即明白过来,“哦,申城搞定了啊?你动作挺快?”   季玺:“炎一人呢?”   常怀道:“去追常文涛和陆明月那两个老贼了。”   季玺心脏突然猛跳了一跳:“常文涛和陆明月?”   “全球畸变人是一家,他们俩尤其热衷于相爱相杀。”常怀道,“他俩以前还有过一段儿呢,你不知道?”   季玺如同被雷劈了一般,表情一片空白:“有过一段儿……?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常怀嘻嘻一笑:“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上过床的那种。”   季玺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特么常文涛怪不得娶妻还送个“明月区”,敢情你下聘是下给了陆明月啊?   ……骚还是你们常家骚。   “可惜了……”常怀幽幽叹了一口气,“原本还想让他们内讧一阵,陆鸣貅的小算盘怕是落空了。”   常怀一副看戏的表情感叹道:“谁能想到,这么多年,常文涛娶了妻生了子,却把着死也不肯让陆明月也留个种,陆家和常家斗了这么多年,他俩居然还能情比金坚,真是令我这个常文涛的亲儿子都不得不赞一声情种呢。”   季玺光是听着,就觉得浑身一阵恶寒。   “情比金坚”?这词儿是这么用的么?常怀你这破烂语文,拉下去回炉重造吧!   然而常怀这话也明明白白透露了个意思,常陆两家非但没有内讧,反倒在这最关键的时候统一战线,一致对外了。   季玺哪怕是个外人,也能明白此时的北城的形势一定不容乐观。   北城不比申城,没有那道身份权限的栓门,季玺几乎能想到,若是常文涛身死,扶常怀上位,他们或许还有自上而下这条变革之路可走,这也得是建立在常怀不会临阵倒戈的前提下,可对于炎一的立场来说,他恐怕得清理掉所有基地内的改造人才能解决问题。   若真是如此,季玺不敢想,这一战究竟要牺牲多少无辜的人。   “常怀,你老实告诉我。”季玺神色凝重,“基地里到底养了多少畸变体?”   常怀指了指地下,突出几个令人胆战心惊的词:“下面全部都是。”   “顶层的出入口有一道安全闸门,刀枪不入,所以只有这里暂时还是安全的。”常怀说。   季玺闭上眼,长舒一口气。   这个数量……他还是小看了这群利欲熏心混蛋的恶劣程度。   “先走。”短暂用半秒钟的时间整理了一下思绪,季玺重新睁开眼,眼神如冰,面无表情。   ——“然后,全炸了吧。” 第106章 心脏   他们上到天台,两辆直升机还停在那儿,季玺进入驾驶舱,把常怀和阿佑塞进后座,然后迅速起飞。   在他们身后,季玺发出一声指令,火药将整座送入云霄的建筑拦腰炸毁,那座象征着神意的高塔在无数次轰炸中冒起浓浓的黑烟,碎片与断裂的横梁不断砸下,最终只剩下一片废墟残骸。   整个爆破的过程如同一幅壮丽的奇景。   那是一场恢弘的毁灭,一切高筑堆砌的幻想都在顷刻间彻底覆灭。   天堂崩塌,地狱消减,从此以往,高塔之上再无伪神。   季玺驾驶着直升机朝战火最乱的地方前行,他叮嘱部下,若是在路上碰见流窜出来的畸变人,直接击毙,但绝不能伤及平民。   整个病木区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段,那里原就设施老旧,战火一起,房屋更是该塌的塌,电线杆该倒的倒,污水四溅,血流漂杵,四处都是惊慌逃窜的居民。   季玺望着那处升起浓烟的地方,心中生出一阵悲凉。   他和炎一曾经的家,终究还是不在了。   季玺没有留恋,派了几队人将流民安置保护,随后继续搜寻常文涛的踪迹。   就在此时,远处武器库的位置突然响起一声惊天的爆炸声。   不好!季玺立刻调转方向,朝浓烟滚滚的方向驶去。   季玺已最快的速度赶去,遥遥望去,只见爆炸的工厂外汇聚着几队人马,混战不止。   季玺睁大眼。   激烈的火拼中,常文涛和陆明月身后,一个个庞大的畸变体蜂拥而至,持枪的士兵与畸变体战作一气,炎一迎风傲立的身影挡在所有人最前面,他身上满是狰狞的伤口,被四方八面的畸变人和常家的士兵团团围困住,一把奇袭的刀锋从他身后窜出,生生剜下一条手臂来,刺目的血液将整片大地染成鲜红色。   与此同时,天际边透出一丝微弱的红光,将深蓝的夜幕照彻,墨蓝与血红交汇,调和成一种美轮美奂的绚丽色彩,这漫长的一夜终于即将过去,黎明姗姗来迟。   季玺声嘶力竭地大吼着:“降落!给我降落!”   尾随的直升机纷纷放下起落架,季玺却根本等不及了,他将驾驶模式挂到自动悬空,随后疯了一般推开驾驶室的舱门,从万丈高空一跃而下!   那一瞬间,那是他毕生难忘的一瞬间。   失去一条手臂的炎一仍旧直直地站着,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似的,片刻不歇地战斗着,血像是不要命地流淌着,就是这时,无数端着冲锋枪的士兵奔袭而来。   “轰——!”硝烟漫天,一颗火红的子弹当胸而过,将男人的心脏穿成一个空空的大洞。   就在季玺面前。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颗子弹正中炎一的胸膛,男人似终于不堪重负地倒了下去,如同一颗燃烧殆尽的流星,滑下最后一道光线后,便彻彻底底地熄灭了。   “不!!!”   他徒劳地嘶叫着,眼眶几乎要沁出血来。   他扑到炎一倒下的身躯之上,浑身银色和白色的物质不停地变幻,如同陷入混乱一般,他死死地抱着炎一,后背,无数支冲锋枪冲着他开火,子弹如筛子,却没有在他身体上留下一丝痕迹。   身后,他的属下们纷纷降落,带着充足的防具和火器冲入战局中,战局的天秤立刻倾斜,常文涛一方的优势在顷刻间消弭殆尽。   季玺全身抖如筛糠地伏在炎一身上,无比恐惧地感受着身下这具身体的温度正在慢慢流逝。   他平生最害怕……最不敢面对的事情就在他眼前发生了。   那一刻,季玺无法形容那种疼痛到极致的感觉,连他之前遭遇的加一起一分一毫都没有,他感觉自己的所有也随着炎一一同死去了。   那一刻,季玺望着男人紧阖双目的毫无血色的坚毅面容,却想,你倒是抱着怎样的觉悟回来的啊?   你怎么能,怎么敢抛下我一个人留在这冰冷的世间?   朝阳从远处的地平线升起,光线耀眼至极,刺目得让人只想流泪。   季玺摸到炎一皮肤下数不清已经扭曲折断骨骼,他的肋骨已经全部粉碎,血液流尽,让人不敢想象到底经历了什么。   季玺真是恨极也痛极,当真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点伤势放在改造人身上不值一提,可炎一不过是一副肉体凡躯,他没有恢复能力,受伤了就会死,他怎么扛得住?!   等等……改造人?   某种堪称可怕的思绪如电般从季玺脑中滑过。   心脏停跳后,大脑在几分钟后才会死亡……   刹那间,季玺双手变为银色的利刃,冲着自己的胸口,直直地穿了进去!   “嗤——”   血肉被生生撕裂开,鲜血迸出,季玺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他将自己胸膛内一颗跳动的心脏活生生地掏了出来。   如果改造人都具有感染力,如果伤口接触血液就会发生微弱的感染和同化……   他握着那一颗不断剧烈搏动的心脏,如献祭般,填补入炎一胸口的空缺之处。   “砰……砰……砰……”   季玺闭上眼,面上是一片视死如归的无边平静。   若是这个人不在了,他大不了一同离去。   你听到了吗。   他双膝虔诚地跪在地上,脊背挺直,如一座石像,这一刻,他不求神不求佛,只求他的爱人能最后施舍他一丝留恋。   “来看看吧,这个被你拼死拯救下来的世间。”   “今天的日出,很美啊。”   “你能不能……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每一秒都如同过去一个世纪,洛晚意站在他身后,静静地注视着他。   那一刻,她想,她是为季玺高兴的。   很多年来,她透彻地注视着一切黑暗与邪恶,只是更多时候,受制于性别和出身、家族强加给她的责任,她就像水晶橱柜里那只精致的摆件,无能为力,受人摆布。   她知道,所有改造人都是畸形的产物,他们多年掌权,不断人工改造,美其名曰实行所谓的“进化”,早已变成了一群利欲熏心的行尸走肉。   她以为自己,她身边的所有人都会走上这条老路。   她已经懒得去反抗了。   唯有压抑本性,她才能在这个令人恶心的世界无知无觉地活下去。   什么是感情?什么是爱?这些东西她根本不敢想。   基因改造人和畸变人一家同源,他们只不过是一群皮相精美,却腐朽至极的怪物。   凡间烟火,人类喜乐,都与他们无关。   改造人和人类如同泾渭分明的两条平行线,一方掌控,一方被奴役,永无交汇的可能。   直到这一刻。   朝霞映照下,她在两个交叠重合的身影上看到了她无法拥有,却毕生憧憬的东西。   季玺满是鲜血的手如抚摸珍宝般轻轻触碰着炎一双目紧闭的俊美脸庞。   那颗血红的心脏在另一个人的身体里一下一下地跳动着。   画面残忍却也浪漫至极。   随后,那残破的伤口附近,似乎轻轻地动了一下。   季玺怔然地盯着那个地方,心中仿佛悬着一块巨石。   接着,又是一下。   细胞移动,敞开的心脏被包含进去,以一层崭新的皮肤覆盖。   随后以心脏为辐射,他周身的伤口正在慢慢愈合、复原,血液重新流动,躯体重新回暖。   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睁开,如同承载着整片宇宙。   季玺终于受不住地落下了泪,滴在男人的脸上。   炎一看着他,缓缓地抬起手,擦了一下他湿润的脸。   季玺又哭又笑地抓住那只大手,语无伦次地道:“太好了……太好了……”   天光乍泄,将他们拥抱于一处的轮廓镀上一层温柔的金光。   世事难料,红尘滚滚,所幸,他们仍能于这温暖的人间,再次重逢。 第107章 永生   战火渐歇。   常文涛和陆明月被季玺的属下生擒,季玺将炎一带上直升机,他伤得太重,没有生长制剂,复原还要很长的时间。   高塔已经被彻底摧毁,在季玺到来之前常家和陆家的老巢已经尽数被抄空,剩余的畸变余孽被清除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季玺在一堆塌陷水泥板下找到灰头土脸,腿骨压断了两根的陆鸣貅和余承远。   他载着一飞机的伤员,一架直升机如一只吃饱了的水鸟,险些超重,慢腾腾地在空中晃晃荡荡地飞着。   季玺想了想,便道:“都跟我回申城吧。”   所有人均无异议。   北城一片生灵涂炭,短时间恐怕连治疗所都难以开门了,季玺干脆以一己之力收容了所有难民,让一同来的下属将能带的伤员全部带上,不管男女老幼。   陆鸣貅上来后只说了一句话:“老陆那个狗贼呢?”   季玺道:“都抓着呢,晚意亲自看着他们,放心,没丢。”   陆鸣貅立刻捕捉到了一丝怪味儿:“晚意是谁?”   季玺顿了一下:“……”   “咳……”他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缩了缩脖子,含糊地小声说,“那个……我前未婚妻。”   副座的炎一扫了他一眼,那眼神,让季玺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被冰冻了。   季玺讪讪一笑,立刻解释道:“炎一,你听我说,我跟她什么事都没有!何况我走后不久她就嫁人了,我们真的只是普通朋友……”   常怀阴阳怪气道:“哦,朋友。”   季玺一拍驾驶台,向下来了个极速俯冲,气焰嚣张:“再说话,我直接把你扔下去信不信?”   这一招相当管用,常怀立刻闭了嘴。   两个小时后,他们到达了申城。   直升机一架架缓缓降落在停机坪,治疗队已经提前接到了消息,拍了护送仪器过来一同接待伤者。   季玺马不停蹄地走了两糟,自家沙发的屁股还没坐热,他放心不下炎一,立刻又跟着去了楼下的治疗中心。   炎一正躺在治疗舱内接受治疗,由于季玺特意叮嘱,一旁守着两名医护人员,随时观察着情况。   出人意料的事,根据他们的诊断,炎一目前只有一些皮肉伤和失血过多的症状,已经并无大碍。   换言之,那颗心脏已经完全被对方的身体兼容了。   倒是对方在看到季玺胸口破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大洞时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拉住他,表示要给他进行紧急处理。   季玺摆了摆手,道:“死不了。”   除了破坏头部,改造人和畸变人一样,拥有极其顽强的生命力。   让他慢慢长着吧,反正也不急。   常怀从怀里掏出一卷厚厚的泛黄旧纸,递给季玺:“在临走之前我找到了这个东西,我想你应该会感兴趣。”   季玺接过,定睛一看,却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原来这才是一切的真相。   这应该是几十年前某位领导人逝世前留存下来的手卷之一,也不知常怀从哪里找出来的。   “我最近总是梦到以前的事,大约是大限已至,我自己也晓得,活得够久了。   年轻的时候,祖母总同我说,要少玩些手机,瞧你们一个个的,都活成了科技的奴隶,我相当不以为然。   我生于1985年,相比于今天来说,那还是一个相当和平而原始的年代,靠着努力学习和还算不错的大脑,我考上了高等科学院,后来成为了一名专攻生物学的博士。   那一段时间,我目睹着人类对科学的探索越来越深入,各种新奇技术如百花齐放,层出不穷。不得不说,那是段神奇而令人心血澎湃的日子,你永远不知道你将引领人类通往那条道路,但你无疑知道自己站在时代的交叉口,你拥有以智力改变世界的力量。   这是多么伟大呀。   大约从20年起,我担任了一项秘密研究项目的负责人,也因此改变了我的一生。   也因此,虽我已做了生物学者,却又对物理狂热地着了迷。   他们送来了两位已经死去的科学家,身体由冰柜保存。   我要做的,是复活他们。   起初,我强硬地拒绝了这项要求。   这是痴人说梦,我当时就是就是如此回答他们的。   是啊,人死怎么可能复生?我又不是上帝。   就在那一年,发生了一件震惊世界的大事。   全球变暖,臭氧层被破坏到危险的极值,根据测算,如果我们不能在十五年内解决这一问题,整个人类将会面临灭顶的灾难。   人类是很脆弱的,不用看我们的智慧和技术到底发展到了何种地步,只要一点看不见摸不着的太阳辐射,就能干脆利落地将整个人体的生态系统全数摧毁。   我们没有时间了。   而巧合的是,那两名被送来的已逝科学家在生前,专攻的正是这一领域。   我是个生物学家,我没办法去搞定臭氧层,我对那些东西一无所知。   我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就算不可能……我也只能试一试。   刚开始的几年内,我们经历了惨痛的失败,我们运用癌细胞、培养组织、使用电击、甚至试图移植大脑,无所不用其极,但最终,都没有成功。   有一句话说,科学的尽头是神学,对此我有太多的感触。   那一段时间,我每天几乎都住在实验室里,与冰柜内的尸体为伴,大脑都是混乱的,做实验做到最后,我开始疯魔般的探寻真理,不断地思考,到底是什么导致了人类的衰老和死亡?为什么生命会自然而然地消减?   究竟是什么,让我们的寿命只有须臾百年间?   我总是想,只有找到了答案,我才能明白如何去复活一个已逝的故人,否则一切便只是徒劳。   科学界当然对此有所解释,衰老是由体内自由基对细胞和机能产生的损伤,就如一台机器用久了就会磨损一样,等到坏的不能用了,自然就迎来了死亡。   这是个好说法。   可自由基存在于人体就像氧气存在于空气,根本无法剔除,人若是没有氧气,便根本活不下去。   这条路走不下去,我感到无比痛苦,常年的失败让我完全丧失了信心,只能寄托于天意。   然而或许是天神真的听到我的乞求而应验,项目开始的三年多后,我们意外在保存的尸体中提炼到了一种奇特的物质。   我把它称为物质,是因为实际上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   它超出了我们的认知体系,如同一股凭空生成的能量。   那一刻,我百思不得其解,却再次感受到了人类的渺小。   可是没有用,我们试图将这种提炼的物质注射到人体内,却没有任何效果。   我放弃了。   因为实验常年无法取得进展,这个项目最终被搁置在一旁,等待新的契机。   那个契机就出现在了十年后的一天。   警卫告诉我,冰柜似乎出现了一些故障,夜半总是发生一些奇怪的响动,我前去查看,随后就见到了我毕生难忘的一幕。   两名科学家的一位,正在拍打着柜门,似乎还在说,让我出去。   那一刻,我无法形容自己内心的心情,这么多年,我对他们的尸体做过无数实验,不知道是哪一次奏效了,亦或者,这其实并不是我的功劳。   是上天要拯救人类,才会下降如此奇迹。   然而,在31小时之后,我们的希望破灭了。   这名生前受人尊敬的院士,变成了一具形状恐怖的怪物,连基本的神智也一并丧失了。   我的两名助手被他攻击,丧命,我侥幸逃脱。   这是一件太大的事,原本的保密计划因为此次事故受到了领导层内部的高度重视,我想阻止,已来不及了。   他们派遣了无数业内精英,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此类生物已完全超出了人体的基本认知,“他”不再需要依靠身体脏器来运作维生,“他”本身就是一团改变了排列组合形式的能量源。   换言之,这台已经破旧无法使用的机器被以另一种突破性的方式重新驱动了起来。   不死不灭。   对全体站在悬崖边缘的人类来说,这个词无异于救命稻草。   于是,消息传开后,无数勇士自发投入实验,成为我们的项目活体样本,我们探寻的路也发生了改变。   不再执着于再生和复活,我们要让人类存续永生。   虽然这么说,人类的科技发展到那个地步,我们作为个体被其所裹挟其实是必然。   其中一项不能打开的大门就是基因改造,道德、伦理,很多东西给这扇门后的野兽套上了枷锁,但我们的技术已经足以应付一切。   这是个早晚要被触发的潘多拉魔盒。时代在进步,很多东西避无可避。   我自认清醒,我选择了顺应一切。   随后,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起来。   我提取了复活体重新排列组合后的基因样本,小心谨慎地在活人体内进行拼接改造,大大延长了人类抗老化的能力。另一方面,我时常听说,臭氧层的修复计划也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我曾无比坚定地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在保护人类。   但你在运用一种你自己都完全无法控制的力量,怎么可能不遭到反噬?   起初的时候,基因改造人在一段时间后都会发生意识混乱,甚至尸体化的现象,我感到痛心,并极力地想去修正这一问题。   大约二十年后,我终于成功了。   通过改造,衰老被很大幅度地阻止,并开始大量推广。   尽管臭氧层的问题在多年以前已经得到解决,人类不再面临生存的威胁,但长生不死,谁又不会向往呢??那段时间,是我最风光的日子,我实验室的门槛都险些被踏破,有时我甚至产生一种错觉,自己不是个科学家,而是一名商人。   一切的初衷都变了。   我明知其中的风险,却也架不住名利的诱惑。   是的,谁敢相信,一个主导基因改造技术的科学家,自己却没有受过任何改造?   我站在权力之巅,多年的风光和成功让我开始迷失,我认为自己能够洞悉、控制所有意外。   五年后,基因改造开始尝试改变体能,后来,我们将其称之为“异能进化”,人类正在经历一场史无前例的,由自我主导的生物进化。   我们在创造一个崭新的时代,光是如此作想,就足够令人热血沸腾。   然后,意外发生了。   第一批接受改造的人群全都遭遇了无法解释的生育困难,所有改造计划被紧急叫停,我们全力以赴研究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后来的一切则根本超出了我的控制。   生育问题尚没有解决,人的贪欲却再也无法止步,2060年,“末日清除计划”在得到高层决议通过后正式开始,他们使用初代畸变体提炼的传播病毒让世界陷入了一片混乱,人口不断衰减,基因改造人因为从一开始就掌握了足够资源,而牢牢占据了权力顶峰,奴役着剩下百分之八十没有受过改造的群体。   没人想过,原本理应承担着保护整个人类种群责任的改造人却成为了毁灭的根源。   我的后半生都当为此赎罪,我的所学所知,不足以让我解决任何问题,只能让事情变得越来越糟。   异能是什么?畸变人又是什么?没有人来界定我们,我甚至为自己所掌握的技术感到恐惧。   我放弃了从事生物研究,在生命的最后几十年里,我一直在寻找真相。   我没有想到,最终我所有的疑惑,竟是以一个物理学的定律而解开。   ……以更宏观的角度来说,若将宇宙看作一个整体,其中的能量是无限的,即使消耗,也当是此消彼长,永远恒定的。   作为人,我们同样是吸收能量而运作,既然能量是无限多的,人体却为什么会在几十年后归于死亡呢?   是自由基,或者更贴切地形容,是多余耗散的混乱能量无法被利用,堆积在这台不够完美的机器之内,加剧了其内部的混乱程度和运行成本,最后导致机器老损、死亡。   所谓混乱而无法被利用的能量,称之为“熵”。   熵增到了极致,宇宙便唯有归为热寂。   一切能量将会以极度凌乱的方式排列组合,在此之内,再无生命体存在。   多年以前我尚不理解,却在机缘巧合之下,制造出了顶尖的熵增容器。   ——那就是畸变人。   它们不老不死,因为宇宙的能量会供应它们生生不息地“活着”,但因为极度混乱,人脑也无法通过理性有序的方式进行运作,只会表现出摄取能量的本能,也就是饥饿地噬咬其他生命体的特征。   最早的畸变人拥有了兼容无穷无尽熵的潜质,但这不是我们想要的,因为其没有思考能力,根本算不上真正的生命体,也无法为我们所用。   以此为基础,随后通过不断的尝试中,我们歪打正着,在改良中发现了通过基因改造,使人体拥有容纳更多熵的余地,进而延长生命。   可一切都有终点,就好比一个仓库可装载的东西再多,在不断的累积中也早晚会被彻底塞满。   这是不可逃脱的宿命。   我才知,我们其实一开始就走向了一个截然错误的方向。   熵增的尽头是无序和坏灭,熵减代表的才是生存与延续。   所谓基因,控制的就是人体这台机器的性状,哪个零件应该放在哪个位置,有的出厂设计不合理的机器就更容易老化坏掉,人体也是如此。   若有一天,人类的基因能够以最恰当的方式排列,造出一台完美的减熵机器,将所有无效能量化为有序去利用起来,再不经历无效的损耗,便才能得到真正的永生。   那将会是进化的终点和世界的结局。   也是人类想要在热寂中存活,唯一的出路。   可惜,或许是我过于理想化了,基因片段的无数种组合方式,几千万亿分之一的概率,如非神迹再次降临,在我有生之年,应当是看不到这一天的到来了。   若是任由人类由如今的路径再这样发展下去,必将自取灭亡。   如今我大限将至,只希望将我浅薄的认知以纸笔记录,留与后世,妄图弥补自己的一二过失。   2077.8.14   赵长源记。” 第108章 最优解   季玺来来回回地看着那几行苍劲有力的字迹,只觉连自己的灵魂都飘到了躯壳之外。   竟是如此。   原来早在二十多年以前,这名科学家就给出了他们答案。   季玺为何能够自己控制体内的金属元素,甚至以意识操纵视觉的聚焦点、增强听力,一切都应验了这名赵先生多年前的预言。   他能够做到自我控制和利用无序能量,乃至摄取其他畸变体中的熵,为自己所用。   季玺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这些堪称当头一棒的内容消化完毕,他想,真不知道季家上辈子是造了孽,还是积了德。   整个拯救世界的重担都压在了自己身上,这感觉不可谓不窒息。   另一方面,季玺此时的心情却也有些不同。   不管怎么说,云开雾散,他们终于在向一个更好的方向前行了。   炎一没过几天就出院了。   骤然接手了整个申城基地,季玺这两天忙得脚不沾地,来回赶一趟,两人顶多只能碰面个几分钟,季玺就不得不再次被疯狂的消息和电话骚扰,随后匆匆离去。   出院那天白其桓特地从北城飞过来,他道那边也已经稳定下来,留下柳萌看着,主持大局。   季玺提着一袋子刚出锅的排骨汤,正好撞上他们俩。   季玺放下汤,笑眯眯地扫了扫炎一和白其桓:“你们现在是不是该交代一下了?嗯?”   他加重了语气:“白上校,还有……阎大统帅?”   白其桓却假装没看到他的眼刀,死皮赖脸地打着哈哈:“哟,好香,这汤不错,你亲自煲的?大少爷转行做贤妻良母了?”   “……你想多了。”季玺无语道,“当然不是。”   他哪有空。   炎一却相当纵容地笑了笑,对白其桓道:“你先出去。”   “哦……”白其桓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冲两人挤眉弄眼一番,见没人搭理他,悻悻地关上门走了。   季玺瞅着炎一,炎一也看着他。   经历了这么多事,两个人还没找到个机会坐下来好好谈谈。   一时间,空气宁静,季玺竟感受到一丝近乡情怯的忐忑。   随后,还是炎一先开口了。   “过来。”他沉声道。   季玺便乖乖地凑过去了,像一只温驯翻开肚皮的小猫,趴伏在床沿,蓝宝石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一眨。   炎一摸了下他的脸,眼神沉沉:“什么时候知道的?”   说起这件乌龙事,季玺笑了笑:“那天在我家,随手放了部片子,没想到就见着你了。”   他蹭过去,眷恋地以柔软的唇瓣贴上那只手掌,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亲。   炎一抚了抚他的发顶:“之前我失忆了,不是有意骗你。”   季玺怔了一下,忽然明白了:“是我们吵得最凶的那次?”   “嗯。”炎一平静地道,“之前也能想起来一些,但都不完整,我走之前给自己留了一份资料,知道常家和陆家都有问题,但不知道基因改造人就是畸变人。”   “后来恢复记忆后各种原因……不提了。”他道,“总之我也是气疯了头。”   “常怀找来的那卷手卷你看了吗?”   “嗯,他给我看了。”   季玺勾起嘴角,笑了笑,明知故问:“那现在还恨我不?”   炎一点了点他的脑门,语气宠溺:“瞧你这嘚瑟的样儿。”   季玺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一脸得意:“恨也没用了,我都把心脏给你了,你中有我,除非你把自己给剖了。”   “嗯。”炎一凑过去,轻轻吻了一下他扇动的睫毛,用低哑的嗓音无比郑重地道,“我是你的。”   可真是煽情极了,季玺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撇过头去不想让他看。   炎一却不肯这么轻易地放过他,故意又一口亲在他发红如果冻般软糯的脸颊上。   季玺一边躲,一边问:“那你怎么会失忆啊?还跑到病木区当了个雇佣兵?”他好笑道,“体验生活?”   炎一一只手将他揽在怀里,面上却浮现出一丝恍然。   他低低地开口:“三年前我与基地签署了一份和平协议,我离开,主动清除记忆,换取他们安心,表示我愿意休战,只要他们不做出格的事,我可以从此放弃一切反抗。”   季玺怔怔地望着他:“为什么?”   “说来话长。”炎一摩挲着他软绵绵的发顶,声音缓慢而温柔,仿佛在诉说一段已随风而逝的过往,“我二十二岁那年当上了统帅,也在偶然之下窥见了这个末世最黑暗的秘密。后来,他们要求我进行改造,我拒绝了。”   “一开始,我感到极为愤怒,痛恨畸变人,立誓要改变这个错误的世界。我不断地筹划,准备了两年时间,整个统战部队有一半以上都是我们的人,装备部的地下埋好了足以炸空整个基地的火药。”   “只差一根引线,只要点燃那把火,我们就能将一切罪恶,一劳永逸地焚烧干净。”   季玺顿了顿:“然后呢?”   “然后……”炎一微微笑了笑,语气云淡风轻,“事到临门一脚,我却还是下不去手。”   季玺睁大眼,不解地看着他。   “你知道你在做一件对的事。”炎一低声道,“但你不忍心,也没资格让其他无辜的生命为你所认为的正道而牺牲。”   “当时常家派人来找我,他们狠极了,对我说,整个基地地底养满了畸变人,你要是敢动手,咱们大不了同归于尽,谁也捞不着好。”   “我知道他们害怕了,所以以此来威胁我,比起我们这些一无所有的人,他们更舍不得自己的权势地位和金光闪闪的豪宅。”   “可我也知道,他们说的是真的。”   “这件事他们可以做,我却不行。我没有权力让这么多普通人跟着我白白去送死,但他们可以。”   “所以妥协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输了,这就是差别。”   炎一勾起唇角,嘲讽地说:“我收手,大家都能风平浪静地过下去,谁也不用死。黑暗的过往?真相?剥削和统治?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只要不去想,只要全部忘记,就能一无所知快乐地活着,不是么?”   季玺艰涩地道:“所以你……”   “嗯,所以我放弃了。”炎一淡淡地道,“那张和平协议是妥协也是制衡,休战,我离开,交出兵权。走之前,我其实想过,说不定出去一趟,我能找到一个万全之策,以兵不血刃的方式完成这一场变革。”   “但那时候,我其实也丝毫没有头绪。”   “再后来,我捡到了你,误打误撞地又回到了军队。”   “季玺。”他认真地道,“你的存在,就是那个最优解。”   季玺眸光闪烁,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可以自豪地说,整个申城基地的这场战役中,没有一滴无辜的血为此流淌。   季玺笑了笑:“你知道吗?在看《杀戮游戏》那部电影的时候,我真是被你气坏了。”   炎一挑了挑眉,表示敬受批评。   季玺道:“我有时候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一边圣母地想拯救所有人,一边又不愿意做这个救世主。”   “现在我知道了。”   “你只是以一个凡人的方式,在爱着这个世界。”   “——但没关系。”季玺微微一笑,“你不想做救世主,我可以。”   回应他的,是炎一拉过少年的衣襟,以唇堵上那张张扬傲慢的嘴。   承认吧。在那个激烈的吻中,他想。   你根本爱极了他目中无人、青涩无知的样子。   亵渎神明的感觉可真好啊。   半年后。   遭到破坏的北城基地终于重建完毕了。   说是重建,其实与重新改造也差不多了。   因着中间那座塔被完全炸毁,中央八区也一道被重新打通,从此,这里与基地其他居民区再无区别,也不再有独属于军队的特权,所有人都可以随意进出,不受任何限制。   时隔多年,整个老旧的病木区终于趁此机会一并翻新,普天同庆地通上了网络。   高塔被摧毁的废墟原址新建了一座救济站,专门收容战乱后无家可归的居民,还有从前骷髅洞附近早已寻不到父母亲属的幼童,一切资金由基地承担。   至于现在基地的背后是谁呢?   已经连续几个月,忙得如同不停转动的陀螺的白其桓和柳萌表示有话说。   理论上,现在基地最大的管事者,就是他们家老大。   然而,他们老大,又又又又去申城了。   留下一堆烂摊子全让属下来收拾。   刚开始北城基地修葺的启动资金,都是问隔壁申城基地某个有钱得要死的小少爷借的。   反正现在都是一家人嘛,左口袋进右口袋出,倒也没个所谓。   是的,目前申城和北城的信息系统已经完全连通了,两边的数据和点数全部可以共用,智能助手在更新后也能够通用,基地甚至鼓励居民两地流通,促进友好沟通和旅游消费。   白其桓一边埋头在堆积如山的文件中,为自己鞠了一把辛酸泪,一边吐槽。   妈的,属下也是人,也要谈恋爱的啊!   此时的申城。   所剩余的畸变人已经不多,军队的职责已经变为日常安保工作,解决邻里纠纷以及,无聊的巡逻。   但作为新上任的司令官,洛晚意却闲不住,这不,她又带了一帮人,出城去清剿野外残余的畸变体了。   用她的原话来说,这已经是难得的娱乐活动了。   作为基地第一名也是唯一一名女军官,季玺给了她莫大的权力。   在长期的压迫后,所有女性也因此被允许走出家门,与男性平等地参加一切劳动、工作。   原本的婚姻制度也相继被废除,按照基地最新出台的规定,在未征得女性同意的前提下,任何人不得强制对方进行人工受孕,实验室的相关技术也受到了最严格的限制和把控,仅保留了最小的一部分科研需求,其他有关生育的业务全部终止。   常怀和陆鸣貅此时也在申城。   他们倒不是闲着没事,过来旅游,真实的原因是,常文涛和陆明月这两个老贼仍被关在申城的地牢内,于是这两名“孝子”特意抽了个空,前来探望他们各自的父亲。   常怀带着阿佑,陆鸣貅带着他亲哥,一行人声势浩大地进了地牢。   常怀仍乘着轮椅,尽管按照现在的科学技术,他随时那能换上一双堪比出厂原装、功能齐全的新腿,但他偏不要。   他的理由相当充分——   有阿佑天天任劳任怨地伺候着,把他抱来抱去,谁还愿意下地走路呢?   累不累啊。   陆鸣貅吐槽道:“你懒死算了。”   余承远呵呵一嗤:“五十步笑一百步,你好意思说人家。”   陆鸣貅表示不服:“我哪里懒了?我在家还做饭呢!你做的那鬼东西能吃死人不?”   余承远双手抱胸,振振有词:“除了做饭,你还干啥了?洗衣洗碗浇花拖地扫厕所,样样不都得我干?天天就知道在那里一瘫,跟个死鱼一样……”   陆鸣貅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丝毫不脸红,反而相当恃宠而骄地道:“我是你弟弟,让让我怎么了?让我干?行啊,要不你让我干?”   常怀听得啧啧称奇:“你们大白天的,讨论这种事真的好么?”   余承远那张老脸差点挂不住,泛起两朵可疑的晕红:“……”   嬉嬉笑笑间,他们到了两间特质的牢房前。   “哟,老常啊。”常怀以一种极其欠揍的语气对着杂草堆里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影道,“最近过得咋样啊?腰腿还好不?”   那人背对着他,气得牙齿咯咯作响,却不搭理他。   倒是陆明月靠坐在墙边,衣衫还算整洁,他半闭着眼,那张艳丽至极的脸上依稀还能看得出年轻时容貌倾国的样子。   陆鸣貅不咸不淡地打了个招呼:“老陆。”   陆明月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   另一边,季玺人泡在实验室,他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他顶着两个浓浓的黑眼圈,凑在一堆穿着白大褂的人员中间,眼神如饿狼般盯着屏幕上奔跑的数字。   这一个个的,若不是仔细看,还以为电脑屏幕前坐了一群熊猫。   “成了没……”   “再等等,再等等……”   “朋友,你这头该洗洗了,一股油耗味儿……”   “滚一边儿去,没让你闻!”   “谁让你凑我这么近,怪谁啊?”   季玺一脸头疼:“能别嚷嚷了成不!”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大门开了,穿着笔挺军装,剑眉星目,俊美无匹地男人走了进来。   季玺眼前一亮,也不顾众人的视线,兴奋地扑了过去,将自己树袋熊一样挂在对方的身上。   炎一稳稳地接住他,半搂半抱:“干嘛呢?这么热闹?”   季玺弯起嘴角,指了指屏幕:“在等改造结果呢。”   “成功了?”   “完全搞定大概还要一段时间。”季玺开心地道,“但安全改造基因已经有大致雏形了。”   众人自发地让出一条道,炎一搂着季玺,季玺坐在他的大腿上。   大家对自家少爷和北城老大的黏糊劲已经见怪不怪了,这些日子,要不就是季玺火烧了屁股似的,一下班就往北城飞,要不就是北城那边动不动就来一趟,都多久了还跟热恋的小情侣似的,没眼看,真是没眼看。   屏幕上,数据全绿,显示一切指标正常,按这个方向下去,成功指日可待。   那场大战过后,所有真相被公之于众,在季玺、常怀和陆鸣貅的牵头下,人类与剩余的改造人和解,启动“人类大进化计划”。   黑暗的时代终于彻底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以季玺为首的新改革派。   根据研究,季玺的基因片段能够用于安全改造,以此产生的改造人将兼具人类和改造人的特征,且无任何负面作用,极大地延长寿命和身体素质。   也因此,整个科研机构马不停蹄地开始研究新技术,季玺亲自盯梢,争取早日让所有人都能接受安全改造。   时代在进步。   季玺突然想起赵长源在他的绝笔书中留下的这么一句话。   被裹挟似乎已成为必然。   他信,也不信。   生物终将向更复杂更智慧的方向进化。   尽管短时间内,他们大概没有办法参透一切奥秘,但好在,他们终究与科技和解。   一个新的秩序正在被缓缓建立起来。   炎一难得来一趟,季玺也不忍心让他陪着自己一道窝在实验室。   他们下了楼,去街边买了一点炸串和小吃,散步到一处新修建的公园。   新生的小孩跑来跑去,他们的父母在一旁哄着,鼓掌着,彩色的风筝和气球到处翻飞,煞是好看。   金色的阳光照在脸上,暖融融的一片。   季玺像个多日不见光照的吸血鬼,皮肤苍白,眼睛眯起,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他们躺在一处翠绿的草坪上,享受着微风吹拂,时间慢慢流逝。   炎一将季玺抱在怀里,替他揉了揉太阳穴。   “好累,现在要忙的事真是做也做不完。”季玺并不认真地撒娇着,“我有时候好怀念以前的日子,好吃懒做,真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事情。”   炎一笑了笑,刮了下他的鼻尖:“不着急,累了就歇歇。”   “嗯。”季玺闭着眼,安然地把自己窝在对方怀里,“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把世界变成一个更好的地方。”   “究竟寿命是几百年,还是几千年,也许这一点时间的跨度对整个人类来说不算什么,我们会一直活着,存续至永远。”   重新散发出生机的基地在明净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沾着露珠的草地一片金黄。   云卷云舒,蔚蓝的天空延续到无边的尽头,一切如同新生,光明灿烂。   他们就这样,看着这个世界摇摇欲坠,却侥幸着不断前行。   【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